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间谍

九月末的一天下午,在英国秋季的驱逐下,夏暑依然徘徊不去,不受世事干扰的杰弗里·兰德把车开进自家房子的庭院。他从英国情报局退职将近一年了,安定下来后便开始创作他计划已久的书。妻子蕾拉也开始了在附近的雷丁大学教授考古学的第二个学期。她逼迫他许下诺言,再也不会涉足政府公务,即使是暂时帮忙也不行。

“我回来了!”他一进屋门,就大喊着,期待看到她在开学第一天下班后,躺在客厅休息的身影。发现她不在客厅里,他又来到厨房,然后又冲二楼喊了两声。仍然无人应答。

他透过后门,望见空着的车库。她还没有回来——毫无疑问,她被第一天的工作拖住了。他叹了口气,走到酒柜前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时,他注意到了那尊失踪的雕像。那是一只埃及猫的复制品——蕾拉最喜欢的摆设之一——一直摆在茶几上的。

奇怪!

他发现还有一些东西也不见了——一个银质小花瓶,一套关于古代埃及的书,一张蕾拉在金字塔拍摄的镶框照片。都是她的东西。

全都不见了。

他上到二楼。这时他确定的确有些不对劲。他打开卧室里她的衣柜,他的心脏停顿了一下。

她所有的衣服都不见了。

一件不剩。

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走下楼,查看了厨房。她最喜欢的烹饪菜谱不见了。

“蕾拉!”他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之后,出屋来到车库。早上他目送她开车去大学工作时,这里就是这个样子。

大学!

兰德疾步进屋,走到电话旁,拨通了上个学期属于她的电话号码。电话响了一会儿,一个陌生的声音接起。“请问,蕾拉·盖德——蕾拉·兰德——在吗?”

“蕾拉·兰德?”那女人重复着,“恐怕不在。”

“这是她的办公室,对吧?”

停顿了一下,接着,“我获悉蕾拉·兰德这学期不在这里教书了,我想她辞职了。”

“辞职!为什么,这不可能!”

“很抱歉。如果你想知道详细情况,就得去问教务长了。”

电话被挂断了,兰德仍然握着电话听筒。

不可能!

但是家里的一切迹象——衣物还有其他东西都……不见了!整件事情都是不可能的!

他坐下来,试着思考。然后又起身踱步。附近没有邻居,搬来乡下以后,蕾拉也没有交任何新朋友。她的故交都在埃及,兰德也是在那里和她邂逅的。她能去哪儿呢?

他决定搜查房子。

房子不大,只用了十分钟就找了个遍。他发现还有一些东西不见了,都是蕾拉个人的小物件。在楼上的浴室,他最后查看的地方,他发现了贴在镜子上的一张字条。

看到上面的字,他的视线模糊了,难以置信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

杰弗里——我们还是分手比较好。绝对不要试图找我。——L·

她离开他了。

为什么?为了别的男人?

他的意识拒绝接受这个事实。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他可以发誓,对他们两个而言,这是极为幸福的一年。除了去完成英国情报局强加给他的一些任务,他们一直厮守在一起。蕾拉甚至在危难关头,去莫斯科营救他。

而现在,她走了。

除了这张字条,一句话也没留下。

不,他不相信。

有点儿不对劲儿,非常不对劲儿。

但是她在哪儿?

那天晚上,他想到了黑斯廷斯,当兰德还在隐秘通讯局任职时,他是他的老上司。他还留着黑斯廷斯未公开的家里的电话号码。他打了过去。

“啊,兰德!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去年秋天你为我们办的那件安曼的活儿真漂亮。”

“黑斯廷斯——”

“怎么了?”突然间,他的声音中反射出了兰德的紧张。

“蕾拉走了。她离开我了。”

“蕾拉?但是你们两个看起来很幸福。”

“我们是很幸福。我不知道。我完全搞不明白。”

“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我不知道。我猜想她可能会联系你。”

“不,没有她的消息。你看,兰德,你明天为什么不开车来伦敦吃午饭呢。我们可以谈谈。”

“我今天刚去过伦敦,为了书的事情和出版商见面。”

“怎么样?”

“什么?哦,书。很好,我想——目前为止。”

“晚上好好睡一觉。可能明天一早事情就没有那么糟糕了。”

“但是她没有理由离开,黑斯廷斯!你难道不明白吗?根本没有理由!一切都很好!”

