县集市谜案
“我说呀,这回我是要跟你讲那次县集市的事,对吧?拉张椅子过来,让我给我们倒上一点——呃——喝的。靠近炉火点吧,比较暖和。这是件发生在夏天的故事,可是一定能让你寒到骨子里去……”
那是在一九二七年的夏天(山姆·霍桑医生继续说道),而我的行医生涯很好而稳定,自从前一年大选投票日那天的谜案之后,北山镇都没有再发生过命案,我第一次觉得死神已经离开而忘记我们了。就连我的护士爱玻也在那个温暖的八月天早上,我们动身去参加县集市活动时说到这一点。
“从上回的命案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有一年了,山姆医生,你认为北山镇终于有了法律和秩序了吧?”
“我尽量完全不去想这件事,”我对她说,“怕会破了这个咒。”
她上了我那辆黄色响箭敞篷车,我坐上驾驶座,从大马路出去经由河滨路到集市场地的路并不远。办集市的地方平常是一块空地,在离河不远的一座小山丘上。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座大看台,四周围着高高的木板墙,漆成鲜黄色,另外还有远处的一座小摩天轮。
我们把敞篷车停在大看台后面一大块很脏的空地上,从一些汽车牌照上看得出这次县集市像平常一样吸引了从附近县市乡镇来的人,这是个很大的集市,也是个很好的集市,有不少引起大众兴趣的玩意儿。虽然爱玻不想去看那些附属活动——玩蛇的、超重胖女人、穿着清凉的舞女,还有双头小牛——这些摊位却大受丢开他们女眷的男人和男孩欢迎。
也有不少赌徒,在耍他们那些小诈骗手段,大部分骗的是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年纪大一点的,也许这么多年来已经对色情的舞女看腻了,通常会逛到牛展去看牲口。他们会站在那里,而他们的女人则到陈列了派和蛋糕还有十字绣的帐篷去。再小一点的孩子们既疲累又一脸灰尘的,通常都陪着这些女人,除非有哥哥或姊姊肯带他们去玩。
“这真是太棒了,山姆医生!”爱玻赞叹道,她脸上满是孩子气的欣喜,“我真希望这个集市能持续一整年。”
“可是那样就不会这么棒了,”我很合逻辑地争辩道,“事实上,我想我们很快就会觉得无趣了。”
“你看,是查德威克镇长。”
我每次看到菲力士·查德威克,就会想起他的前任在三年前国庆日的庆祝活动里被杀的事。可是查德威克镇长大概不会碰到这种事。他是个鸡农,就连以从政的身份主持个庆典之类的事都没有什么用。我觉得他会到场都让我很意外——后来我才想起有时光胶囊的事。
时光胶囊是艾玛·詹尼的点子。她可以算是我们镇上的文史工作者。她找到一些不很明确的证据,说一六二七年时,有威廉·布雷德福普利茅斯殖民地的商人和冒险家在北山镇的现址建立过贸易站。“在某方面说来,这次可算我们三百周年纪念,”她在今年初一次镇民代表大会上宣布说,“应该做适当的庆祝。”
因为北山镇一向喜欢在国庆日放得满天烟火,因此引起三百周年庆典该办些什么的争论。是再来场烟火吗?把场面搞得更大一点?
“不对,”艾玛·詹尼说着,用她那根满是瘤节的拐杖跺着地板,叫大家听她的话,“我们应该埋一个时光胶囊,等一百年之后再打开。”
呃,这个主意大家都赞成,尤其是“金工”的老板盖斯·安特卫普说,他可以给我们做一个钢片的时光胶囊,甚至替我们埋下去,完全不要镇上出一毛钱。那算是他对这次庆典的贡献,查德威克镇长马上就表示接受。
所以现在这位镇长本人找上了爱玻和我,想在这个属于政治和盛会的大日子里,暂时把卖鸡的生意搁在一边。“不是想打扰两位,今年天气真好,不是吗?大太阳,天上一点云也没有!像这样的日子,一定是很好的。”
“是个好日子。”我同意道,“而且整个集市办得很热闹,我看到有好多外县来的车子。”
“有赌赛吸引了他们,”他低声地说,好像他是在透露什么只有镇民代表大会才知道的黑色秘密,“你今天下午会参加赛马车吗?医生?”
在大看台前椭圆形跑道举行马车赛已经是我们县集市传统的项目,由当地人驾着单座的双轮马车竞赛。可是我向来对这种比赛不感兴趣。“今年不参加了,菲力士,”我回答道,我就是没法让自己称呼他镇长。
“哎,我等下跟你们到时光胶囊那里再见啦,你有没有带什么来放进去呀?”
