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店问题
“啊哈,很高兴又和各位见面了。”山姆·霍桑医生用拐杖支着身子,伸手去取雪利酒,“要不要来点呀,还是想试试更烈的?好好想想,我是不是答应过你们,这次要讲一个镇上杂货店发生的谋杀案?那是一九二八年的夏天,一个比以往都要温暖的夏天,只是六月,温度就攀升到了八十几度。当月的头条新闻是阿梅莉亚·埃尔哈特驾机飞越大西洋。她是完成此举的首位女性,我的护士爱玻对此感到由衷高兴……”
“瞧,山姆医生!”爱玻高举着晨报,上面刊载了埃尔哈特的壮举,“我早就告诉过你,男人能做的事,女人绝对没问题!”
“她和林德伯格不一样,林德伯格是一个人。”我反驳道。爱玻一个劲儿摇头:“你们这些男人!我觉得玛姬·墨菲对你们的评价真是恰如其分!”
“又是玛姬·墨菲!我最近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名字。”
玛姬·墨菲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去年底来到北山镇并安顿下来。年轻时,她曾是个战士,因妇女选举权法案的修正而东奔西走。眼下,她对镇上男人们的大放厥词感到愤愤不平,他们无法接受让女人像男人那样工作挣钱——在一九二八年,这是一种相当前卫的观念。
北山镇有两家杂货店,玛姬常在其中较大的那家跟众人论战——商店位于镇广场对面,老板是马克思·哈克纳。这里总是车水马龙、有老有少。巨大的芝士轮盘、满载面粉的桶子、一罐罐的太妃糖,都是店中的独特风景。自从马克思吞并约翰·克雷恩的五金铺子、打通墙壁之后,商店往日的慵懒虽荡然无存,却依然是镇上集会的佳处。在炉膛宽大的火炉旁,甚至还摆过一个饼干桶。不过,自玛姬·墨菲开始流连于此,马克思就把凳子全挪走了,但这并未使玛姬丢掉热情。
玛姬是一个洒脱的女人,在她这个年纪的许多农妇,都将人生交给了好几个孩子、永不停歇的厨房与蔬果园,凡此种种,年华日至21日,他驾驶单引擎飞机从纽约飞至巴黎,跨过大西洋,其间并无着陆,共用了33.5小时。老去。也许正是由于对男性的吸引力,使她每次演讲都免除了被逐出镇外的命运。在此起彼伏的叫嚣与讽刺里,没准人们私底下是佩服她的。
玛姬经营着一间小小的房地产事务所,办公室紧邻马克思的杂货店,位于扩张出去的店面的相反一侧。有人认为马克思应该把玛姬这边的地盘也吃下来,但马克思声称他没那么多钱。我倒是觉得,马克思似乎有些喜欢玛姬,喜欢她的行为处事。有些男人一辈子就耗在找一个值得征服的女人,马克思·哈克纳就是这种人。他的老婆阿梅利亚在经营上是一把好手,但比起玛姬·墨菲则缺乏女性魅力。
无巧不成书,在和爱玻的谈话发生几小时之后,我就来到马克思的杂货店,给公寓里的水龙头买一些垫圈。玛姬也在,她正在饼干桶旁边口若悬河。那些被搬走的椅子一点儿都没有影响她的心情。
“你们怎么看待女性在政治中扮演的角色?”她问老迈的约翰·克雷恩——自从把五金店卖给马克思,以用于扩张店面以来,他就开始常常在杂货店周围徘徊。他还没能适应退休的生活,看上去很疲惫。
“政治?”他重复了一遍玛姬的问题,一边摩挲着自己坚硬的灰色胡须,“你是不是说女市长和女州长?”
“没错,”她说,“还有参议院和总统!既然我们有了选举权,这些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我没什么想法。”他咕哝着转身走开。对玛姬·墨菲而言,他不是一个好的观众。
“马克思,你怎么看?”
