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谍与罗马猫
在英国情报局黑斯廷斯的办公室里,兰德坐在那张熟悉的椅子上,心中隐隐泛起不安。他曾经成百上千次坐在这里,但这一次尤为不同。去年秋天,他就已经从隐秘通讯局退职了,虽然在那之后,他也参与调查了一两个事件,但这还是他第一次重回这栋老房子。
“很高兴又见到你,兰德,”黑斯廷斯说,“你妻子好吗?”
“蕾拉很好。现在在雷丁大学教授考古学。”
“你们现在在城外住,是吧?”
“是的。我们在伦敦西边买了栋房子,就在伦敦和雷丁之间。她上班很方便。”
“你呢?”
兰德耸耸肩:“写书。我猜,从这里退休的人都会干这个的。”
“我想要你知道,几个月前,你帮助我们解决了那桩游戏棋案子,对此,我感激不尽。”
“这话你那时候就说过了,”兰德提醒着,“这回又有什么事?”
“必须有事吗?”
“你这个大忙人,根本没时间请我来闲聊。什么事?”
那一刻,黑斯廷斯看上去苍老而虚弱。“我们年轻时犯下的罪,现在报应找上门来了。是尼尔森上校。”
兰德僵住了。那还是——多少年以前了?——至少十年了。尼尔森上校为英国情报局效力,负责某些国际性任务。一次在瑞士执行任务时,他对兰德隐瞒了真实情况,害死了一些无辜的人。那不久之后,尼尔森上校的精神就垮了,退了休。虽然已经过了十年,但兰德依然记得这个男人和他的所作所为。他把火气全撒在黑斯廷斯身上,而后把这件事当做教育新进特工的反面教材,好让他们明白如果一个跨国情报员隐瞒事实不报所能导致的后果有多么严重。
“他怎么了?”兰德问道。
“我们接到罗马的报告,他在鼓动并且招募一些白人去非洲当雇佣兵。”
“不是代表英国情报局吧,当然了!”
“不,不,当然不是了。我想他也不是为美国人办事的。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在现在这个时候,尤其令人为难。”
“要我做什么?”
“你能不能去罗马一两天?查查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噢,又来了,黑斯廷斯!我已经退休了。我帮你解决游戏棋那件事是为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不想正式派人去查。你认识尼尔森上校。就算过了十年,你也能认出他。”
“他也认得我。”
“这足以起到威慑作用,阻止他的行动,或者至少令他低调行事。虽然你不算正式特工,但是他也能明白我们的意思了。”
“我不想离开——”兰德开口反抗。
“最多两个晚上。这么短的时间,你的新娘子一定可以放过你的。”
也许是因为冬日里的单调无聊,也许只是需要某些活动来调剂心情,也许是因为与尼尔森上校那笔未算完的账令他痛苦不堪。十年前,兰德曾想杀了他。时至今日,也许他再看到这个男人,他会做个了结,好让自己释怀。
“好吧,”他说,“我去。”
黑斯廷斯笑了,“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机票。”
兰德往蕾拉的大学打了电话,尽力向她解释,说他被派去罗马两天。“又做那一套,是吧?”她责难道。
“不是的。有些事情没做完。和一个我以前的同事有关。”
“小心点儿,杰弗里。”
“别担心。我不会冒险了。”
他收拾了一些东西,装进旅行袋,当晚就乘飞机到了罗马。他曾经来过这座城市,这里留给他的印象与其他城市都不同。对他而言,与其说这是个遍布教堂的城市,还不如说是个满是喷泉和猫的地方。
这天晚上,他在一家离西班牙广场不远的旅馆里安顿好后,便乘出租车来到广场附近的一家餐馆。这里的街道上铺满鹅卵石,大大小小的猫挤作一团,等待着享用厨房里的残羹剩饭。据说早在公元前五世纪,崇猫的埃及人就把猫带到了这里。它们在城市里乱窜,常常蹲坐着,以一种帝王般漠不关心的态度注视着来往行人,令人不禁相信它们已经占据这座城市两千五百年了。
餐厅本身很不起眼,名叫萨巴托——星期六——大概是因为只有这天才会有客人光顾吧。在这周四的晚上自然冷清。兰德看到有几个人站在吧台旁——一群年轻的壮汉,是那种可以做雇佣兵的好材料。如果尼尔森上校在这里招募,那么生意一定好得很。
一个穿着紧身缎纹裙、低圆领衬衫的女人不知从哪里走来,把他领到一张桌子旁。她用意大利语问了些什么,他用英语答道:“对不起,我的意大利语都忘光了。”
“你要菜单吗?”她的英语几乎和他一样好。
“谢谢你,不用了。我叫兰德。我是来找一位朋友的。我听说在这里能找到他。”
“他叫什么名字?”