“哦,当然带了。”
他向爱玻微微一笑,走了开去,马上就被涌往那些表演摊位的人群所吞没。“这个家伙!”爱玻等他走到听不见的地方之后骂道,“不知道等下次大选的时候他是不是又会到处免费送鸡给大家。他上次就是靠这个当选的。”
“哦,菲力士也没那么坏,他只是没法胜任这份工作,可是北山镇真的需要一个能胜任的镇长吗?”
爱玻碰到一位她认识的年轻女子,两人一起去看十字绣的展览,我往表演摊位逛过去,答应在一个钟点之后和她在大看台碰头,看时光胶囊的埋藏仪式。
我正在一张赌桌附近看一个快手在玩三张牌的赌戏时,有个声音在我身后说道:“霍桑医生,我有个最棒不过的消息!”
我还没转身接受她一向和我招呼时的吻颊礼,就认出了这个声音。姬儿·弗莱尔是一个好朋友,是北山镇里未婚女性中最活泼、也最聪明的一个。去年夏天,我努力追求过她,可是显然就在那时候她的芳心已经属于一个叫马可思·麦克尼尔的家伙。
“想必是和马可思有关的消息吧,”我立刻说道,望着她带笑意的蓝眼,掩藏起我因为她仍然不肯直呼我名字而感到的失望。
“他要回家来了!他三天前由克里夫兰打电话给我。今天就该到了。”
“能再见到他真是太好了,”我言不由衷地说,脸上始终带着微笑。马可思·麦克尼尔是个巡回演唱的乐手,也是个常惹麻烦的人。他曾经组织过一个小乐团为当地跳方块舞的演奏乡村音乐,姬儿甚至和他们一起唱过几回。她当初也就是这样才认得马可思的。可是跳过上次舞以后,他因为喝多私酒而醉倒,打了本地的小伙子,结果发现自己相当受到社区的排斥。到了去年夏天,为他说话的只剩下姬儿·弗莱尔一个人。他现在回到北山镇来,大概又会让一些镇上的人皱眉头吧。
“我跟他谈到要埋藏时光胶囊的事,他说他会及时赶到参观的。”
“太好了,姬儿。”
她在我身边陪我走着,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你从来就没真正喜欢过马可思,是吧?霍桑医生?”
“你这样称呼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你爸爸。请你叫我山姆吧。”
“好的,”笑容又很快地回到她脸上,“山姆。”
“很好!你知道,我其实不比你大多少。”
“可是看起来好像你老早就一直在这里,我记得我得麻疹的时候就是你帮我治好的。”
“当时我刚由医学院毕业,我到这里来的时候是一九二二年。”
“才五年半吗?”
“这些年头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姬儿,你长大成为一个女人了。”
“我才二十岁。”
“马可思呢——他多大?”
“三十一岁。我知道——这话我听我父母不知讲了多少遍了。说他太老,不适合我。他不好,他酗酒。”她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可是我爱他,山姆。”
“我记得他离开镇上的时候你很伤心。”
“我想是因为太突然的关系,前一天他还在这里,第二天他就不见了,甚至连张字条都没留给我。”
“警方在抓他。在他揍了查德威克镇长的儿子之后,蓝思警长要把他关进牢里。”
“我知道。喝酒对他来说真不好。可是他在电话上告诉我说他现在戒酒了,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喝酒。”
“了不起!”
“你会对他很友好的,是吧,山姆?他在这里没什么朋友,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为了你,我会对他很友善的。”我看了一下我的怀表,发现已经快到正午了。“可是我们最好现在就到大看台那边去观礼,否则你可能会丢了工作。”姬儿是盖斯·安特卫普的秘书,看来好像他要她陪在身边来埋藏他用钢片做的时光胶囊。
我们的人潮一起涌向四壁是黄色的大看台,而拉客的还在努力吆喝要大家进跳艳舞的帐篷。可是就连小孩子也暂时抛开了小摩天轮等带来的欢乐和刺激,而去见证那历史性的时刻。我们走进大看台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艾玛·詹尼,撑着她那根满是瘤节的拐杖,满面怒火。她一看到姬儿就挡住我们的去路。
“哎,小姐,我看到你的男人回来了。”
“马可思!他在这里吗?”