马克思·哈克纳正忙着在柜台后面的陈列架上摆设新到货的猎枪展品。他花了点时间走到外面来回答这个问题,“她们干什么和我没关系。只要把饭烧好,把孩子带好,女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玛姬身体向后靠在大大的饼干桶上。“我们这些人在有生之年可能无法见证,但是一定有那么一天,男人们来做饭和带孩子,而女人出去工作。”
这番话引发了在场男性友好的哄笑。她转而向我求助。
“你觉得呢,山姆?”
“我不关心这些事,”我告诉她,“马克思,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找一些这个尺寸的垫圈?”
他从陈列台走来,透过厚厚的眼镜仔细打量我手中物件。
“好,我看看放哪里了。”他说完又返身钻进店里去帮我找,走到一半,他停下来打开排气扇,好让房间里的香烟烟雾稍微散去。
“你应该能找到,”克雷恩说,“把墙推倒的时候,你买下了我的库存。”
几分钟后,马克思找到了垫圈,我把钱给他。离开杂货铺的时候,玛姬走到我旁边。
“你还没有发表支持我的言论呢,山姆。”
“我说,玛姬,你已经有爱玻的支持了。难道这还不够吗?”
“我要把马克思也争取过来。”
“他已经站在你这一边了。不过因为有一个阿梅利亚这样的老婆,我猜他没胆表现出来。”
她哈哈大笑:“你能想象有人会娶阿梅利亚·哈克纳吗?”
我明白她的意思。阿梅利亚和泼妇没什么两样。
“也有人大概无法想象谁会娶玛姬·墨菲吧。”我揶揄她。
“有一个人可以,”她突然严肃起来,“我结过一次婚,山姆。还是在纽约,战争尚未结束。停战前三周,他在法国阵亡了。”
“抱歉。”
“没事。一定有很多比他更优秀的男人也牺牲了吧。”
“你后来没有再婚过?”
她耸了耸肩:“总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先是妇女选举权,现在又是为女性争取一份体面的工作。”
“在北山镇,你不可能有所作为的。”
“这只不过是临时性的。如果我能让房产业务实现赢利,我就搬到波士顿去。”
说话间就到了我的办公室,于是我向她告别。这是我和玛姬之间最长的一次对话,令人感觉很愉快。我觉得在杂货铺看到老约翰·克雷恩时,他的身体并不是那么好。事实证明我是对的,那天晚上十点钟,他死于心脏病。他的妻子米莉打电话给我,我迅速出发,却已无力回天。
“他走了,米莉。”我说道。
她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妇人,六十岁出头,比约翰年轻,他的离世令她方寸大乱。“他晚饭过后还好好的,山姆医生。饭后他出门散步,在菲尔·塞吉家待了一会儿。就在不久前,他回来了,我发现他的脸红彤彤的。他坐在那边的椅子里,抱怨说胸口痛,然后就这么去了。”她的话还没说完已难以自持,我试着安慰她。
“需要我帮你打电话给孩子们吗,米莉?”
她站起来,擦干泪水。“不用了,这件事我应该自己来。”她走到电话旁边,然后停了下来,好像陷入回忆,“我们在一起生活得很快乐,可是自从退休以后,他就没有一天开心过。工作就是他的一切,山姆医生。”
我看着椅子里那具冰冷的躯体。我从来就不是非常了解约翰·克雷恩。对我来说,他只是一个在我光顾五金铺的时候给我提供服务的人。我在想,要是能有时间和他聊会儿就好了,就像今天早些时候和玛姬·墨菲那样。
“你打电话给孩子们吧,米莉,让他们来。我在这儿陪你。”
我回到公寓时,都快半夜了,居然还有不速之客在等待我。我正将钥匙插入锁眼,一个高个子男人从阴影里缓步出现,他开口说道:“别害怕,山姆医生。是我——弗兰克·本奇。”
“哦——弗兰克!你真的吓了我一跳。”
“我在这里等了快两小时了。”弗兰克身材瘦削,有些稚气未脱。他现年四十出头,在镇上打各种零工,最近一次,是在马克思的杂货店里,不过据我所知,由于某些原因他几周前被解雇了。
我根本没想到他还在镇上。
“我记得有人告诉我你已经搬走了,弗兰克。”
“确实如此,但只是搬到西恩角呀。我得和你谈谈,医生。”
我叹了口气,今天晚上暂时是没法睡觉了。
“快进来吧。我刚刚去克雷恩家里了。老约翰今晚上心脏病发作,见上帝去了。”
“他死了?真是无比糟糕的消息。我一直喜欢他。”他跟着我进屋,然后坐下。我这时才发现他的手在发抖。
“弗兰克,要不要我给你拿点喝的?”