“尼尔森上校。”
“啊!带着猫的那个男人。”
“猫?”
“他喂猫。他一走,它们就跟着他。”
“他每天晚上都来吗?”
“通常是这样,但是你错过他了。他来过,已经走了。”
“我知道了。你不知道他住哪儿吧?”
她耸耸肩膀,“不知道。”
兰德瞟了一眼站在吧台旁的那一排人,“这里有没有他的朋友?”
“尼尔森上校的朋友是那些猫。”
“但如果他来这里,就一定会和什么人喝酒。”
“问问他们吧。”她指了指吧台边的那群男人,回答道。
“谢谢你,小姐——”
“安娜。”
“谢谢你,安娜。”
兰德搭话的第一个人只会说意大利语,但是他的一个朋友懂点儿英语,也知道点儿尼尔森上校的事情。“如果你想,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他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
“很好。他在这附近工作吗?”
“不,不,他很老了。他每天不干别的,只喂猫。”
兰德算了算,尼尔森上校应该刚刚六十出头,但也许精神失常加速了他的衰老。不过,一个终日喂流浪猫的邻家老人竟然招募雇佣军去非洲打仗,这听起来有些奇怪。
“好吧,带我去找他吧。”
眼前的男人做了个手势,“我得付酒钱。”
兰德明白了他的暗示,放下了两张意大利钞票。这个男人笑了笑,把其中一张装进口袋,另一张留给了男招待。然后,他带路出了餐馆,朝着一条被透出餐馆窗帘的微光照亮的昏暗小巷走去。
“有多远?”兰德问道。
“离这儿不远。”这男人只是重复着他说过的话。兰德不禁怀疑他中了圈套。但就在这时,他们走到了一栋肮脏破败的砖石楼房前,里面显然是小间的公寓,男人向里面指了指。“我就送到这儿。有时候,他不喜欢有客人。”
兰德查看着信箱——有些铰链坏了,敞开着立在那里——找到了一个标有“A·X·尼尔森·上校”的。安博斯·泽维尔·尼尔森。这个全名有十年没有在兰德的脑子里出现过了。他转头想向为他带路的人道谢,那个人却已经离开,消失在夜幕中了。
公寓在三层,兰德小心翼翼地走上昏暗的楼梯。楼道里有股腐烂的味道。也并不安静,他想。经过二层的一个房间时,争吵声从里面传出来。三层平台上有个男人趴在地上,一瞬间,他还以为那就是被敌方特务撂倒的尼尔森上校。但当他把那人翻转过来,才发现不过是一个大张着嘴打呼噜的醉汉,还有一个空酒瓶扔在他身旁。
他敲响了尼尔森上校的房门,然后等待着。
没有人应门。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更用力地敲了敲。
终于他听到一个声音从里面传来:“是谁?”
“一个老朋友,尼尔森上校。我是兰德,来看看你。”
门并没有被打开。“谁?”仍然重复着这个问题。
“伦敦来的杰弗里·兰德。”
“兰德。兰德?”
“对,开门。”
他听见拉开插销、拧开门锁的声音。沉重的橡木门打开了一条缝,一只白色小猫钻了出来。门又被拉开了一些,探出一张满是皱纹的面孔,还有光秃秃的脑袋。疲惫的双眼透过厚厚的眼镜盯着兰德。“我是尼尔森上校,”这男人说,“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我能进去吗?”
“可以。房间很乱。”
又有两只猫进入视线,在兰德的脚前蹿来蹿去。他从一张椅子上搬起一摞报纸,坐了下来。房间里的确凌乱不堪。“你还记得我吗?”兰德问。
面前的男人摆了摆手。“记忆来来去去。有时往日如烟。但是我想我记得你,是的。”
“真令我惊讶,”兰德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不是尼尔森上校。”
老人笑了,露出缺失了一颗的牙齿,“就知道骗不过你,但我得试试看,对吧?”