“差点用他那部卡车把我给撞倒了,你告诉他要多替别人想想,要是他回北山镇来惹更多麻烦的话,你告诉他我们宁愿他别回来。”
“我相信他不是想伤到你,”姬儿·弗莱尔喃喃地说。我看得出她最主要的是想闪开这个老女人,飞扑进马可思·麦克尼尔的怀里。
可是艾玛·詹尼还不想就此放过我们。“这里的人一定要有勇气对付像马可思·麦克尼尔这样的人。他们一定得告诉他说他必须生活得像是社区的一分子。法律规定我们不能饮用会醉人的饮料,而这条法律对你、对我,还有马可思·麦克尼尔都同样适用。”
“我相信他了解这一点,詹尼小姐。”
“真不知道他能了解呢!在路上乱开车,就像是又喝醉了似的。像以前一样!”不过现在她让到一边,我们终于能走过了。我最后说了句天气很好之类的话,就进了大看台,也第一次看到盖斯·安特卫普的时光胶囊。
他在椭圆形场地的正中间挖了个洞,场地外围的跑道在下午要用来赛马车。从我所在的角度看过去,那个时光胶囊就像一支巨大的银色雪茄直直地吊在一块厚板和辘轳下,下半部被围在洞口周围的泥土挡住。高达八呎的时光胶囊顶端,有扇装了铰链的金属门开着,让人把现代的文物放进去。
仍然想要摆脱他鸡农形象的查德威克镇长站了起来,用一个刚以县里经费购得、充满杂音的扩音器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请艾玛·詹尼走上前来,表扬她出的好主意。镇长扶着她走到土堆上,让她可以伸手由直立的时光胶囊顶上那扇门放进她的纪念文物——一份当天的报纸。接着是一队小学生,有的小小孩还得由镇长抱起来才够得到时光胶囊的门,他们放进去的是一些他们选出来的教科书。
我留下姬儿·弗莱尔站在看台上继续搜寻马可思的熟悉面孔,自己走进场子里,穿着烫得整整齐齐的西装、看来几乎很干净的盖斯·安特卫普很用力地和我握手。
“看到你来真好,医生!有什么给我这个时光胶囊的吗?”
我从里面口袋掏出一本小册子。“我们小学去年一年的医疗纪录。一百年后,他们也许会对我们小孩子生病的原因有兴趣。”
“太好了!”
我抬眼望着这钢片做的时光胶囊。“你做这个花了多少时间?”
“不到一个晚上。我把钢片卷起来,焊好接缝,然后在底下装上一块平板,顶上再装上一扇门。”
查德威克镇长要我到前面去,用那支有问题的扩音器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地宣布了我的名字。不过那并没什么关系,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认得我。响起一阵小小的欢呼声,我看到爱玻在人群边上朝我挥手。
我带着记录本爬上土堆,花了点时间去看了看那个时光胶囊的里面,完全是出于好奇地检查了一番。装了铰链的门和时光胶囊的顶端一样是圆形的,直径大约有两呎。借着头顶上直射下来的阳光,我可以一直看到时光胶囊的底部、报纸、书本和其他的东西渐渐开始形成一小堆,就我们所放进去的那一点点东西看来,这个时光胶囊未免大得过分,不过我可是从来不会批评别人的辛苦工作的。何况这个东西吊在绳子上看来很伟大——几乎就像是《惊奇故事》杂志封面上的太空船,直指向群星。
我用指关节轻敲了下那层薄薄的金属壁,不知道是不是真能维持整整一世纪,然后我把我的记录本丢进其他东西之中,爬了下来。接着有人投进一些小型厨具和农具,再加上集市里烘焙大赛得奖作品的食谱,一张得奖公牛的照片,一本席尔思·洛伊巴克的邮购目录,最后是查德威克镇长把本镇权状的影本放进去,完成所有文物的存放。
在我们所有人的注视下,镇长将时光胶囊顶端的门盖上,盖斯·安特卫普用他那很大的焊接设备把门封好。然后,就像船长领船通过狭窄水道似的,盖斯抽开那直立时光胶囊底下的金属支板,打了个信号,让时光胶囊往下降到地下去,在一阵金属的刮擦声中。整个时光胶囊从我们眼前消失。然后镇长将一把系有红色缎带的铲子交给艾玛·詹尼,帮她洒下了象征性的第一把泥士。
我过去找爱玻。“你很棒。山姆医生,”她大声说,“整个活动好让人感动啊!我希望一百年后我能在这里看他们把这个挖出来。”
我还来不及回应,姬儿·弗莱尔到了我们身边,她深蓝色的两眼中充满惧意。“霍——山姆医生,你一定得帮帮我!”
“什么事?”
