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卜赛营地

“我答应过你,今天还要讲个故事,对吧?”年迈的山姆·霍桑医生对客人说着,起身去给两人倒酒,“觐圣纪念医院的医学谢案,死者的心脏里有一粒子弹,身体上却没有伤口。说真的,这个故事也和吉卜赛诅咒有关系——这桩摆在我面前的古怪疑案,其中的不可能因素不是一处,而是一双……”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这个刚刚开始的新十年,在北山镇和过去十年并无太大分别。那年东北部的冬天格外温和,有些日子甚至暖和得可以让大家在下午去觐圣公园的新场地打场棒球什么的。蓝思警长才度完蜜月归来,自大喜之日那天起,我还没有贝过他一面。老病号虽说总免不了要抱怨抱怨冬天,但大体而言我们的镇子近来风平浪静,无论是从医学还是犯罪的角度来说都是“我从没觉得这么懒散过。”一月里,一个美好的早晨,我这样告诉爱玻护士,“春倦症今年似乎来得特别早嘛。”

爱玻正忙着整理过期档案:“来得特别早的不只你的春倦症。吉卜赛人又在哈世金的老地方安营扎寨了。”

“真的假的?”这条新闻多少令我有些吃惊。吉卜赛人上次在北山镇出现还是四年前的事情,圣诞节钟楼谋杀案过后,我曾经以为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然而,他们终于还是回到了那片旧营地。啥世金夫人一年前去了天国,享年八十岁,留下的产业尚在诉讼争夺之中。到了今天,田地里野草丛生,旧谷仓的地基开始下沉,不无危险。这在镇民眼中多少有些刺眼,但吉卜赛人显然没那么讲究,“他们几时出现的?”

“今早我开车路过那儿,看见了他们的篷车。皮奇特里夫人住在那条路上,说他们周末就来了。她想叫蓝思警长赶走他们,但这里头大概有些法律问题,只有业主才有权要求他们离开。”

“而法庭还没决定谁是业主。”

“正是问题所在。”

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哎,爱玻,我得走动走动了,免得睡过去。我去趟觐圣纪念医院,看看艾弗斯夫人病情如何。”

“祝你好运。”她很清楚我需要什么,遂在我背后喊道。艾弗斯夫人六十多岁,好发牢骚,一心认定所有医生都想毒杀她。

我考虑了一下,要不要顺道拜访蓝思警长,但想想还是算了,这事情没那么急。今天是他归来后的首个全勤上班日,要做的事情肯定能堆到天花板。另外,我很想找亚伯·弗雷特聊聊觐圣纪念医院的未来。他们于去年三月开业,当时真可谓吹得天花乱坠,可是,医院共有八十张病床,从来就没有住满过四分之一,现在更是关闭了一翼建筑,以节省燃油和电力。

医院里共有三位全职医生。创始人西格医生、黑人住院医生林肯·琼斯,最后是亚伯·弗雷特。弗雷特来自波士顿,经验丰富。西格把业务都交给了弗雷特打理,正是他下了那个关闭一翼建筑的痛苦决定。即便是非营利性医院也得节俭度日。

我一走进大楼,弗雷特就看见了我,他高声说:“山姆,你好,早晨查房?”

“亚伯,我也得来看看我的病人嘛,总不能往你手里一塞,然后就此不闻不问。”

亚伯·弗雷特身材高瘦,略有些跛脚,那是战争期间在法国战壕里落下的腿部旧伤。他的小胡子刚开始发白,笑容能让患者接受哪怕最悲观的诊断结果。

“这次来看谁?”他问,“艾弗斯夫人?”

“天上地下独一位的。”

“那就拜托你了,这位好夫人昨天指责我们忽视她。”

“不奇怪。”我稍微压低声音,免得前台护士听见交谈内容,“你把病床减到四十张以后,事情怎么样?”

“噢,好些了。今天我们有十六位患者,过去几周内的平均数也大致如此。西格大概已经在事实面前低头了,他造的这家医院远超当前所需。不过嘛,谁晓得往后会怎样呢?”