“是的。好了,午饭的事打我办公室的电话,兰德。睡会儿觉。”

兰德挂断电话,又开始踱步。他回去,再次读着那张字条。

绝对不要试图找我。

他不记得蕾拉用过“绝对不要”这个字眼。

但是这是她的笔迹。对此,毋庸置疑。

过了午夜时分,他才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将鸟鸣唤回,他醒了过来。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蕾拉的事情,还有他为什么会睡在椅子上。他站起身,肩膀和脖子僵硬酸痛。他揉了揉,然后随便吃了点早餐,好像又回到了单身时代。

而后,他驾车前往雷丁。

兰德和蕾拉将他们结婚后的居所选在了布拉克内尔附近、温莎森林的边缘的一个小乡村。这里正好处在伦敦西郊和雷丁城的中间,蕾拉就在城里的大学教书。

从他们的家到大学只有十多英里,即使是在早间交通拥堵的情况下,他也仅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雷丁是一个拥有不到十三万二千人口的小城。这所中型大学早前曾是牛津大学的分校,但五十多年前就独立分离出来。蕾拉好像很喜欢第一学期在这里的教书生活,兰德一直以为她迫不及待期盼秋季开学。

他经由伦敦大街驶入雷丁城,因为道路施工,他不得不绕了些路才到达大学。为了满足大学生们的需要,城市里开设了各种商店。有书店、外带快餐店、流行服装专卖店,甚至还有一家牡蛎酒吧。但他看都没看这些商店,径直开到了学校,将车停在了客用停车场。

兰德只记得蕾拉曾经提及的一个名字——一个叫伊莎贝尔·斯凯琦的教师同僚。她的丈夫是一位研究检测心理压力的教授,蕾拉曾在初夏时帮助他做了一些心理测试。兰德在早上第一节课前找到了她。她正在研读她的笔记,他点燃了一支烟。“兰德先生——见到你真好!蕾拉经常提到你,她好吗?”

“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她好像失踪了。”

“失踪?太奇怪了!”

“我打电话时,他们告诉我她辞职了。”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我听说教务长在周末或者是昨天早上收到了辞职信。她留下的这封信,措辞简短,让他烦恼不已。”

“我想看看这封信。”

“我想我可以问问他,”她稍作犹豫后,说道,“来吧。”

她给学生们布置了一些阅读作业后,就领着他穿过庭院,走进临近的一栋楼里。教务长是个紧张不安的红脸男人,不太乐意见兰德。“兰德先生,你一定想得到,这样一封敷衍了事的辞职信,为我们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如果可以,我想看看她的信。蕾拉对我只字未提。昨天,我以为她来这里开始新学期的工作。当我昨晚从伦敦回家后,发现她已经走了。”

教务长更不高兴了,“我们可管不了你们的家务事。”

“我能看看她的辞职信吗?”

“当然。”

他从桌子上的一个文件夹里拿出信,兰德读着那简短的两行字:很抱歉,因为一些私人原因,本学期我不能在雷丁教书。请准许我辞职。蕾拉·兰德“这封信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早班邮政送到的。我试着给她打电话,要她解释,但是没有人接。”

“是的。我去了伦敦,而她在——”在哪儿?

信是打字机打的,但用的不是家里的那台打字机,蕾拉的签名很容易伪造。他脑中的怀疑现在更加清晰坚定了。

“恐怕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些了。”教务长说。

兰德把信还给他,“我认为这不是她写的。”

“我亲爱的朋友,我收到这封信,开学时你的妻子没有来。我就知道这些。现在,请你原谅——”

出了房间,伊莎贝尔·斯凯琦试图安慰他。“别怪宝瑟。他对每个人都这样。”

“你相信她失踪了吗?”

“是这样,据你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她肯定是失踪了。但问题是,她的失踪到底是不是出于自愿的。”

“我不相信她会离开我。”

伊莎贝尔拿出一支香烟。“发生了些怪事。蕾拉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个非常神秘的人。”

“不,”兰德摇着头,说,“她出事了。我知道!”

“你的意思是你认为她被绑架了?”