“不用……不用,谢谢了,医生。我只是有话要说。你应该听说了,我丢掉了杂货店的工作。”
“我发现你不见了。不过没有听说别的什么。”
“马克思把我解雇了。他嫉妒我对他老婆有意思。”
“阿梅利亚?”我对自己冒出的这一念头感到惊奇不已,“但是你们之间肯定没什么的吧?”
“错了,医生,所以我才不得不来见你。阿梅利亚已经四十四岁了,在这种年纪怀孕是一件危险的事……”
“怀孕?”
他抬起头:“我担心她怀孕了。我不可能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你是她的医生,我认为你会比别人更早发现……”
这消息让我震惊,我沉默了。当我回过神来时,我说:“据我所知,阿梅利亚没有怀孕,弗兰克。不过你还是把你在西恩角的地址告诉我吧。万一被你言中,我可以知道去哪儿找你。”
他犹豫了:“你不会告诉马克思的,对吧?天啊,他扛了一把猎枪追杀我!”
“我不会告诉马克思,也不会告诉其他人。”
“谢谢你,医生。也许现在我可以喝一杯了。”
我给我们俩倒了一点烈性苏格兰威士忌。弗兰克·本奇和阿梅利亚·哈克纳之间的风流韵事,这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话说回来,我向来就不善于理解涉及感情的问题。
弗兰克告诉我地址后就走了,我目送他出门走向停在街对面的那辆老旧的汽车。都过了十二点了。总算可以睡觉了。不料电话竟然又响了。我拿起话筒,脑袋里闪过各种状况:某个小孩患了夏季热、乔纳森太太早产了、车祸……
“我是霍桑医生。”
“山姆,我是蓝思警官。你能不能马上来哈克纳杂货店?”
“发生什么事了,警长?”
“马克思被杀了。有迹象表明,是那个叫玛姬·墨菲的女人干的。”
我赶到现场时,那里一片灯火通明。蓝思警长在杂货店里,一名新来的助手守在门口,一小撮好奇的镇民被这桩发生在午夜过后的案件吸引,聚集在门外。我走进店铺,突然停了脚步。马克思·哈克纳仰面朝天瘫在地上,胸口被鲜血染红,衣服破了洞。
“凶器是什么?”我问蓝思警长。
“猎枪。依据伤口形状判断,发射时枪口距离死者六英尺。”
作为凶器的猎枪就躺在不远处的地面。那是一把大型双筒猎枪,之前放在柜台后的陈列架上,我看到标价牌仍挂在扳机护环上。接下来,我的视线停留在一把椅子上,玛姬·墨菲坐在那儿,胳膊撑着一侧脑袋。
“你受伤了。”我说着向她走去。
“我摔了一跤,磕到了头。”
我把她的手拿开,她的发线上有凝结的血液。清洗完成后,我发现伤口并不深,不过伤口周围环绕一圈淤青。
“肯定痛得要命吧。”
她努力挤出笑脸:“感觉不太好。我晕了好几个钟头了。”
“你得去医院做X光检查,看是否有脑震荡。你有没有恶心或者嗜睡感?”
“我……我觉得没有。”
我瞥了一眼马克思的尸体。蓝思警长遵照程序的最后一步,将许多麻布袋盖在尸体上。“你应该能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吧?”我问玛姬。
“问题就在这里——我不知道!我工作到很晚——大概九点半——正当我关上办公室的门,我看到马克思刚好也在关门。你也知道,在夏日的夜晚,他都营业到很晚。我走到他店里,打算买一点香烟,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我猜是一袋土豆。我的头撞在饼干桶上,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当时还有谁和你在一起?”