“没有关门的危险吧?我可不想看见北山镇失去这么一个地方呀。”

“放心吧,我们会坚持下去的。我——”

他忽然住了口,盯着我背后的医院大门。我扭过头,恰好看见一位黑发留髭的男人走进医院。他穿黑色短上衣,没系纽扣,腹部色彩斑斓的腰带分外惹眼。走到近前,我注意到他的左耳挂着一枚金耳环。这是营地里的一名吉卜赛人。

“能帮助你吗?”弗雷特医生问他。

“我被诅咒了。”他面露惊惧之色,“我将死于心脏里的一粒子弹——”

“那你需要的是警长,”我建议道,“而不是医院。”

话才出口,他就紧紧撩住胸口,栽倒在地。弗雷特立刻在他身旁跪下:“山姆,担架!像是心脏病突发!”

我们把他抬进最近的空病房,一名护士也过来帮手,但却为时已晚。弗雷特医生剥开那男人胸口的衣服,努力按压心脏,几下之后,他忽然停了下来:“不起作用,救不回来了。”

我把听诊器贴在那人毛茸茸的胸膛上。没有心跳。我想起以往被骗——误以为活人死了——的经历,又做了几项其他测试,甚至拿镜子凑在他的鼻孔前,但镜面没有笼上水汽。

“山姆,想起死回生?”弗雷特医生问。

“不,只想确认他真的死了。他走得很快,就算是心脏病突发也太快了。就仿佛是恐惧成真,他挨了一枪似的。”

“我说山姆,你不会是相信吉卜赛人的诅咒了吧?”

“当然不信。尸体上没有伤口——连旧伤的疤痕都没有。”

亚伯·弗雷特纠正道:“胳膊上有刀伤的疤痕,但那是很久以前的旧伤了,不可能死于那个伤口。”

“尸检时我能旁观吗?”

“当然可以,但首先要通知家属——如果他有家属的话。”

死者没有任何证件,但我很快便在吉卜赛营地弄清了他是谁。老哈世金农场的空地上停了约莫二十辆色彩明艳的大篷车,扎营处距现已荒弃的住宅和谷仓一英里左右。马匹齐齐拴在营地一侧,我抵达时正遇见一位男青年在给马喂食。他望见我的车子开来,劈头便是一个问题:“你是律师?”

“不,我是医生。你们有个人在医院里。”

他双眼圆睁,惊慌失措:“埃度·蒙塔纳!那个诅咒!”

“营地里有他的亲属吗?”

年轻人点点头:“我带你去见他的妹妹,泰莉丝。”

泰莉丝·蒙塔纳身材高挑,瘦骨嶙岣,和这个小伙子年龄相仿。见到我们走近篷车,她跳下地,迎了上来:“史蒂夫,什么事?这个人是谁?”

“山姆·霍桑医生。你的哥哥是埃度·蒙塔纳?”

“是的。”

“一名男子今天上午在医院过世,看起来是心脏病突发。我很抱歉,但死者有可能是你的哥哥。”

女孩发出尖厉悠长的哀号,我害怕她会像哥哥一样倒地不起。其他人听见叫声,纷纷跑了过来,一名健壮的吉卜赛人用熊抱擒住了我。“泰莉丝,他冒犯你了?”他问女孩。

“鲁道夫,放开他——你还没杀够人吗?你的诅咒害死了我家埃度!”

我的双臂立刻恢复了自由,我转身盯着目瞪口呆的鲁道夫。“这怎么可能?”他问,“我又没朝他开枪!”

“但你威胁了他?”我问。

“我听见了。”史蒂夫证实道,“就是今早,他们打了一架,然后鲁道夫对他说:‘愿你被一粒吉卜赛子弹穿过心脏!’”

“你给我闭嘴!”鲁道夫吼道,“我没杀他!”

“我们需要有人认领尸体。”我说,“医院打算解剖验尸。”

“我去。”女孩沉着地说。

我们离开其他人,穿过野地,走向我的车子。为了让泰莉丝镇定下来,我问起营地里的其他人,提及上次拜访北山镇的几位吉卜赛人的名字。然而,泰莉丝显然并不认识他们。“埃度和我最近才在奥尔巴尼附近加入这个部落。”她解释道。

“谁是部落的王?”

泰莉丝深吸一口气:“鲁道夫·罗曼,所以他的诅咒才那么有威力。”

“他为何要诅咒你哥哥?”我问,但泰莉丝没有回答。医院出现在视野里,泰莉丝想起了她的任务。从啥世金农场到觐圣纪念医院只有几分钟车程,一路上都是林木包围、野草丛生的田地,但徒步的话,就算是全力奔跑,埃度·蒙塔纳也要十分钟才能到。

我陪着泰莉丝走进正门,来到后面的解剖室,弗雷特医生正等着我们。他和女孩庄重地握手,向她致以哀悼。随后,他拉起盖住死者的罩单,只拉开了一小块,仅够女孩看清死者的面容,女孩立刻哭叫起来:“埃度,埃度!”