“我到处去找马可思,最后终于找到了他的车子,可是他不在车里。”
“大概在人群里什么地方吧。”
“山姆,我觉得在车子前座上有血迹。”
爱玻和我对望了一眼。“我去看看,”我不动声色地说。
那是一辆福特的卡车,两边的帆布篷上漆着“马可思音乐制作”的字样。去年夏天马可思·麦克尼尔突然失踪之前,在北山镇的路上,这可是常见的东西。现在又把他带了回来——会是什么结果呢?
“的确是血迹。”我证实道,“可是这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他可能割到了手指头,甚至还可能是动物的血。”
“你相信是这样吗?”姬儿问道。
我没有直接回答。“我们去找他。”
“我已经找过了。我每个地方都找过了。”
我想把这当玩笑。“可是你没有到跳艳舞的帐篷里去找过吧。”
“山姆,拜托。”
“好吧,我会帮你的。爱玻,你认得马可思·麦克尼尔的,是吧?我们散开来到整个集市去找他,三十分钟之后再回这里碰头。”
我走的是表演摊位那条路,查了跳艳舞的帐篷和胖女人的展览场。可是并没有马可思·麦克尼尔的踪影。到那半个钟点快结束的时候,我碰到艾玛·詹尼,就向她问起卡车的事。“你说车子差点撞到你,詹尼小姐,那是什么时候?”
“大概十一点左右,也许再早一点,你见到他了吗?”
“我们正在找,他好像又失踪了。”
就像一年前,我忍不住这样想道。
回到卡车那边之后,知道爱玻和姬儿同样没有找到。“我一定要找到他,”姬儿很坚持地说,“那些血迹表示他受伤了。”
或是死了,我在心里加上一句。可是我紧接着有另外一个想法。“姬儿,你确定那天晚上和你通电话的那个人就是马可思吗?长途电话有时会听不太清楚的,你知道。”
我看到她有些犹豫。“呃,当然是马可思。如果不是他的话,为什么要说他是呢?”
“我不知道。”我承认道。
“要是我连马可思的声音都听不出来,那我就太差劲了。”
我看着几个孩子在卖蛋糕的摊位旁边的人群中跑进跑出。远处一些男人正聚在一起准备下午赶马拉重车的比赛,一切似乎都很正常,除了马可思·麦克尼尔那辆有血迹的卡车。“哎,”我说,“说不定是马可思今天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他当然回来了!”
“只有艾玛·詹尼看到他,事实上,她真正看到的只有这部卡车。姬儿,这对你来说也许很难接受,可是我一定得说这件事。也许马可思根本没有回来,因为他根本没有离开过。一年前,他有很多敌人,也许他们当中有一个把他杀了。”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的声音像是一声尖叫:“不会,不会,我告诉你,电话上是马可思!”
“好吧,”我叹了口气说,“我们继续再找。”
这回我们同意到大看台那边赛马车的地方碰头。爱玻留在我身边,一等到只剩我们两个的时候,她就问道:“你真的认为他已经死了吗,山姆医生?”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爱玻。你还记得一年前是怎么回事吗?都有些什么人是马可思的敌人呢?”
“我只知道当时大家在谈的事,他把查德威克镇长的儿子揍得很惨,你知道的。”
“这事我记得。”
“该死,他认得的人都可能很讨厌马可思·麦克尼尔。他就是那种人,要是姬儿逮到他跟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在谁家谷仓后面的话,连她也会讨厌他了。”
“有哪个女孩子抢了姬儿的人?”
“不是哪一个,我知道的就有几个,马可思·麦克尼尔那种人,看看他就知道了。”
“那时候姬儿已经高中毕业了,她当时在盖斯·安特卫普那里工作吗?”
爱玻摇了摇头。“记不记得?盖斯是去年秋天才搬到镇上来的,马可思早就不见了。姬儿当时不知如何是好,而盖斯要个女孩子帮忙,所以他就雇用了她。”
我还有个地方要去找一找——有一些打算下午赛马车的人在那里准备的马厩。爱玻陪着我一起去,我们走过那一排马房——可是没有看到马可思·麦克尼尔。
“改变主意要参加赛马车了吗?”查德威克镇长在那里碰到我们时问道。
“不可能,”我说,“我现在甚至都不驾马车了,驾的都是不用马拉的车子。”
他和我们一起走向大看台,大部分未参加集市的人都又聚集在这里。就连赌徒和跑江湖诈财的也都收拾起他们的把戏,忙着给赌赛马车收注。在那椭圆形的场地中央,盖斯·安特卫普和另外几个人把时光胶囊埋好了,木架和辘轳仍然悬在上面——像一个空的绞架,等着下一个牺牲者。
第一批参赛的马车出现在椭圆形的跑道上时,群众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可是另外有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在埋下时光胶囊的附近地上有件白色的东西被下午的微风吹得翻动着。“去找姬儿来,”我对爱玻说,“我马上就来。”
我冲过那条满是泥土的跑道,到了那块椭圆形的草地上,直朝手里还拿着铲子的那些人走去。盖斯·安特卫普看到我走过去,朝我挥挥手。
在地上的是一本书,白色的书页翻开着,那是一本小学生带来放进时光胶囊里的书——七年级的数学课本。
书页上溅着血迹。
我找到查德威克镇长站在评审台上,看着参赛马车绕场游行。“你来得正是时候,医生,下好了注吗?你知不知道蓝思警长也要驾一辆车比赛?”