“我不知道。没有收到勒索要求。”还没有,他在心中补充道。有不少人对他以前在英国情报局的工作感兴趣。可能有人为了逼他交出情报而绑架了蕾拉。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很快就会联系他了。

“我最好先回家。”他决定道。

“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

“当然。我一得到消息就给你打电话。”

他驾车回家,正好遇到送早间邮件的邮递员。只有几张普通广告和一位住在都柏林的老朋友寄来的信。

没有蕾拉的消息。

整个下午他都在耐心等待,每时每刻都期待着电话响起。他曾想给她在开罗的亲戚打电话,但是想到这只能起到反作用,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不会有蕾拉的消息的,他只会让他们无谓地担心。

傍晚,他放弃了希望,不再期盼收到她的消息。他拿出那张字条,再次读着,因为这是他所拥有的,他们两人之间的最后联系。

杰弗里——我们还是分手比较好。绝对不要试图找我。——L·

绝对不要。

和以前一样,这几个字再次突显出来。

这时,他第一次注意到了其他一些东西。虽然他将自己的名字拼写为J-E-F-F-E-R-Y,但她一直使用更常用的一种拼写,结尾为R-E-Y。

为什么在她道别的字条中,她拼错了他的名字?

为了告诉他一些事情。

但是是什么呢?

他将自己的大半生都投入了密码和暗号的破译工作。如果她想向他传达一些东西,难道不会使用密码吗?她一定相信他可以成功破解。他还记得他从莫斯科发回的电报,就是将信息藏在了每个单词的首字母中。这值得一试。

J-I-B-W-P-N-T-T-F-M-L毫无意义。

只有一个元音,这些字母无法组成词句。即使排除“Jeffrey(杰弗里)”和最后的“L”也帮助不大。

但是,“noways(绝对不要)”这个词放在这里一定有原因,应该是作为她的密码的一部分。他十分肯定这一点。

他越想越兴奋。一条密码意味着她不是真的离开他,不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

她拼错他的名字,一定有她的理由,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想告诉他——什么?字母的顺序是颠倒的?

她使用的不是首字母,而是尾字母?

不算Jeffrey,就是——

S-R-E-T-S-Y-O-D-E

仍然没有意义。

颠倒过来。从后往前看。

E-D-O-Y-S-T-E-R-S

EdOysters?

或者再加上最后的L,LedOysters?

不,他还是觉得EdOysters比较好。

在隐秘通讯局工作了半辈子,在破解敌方密码的过程中,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他知道有时候这样的单词会很偶然地组合在一起,将密码破解员领进死胡同。

EdOysters可能只是偶然凑在一起,毫无意义。

但是,她用了“noways(绝对不要)”这个词,还误拼了他的名字。

一定有原因的。

好了,好了。他可以假定这张字条暗藏信息,而这条信息就是EdOysters。如果这两个词对他而言毫无意义,那么它们对蕾拉又意义何在呢?

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吃牡蛎,叫埃德(Ed)的人?一个和牡蛎有关系的名叫埃德的人?后一种的可能性比较大。

牡蛎。他好像最近看到过这个词,就在今天。雷丁的牡蛎酒吧,就是它了,就在大学附近。

尽管是条渺茫的线索,却是他仅有的。

他坐进汽车,一天之内第二次驶向雷丁。当他到达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街道上满是正在探索新住处的大学生。他们三五成群,有男有女,站在多层停车场旁边,公爵路和米尔巷的转角处。雷丁监狱牡蛎酒吧就在街对面,这里显然是个学生聚会的场所。虽然兰德不记得蕾拉曾经提起过这里,但是他希望教师们偶尔也会光顾这家酒吧。

酒吧里昏暗拥挤,让兰德想起了烟雾缭绕的伦敦俱乐部。靠近入口的墙面上,挂着裱框的奥斯卡·王尔德所著的《雷丁监狱之歌》的诗节摘录,这也是令这个城市在文学领域拥有不朽地位的原因。

一个面带微笑的男人拿着菜单走到兰德身边,“先生,您想用餐吗?我们今晚有特选海鲜拼盘——”

“我想找埃德。他在吗?”

“埃德?”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我不认识这个人。”

“我听说他在这儿工作。”

男人摇了摇头,“不,你一定是搞错了。”

“在雷丁还有其他牡蛎餐厅吗?”