我拉住泰莉丝的胳膊,免得她瘫倒:“来,我送你回去。”

她瞪着我,仿佛已经忘了我是谁:“不用了。吉卜赛人会来找我的。”

我琢磨起来,她为何说“吉卜赛人”,而不是“我们的人”,但没来得及细想就被打断了思路。西格医生冲进房间,满脸焦虑之色,光秃的头顶上汗珠涟涟。

“外头有五六十个吉卜赛人,朝医院前门来了。我要不要去拿办公室的枪?”

“我想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我说。

西格是觐圣纪念医院的创始人,这一刻,他担心的肯定是吉卜赛人会不会冲进来捣毁医院。泰莉丝·蒙塔纳对他说:“他们是来和死者告别的。”

“把尸体还给他们之前,我们必须先做尸检。”弗雷特医生说,“去和他们谈谈,叫他们冷静下来。”

“他们很冷静。”泰莉丝答道,但没有按照弗雷特医生所说,出去和他们谈话。

“他们大概会一直守在外面,等我们发还尸体,好让他们举行葬礼。”我说,“亚伯,咱们还是尽快开始验尸吧。”

西格跟着女孩离开房间,弗雷特和我换上外科手术袍,戴上口罩。他套上橡胶手套,选了一柄手术刀,准备初步切开。我掀开罩单,埃度·蒙塔纳赤裸的遗体出现在眼前。

弗雷特掀开两片肌肤,露出胸腔内部,我一眼就望见了被撕碎的组织和肌肉。心脏本身则被刺破,只花了几秒钟摸索,我们就找到了做出这些破坏的罪魁祸首:一粒小口径子弹。

我缓缓吐气,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见的一切。

“你还是打电话叫你的老朋友蓝思警长吧。”弗雷特静静地说,“这是谋杀——这名男子心脏中弹。”

蓝思警长一看见解剖室的门就开始抱怨:“医生啊,我才度完蜜月回来上班,你怎么就又搅和出一起不可能谋杀案了呢?这次唱的是哪出戏?”

“这次的不可能之处主要体现在医学方面。要是说这起命案里也有上锁房间的话,那就是受害者的浑身肌肤了。确认死亡的时候,弗雷特医生和我一起检查过尸体。前前后后都没有伤口,唯一的疤痕是胳膊上的旧伤。弗雷特医生剖开尸体的时候,我也同样在场,我亲眼看见了子弹造成的破坏。我甚至亲手帮他寻找弹头。”

蓝思警长厌恶地望着打开了胸腔的尸体:“没多少血嘛。”

“他已经死了一个多小时。”亚伯·弗雷特解释道,“和别的液体一样,血液在死亡后也流向最低的地方。”

“这么说,他是被人谋杀的了?”

“看起来是这样。”我点头赞同,“我们只需要找到凶手,弄清楚作案过程。”

“你前面提到过什么吉卜赛诅咒。说的是站在医院外面的那些吉卜赛人吗?就是皮奇特里夫人打电话投诉的那些人?”

“正是如此。他们和上次一样,在老哈世金农场扎营。诅咒了死者的是他们的领袖,鲁道夫·罗曼。”

蓝思警长点点头:“我去找他。我信奉的是从最可疑的嫌犯开始查案。”

没多久,他就带着那位曾用熊抱擒住我的强壮吉卜赛人回来了。他自称鲁道夫·罗曼,是这个吉卜赛部落的领袖或“王”,继承了他父亲的位置。他承认从其他吉卜赛部落那里听说过,老哈世金农场是个良好的扎营地,警察不会来骚扰他们。

“但哈世金夫人已经去世了。”我提醒他,“这片土地的归属正在诉讼中。”我对这桩案子并不熟悉,只晓得老太太有个侄亲声称土地应该归他,而非捐给慈善事业。哈世金夫人的遗嘱写得不够明确。

听了我的话,鲁道夫·罗曼只是笑笑:“我们才不管什么诉讼不诉讼。土地就是供人使用的。我们在这里扎营,但绝不会毁坏田地。”

“埃度·蒙塔纳呢?”蓝思警长问,“你难道没有毁坏他?”