“没别人——就马克思和我。所以他才关门的——因为已经没有别的客人啦。”
我转向蓝思警长:“好吧,那你赶到这里时,情况如何?”
“那已经是很久之后了,时钟几乎快指向午夜。马克思就这么躺在地上,猎枪就在他身边。我当时以为他是自杀的。”
“有自杀的可能性吗?”
“不可能。退一步说,就算他用脚指头扣动扳机,枪管到胸口的距离也不可能达到六英尺。这是谋杀,毫无疑问。”
“那就是有人在你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进到店里,从货架上取下猎枪,上膛,然后开枪行凶。”
“我就是这么和蓝思警长说的,但他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她的原因单纯而直接,医生。如果事实真如她所说,那么凶手到哪里去了?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所有的门窗都拴上了——从房间里面!”
又是这码事,我对此早该习以为常了。好像每次北山镇有犯罪事件,都和这样那样的不可能情形扯上关系。“难怪你打电话给我,”我说,“又是一桩密室杀人。”
蓝思警长厌恶地摇头:“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医生,不要擅自下结论!我打电话给你,只不过是因为这里有一位女士,因为头部的伤口而流血不止。密室是不存在的,因为我们到达的时候,凶手就在这里。”
玛姬一脸哀伤,点头承认道:“马克思让我来买烟,然后他拴上了前门。我醒来后发现他死了,于是打电话给警长。脑袋一直晕乎乎的,所以就这么坐着等待。我根本没想过门那时还是从里面拴住的。如果我是凶手,你们认为我会蠢到这种地步吗?”
我走到门边仔细察看。门上有个钥匙锁,锁上方还有单独的一根插销,蓝思警长在这扇门背后已经忙碌了好几小时。我检查了储藏室和储藏室那边的后门。这扇门有个横跨整个门板的木制门闩,门本身也上了锁。没人能从这扇门开溜。我又将注意力集中到储藏室的两扇窗户上,它们也都从内侧上锁而且拴住了。前屋唯一朝外的窗户有两扇,是位于前门左右两侧用于展示的巨大橱窗玻璃。位于房间一半高度的边墙上,有一台小型抽风机,不过据我观察,叶片之间的距离太近,双筒猎枪无法从中伸进来,更别说一个有血有肉的凶手了。我望向高处上了黑漆的木头天花板,那里既没有天窗也没有出气口。
“地下室检查过了吗?”我问。
“我们一开始就检查了那里,下面没人。送煤槽的门也从内侧上了锁。我们检查了每一处地方,甚至还把头伸到暖炉里面察看。除了墨菲小姐和那个死人,这儿没别人。”
“这么大个地方,肯定可以找到一大堆藏身之处。”
“哦?你试试看好了。”警长挑衅地说。
我决定换一个话题:“我能不能看一下那把猎枪?”
“当然。我们取了一组指纹,根据放大镜观察结果,我基本上可以判断,这些指纹是马克思的。”我点点头。
“他今天刚把这些枪放到货架上,我看到他在摆弄它们。”我打开枪体,发现两根枪管都填入了子弹,不过只射出了一发。“阿梅利亚在哪里?你们通知她了吗?”
“找不到她人。”他回答。
“啊?”
“找不到阿梅利亚,她不在家。”
“这难道不奇怪吗?”
“难说。说不定她离开镇上,去别处了。”
我确实有几天没见到她了。
“但是我觉得如果她离开这里,我们应该会听说的。”
“哈,她早晚会出现的。现在我要继续工作了。这边请,墨菲小姐。”
“你要带她去哪里?”
蓝思警长一脸鄙视地看着我:“你不是说要做X光检查吗?这就去医院了,然后我会以谋杀的罪名对她提出控告。”
第二天一早我就来到诊所,没想到还是比爱玻晚了一步。
“山姆医生,你听说了玛姬·墨菲的事吗?”
“当然,我当时就在那里,爱玻。”
“马克思·哈克纳被人杀了,我知道这很糟,但人们不应当真相信这是她干的。这是一个圈套,有人设计她。”
“爱玻,我很怀疑会有人只是为了陷害玛姬·墨菲而夺走马克思的性命。谋杀需要更为强烈的动机。”
“那么,人们又是如何考虑玛姬的动机呢?”