“你究竟是谁?尼尔森在哪儿?”
“他出门了。雇我帮他看家、照顾猫。我叫山姆·肖伯恩。”
“你是英国人。”
“我当然是!你知道的,在罗马有很多英国人。我年轻的时候在英国使馆工作。也是在那儿认识了老尼尔森。”
“但是这地方——!”
“不太干净,是吧?尼尔森上校,他现在处境艰难,拿着微薄的养老金,但是你知道,不够生活的。”
“他却在出门旅行时,花钱雇你看家。这可说不通了。”
“他是跑买卖去了。他指望着赚笔钱,他说他要搬到一个好点儿的地方去。可能也带我一起走。”
“我懂了。这是他的猫?”
“当然是!我可以告诉你,不是我的。他在小巷子里喂它们,有时,它们就跟着他回家来。这附近聚集了十多只猫,可能还更多。”
“趁我还在罗马的时候,我真的很想见见他。他预计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他已经去了一个星期了。”
“我听说他和非洲那边有生意往来。”
山姆·肖伯恩眯起了双眼,“你从哪儿听来的?”
“消息传得快。我听说他在招募雇佣兵去非洲打仗。”
“老尼尔森是个老滑头。我不会告诉你他在搞什么名堂。但是我从来没听说过他和非洲有什么关系。”
“好吧,”兰德说,“不管怎么说,很高兴和你聊天。你一定要转告他我来找过他。”
“当然了!”老人说道。
兰德离开公寓,下了楼。楼梯平台上的醉汉此时不见了踪影,兰德怀疑这里面有鬼。难道尼尔森上校的公寓被人监视着?如果是这样,被谁监视?兰德在年久失修的楼道里没有看到电话,于是,他一走到街上,就决定等几分钟,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如果有事发生的话。
幸运之神是站在他这边的。没过五分钟,山姆·肖伯恩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两只猫,朝着大街上走去。他也许是想带它们散散步,但兰德愿意打赌他是要去打电话。
在这座城市的这个地段,所有的街巷一到夜晚就少有行人。兰德无法跟得太紧。有一两次,他以为自己跟丢了,但最后还是看见肖伯恩走进了一家小烟草商店,借用里面的电话。那两只猫就等在外面,在街上搜寻着未被发现的食物。
他等到那老人出了商店,原路返回,便大步穿过街道,截住了他。“又见面了,肖伯恩先生。”
“什么?”
“是兰德。我猜你刚才联系了尼尔森上校。”
老人向后退了一步,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相遇吓到了。“不,不,我没有联系他。”
“你给谁打电话?”
“什么时候?”
“刚才,在烟草商店里。”
“我女儿。是打给我女儿的。”
“她在罗马?”
“是的。不——我是说,离这儿很近。”
“你是打给尼尔森上校的,是不是?”
老人垂下了头,“我给他发了封电报。我觉得他想知道。”
“你把电报发到哪儿?”
“莫斯科。”
“尼尔森上校在莫斯科?”
“是的。”
兰德心中暗骂。他又把自己卷进什么事件中了?帮黑斯廷斯做的一点儿小事,却犹如地图上未标出的沼泽一般,令自己难以抽身。“他在那儿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猜是做生意。”
“他在哪儿落脚?”