“我当时说话没经脑子。”吉卜赛领袖承认道,“我们有些暴力争执,最后我给了他一句诅咒。‘愿你被一粒吉卜赛子弹穿过心脏!’我是这么喊的,他听到后脸色刷白,转身就跑。”

“然后便死于穿过心脏的一粒子弹。”警长说,“你的诅咒总这么灵验?”

鲁道夫·罗曼叹息道:“我是部落领袖,父亲也曾经是。我的人盼着我有和父亲一样的本事。他有次诅咒了一个人,那个人隔天就死了。那次诅咒成了伴随我们的传奇,我对埃度说话时完全是无心的,但我的人却记住了那句话。他们警告过埃度,说我有那种力量。”

我点点头:“于是他就跑了。”

“但我没杀他!我根本没打算杀他!”

“他跑掉后你干了什么?”我问。

“回自己的篷车去静一静。”

“你们俩为何争吵?”

“我——这我不能说。”

“别忘了,这是在调查谋杀案。”蓝思警长敲边鼓道。

罗曼答话时,音调非常柔和:“是泰莉丝那姑娘的事。”

“她的什么事?”

“我想娶她傲妻子。我的求婚让埃度狂怒不已。他用脏话招呼我,于是我就诅咒了他。”

“我还以为部落首领想娶一个人的妹妹会是大荣耀呢。”

罗曼正要回答,但转念一想,又住了口。他抿紧双唇,决定再不说话。“我们找泰莉丝再问一次话。”我建议道。

蓝思警长转身出去找她,我踱回解剖台前,望着弗雷特缝合尸体。“越快把尸体还给他们,他们就越早离开。”他说,“把尸体留在这儿,我们也查不出更多线索。”

话虽如此,尸体内部,破碎的心脏中却有某样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我戴上一只橡胶手套,从中拔出一小条木头。“那是什么?”弗雷特问。

“我也不清楚,像是一条木头,但我不敢完全确定。”

我帮他缝好尸检造成的开口:“你打算怎么写死亡原因?”

“该死的,山姆,那家伙心脏里有粒子弹!那就是死亡原因。至于子弹是怎么进入心脏的,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蓝思警长把泰莉丝·蒙塔纳带进一间办公室问话,免去姑娘再次面对哥哥尸体的痛苦。我推门时,他正说道:“鲁道夫·罗曼承认,之所以和你哥哥起冲突,是他想向你求婚,但除此之外,他再不肯多说什么了。这件事情发生时,你在场吗?”

“在。”她垂下头,给出肯定的回答。

我决定问一件自己想了解的事情:“你和你哥哥的年龄相差很大,对吧?他看起来都快五十了。”

泰莉丝踌躇片刻:“是的,他今年四十七。我二十二。他其实是我的继兄。”

“和你有血缘关系吗?”我问,“还是有别的什么关系?”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对鲁道夫提亲的怒火让我不得不怀疑。泰莉丝,你们的真正关系是什么?”

泰莉丝忽然涕泗横流,蓝思警长目瞪口呆。他想说什么,我挥手让他先等等。“说实话吧,泰莉丝。”我柔声说,“你和埃度结婚了,对不对?”

她点点头,努力遏制住泪水:“我们去年夏天在奥尔巴尼结婚的,加入鲁道夫的部落之前。我们还没有办过吉卜赛传统婚礼仪式,因此埃度希望暂且保密。”

“你们的秘密守得太牢了,至少对鲁道夫是这样。可是,你们为何不跟他说实话,干脆办一场吉卜赛婚礼仪式呢?”

泰莉丝只是摇头,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末了,她终于控制住自己,用怯弱的声音说:“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不是吉卜赛人。我离家出走,在奥尔巴尼遇见了埃度。他说我够胆气,能成为一名吉卜赛人,我们就加入了鲁道夫的大篷车队。他告诉大家我是他的妹妹,因此就不会有人怀疑我的血统纯不纯了。部落里有人认识他,所以大家连多问一句也没有,直到鲁道夫决定要向我求爱为止。如果埃度揭穿我们的真实关系,部落里就会知道我不是吉卜赛人,我就将被迫离开营地。”

“罗曼是怎么杀埃度的?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没有——除非他的诅咒真的管用。”

“埃度是不是在和罗曼争吵结束后,立刻跑出营地的?”

“我想是的,没错。我还请史蒂夫去找他呢——还记得那位年轻人吗?今天早晨你在营地遇见过的——但他没追上。史蒂夫曾经说过,他有一颗胶囊,服下其中的药物,就可以抵御诅咒。”

“胶囊?”我的脑子里有东西猛然一动,“多大的胶囊?”