“问得好。”这也正是我打算调查的问题之一。
我步行前往监狱,在警长的办公室前停下。我有一大堆问题想问,比如首先是有关玛姬头部的伤口,但是马克思的孀妇阿梅利亚捷足先登了。她在警长办公桌的对面正襟危坐,干瘦的脸上没有泪水,也没有笑容。我贫瘠的想象力还是没办法将她和弗兰克·本奇联系起来。
“你好,阿梅利亚,”我说,“马克思的事实在太可怕了,希望你节哀顺变。”
她僵硬地点头回礼:“我早就知道那个叫墨菲的女人不是好东西。”
“还没对她宣判呢,”我提醒她,“甚至还没有被正式起诉。”
“但是除了她,还能有谁会干这种事!”
蓝思警长清了清嗓子:“哈克纳女士,看上去确实如您所言。不过我们还在进行全面的调查。”
我看了他一眼。
“警长,你不介意我向阿梅利亚提一个问题吧?”
“请便。”
“阿梅利亚,昨天晚上你丈夫被害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遇害的准确时间。”
我再次望向蓝思警长,不过得到的回应只有一个耸肩。
“医生,还没人来报告说听到了枪声。验尸官推测他的死亡时间为九点半至十一点半之间,这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不妨这么考虑,”我提出自己的见解,“玛姬九点半左右进入店中,被绊倒后,撞伤了头部。这之后,马克思一定是马上就被射杀了,不然他会采取某些措施帮助玛姬苏醒。”
“前提是你相信她的故事,医生。我可不信。被一袋土豆绊倒,这故事站不住脚。”
“阿梅利亚,你到底在哪里?十二点没过多久,警长就试着联络你。”
“我就在家里。马克思没回来,我便上床休息了。一旦睡着,什么事情都吵不醒我,所以我也没听到电话响。他大概三点钟又打了过来,总算把我给惊醒了。”
“玛姬·墨菲为什么要杀你丈夫,你有什么想法?”
“大概是因为他从未苟同她那些疯狂的想法吧。对一个像她这样的疯女人来说,这动机足够了。”
我转而将问题抛给蓝思:“警长,玛姬头上的伤怎么样了?X光有没有拍到脑震荡的迹象?”
“还不能断定。她需要几天时间放松。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楼上有个小房间。”
“我能不能见她?”
“我不知道,医生。”他望着阿梅利亚·哈克纳,“我不能给她提供任何特殊待遇,这是规定。”
“她需要接受医生的检查,这和特殊待遇没关系。”
“唔,好吧,这边,我拿了钥匙就带你上去。”
狭窄的楼道通往二层的监禁区,我跟在警长后面,问:“你对阿梅利亚·哈克纳有何看法?”
“难以置信,这女人冷酷得像块石头。可怜的马克思,她未曾对他流露出丝毫的情感。”
“没准她后院有人。”我暗示道。
“阿梅利亚?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啊,医生?”
“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玛姬·墨菲端坐在囚室中,她正在写信。我问她信是写给谁的,她答道:“写给我妈妈,我要亲口告诉她,我一切都好。”“你妈妈在哪里?”
“在家乡,匹兹堡。或者说得准确一些,在匹兹堡近郊的一个小农场。我就是从那儿出来的。我好多年没回去过了。”
我坐在她的床铺上,蓝思警长在我身后锁上了牢门。
“你有十分钟时间,医生。”说完他转身下楼去了。
“你情况很不妙,玛姬。”我告诉她。
“我知道。”
“那儿每一扇门窗都是从里面锁上的。也许马克思为凶手打开了其中一扇门,可凶手杀人后要怎么逃走呢?”