“我们是唯一的一家。”

“好的。抱歉。”

兰德转身想要离去。这人可能在撒谎,但是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兰德碰壁了。但当他走出门时,他决定再试一次。他又转了回来,走到餐厅前面的吧台边。

“喝什么?”调酒师问他。

“我给埃德捎来个口信儿。很重要的事情。”

“侍者埃德?他这个星期休假。”

“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帮不了你。问老板吧。”他朝拿菜单的男人点点头。

“他叫什么名字?”兰德问。

“葛列芬。乔伊·葛列芬。”

“谢谢。”

这时,一大群年轻人涌进酒吧,兰德混出了门。他不想再和葛列芬先生争论,现在还不想。牡蛎餐厅有个叫埃德的侍者,他这个星期休假。而这里的老板却矢口否认他的存在。

兰德坐进汽车里,思考着。的确有个叫埃德的人与牡蛎酒吧有关,这确证了他对蕾拉留下的字条的解读。如果她留下的字条中暗藏了信息,那么就意味着她不是自愿离开的。她被绑架了,或者被迫和这个叫埃德的人一起走了。她在去大学的路上被劫持了。他们回到家里,拿走了她的东西,逼她写下字条。

但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绑架她?

无论他们有什么阴谋,都不是冲着兰德来的。既没有要求赎金,也没有要求情报。他们千方百计制造出她出于自愿离他而去的假象。他们不想引他怀疑。这意味着两点——他们近来不会联络他,而且他们也不会马上释放蕾拉。事实上,这场阴谋看上去好像他们根本就没打算释放蕾拉。

如果不是因为她是兰德的妻子而绑架她,那又为什么要绑架她?难道是因为她过去经历的事情?兰德认识她之前,她还在埃及时候的事情?

但如果这是一种报复行为,比起绑架,难道人身攻击不是更可能吗?

他们因为某种目的需要她。但是为了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另一群进入餐厅的学生身上。蕾拉和雷丁之间的联系只有那所大学。如果她认识这个叫埃德的侍者,那么只可能通过她在大学担任的教师一职。反正想要查明她的失踪,大学是关键。

他找到一个电话亭,查找了伊莎贝尔·斯凯琦家的电话号码。他拨通了,却无人应答。回到车里,他经由女王路驶到威灵顿大街,然后向右转。他开到伦敦路——回家的路线——看到街对面掩映在树林中的大学校园,塔楼黑影绰绰。还有楼里还亮着很多灯光,于是,他决定去一趟。

和伊莎贝尔·斯凯琦共用一间办公室的老师说,如果伊莎贝尔还没回家,那就很有可能在图书馆。兰德踏上老楼的楼梯,穿过一条静悄悄的走廊,来到阅览室。桌子旁边的大多是些年轻面孔,但是他的运气不错。他在一张长桌边找到了伊莎贝尔。她正在凝视着一本关于法老图特坟墓宝藏的书里的插图。

“你吓到我了!”他叫她名字时,她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想知道我们能不能再谈谈,伊莎贝尔。这很重要。”

她合上书,笑着站起身,“当然。关于蕾拉的?”

兰德点点头,“我们在哪儿谈才不会打扰到其他人?”

“最好在外面。反正这里我也做完了。”

他们慢步穿过天井,朝着停车场走去。兰德开口问道:“告诉我,伊莎贝尔,你和蕾拉有没有一起在校外吃过午饭或者晚饭?”

“哦,有过一次或者两次。”

“在公爵路上的牡蛎酒吧?”

“我想是的。很多学生都去那儿。”

“她有没有和侍者谈过话?特别是一个叫埃德的?”

“埃德……我记得他。一个鼻子被打断的壮小伙儿。蕾拉猜他以前是个拳击手。”

“你知道他姓什么吗?”

“我们从来没听过。”

“他们有没有聊起过蕾拉的私人生活?”

“没有,都只是闲聊,关于学生和其他什么的。从没说起过私事。”

这时他们走到她的小车旁,她打开车门,里面的灯亮了。兰德一眼瞥见一件熟悉的东西。“这不是蕾拉的披肩吗?”他问道,突然伸手从坐椅上抓起一条湖水绿色的方布。是他买给她的,上面还带着那家开罗商店的标签。“这怎么会在你手里?”

伊莎贝尔直视着他的双眼,“上学期她落在车上的。昨天我带着,想还给她。你不会认为我和她的失踪有什么关系吧?”