“镇长,我要你下令把时光胶囊再挖出来。”
“把——你说什么?”
“时光胶囊。你得把它挖起来。”
“为什么?你忘了把几封情书放进去吗?哈哈!”
“我说真的,镇长。马可恩·麦克尼尔失踪了。”
他的脸板了起来。“麦克尼尔在一年前就失踪了。”
“现在他又不见了。”
“呃,他绝对不在时光胶囊里!”
我拿出那本溅有血迹的数学教科书。“这个应该是在时光胶囊里的,可是我却在外面的地上找到。我想那个时光胶囊在埋下去之后又打开过。”
“不可能!”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在这之前北山镇发生过好几次不可能的事。我应该很清楚——我都快成这方面的专家了。”
“你是说真的。是吧,医生?”他斜眼看着我道。
“绝对是说真的!”
他叹了口气,开始往阶梯那边走去。“我们看看蓝思警长怎么说。”
警长正坐在他的马车上,想要在他的大肚子上把那件格子花的绸衬衫扣起来。“我一时心软答应下来,”他看到我们走过去时咕哝道,“我可不想听你说啥玩笑话,医生。”
“医生今天不说笑话,”查德威克说。“他要我们把时光胶囊给挖出来,因为马可思·麦克尼尔又不见了。”
“你在说什么呀?”
我很快地解释了一遍,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蓝思警长。等我说完之后,他哼了一声,由马车上爬下来。“我想你是脑袋坏了,医生,说老实话,只要能让我不驾那蠢东西,任何借口我都欢迎。来吧,我们去挖。”
盖斯·安特卫普在我们过去的时候把铲子放了下来,听着我们的要求。“我们刚把它埋下去,你又要我们再把它挖出来?”
“没错。”我说。
“等我们挖起来以后呢?”
“我们要打开来。看看里面。”
“你真没道理!你们全都疯了!”
我把那本染了血的课本拿出来。“这也很没道理,可是却是事实!麦克尼尔的车子里有血,这本从时光胶囊里来的书上也有血。我要把时光胶囊打开。”
“可是他不可能在里面!”安特卫普坚持道。
“我还是要看一看。”
那个秃头男人耸了下肩膀,把他的铲子递给我。“你比我年轻十岁,医生,请动手挖吧。”
我开始挖土,其他的人也一起动手。安特卫普看到我们来真的,也帮忙清出了时光胶囊的上面一截,再把绳子绑了回来。“土还是松的,”他说,“我们也许可以用木架和辘轳把那玩艺拉出来。”
我们几个过去拉绳子,可是那时光胶囊动也不动。“去找一组马来,”蓝思警长建议道,“一下子就可以拉出来了。”
有人去弄几匹马来,我们其余的人又再挖了一阵。上面看台上嗡嗡的谈话声变成大声的询问,他们想知道出了什么事,还有什么时候开始比赛,我们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们的问题。
把马匹拴好之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把那个金属的圆柱体拖了上来。我们把它横放在地上,盖斯用凿子把他原先焊接的地方打开。我望着他工作,开始觉得有点愚蠢。
姬儿·弗莱尔和爱玻也走出来看着那时光胶囊重新打开。我想让姬儿退开,可是她坚持要看。在我自己还来不及往里面看的时候,就听到她尖叫的声音。
然后爱玻扶住她,而我推开面色死白的蓝思警长去看那件不可能的事。在那堆散置着准备留给二十一世纪的书本与器皿中,躺着马可思·麦克尼尔的尸体。
我们试着很合逻辑地来看这件事。
有人挖了一条地道通到那个时光胶囊,从那里把尸体运进去。
只不过我们把洞里的土全都挖了出来,并没有发现地道。除了泥土之外,什么也没有。
要不然也许是盖斯·安特卫普一直把尸体藏在时光胶囊里。只不过盖斯甚至不认得麦克尼尔,而且我自己先前看过时光胶囊里面,其中并没有尸体。
要不然也许是在从中午到我发现那本染血的教科书之间的那段时间里,时光胶囊被挖了出来。
只不过安特卫普和其他两三个人一直在往洞里填土。“我只离开了大约十分钟去吃条热狗。”盖斯说,“可是在大看台里一直都有人在吃着东西、看着我们。那个时光胶囊埋下去之后就再没有动过。”
我们用合逻辑的方式去看这件事。
在逻辑上,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他是怎么死的,医生?”在我们把尸体从那个金属圆筒里拖出来,让我有机会检查的时候,蓝思警长问道。
“某种钝器重击头部。”
“死了很久了吗?”