“我不知道。”
“你得把电报发到某个地方吧。”
肖伯恩的头垂得更低了。“乌克兰,”他终于说出口,“他住在莫斯科的乌克兰饭店。”
兰德毫不迟疑地决定去趟莫斯科。他致电伦敦的黑斯廷斯,告诉他这个消息,然后安排第二天一早的飞机。黑斯廷斯立即指出,俄罗斯可能和招募非洲雇佣军一事有关系,机会太好,不能放过。
兰德曾经来过莫斯科,在1970年,而他惊讶地发现曾经被忽略好久的建筑物外墙上刷了新漆。美化过的城市,比他记忆中的更加现代,更具活力。兰德从机场乘坐出租车,行驶在加里宁大街上,沿途风景和西欧其他大城市相差无几。他远远地看到乌克兰饭店的哥特式尖顶,和大道两旁的现代写字楼和公寓楼形成鲜明对比,令他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中世纪。他不禁怀疑既然在罗马满是野猫的小巷中没有找到尼尔森上校,他能否在莫斯科的大饭店里如愿以偿。
乌克兰饭店里,服务台的接待员会讲几句英语,也知道尼尔森上校。“我想他在餐厅。”他对兰德说。
由于罗马和莫斯科之间的时差,兰德没有意识到此时已是晚餐时间。他谢过了接待员,走进了餐厅。这里极为宽敞,尽头有个垫高的舞台,两侧的阳台向外探出。一个巨大的枝形吊灯从天花板中央垂下,增添了一丝华丽气氛,令人赞叹。大部分靠墙的桌子都是多人餐桌,在中央的一张小桌旁,他发现了正在独自用餐的尼尔森上校。这次不会有错,即使已经过了十年。
“你好,上校。”
问候他的是那熟悉的微笑,只不过那张脸更加苍老,那双眼睛也染上了一丝狂热。“你好,兰德——很高兴见到你!我相信你从罗马到这里的旅途很愉快。”
“这么说肖伯恩又给你发了第二封电报。”
“当然了!难道你觉得他不会吗?那老头子可是忠心耿耿。”
“介意我和你一起吃吗?”兰德问着,却已经拽出了一把椅子。
“当然不!”
“这里的菜怎么样?”
“很一般。而且服务很慢,和所有莫斯科餐厅一样。但是我向你推荐这里的汤。很浓稠,你的叉子可以立在里面,不会倒。”
“我会尝尝的,”兰德微笑着说,“上校,你为什么来莫斯科?”
“为了生意。我觉得这不关隐秘通讯局的事。”
“哦,我退休了。”兰德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已经退休了?那你为什么还要穿越欧洲来找我?”
“我去罗马,觉得应该见你一面,看看你现在怎么样。我得承认当我得知你在莫斯科时,我的好奇心便开始作祟。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没有改变立场,是吧?”
尼尔森上校紧张兮兮地瞟着四周,好像担心有人偷听。“我早就不是伦敦方面的人了。你肯定还记得我是怎么被踢出来的。”
“我记得你是如何在瑞士那项任务中对我撒谎,导致了多少人丧命。”
“兰德,我们工作就是欺骗。你知道的。难道黑斯廷斯没有欺骗过你?”
“据我所知没有。”
“啊,老好人黑斯廷斯!穿着闪闪发亮的铠甲的骑士!但老一代人只剩下他一个了,对吧?你和我都离开了——我还听说就连一些塔兹这样的俄国人也走了。”
“我退休前,塔兹被汽车炸弹炸死了。退休对他来说是个错误。”
尼尔森上校露出笑容,“我希望你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兰德前倾身子,“上校,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生意上的事。”
“你在玩火。你在罗马的公寓被监视了。”
“一定是英国情报局的人。”
兰德决定摊牌。“他们知道你在招募雇佣军,”他悄声说道。一支小乐队上台表演,他怀疑就算是有定向麦克风也无法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尼尔森上校只是耸耸肩。“上了年纪的人就干不了我们这行了。可人都得赚钱谋生。”
“俄国方面雇佣你?”
尼尔森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兰德,这样吧,明天早上你和我一起去,你自己判断,也省去了你整天跟踪我的麻烦。”
“明天早上?”