他记不清夏天时蕾拉到底有没有戴过这条围巾了——但她那时也不用戴围巾。伊莎贝尔可能说的是实情。可能从春季学期开始,就一直落在了这里。“当然不会了,”他道歉,“请你原谅我的大惊小怪。”

“我知道,蕾拉的离去让你很痛苦。但是可能你想象的阴谋根本就不存在。也许你应该面对可能性最大的一种解释——就是她字条的本意。”

“我知道。你提醒我,这是对的。但是我还是要继续寻找她。这个叫埃德的人——断鼻子的侍者——你能再多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事吗?”

她思索了一会儿,“没有了。只不过,埃德很可能只是个外号。他的肤色很黑,黝黑黝黑的。我猜他是从中东来的。”

“他说话有口音吗?”

“有,带一点儿口音。”

“有意思。他有没有可能是埃及人?”

“不——事实上,我想蕾拉问起过他。他不是埃及人。”

她坐到方向盘前,“谢谢你,伊莎贝尔。你帮了大忙。”

她抬头看着他,笑了,“我希望如此,我希望你能找到她。”

他开车回到牡蛎酒吧,停在街对面。雷丁所有的餐厅都会在十点半之前关门,所以他知道他不会等太久。差几分十一点的时候,最后一批顾客离开了,葛列芬和一个调酒师也出来了,他关上了灯,锁好了门。两人在附近的停车场分了手,兰德尾随餐厅老板而去。

如果他希望葛列芬会带他找到蕾拉,那么他就要失望了。这个男人径直开到城外几英里处的一座现代乡村民宅,走了进去。兰德看到车库旁边的起居室里一个女人和两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在看电视。

他又回到伦敦路,向家驶去,心中万分懊恼。他可以肯定蕾拉被囚禁在某个地方,但是他没有可以呈交警方的确凿证据。他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侍者,埃德,他明天一早就要追查下去。

出了雷丁,在狭窄的高速路上走了五英里,兰德突然注意到一辆更大更重的轿车追上了他。他向一旁让了让,让它先通过,但是这辆车却与他并排行驶,并开始向他贴近。

“他妈的笨蛋!”兰德嘟囔着,砸响了车喇叭,但那辆车却继续贴过来,故意想把他挤下去。

跌入路沟的那一刹那,他瞥见了坐在方向盘前的人——月光映出了一个断了鼻子的男人的侧影。兰德的方向盘失控旋转,他感到一阵令人眩晕的翻覆,车子倾斜,向一侧翻倒……早上,兰德再次给在伦敦的黑斯廷斯打了电话。黑斯廷斯耐心地听着他的讲述,最后说:“你是说他们昨晚企图谋杀你?”

“是的。我想就是这个绑架蕾拉的埃德干的。”

“但你仍然找不出动机?没有人试图联系你吗?”

“完全没有。事实上,通过昨晚发生的事,我得说刚好相反。他们千方百计地不想和我说话。”

兰德可以听到黑斯廷斯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黑斯廷斯嘀咕着,“就算蕾拉真的被绑架了,你的怀疑是正确的,这也是国内事务——苏格兰场的案子,不是我们的。”

“这个叫埃德的家伙是个中东国家的人。可能和间谍或恐怖主义有关,这就和你们有关了,是不是?”

“也许,”黑斯廷斯模棱两可地回答道,“那要看情况了。”

“你的意思是要看牵涉到哪个国家了?”

“政府可不想有外交事变发生。”

“看在上帝的分上,黑斯廷斯,我们说的是我的妻子!”

“蕾拉是半个埃及人,兰德。这可能和她的过去有关。”

“一半埃及,一半英国。你能不能至少帮我救出英国的那一半?”

沉默了一阵,而后,“我过一会儿再给你打。”

兰德厌恶地摔下电话。他的车被拖回了家,不能开了,他的身上青青紫紫,满是伤口,他的妻子已经失踪两天了。而黑斯廷斯竟然过一会儿再打给他!