“我也希望我能给你一个答案,山姆,可是我不知道。和其他人一样,我对此一无所知。”
“要不就从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开始说起吧,告诉我真相。”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按照你自己的描述,你被绊倒后,头撞在了那个饼干桶上,可我无法想象那个过程。如果你没有骗人的话,伤口应该在你头部左侧,而不是现在的右侧。”
她把脸转向一旁,盯着墙壁看了一会儿。然后她重新面对我,开口道:“我只对一点撒了谎,我不是向前摔倒的,而是向后。所以是左边而不是右边受到了撞击。”
“你摔倒的时候正在后退?”
“没错。”
我忽然明白了当时发生的一切:“你在逃避马克思。他对你有所企图。”
她看着地面,点了点头:“他一步一步朝我逼近。我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伸手抓住我,我向后一跃,想要挣脱,结果踩在装土豆的袋子上。就像我说的那样,我撞到了头,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我坐着没动,大脑飞速地运转。然后,我异常平静地说:“玛姬,如果你在对方意图袭击你的场合下开枪射击,这属于正当防卫,陪审团会表示理解。”
“我没有开枪!”
“好吧,别激动,我相信你说的话,玛姬。”
“可你的口气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
“很抱歉。努力一下,你能不能想起一些在你失去意识期间发生的事?比如枪声或者人说话的声音?”
“没有,什么都没听见。”
“昨晚以前,马克思的行为有没有征兆?”
“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儿。他说过一些挑逗的话,但也只不过是开玩笑。我猜昨晚我的光临使他错以为我需要的并不只是玩笑。”
“你有没有听说马克思的老婆和别的男人有一腿,或者其他这一类的传言?”
“阿梅利亚?你这是开玩笑吧?”
“谁知道呢。”我起身准备离去,“我想我听见警长上来了,我的探访时间完了。”
“你能帮帮我吗,山姆?”
“我会尽力的,玛姬。”
但当我走出牢门的时候,思绪仍是一片茫茫的迷雾。
北山镇唯一的殡仪馆那天下午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不仅马克思·哈克纳,约翰·克雷恩也在同一天举行送别仪式。威尔·华生是殡仪馆的业主,他对死亡早已司空见惯。“真有意思,”他对我说,“这两人生前在相邻的店铺相处那么多年,连死都要选在同一个晚上。”
“巧合罢了,”我说,“除非你觉得克雷恩的死有什么蹊跷。”
“没有,没有啦——只是心脏病嘛,就像您在死亡报告上说的那样,医生。如果一定要走,我觉得这是一种不错的死法。”
“我想也是。”我边说边回想昨晚在克雷恩家度过的时光,那正是马克思被谋杀的时间段,弗兰克·本奇声称自己在此期间一直在寓所外等我。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证明这一点。
“……好好修补,看上去要自然,”威尔·华生滔滔不绝地说道,“胸口这个伤口太吓人了!”
“猎枪就是这样。”我心不在焉地回答,思绪还停留在本奇身上。会不会是他杀死了马克思,这样阿梅利亚就自由了?
“至于约翰,除了摔倒时肩膀上的肿块,就没有什么需要修饰的地方了。”
“两位孀妇都在吗?”我突然问华生。
“阿梅利亚在楼上。”
我上楼后,发现她一个人坐在家属休息室内。马克思没有很多亲戚。
“你好啊,阿梅利亚,又见面了。”
“你好,霍桑医生。”
“正常情况下,大伙儿叫我山姆。”
“今天我没办法正常。”
“我了解你的心情,你现在一定很悲伤,但我还是有些问题想问你,希望你能谅解。我知道你急于找到杀害马克思的凶手。”
“凶手已经在监牢里待着了。”
“也许吧。阿梅利亚,告诉我你最近有没有什么关于弗兰克·本奇的消息?”
“弗兰克?”我的问题使她面色略微发白,“没有——你问这个干吗?”
“昨天晚上他来找我,给我讲了一个天方夜谭般的故事。他问我你是否怀孕了。”
她闭上眼睛,身体轻轻地晃动,我连忙扶稳她。
“实在抱歉,阿梅利亚,可是我需要知道真相。”
“我没有怀孕。”她有气无力地回答。
“弗兰克有没有杀害马克思的动机?”