“十点,在大堂见。我们去高尔基游乐园。这是进入春天后,第一个天气暖和的周末,游人肯定不少。”
至少,他的天气预报很准。气温攀升到二十二摄氏度,游乐园里游人如织。高尔基游乐园位于莫斯科河上,市中心以南几英里的地方。兰德从没来过这里,巨大的摩天轮令他惊讶不已。
“人们冬天来这里滑冰,”尼尔森上校说道,“夏天在山坡上享受日光浴。这游乐园四季皆宜。”
“也是见面的好地方,”兰德附和道,“尤其是在这个春天里温暖宜人的周末。”
“我要见的人叫格雷戈。如果你想,可以为黑斯廷斯做个记录。”
“没必要。”
他们向游乐园深处踱去,穿过游乐园,来到河岸上。一些人在绿草茵茵的河岸上休憩,尼尔森上校说:“只有仲夏时节在这里游泳才不冷,但是人们喜欢蹚水。”
“你很了解莫斯科。”
“来过这么多次了,对我来说,这里和伦敦、罗马一样。来吧,那就是格雷戈。”
格雷戈是个体型健壮的俄国人,身上的深灰色西装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过于厚重。没有料到有兰德在场,他有些紧张,用俄语交谈了几句后,他们两个走到兰德听不到的地方。“你能理解,老伙计。”尼尔森上校说。
兰德找了一张长椅坐下,看着几个孩子和一只肥实的黄猫玩耍。他不由自主地想起罗马巷子里的那些野猫,看来莫斯科的猫吃得更好。这时,那两个男人分开了,尼尔森上校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他弯下身子,拍了拍那只猫,突然打了个喷嚏,把猫吓得钻进了灌木丛。“很简单,”他说,“我在莫斯科的生意做成了。”
“你给了他一个信封。”
“预付定金。三个星期后,他就会运来五百部俄国和东德制造的武器,以自动步枪为主。”
“你在这里购买武器?”
“当然!还有什么事能让我到莫斯科来?”
“你的非洲雇佣军?”
“是的,”尼尔森上校洋洋得意地回答道,“万一武器被缴获,表面上看来是俄国雇佣了他们。”
“真正的雇主是谁?”
“你和我一样清楚,兰德。是英国出的钱,可能CIA也帮了忙。你看,我还在为英国情报局做事。我从没有真正离开。”
“我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黑斯廷斯没有告诉你?行事作风一向光明正大的黑斯廷斯?黑斯廷斯知道我在干什么,一清二楚。他派你干些蠢差事,装装样子,过后再放马后炮。我为英国工作,向某些非洲集团提供武器和人力。你要相信,兰德,因为这是事实。”
兰德被这番话惊得呆住了。他不愿相信,不愿相信黑斯廷斯欺瞒了他,就像尼尔森上校十年前所做的那样。
但是他还没回过神来,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脱离闲逛的人群,朝他们走来。兰德的第一反应是这男人看起来很面熟。紧接着,他看到了手枪,还以为他们被捕了。
可这把手枪是德国制的九毫米鲁格尔枪,而且枪口对着尼尔森的胸膛。“沃塔,尼尔森上校!”那人喊着,连发三枪。
兰德目击了发生的一切,好像慢镜头般清楚。他看到子弹穿过尼尔森的胸部,他向后倾倒,凶手把枪扔在兰德脚下,消失在灌木丛中。
兰德狂奔——推开前面尖叫的女人和惊恐的男人,追了上去,可那凶手早已融入另一条小道的人群中了。找到他是不可能了,而且在大多数目击者看来,兰德就是凶手。他看到一个警察在旁人的指引下,朝他这边走来。
警察越来越近,他闪身藏在一块布告板的后面,匆匆买了一张摩天轮的票。刚一开始上升,他就发现警察仍然在人群中寻找着他。当他越升越高,可以鸟瞰整个游乐园时,只见人群聚集在尼尔森上校尸体周围。他不敢相信人群中央那个小人是尼尔森,那个曾经多少次大难不死的人竟然会命丧莫斯科游乐园。
他想着这些,还有人在伦敦的黑斯廷斯。
黑斯廷斯真的对他撒了谎吗?尼尔森上校真的一直在为英国情报局工作,他在非洲的投机也是英国甚至还有美国赞助的?
尼尔森上校被杀也是整个骗局中的一部分吗?
兰德又在摩天轮上坐了三圈,然后离开了。良好的视野并没有将问题的答案带给他,但至少他看到尼尔森上校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警察也停止搜查这里了。他乘坐出租车回到饭店,刚一进大堂,就看到两个穿着黑色束带风衣的男人正在和负责登记房间的饭店职员谈话。这次不会错了。他们是真正的俄国警察。
他转身一步不停地走出了旋转门。
他们在找他,也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
他被框定为杀害尼尔森上校的凶手了。
兰德认为,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他可以试图搭乘最近的一架航班离开这个国家——毫无疑问,他会在登机时被拦截逮捕。或者他可以去英国大使馆寻求帮助。把赌注压在大使馆上好像更保险。他深知,一旦被送进俄国监狱,重见天日的日子可就是遥遥无期了。
大使馆只相隔几个街区,于是他步行过去。当他靠近时,使馆入口好像很安全,但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两个俄国警探从一旁停着的汽车里走出,截住了他。“可以请你说说你来这里有何贵干吗?”其中一个以流利的英语询问道。
“我要去的是英国使馆。”
“可以看看你的护照吗?”