“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很难说,可是至少死了好几个钟头了。所有流的血都止了,尸体也都僵硬了。我认为艾玛今早看到他的卡车时,他已经死了。”
“这意思是说——”
“意思是说车不是他开的,也许他已经死在前座,是凶手在开车。”
蓝思警长听了这话只哼了一声。“可是不对呀,医生,要是血都止了,为啥还有那么多血在你找到的那本数学课本上?在我看起来,那血还很新鲜呢。”
“我不知道,”我承认道。
“尸体还会流血吗?”
“不一定。可是血会汇聚到最低点,要是在那一点有个大伤口的话,有时血在死后仍然会流出来。”我看到爱玻走过来,就迎了上去。“姬儿还好吧?”
“我怕不很好,你最好给她点安眠药,他一年之后回来又给杀了,实在是可怕得吓人。”
“不但让人吃惊,也真不应该,有谁会记仇记恨那么久?”
爱玻带着我到展览十字绣作品的帐篷里,姬儿躺在一张小床上。老艾玛·詹尼弯着身子把一块湿毛巾敷在她额头上,而盖斯·安特卫普则握着她的手。“我一直跟她说没事了,”他说。“可是她就是恢复不过来。”
“她受到太大的惊吓,”我说,“好好休息之后就会好的。你们大家都先离开一下吧。”
等到只剩爱玻和我陪着她时,姬儿睁开了眼睛说:“门打开的时候,我看到他的头顶。他头发上全是血。”
她说着全身颤抖起来。
“姬儿。我得问你几个问题,不是蓝思警长就是我来问,我想你情愿和我谈吧。”
“什么事,医生?”
“还有谁知道从克利夫兰打电话来的事?还有谁知道他今天回来?”
“没有人。”
“仔细想一想,姬儿。你今天看到我的时候就告诉我了,也许你也告诉了别的什么人。你的老板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盖斯根本不认得马可思,所以我没有理由会告诉他,哦,他大概听我提起过马可思,可是他们从来没见过面。”
“艾玛·詹尼呢?”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
“我不知道。只是她今早看到他的卡车的时候,好像并不太吃惊。”
她突然坐了起来。“有一个人听我说过。他昨天见到我,问我会不会来看埋藏时光胶囊的仪式。我说会,然后我提到马可思也会回来参加的。”
“你跟谁说了?”
“查德威克镇长。”
我在大看台那边找到了镇长,他正瞪着那个仍然横躺在土堆边的时光胶囊。他一脸茫然地看了我一眼说:“我真要说这真他妈的是个葬掉尸体的聪明办法!你能想象得到一百年后他们把这玩艺打开,发现一具骷髅的时候,脸上会有什么表情吗?”
“大概会像今天下午我们的表情一样吧,”我说。太阳已经落在黄色围篱外,差不多是黄昏时分了。
“说得也是。”他同意道,“可是会是谁杀了他呢。医生?”
“一定是哪个知道他要回来的人。你知道,对吧,菲力士?”
“你说什么?”
“姬儿告诉过你说他今天会回来。”
“她也许提起过,我并没怎么注意。”
“令郎怎么样了?就是被马可思打得很惨的那个。”
“乔伊到外地上大学了,”他很快地答道。
“在暑假里?”
他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道:“我跟你说实话好了。反正要是你去问我太太,她也会说的。乔伊在那次挨打之后,脑袋就一直不对劲。他现在在住院,也从大学里退学了。”
我坐在黄色围篱上方原先有太阳的地方。
“这就足以让一个做父亲的气得杀人?”