“他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
“知道了,”我说,她已被我逼置角落,“阿梅利亚,晚些见。”
外面的房间里已经塞满了前来致哀的人群。我认出了菲尔·塞吉,本地的枪匠,他的老婆在大门口。马克思杂货铺的其他一些老主顾也纷至沓来。既然马克思有他们的陪伴,我决定回店里去看看。
我信步朝镇广场走去,然后绕着杂货铺漫无目的地走,看那些堆置在边巷里的箱箱罐罐。一边是玛姬的房产事务所,挂了一块明显的“停止营业”招牌。马克思的杂货店在另一边,店外头有一名警察在站岗。
我向他解释了来意,再次来到店内调查。这里一如前夜。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盯着天花板,期待被灵感的闪电击中。这时,我发现了之前没有注意到的某样东西。
我找来一架折梯,爬上去想看得清楚一些。涂黑漆的木质天花板上,有一小块区域好像裂开了,在那区域上有很多小洞,像是蛀虫的作品。天花板的其他部分都没有异常。我掏出折刀,插入其中一个小洞。
“你在那上面干什么,医生?”下面传来一个声音。我往下看过去,原来是蓝思警长站在那里。
“检查天花板上的虫洞。”我说。
“警卫打电话给我,说放你进去了。”
“真是个高效率的家伙。”
我从梯子上爬下来,和他相对而立。他开口说话时,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得意:“我解决这个案子了,你肯定很想知道。”
“昨晚你逮捕玛姬·墨菲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他不屑地摆摆手。
“错了,马克思不是墨菲杀死的。不过我现在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了。医生,我也有这么一天,能够赶在你之前解开密室问题哦!”
“说说看吧,警长。”
“我们有哈克纳家的一名邻居作证,他看到阿梅利亚没到十二点就出去了,就她一个人。我打电话的时候她根本没在睡觉,因为她不在家。”
“那她在哪儿?”
“藏着。杀死自己丈夫后,她就藏在这儿。”
“你不是说你们搜查过这里了吗?”我抗议道。
“有一个地方漏看了,因为那太明显,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所以我一直没想到。”
“到底是哪里啊?”
他夸张地伸出手指:“就在这里,医生,在这个饼干桶里!阿梅利亚·哈克纳杀害了马克思,然后藏在饼干桶里。”
“聪明的解答,警长。你的意思是阿梅利亚杀害马克思之后,爬到桶子里,想法儿把自己埋在饼干里,并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一动不动——你和你的人在这里,我也在这里,桶里那些饼干最轻微的声响都会引起我们注意。还有,她后来怎么离开杂货店的?有个警卫一直守在门口。她根本犯不着冒这个险躲在桶里。只需让现场维持原样,等玛姬醒来,自然发现尸体即可。毕竟,就算店门没锁,玛姬还是有可能成为嫌疑人的。”
蓝思警长一脸沮丧。
“那整件事就没法解释了,医生。”
“别急着下结论,”我说,“跟我来,我们出去走走。”
我带领警长沿一条小街朝远离镇中心的方向走去。大约十分钟后,我在一栋房子前面停下脚步,左右打量周围情形。
“我要在这里搜查,可能还要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进入车库。你最好帮我守着另外一个方向,警长。”
“可是为什么……”
“现在别问那么多。”
每个人都有幸运日,今天轮到我了。我几乎立刻就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就藏在车库后面耙子和园艺工具堆里。我把那东西拿出来给蓝思看。
“这东西有什么意义吗?”他问。
“我稍后会解释的,现在我们去殡仪馆。”殡仪馆已经水泄不通了,蓝思警长一马当先在前开路,朝着马克思·哈克纳的凭吊室走去。
“不是那边,”我说,“去另外一间。”
米莉·克雷恩起身迎接我们,蓝思低声致哀。
“你们两位都能拨冗,真是太感谢了。”她说。
“米莉,有些事情我要告诉你,”我说,“能单独和你谈谈吗?”
她看看蓝思,又看看我。
“当然可以,这里有一个专供家属休息的房间。”
我们来到远离致哀者的地方,我单刀直入地说:“米莉,我们刚从你家过来。在你们的车库里,发现了这把枪。”
“这把枪怎么了?”