“他给我看过一次,大小足够让马匹服用。”

门打开了,弗雷特医生探进头来:“也许该和你说一声,我整理好尸体,已经还给吉卜赛人了。他们这就打算返回营地。”

我扭头问泰莉丝:“你和他们一起走吗?”

她抬起头,拂开眼前的头发:“我不知道。”

这一刻,她的样子的确非常年轻:“你说你离家出走了。你没有二十二岁,对不对?二十二岁的人不需要离家出走。”

“十七岁。”她终于说了实话。

“天杀的!”蓝思警长跳了起来,“你竟和一个比你大三十岁的家伙住在吉卜赛营地里?我要把你留下来,通知你父母领人!”

亚伯·弗雷特还在门口:“我该怎么和他们说?”

“说泰莉丝要留下接受问讯。”警长答道,“其他的就别说了。”

我走到窗口,望着吉卜赛部落的人将蒙塔纳的尸体装上担架,然后开始沿来路返回。“希望返还尸体这件事情没做错。”我说,“还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被杀的呢。”

“心脏里的一粒子弹。”蓝思警长答道,“弗雷特找到了死因,我也满意了。是我吩咐他返还尸体的,免得吉卜赛人聚在门口。”

我出去寻找西格医生,发现他站在正门口,望着吉卜赛人远去的背影。他说:“感谢上帝,终于走了。希望我永远也不用再看见他们。”

“不知您是否能解答我的一个疑惑?”

“当然可以,请说。”

“您知道最近开始用于包裹药物的明胶胶囊吧?有没有可能在里头放一粒子弹,而吞下去的人则毫不觉察?”

“当然可以了,但子弹只会经过他的胃部,通过肠道排泄出体外。绝不可能抵达心脏——这大概就是你的念头吧?”

“这我也清楚。我只是在考虑这种可能性而已。还有,一粒子弹有没有可能在体内存留多年,停在心脏附近,由于突然用力或搏斗移了位置,从而最终杀死这个人?”

“有可能,山姆,但不适用于这个案子。弗雷特在缝合之前让我看过蒙塔纳的尸体。那粒子弹无疑是射入体内的。创伤太新,面积也太大,不可能是旧伤引发的结果。另外,唯一的疤痕位于他的手臂上。”

“这我知道。别在意,我只是想排除各种可能性而已。”

“而剩下的,无论看似多么不可能,都一定是真相?”西格笑着问我。

“问题就在这儿了——没有剩下的可能性!不过,我发现了一小根……”

“医生!快来帮忙!”

我们转过身,看见蓝思警长跌跌撞撞地从走廊里跑过来。他的鼻子和脸上都是鲜血。

“怎么了?”我迎了上去。

“他打了我,带走了那姑娘!两人从后面跑掉了。”

“谁打了你?”

“一个吉卜赛人!我听见泰莉丝管他叫史蒂夫。”

我止住警长的鼻血,陪他来到吉卜赛营地,这时候已近傍晚,天色渐暗。史蒂夫和泰莉丝不见踪影,鲁道夫·罗曼拒绝透露他们可能去了哪里。“明天早晨你最好把他们交出来。”蓝思警长告诉他,“否则我就逮捕你们所有人。”

罗曼淡淡一笑:“你觉得自己做得到?”

“他妈的我当然做得到!我会叫州警援助!”

“吉卜赛人有夜遁的本事。”

“你试试呀!我只要那姑娘,还有史蒂夫。竟敢袭击我!”

营地里的其他人一言不发地目送我们走回车上。一些男人和男孩正在收集木柴,准备生起篝火,抵御一月夜晚的寒气。“我不是瞎扯,山姆。”警长告诉我,“我这就给州警打电话。”他发动引擎,驶回镇上。

“罗曼暗示他们到早上或许就走了。”

“我一天不抓住史蒂夫和那姑娘,他们就一天不许离开!要是有必要的话,我愿意整夜守着他们的营地!”