“我弄丢了。所以我才来使馆。”
“你必须明白,我们正在寻找一个和一宗谋杀案有关的英国公民。我们必须查验你的身份。”
“这么说,你们不让我进入我们国家的使馆了?”
俄国人抱歉地耸耸肩。“除非你出示证件。你仍然在俄国的土地上。”他指了指他脚下的土地,好像要看看兰德敢不敢跨越一步。
“好吧。我车里有些身份证明。我去拿。”他屏住呼吸,转过身,担心俄国人也会跟过来。但他们守在使馆门口,只是用目光跟随着他。他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一辆莫斯科小轿车停在路边,前部正好被探出的楼遮住,俄国警察看不到。兰德弯下身子,佯装开锁,然后直起身,耸耸肩,做出好像要从车前面绕过去的样子。
他刚一脱离俄国人的视线,便朝着两栋高楼间的一条小巷中狂奔。他并不认为他们会离开岗位追上来,但是他不想冒险。
最后,他担心会引人注意,才气喘吁吁地慢下来,走上了一条繁华的大街。没有人拦截他。目前他是安全的。
但是他现在该怎么办?
他走进一个华丽的装饰着镀金吊灯和雕刻拱门的莫斯科地铁站,乘坐地铁,来到美国使馆附近。但他远远地就看到一辆熟悉的汽车,里面坐着两个人。他一步不停,想知道在莫斯科到底有多少使馆由警察来守大门。
接着,他走进一家小商店,借用公用电话。当他最终把意思表示清楚后,柜台后面的女人领他来到电话旁——但是没有电话簿。他想起曾经在书中读到过,在莫斯科电话号码并不是随手可查的。就算是他想方设法给英国或者美国使馆打通了电话,接下来又能怎样?他们不会冒着引发国际事变的风险,到街上营救一个被控谋杀的凶手。他们最多也就是在他被捕后,到他的监狱班房里看看他。
万一他被捕会怎样?就连他在伦敦的朋友也会怀疑这案子是他干的。他恨了尼尔森上校十年,而这种仇恨很可能爆发并转化成一场谋杀。虽然高尔基游乐园里的一些游人目击了真正的凶手,兰德不愿欺骗自己去相信有人会站出来为他作证。如果政府说他有罪,他就是有罪的。
他想知道开枪射杀尼尔森上校的到底是什么人。会不会是被那个叫格雷戈的俄国人雇用的?拿到了武器的预付款就马上命令干掉尼尔森?或者这里面另有隐情?
一定有人将兰德的名字泄露给了俄国警方,而在伦敦,只有黑斯廷斯知道他在莫斯科。有没有可能就像尼尔森上校说的那样,黑斯廷斯在这里也掺了一脚?