他由口袋里掏出一块嚼的烟草。“妈的,我会就把他杀了让他躺在那里!这种把尸体藏在时光胶囊里的事,我想都想不到。”
我想要记起他只是一个鸡农,装出镇长的样子,也许像这样杀人移尸的计划的确超乎他的想象力。
“好吧,”我最后说道,“待会儿再见,菲力士。”
“找到那具尸体真是把我们的集市给搞砸了。”他埋怨道,不过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在对我说话,“马车赛只好取消了,还有好多摊位的人都已经在打包,他们不想跟警察打交道。”
“这次集市一直都很好呢,”我对他说。
我走了开去,急着想在那些表演摊位消失之前找到他们。我找到给艳舞女郎拉客的人,把他召到一边。“我需要一点消息,”我说。
他皱起眉头。“我这里问不到什么。”
“我不是警方的人,我是个医生。”
“我们什么也没看到,我跟那些女孩子都是清白的。”
“当然啦,哎,有时候跑江湖的会玩把人活埋的特技——对吧?”
“对呀,”他说着耸了下肩膀,“我认得一个做这种表演的人。整个集市活动进行的时候一直埋在地里。参观的人付两毛五,从一根管子往下看,看到他躺在棺材里。”
“那是怎么做的呢?”我问道。
“啊?”
“用的是什么花招?”我从皮夹里抽出一张钞票,很富暗示性地拿在手里。
他一把抓走那张钞票。“别说是我讲的。”
“不会。”
“棺材里的人是个蜡做的假人,一等他埋下去之后,他就从地道爬出去了。印度的托钵僧这种事已经干了几百年了。”
“地道……”
“当然啦,你以为是什么?”
我谢过他之后就走开了,他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并没有通到时光胶囊的地道,而且就算有的话,尸体又怎么穿得过那圆柱体的金属墙壁呢?
我回到大看台,决定最后再看一次那个时光胶囊。查德威克镇长已经走了,暮色也笼罩了大地,几个在土堆上玩耍的孩子看到我来就一哄而散。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只站在那里看着。
假设一共有两个时光胶囊,而我们挖出来的是第二个。不对,里面书呀、报纸呀和工具什么的都在,就连我的那份小学生健康记录也和那具尸体在一起。时光胶囊还是那同一个。
可是多了具尸体在里面。
我像先前一样用指关节敲了下那金属圆筒。
然后我又再敲了一次。
声音不是我在下午时听到的那个声音。现在的声音不一样,要厚实得多。
然后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我想起了金属的刮擦声……
“原来你知道是怎么做的了?”在我身后有个声音问道。
我转过身去,看到艾玛·詹尼站在黑暗中,她那多瘤节的拐杖在一只手里握得紧紧的。
一时之间,我几乎扑向她,想要解除她的武装。可是她紧接着轻咳两声,再重复她的问题,而我放松下来,甚至微微一笑。“我想我知道了,詹尼小姐,我想我刚刚想通了。”
“他根本不该回来的,这里的人不要他。只是过去的因造成了现在的果。”
“奇怪的是,我倒觉得是起于未来的因呢。”
“怎么说?”
我用手指轻敲了下她的拐杖。“你应该小心这个东西,詹尼小姐,有人可能误以为这是件钝器。”
我走了开去,留下她站在那个是她美梦一部分的时光胶囊旁边。
我回来的时候,爱玻正和蓝思警长一起站在十字绣的展览场外。“姬儿呢?”我问道。
“她的老板开车送她回家去了,”爱玻回答道。
我不想再拿别人的生命来碰运气。“快来,我们得拦住他们!很可能会再有桩命案!”我一面说着,已经朝我的汽车跑去。
爱玻追了上来。“你不可能说你认为姬儿杀了马可思吧!”