“这就是杀死马克思·哈克纳的凶器。”
“你是在指控我杀害了马克思吗?”
“不是你,而是你的丈夫。杀死马克思的人是约翰,杀人后的兴奋让他心脏病发。”
蓝思警长大惊:“医生,你说是一个死人杀了马克思?”
“扣下扳机的时候,他还没死,警长。当时他活得好好的。米莉,你告诉我他在晚餐后出门散步,他打算去菲尔·塞吉家——菲尔·塞吉是个造枪的。他在菲尔那里取了一支枪,对吗?说不定是他拿给菲尔修理的,同时他还买了一些子弹。我认为他没打算要用它们来对付马克思——至少当时还没有。但当他经过杂货店时,他看到了马克思,那个买下了他的店铺,让他提前退休的男人,这个男人拥有一个更大的新店,可却连找一个垫圈那么简单的事都干不好。还有,他看到马克思正在袭击一个女人,玛姬·墨菲。他肯定是这时出手相助的,不过更多的是出于对马克思的愤恨,而不是对玛姬的关爱。”
“可我们要如何解释店里那把枪?”蓝思警长不解地问。
“约翰·克雷恩很可能是透过锁着的前门向马克思射击的。马克思看到握枪的克雷恩后,给自己的枪上了子弹,准备进行自我防卫。他当然不可能给克雷恩开门,但这无碍于克雷恩的行动。他想起了排气扇的存在,于是绕到了旁边的巷子里。他站在其中的一个箱子上,将枪管从排气扇的叶片之间插入,朝马克思开了火,正好命中胸口。马克思的手指由于条件反射,也扣动了扳机,猎枪里的大号铅弹击中了木质天花板。今天下午,我在天花板上找到了嵌在里面的子弹碎片。猎枪的麻烦之处在于,没办法检查子弹的膛线。我们看到尸体身旁的枪,发现它开过火,就想当然地认为这就是凶器。这也意味着,凶手必须在店内,但事实上他一直在室外。”
“等一下,医生,”警长抗议,“我看到你亲自检查过风扇的扇叶,猎枪的枪管没办法从叶片之间伸进去啊。”
“双筒猎枪之所以被称为双筒,就是因为它比单筒猎枪多一根枪管。马克思的双筒猎枪无法伸进去,但是约翰·克雷恩的单筒猎枪没问题。”
整个过程中,米莉始终一言不发。现在她终于说话了:“您从理论上建立了针对约翰的指控,但是您的证据在哪里?”
“证据就是这把从你们车库里找到的枪,米莉。当我从杂货店的天花板中取出子弹的一瞬间,我就明白一定还有第二把枪。从你们家到马克思的商店只要步行十分钟,所以令约翰致命的心脏病发后,他仍有余力赶在十点钟前回家,但要处理那把凶枪的话,时间就不够用了。我认为我们一定可以在你们家找到它。”
“我需要更加实质性的证据,否则我无法接受他作为凶手的说法。”
“很抱歉,米莉。我实在是不想伤害到你。但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可以进一步说明。今天早些时候,我在殡仪馆遇到了威尔·华生,他提到约翰身上唯一需要修补的痕迹就是肩膀上的一处肿块。大家都知道,猎枪的后坐力会让肩部产生轻微的挫伤。威尔认为这是约翰摔倒的时候弄的,但是你告诉我,他是坐在椅子里去世的。”
她简单地点了点头,然后把视线移开了。
“我被你说服了,”蓝思警长说,“这案子结了。还有个问题——如果阿梅利亚没在店里谋杀亲夫,那她到哪儿去了?”
“我猜是去偷会情郎,”我说,“弗兰克·本奇十二点过后不久离开了我的公寓。她一定在什么地方等他,因为她并不知道他来我这儿了。”
“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山姆·霍桑医生如此作结,“不过各位肯定有时间在离去之前再来——啊哈——一小杯酒。没时间?好吧,下次再光临,我会给你们讲另一个故事——那次我被请到旧的镇办公大楼,成了陪审团的一名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