我看得出警长狂怒未消,他把史蒂夫的攻击看做对他的侮辱。他在监狱打电话给州警,请他们明天早晨派三辆警车协助他围摘吉卜赛人。接着他又打电话给手下的警员,下了同样的命令。

我打电话给爱玻,得知我要出诊一次,然后才能回家。驱车经过哈世金农场时,我看到篝火勾勒出的篷车轮廓。看来他们打算在此过夜。身后,蓝思和一名警员把车驶下公路,停在能纵览整个营地的地方。我对他挥手告别,去办自己的事情了。

我平时总是起得很早,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更是连天都还没亮,才五点刚过几分钟。尽管到天亮还有一两个钟头,但我满脑子都是吉卜赛营地的事情。我决定起床穿衣,尽快驱车赶往哈世金农场。我可不希望蓝思警长和吉卜赛人犯浑做傻事。

灌下一杯咖啡,几口吃掉一片吐司,我出门钻进车里,晨间的冷风吹得我禁不住发抖。十分钟后,我到了老农场,发现警长的车子仍旧停在原处。一辆州警的警车停在二十英尺之外的路上。我敲敲窗玻璃,拉开车门:“警长,还醒着吗?”

“喔,山姆,是你啊。还以为是州警呢。天就快亮了,到时候我要过去抓他们。”

“你整晚都没合眼?”

“整晚都没合眼。”警员从旁证明,“警长不想让吉卜赛人逃掉,哪怕一个。”

透过茫茫黑暗,我望着营地的方向,不知那些篝火是否都已熄灭。夜色的幔幕绵延不断,没有一丝光亮的踪迹。车头灯出现在前方的道路上,又一辆州警的警车放慢速度,缓缓停下。蓝思警长下车去打招呼。

“他们侵入私有领地,还可能窝藏罪犯。”我听见警长在解释情况,“其中一人昨天下午打倒我,帮助一名嫌犯逃跑。我手头另有一起凶杀案,几乎可以肯定与他们有关系。”他领着州警回到自己车前,我和几位穿制服的警官一一握手。看见他们的手都放在配发的左轮手枪的枪柄上,看见另外一辆警车里的人从车后厢里拿出一支霰弹枪,我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似乎没必要用枪吧?”我对他们说。

“听说昨天有人被射杀了。”

“呃,是的。”我承认道,“然而……”

我忽然停下话头,因为我的双眼渐渐适应了正在到来的黎明光线。田野上飘着薄雾,袅袅烟气懒洋洋地从一堆几乎熄灭的篝火中升起。但令我心灵大受震撼的却另有他物。

昨天夜里停着二十来辆篷车及其马匹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唯有篝火余烬能够证明吉卜赛人曾经存在过。蓝思警长和警员彻夜看守,但不知怎的,整个吉卜赛营地都平地消失了。“恶魔的手段!”蓝思警长一边咆哮,一边在空荡荡的野地里走来走去。初升的太阳只是让大家确认了已经知道的事实——整个吉卜赛人的大篷车队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又是吉卜赛人的诅咒吗?”我半开玩笑地悄声说。扫视着周围的环境,我必须承认这件事实在太不可能发生。哈世金家的土地三面是高大的树林,还筑有不让牛只走失的篱笆。唯一通向公路的出口是一条狭窄的车辙小径,而警长的车子恰好挡在这条路上:“你有没有打瞌睡?”

“也许有过一两次,但我的手下弗兰克始终醒着。再说,我们的车就堵在这条小径的尽头。就算我们都睡着了,二十辆马拉篷车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溜过去。根本没有足够的空间嘛。他们会摔进沟里的!”

我必须承认警长说得对。我走过篝火余烬,绕场地走了一圈,检查周围的篱笆,看有没有可供出入的缺口。“很轻松就能翻过去。”弗兰克告诉我,眼前的场景弄得他不敢大声说话。

“没错。”我附和道,“但马匹和篷车呢?篱笆上没有缺口,再说篷车也不可能穿过这片树林。”

州警对这整件事情都报以怀疑态度。“你确定他们一开始在这儿吗?”一名警官问警长。

“确定,非常确定!这位医生也亲眼看见了。你觉得我们是疯了还是怎么的?”

我翻看篝火烧剩下的木炭。他们曾经在这里,绝对没错,而现在却消失了。子弹出现在埃度·蒙塔纳的心脏里有多么神奇,这群吉卜赛人消失得就有多么神奇。

我掉头走向自己的车子,警长在背后大喊:“医生,你这是要去哪里呢?”

“工作。还要打一两个电话。”

“就不能帮我破了案再走吗?医生啊,这个案件有两处不可能的地方!”他恳求道。

“警长,回家陪你的新娘去。昨晚上你就不该抛下她一个人的。我想到什么就给你打电话。”

“这些吉卜赛人呢?”