“当然不是。”
警长、爱玻和我挤进两人座的前座。“可是盖斯根本从来不认得死者呀!”蓝思警长争辩道。
“这正是他杀人的原因,”我回答道,说话的语气就像G·K·切斯特顿小说里那种似非而是的理论。“你们先前没有注意到盖斯握着姬儿的手吗?对一个像盖斯·安特卫普这样的中年人来说,会想象自己爱上漂亮的二十岁女秘书,并不是件多奇怪的事。他从来没见过马可思·麦克尼尔,可是他从姬儿和其他人那里却听说过他很多事。他想到姬儿的爱人一回来就会让她神魂颠倒,那他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引发动机的不是马可思的过去,而是盖斯·安特卫普的未来。”
我们看到安特卫普卡车的尾灯在前面,我按着喇叭,一副想要超车的样子。然后我开到卡车前面,逼得他停了下来。盖斯想把姬儿从座位上拉下来,可是等他看到蓝思警长的时候,就放开了手,朝附近的树林跑去。警长紧追在他后面。
“你还好吧?”我问姬儿。
她揉着瘀青的手腕。“我——我想还好吧,他疯了。山姆,他要我今晚和他一起逃走。”
“我就怕他决定逃走,还把你拉着一起走。一看到我们发现了尸体,他就知道我们会想到所有真相只是迟早的问题。”
蓝思警长一个人走了回来。“安特卫普跳进河里去了,”他说,“我看他游不到对岸的。”
我们开车回镇上,警长驾着盖斯·安特卫普的卡车跟在后面。他通知了州警注意盖斯的行踪,以防万一他没有淹死在河里。然后,回到警长的办公室,轮到我来把话再说清楚。
“这是一件很奇怪而不可能的犯罪——可是我一旦想清楚尸体是怎么到那个时光胶囊里之后,唯一可能的凶手就是盖斯了。你知道,尸体不是在时光胶囊封起来之前放进去的,也不是打开之后放进去的。所以是在时光胶囊埋下去的过程中,进到了钢片做的壁内。”
“你这样弄得听起来更不可能了,”警长抱怨道。
“不见得。今天傍晚我用指节敲那个时光胶囊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和先前不一样,更加厚实。我想起在时光胶囊送进地下时有一阵金属的刮擦声。要是你仔细地检查,就会发现有两层金属壁而不是一层。盖斯·安特卫普把马可思的尸体放在第二个圆筒里,大概直径比我们所看到的那个小一吋左右。那个已经埋在地里,就在直立的时光胶囊的正下方。
“等我们把文物放进去之后,盖斯抽掉下方支撑的钢片——其实那也就是那个时光胶囊的底。所有的东西都掉进了底下那个圆筒里,那个圆筒顶上是开口,而马可思·麦克尼尔的尸体已经藏在里面。然后盖斯让上面那个比较大的圆筒降下去,正好密合地贴在地底下那个比较小的圆筒外面。我猜他在外侧涂了油,可是在滑到一起的时候还是有金属刮擦的情形。因为接合得非常紧密,所以等到把时光胶囊挖起来的时候,看起来只有一个金属圆筒。”
“他做这些怎么没人看见呢?”蓝思警长问道。
“昨天晚上的话就很容易,因为那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万一有人看到他从卡车上卸下第二个圆筒,他也可以说那是个备份。而一旦藏着尸体的那个比较窄的圆筒埋进地下之后,就没有被人看见的危险了,你们还记得那个洞里的四周围堆着土。而上面那个圆筒又有一部分已经进了洞里,其实是正架在底下那个上面。”
“可是安特卫普怎么知道马可思要回来呢?”爱玻问道。“姬儿说她根本没告诉过他。”
“我们可以猜得到吧,马可思应该是今天回来的。可是他想必提早了一天,才会让盖斯在昨晚就杀了他还移尸。马可思再打电话给姬儿说他计划改变,也是很合逻辑的。她不在办公室,而她的老板接了电话,盖斯·安特卫普没有把口讯转告姬儿,他那因爱而疯狂的头脑却想出了这个奸计,他自己告诉我说他做那个时光胶囊用不到一晚上的时间。对他来说,再做一个比较小一点、可以套进第一个里的圆筒,是件很简单的事。
“盖斯等着马可思昨晚回到这里,很可能就在马可思卡车的前座打破了他的头,留下了那些血迹。然后他把尸体和两个大圆筒用他自己的卡车运到现场。今天早上他开着马可思的卡车过去,差点撞到艾玛·詹尼。这样看起来就好像马可思是照预定行程在今天抵达,然后又失踪了。”
蓝思警长哼了一声。“我听说过凶手把尸体埋在一些选得相当聪明的地方,可这还是我第一回知道有人想把尸体埋到下一个世纪呢!”
山姆·霍桑医生喝了口酒,把他的故事说完。“他们第二天早上在河里找到安特卫普的尸体,事情就此结案了。走之前再来一点——呃——喝的吗?你说什么?你还不满意?我没有解释到那本有血迹的数学课本?
“呃,那事爱玻第二天弄清楚了。在时光胶囊前面排队的一个男孩子突然流鼻血,流到了他的课本上,他不能就这样把书放进时光胶囊里,所以他就把书本丢在地上一堆土的后面。那和命案毫无关系,只不过让我把时光胶囊挖起来,找到了尸体。我通常都不说这个部分,因为这让我看起来有点蠢,我真希望你没问起这件事。
“才一次?呃,一九二七年是摄制了第一部有声电影的那年。北山镇离好菜坞远得很。可是有个电影公司到那里来拍一部早期的有声电影的时候,却有个意想不到的可怕结果。不过那要等下回再说了。来吧,让我给你再斟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