他走到车旁,敲开凹陷的左门,检查了车头灯,试了试马达。一开始根本发动不起来,他猜想输油管断了,但最后引擎终于被发动了。

好了。也许事情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坏。至少他的车翻入路沟以后,埃德没有回来补上一枪。

也许他们并不真的想杀他。也许那辆车里的男人根本不是埃德。也许整件阴谋都不过是兰德想象出来的。

也许蕾拉只是离他而去了。

不。不能有这种想法。

他从司机的一边下了车,查看着右侧车门上的擦痕。毫无疑问,他被撞了好几次。不是事故,有人企图故意谋杀或伤害他。

正当他考虑下一步行动时,屋里的电话响了。他跑进去接,听见黑斯廷斯的声音从那端传来。“还在考虑?”兰德讥讽道。

黑斯廷斯叹了口气,就像兰德熟识多年的那位疲倦战士一样。“那个侍者名叫埃迪姆·埃尔·拜兹。我们的电脑中有登记。”

“什么原因?”

“与已知恐怖分子有关系。”

“他是埃及人?”

“土耳其国籍,但也说明不了什么。”

“他们要蕾拉做什么?”

“我不知道。”

“你有没有他的住址?”

“雷丁贝克利大街。但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去。”

“门牌号是多少?”

黑斯廷斯不情愿地说出来,“小心,兰德。”

这是一栋砖石建筑的大房子,坐落在远离喧闹大街的位置。前庭的草长得很茂盛,兰德立时就想到了他会在里面找到什么。是空的,从草丛来看,已经空置了几个星期了。

电脑中有那个侍者埃迪姆的资料,所以他在行动开始前就躲起来了。他们一定把蕾拉关在别的房子里,一栋安全的房子,一个就连电脑也不知道的地方。

他坐在车里很久,反复思考着他仅有的线索。为什么会有人——尤其还是中东恐怖分子——想要绑架蕾拉?

因为她嫁给了兰德?不,他们没有试图和他联系。

因为她是埃及人?不可能——很多住在伦敦的埃及人比蕾拉更能吸引媒体关注。因为她是一个考古学家?恐怖分子对这门学科可不感兴趣。

兰德坐着,轻敲着汽车方向盘。只剩下一种可能——他调转车头,向城中心开去。只用了几分钟,他就到了大学,获悉伊莎贝尔这天休息。他从教师名册里查到了她的住址,驶向城北的高斯布鲁克路。

伊莎贝尔·斯凯琦住在一栋很漂亮的大房子里,万紫千红的花园延伸至路边。某个人——她或者是她丈夫——在这里花了不少时间。兰德按响门铃,是她丈夫开的门。他的眼睛在一副黑框眼镜后面眨了眨,问道:“有什么事吗?”

“斯凯琦教授?我叫兰德。您的妻子伊莎贝尔是我——”

“哦,是的!进来吧,兰德先生!伊莎贝尔把你妻子失踪的事情告诉我了。”

他把他领进一间色调柔和、装饰现代的大客厅里。伊莎贝尔从厨房走出来,见到他好像很惊讶。“怎么样?你找到蕾拉了吗?”

“没有,还没有。”

斯凯琦教授热情地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我给你倒杯酒?”

“不,不用了,”兰德望着伊莎贝尔,“我想知道我是否可以和你单独谈谈。”

“我没有瞒着麦克斯的事。是关于蕾拉的吗?”

兰德点点头,“因为那条披肩,我错怪了你。我不想再犯错误。”

斯凯琦教授坐下来,一副关注的样子,伊莎贝尔却仍然站着。“这次又怎么了?”她有些气急败坏地问。

“你说我应该面对她的字条的表面含义。但是我从未告诉过你她留给我一张字条,伊莎贝尔。”

“这个……可能我只是假定她留了一张字条。”但她脸上的血色褪尽了。

“你在她身上做了什么心理测验,教授?所有的事都联系起来了。是你们两个绑架了她,对吧?”

麦克斯·斯凯琦有些恼怒,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只说了一个词,“埃迪姆。”

兰德想转过身,但还是慢了一步。断鼻子的男人经他身后的门走进来,兰德的手臂一下子被扭住了。

“把他绑起来,”斯凯琦教授命令道,“如果他找麻烦,你知道怎么做。”

暗自咒骂着自己的愚蠢,兰德被绑在了一把直背椅上。这个叫埃迪姆的男人一言不发,做起事情动作迅速。他绑好以后,伊莎贝尔走过来,站在兰德的跟前。“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很抱歉。我们本来不想把你牵扯进来的。”

“她在哪儿?”