“请州警发出全面缉捕令。从这片土地上消失或许轻而易举,但想在公路上彻底避人耳目就是真正的神迹了。在距离这里大约一百英里的地方找他们,或许他们就在西北方向,正朝奥尔巴尼前进。”

“你怎么……”

“警长,以后再说。”

到办公室的时候还很早,爱玻进门前,我就看完了昨天的全部邮件。见到我已经端坐在办公桌前,爱玻面露讶异之色:“山姆医生,难不成你整宿没回家?”

“当然不是。我原本想在上班前先跑一趟吉卜赛营地。”

“听说警长要把他们全抓起来。”

“他这下要失望了。吉卜赛人一起失踪了。”

“整个营地?”

“整个营地。”

“你打算怎么处理?”

“打电话。”我说。我在桌上的地址簿里翻找一个号码,我曾在两年前拨打过一次,那时候我在给哈世金老夫人看病。

老太太的侄子正要出门去波士顿上班。我说清楚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一群吉卜赛人在他姑妈的土地上扎营。“我晓得。”他敷衍道,“我的律师说别管他们。”

“为什么?”

“我们想向法官证明,这份产业应该归于我,而不是慈善团体。我的律师认为,只要有吉卜赛人在那儿安营扎寨,就能创造一种坏印象。我允诺将会开发利用这片土地,而慈善团体只会任其空置,吸引更多的吉卜赛篷车队。”

“哈世金夫人的遗嘱究竟怎么立的?”

“这片土地或许给我,或许给慈善团体,谁能证明其想法更有利于北山镇居民的公共利益就归谁。疯狂的遗嘱,但法官不得不左右权衡。他这会儿正在研究怎么裁决呢。”

“呃,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吉卜赛人离开了,今天早晨之前的事情。”

“什么?”

“我说得很清楚。他们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太糟糕了。”

“跟我说说,哈世金先生——你姑妈的遗嘱里提到的是哪家慈善团体?”

“一家非营利性医院什么的,觐圣纪念医院?”

“对。”我冷静地说,“正是这个名字。”

“霍桑医生,我得上班去了。你打电话就是问这个吧?”

“你解答了我的全部疑问,哈世金先生。”

十分钟以后,我开车赶往医院,路上遇到了警长的车子。他对我猛按喇叭,我停下车,他则倒退过来。“医生,你猜得非常正确。”他对着窗外大吼,“州警在纽约州的边境线上找到了那个吉卜赛篷车队。你怎么知道的?”

“如你所说,猜得非常正确。跟我去医院,咱们把这件事情了结掉。”

觐圣纪念医院已经从昨天的骚乱之中平静下来。看见我和警长,西格医生一脸紧张之色,等我问起弗雷特医生,他按铃呼唤的动作未免过于急切了些。“这是干什么?”弗雷特走进房间,说道,“最终对质吗?就和侦探小说里似的?”

“差不多就是那样。”我表示肯定。

蓝思警长还是一如既往地直截了当:“我们已经拘捕了吉卜赛人,现在要来逮捕谋杀犯。”他大声宣布。

“倒也未必。”我纠正他,“这儿没有谋杀犯。”

“啥?”他的嘴巴合不上了,“医生,是你告诉我……”

“我说咱们来了结事情,我也正打算这么做。之所以没有谋杀犯,是因为没有谋杀案。我们有两起不可能犯罪,但其中根本没有真正的罪案。”

“没有罪案?”弗雷特问道,“埃度·蒙塔纳心脏里的那粒子弹呢?”

“这次事件中,最接近犯罪的行为大概是侮辱尸体。弗雷特医生,我估计警长都懒得拿这个罪名指控你。”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最后还是西格打破了沉默:“山姆,这话怎么说?”