伊莎贝尔的丈夫回答道:“楼上。毫发无损——只是吃了些让她睡觉的东西。”

“你需要她做些事情。你需要用她的知识做些事情。”

“完全正确,”斯凯琦教授说,“整个计划复杂曲折,牵涉到美国和欧洲的很多人。我们不需要把具体情况告诉你,让你忧心。”

“我喜欢忧心。如果我就要死了,我希望知道原因。”

“谁说要杀你了?事实上,我们正需要你,让蕾拉更合作。”

但是伊莎贝尔·斯凯琦一定觉得这种装模作样很愚蠢。“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他,麦克斯!你知道我们得把他们两个全干掉。”

他瞪了她一眼,然后又转向兰德,“我们和一个试图用公平方式来解决中东问题的组织有关系。”

“恐怖组织!”

“我从不用那个词。然而,这个组织需要大笔资金来运作。最近几个星期,组织的一些成员已经潜入美国。他们会以特殊的方式筹钱——虽然你们管这种方式叫偷窃。这阵子,法老图特墓中的五十五件文物正在美国博物馆巡回展出,吸引了大批参观者。”

兰德这下全都清楚了,“图书馆的那本书,伊莎贝尔!我发现你看那本书时,你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斯凯琦问他的妻子。

“没什么,我在翻阅一本关于图特的书时,被他吓到了。”

“笨蛋!”他嘀咕着,而后又转向兰德,“明天,当展品在城市间运送时,一些体积较小的文物会被用仿制品掉包。他们会逃到这里来,藏在一艘运送机器零件的船上。这时,就需要蕾拉了。”

“你们需要她鉴定这些东西的真实性。”

“正是这样。她是个考古学家,还与开罗博物馆有着密切联系。这样的人选再好不过了。”

“而且你们杀掉她以后,她的失踪也不会引起关注,”兰德补充道,“如果一个有名的艺术家或者博物馆馆长失踪,就会被大肆报导。但是你们怎么知道她在鉴定的事上说的是不是真话呢?”

斯凯琦教授笑容满面,“你刚才提到了她为我做的那次心理测验,你也知道,我的专业领域是心理压力检测。那次测验证实你妻子是测谎机很好的测试对象——如果需要的话——还有所谓的吐真剂。她鉴定那些偷来的图特文物后,撒不撒谎都没关系。我们会知道实情的。如果我们的美国朋友耍花招的话,真品文物就会被送到瑞士或别国的富有的收藏家手中。”

“埃及政府早晚会发现展品被盗的事。”

“当然。但我们才不管他们。他们早就背叛了我们的事业。”

兰德深吸一口气。他等不及了,“让我见见她。”

“你很快就会见到她,”伊莎贝尔说,“让她留下字条是我的主意。当然,我们事先伪造了她的辞职信,周一早上她离开你之后,埃迪姆在伦敦路上截住了她。但是我们觉得她可能需要参考有关古代埃及方面的书,来鉴定图特文物。于是决定把她的衣物和其他东西也带走,这样你就不会注意到只有书不见了。我让她写下字条,让你更加相信她离开了你。”

“我注意到书不见了,但我没多想。你很聪明。”

“她也很聪明。我让她在写字条时用她自己的话,她在里面暗藏了信息,是不是?”

兰德点点头,“她想不出‘Isabel(伊莎贝尔)’的暗号,就拼出了‘EdOyster(埃德·牡蛎)’的密码。现在你能让我见她了吗?”

麦克斯·斯凯琦向埃迪姆示意,“松开他,拿好你的枪。他要是耍花招就开枪。”

埃迪姆一边用一把小手枪指着兰德的头,一边为他松绑。而后,他命令他上楼。顶层的房门锁着,兰德高举着双手等着侍者开门。埃迪姆用手枪示意兰德先进去。他一进门,就看到床上被单下的小小隆起。他跑过去,掀开被单,下面却只有一个松软的枕头。

这时,只听到一声重击,他转身看到埃迪姆·埃尔·拜兹翻倒在地。蕾拉,漂亮的蕾拉,站在门后,手里高举着一个花盆。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她说。

兰德捡起掉在地上的武器,指着门口的伊莎贝尔和她丈夫。然后他对蕾拉说:“报警,然后给在伦敦的黑斯廷斯打电话。我看着他们俩。”

她向他抛了个飞吻,走向电话,“你回来真是太好了,杰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