“大家必须记住,埃度·蒙塔纳是一路从吉卜赛营地跑到医院来的。为什么?就因为有人诅咒了他?可能性很小,更可能的是蒙塔纳听见诅咒后,感受到了某些症状。比方说,罗曼话音刚落,他就觉得胸部剧痛,吓得他魂不附体,想去寻求医学援助。接下来他干了什么?他跑了十分钟来到医院,假如先前是心脏病开始发作的话,这是最糟糕不过的应对方法了。他到了医院,栽倒在地,然后死去——全然是自然原因。”

“可是……”

“就在他死前,亚伯·弗雷特听见了他的遗言——诅咒,心脏里的子弹——于是决定让诅咒成为现实。西格医生,他拿了你放在办公室的那柄枪,趁我离开去吉卜赛营地的那段时间,对准死者的心脏发射了一粒子弹。”

“但没有伤口啊。”蓝思警长不敢苟同。

“我在心脏里发现了一小根木头。我认为弗雷特用一层薄木板压在死者胸口,再拿枪抵着木板开火。这有两个目的——首先是减缓小口径子弹的射速,以免子弹穿透身体;其次是不让火药灼烫死者胸口,以免烧燎胸毛或者留下其他印记。

“隔着一层木板射击,弗雷特这枪只在尸体胸口开了个小小的射入,用肌肤颜色的油灰或化妆品很容易就能遮盖住。尸体盖在罩单底下,我在弗雷特切开胸腔之前只瞥了一眼——他的切口无疑会直接经过弹孔。死者胸毛很重,这也帮助隐藏了伤口。”

“他为什么做这种疯狂事情?”警长纳闷道。

“还是让他本人说吧。和哈世金家的地产有关,对不对?”

弗雷特的肩膀一沉。或许直到此刻他都认为我不过是在瞎猜。隔了几秒钟,他终于开口道:“我没伤害任何人。那位先生已经死于自然原因了。波士顿有位法官即将决定那片土地的归属权,判给哈世金夫人的侄子还是医院只在他一念之间。我昨天才和律师通过电话,他说法官知道有吉卜赛人在那里扎营。局势对我们很不利。把土地判给医院,我们只会让它继续闲置好几年,吉卜赛人将络绎不绝,对社区来说,由哈世金家经营农场是更好的选择。可是,我需要那片土地,对医院的未来有好处。把一粒子弹射入死者胸膛,这样能传播吉卜赛人的诅咒的流言飞语。他们要么被捕,要么被迫即刻离开北山镇,事情的发展不正是如此吗?我用毛巾包住手枪,借此消除枪声,不过点二二口径的子弹本来声音就不大。正如山姆所说,我射击时隔了一块木板。”

“你是怎么知道的?”西格问我。

“就像你说的,排除各种可能性。如果子弹是死后射入尸体胸膛的,那么唯有弗雷特有机会开枪并且隐藏创口。”

“吉卜赛营地呢?”蓝思警长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是怎么消失的?”

“真正的问题是他们何时消失。在我们下午晚些时候拜访营地,到你晚间返回营地监视他们,这两者之间的时间内,罗曼指挥众人,很快就将马匹和篷车移出了那片地方。”

“怎么可能?篷车一直就在那里!我亲眼所见!”

“我们看见的是篝火勾勒出的轮廓。其实是与篷车尺寸相仿的硬纸板。罗曼大概有过在紧要关头借此脱身的经历,各辆篷车里想必都带着自己的硬纸板,就是为了这种紧急时刻使用。几名吉卜赛人殿后,给火堆添柴,搞出各种异常行为的响动,让大篷车队有时间沿公路逃跑。待到夜深人静,他们把纸板剪影在火里一烧了之,翻过篱笆,穿林抄近道和车队会合。如果你仔细检查篝火的灰烬,也能发现纸板块的存在证据。”

“真是活见鬼!”蓝思謦长嘟嚷道,“山姆,可你是怎么知道去哪儿找他们的呢?”

“猜得很准确,我说过了,仅此而已。如果他们昨天在天黑前离开,我猜他们的篷车能跑一百英里。蒙塔纳和泰莉丝在奥尔巴尼附近加入部落,因此他们很可能掉头沿那个方向折返。”

警长只是摇摇头:“我还是不敢相信。两件不可能犯罪,却根本没有罪案。”

“月有阴晴圆缺嘛。”我咧嘴一笑。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山姆·霍桑医生作结道,“弗雷特医生在下一周去职,不知搬去了哪里。警长发现泰莉丝和史蒂夫没有回营,罗曼的吉卜赛部落遂告无罪开释。两人告诉罗曼,他们即将结婚,而后携手离开。除了鲁道夫·罗曼因失去泰莉丝而有些郁郁寡欢,整体上算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吧。

“咱们的酒瓶空了,也过了我的上床时间。有空再来坐坐,我还有一个故事要说给你听——那时候,盗匪和私酿贩子经常在北山镇开战,相形之下,连诡谲的不可能犯罪也黯然失色。”

(姚向辉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