不。兰德拒绝相信。
这些年英国没有赞助尼尔森。他愿用生命做赌注。
事实上,他愿把生命押在黑斯廷斯身上。
他搭乘电车来到中央电报大楼,向黑斯廷斯在伦敦一直使用的一个秘密地址发了一封电报:协商解决理想口岸的新式柴油机运输问题。东部国家没有造成供货或航线问题。他署名为L·盖德,并注明回信发至中央电报大楼。
兰德确定黑斯廷斯认得出电报上所属的兰德夫人的闺名,也确定黑斯廷斯能明白电报内容的深层含义。
但他知道最快也要明天早上才能得到回复了。
饭店需要出示护照,可能还要押在前台。他也不能睡在地铁站里,因为凌晨一点至六点,是他们关闭维护的时间。而据他上次莫斯科之行的经验,大街上一旦到十点就少有行人了。那时他无处可藏。
终于,夜幕降临,他乘坐一列地铁到高尔基游乐园终点站,在公园的长椅上睡了一晚。
第二天清晨,兰德再次来到中央电报大楼,希望自己一夜间冒出的胡碴儿不太显眼。是的,女职员告诉他,有一封发给L·盖德先生的回信。她递给兰德一张表格,兰德看后,心中又升起了希望:收到我们的谈判消息。庄家另收报盘。署名为黑斯廷斯的代号。
兰德几乎要喊出声来。黑斯廷斯明白了。他会送护照来。他要和那人碰个头,然后——除非这是一个圈套。
除非黑斯廷斯帮助俄国警察或者射杀尼尔森上校的人陷害他。
黑斯廷斯的回信中指示他中午时分去红场。于是,他猜想把假护照带给他的特工一定认识他。正午的时候,会有大批游客在红场等待参观列宁墓,那里将会很热闹。
兰德知道,从伦敦坐夜间航班到这里时间足够——或者来与他见面的人是英国使馆的。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得在人群中找到对方。
他到达红场时,还不到中午,便混在等待参观列宁墓的人群中漫无目的地溜达。他低垂着头,两只眼睛却警觉地打量着每一个经过的人,寻找熟悉的面孔。
十二点过十分,他仍在搜寻。
也许黑斯廷斯所指的是第二天。也许——
“杰弗里,”一个轻柔的声音从他身旁传来。
他转过身,尽量不显出过于惊讶的样子,盯着他妻子蕾拉的脸。“你干什么——?”
“黑斯廷斯派我来的。他知道得派个你相信的人。我带了一个署名劳伦斯·盖德的护照给你。还有今晚回伦敦的机票。”
“我的天啊,他全都考虑到了!”
她望着他,脸上带着微笑,一刹那,仿佛红场中央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让我告诉你,他还以为前隐秘通讯局局长的本事有多大呢,不过是将信息藏在每个单词的首字母中而已。”
“有时候,简单的东西反而容易蒙混过关。我的暗号必须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但是我不喜欢他派你来这儿的主意。”
“杰弗里,我曾经潜下尼罗河,溜上一艘载满俄国间谍的游艇!深夜乘飞机到莫斯科只是小菜一碟。”
他揉着脸上的胡碴儿,“来吧。如果你不介意和一个没刮胡子的人共进午餐,我请你。”
他们在傍晚时分到达了谢列梅捷沃国际机场,航班延误,照例是一片混乱场面。兰德让蕾拉去询问起飞时间,而他自己也要去做些调查。他想起刺杀尼尔森上校的凶手喊出的那句话:“沃塔,尼尔森上校!”当时听起来像是俄语,但他现在明白了,那是意大利语。是时候了,尼尔森上校!是时候去死了。
如果凶手是意大利人——从罗马跟踪着尼尔森到这里的人——难道他不回罗马去吗?
他和问询台确认过了,飞往罗马的航班已经延误六个小时了。机不可失——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个男人。
不会看错,就是他,正靠在墙上抽烟,仍旧穿着那件黑风衣。
兰德从内侧衣袋里掏出一支伸缩式圆珠笔,朝着那人走过去。那人还来不及反应,兰德就迅速把笔抵在他的脖子上。“别动!你懂英语吧?这里面有一根淬毒的针,可以在一分钟之内要了你的命。明白了吗?”
恐惧令他僵住了,“是,我明白。”
“你为什么要杀掉尼尔森上校?”
“我——”
兰德更用力抵着他,“为什么?”
“有人雇我。”
“谁雇了你?英国人?”
突然,兰德感到一件坚硬的物体戳在他的肋骨上,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们买了两张回罗马的机票。“放了他,兰德,否则你就没命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慢慢转过身,扔掉那支笔。”
他转过身,直视老山姆·肖伯恩的那双冷酷的眼睛。
这时,兰德才想起自己以前在哪儿见过那个凶手。“他就是躺在你公寓楼梯平台上的那个醉汉!”
山姆·肖伯恩笑了。“这个托尼?是的,没错儿。那时他刚好要离开,听见你上楼的声音,就演了场戏。我们配合默契。”
“是你让他杀了尼尔森上校。”
“必须得这么做。非洲那宗生意越来越复杂——利润丰厚,和合伙人分享太不划算。我们中得有一个消失。我只是先下手为强,在他杀掉我之前动手。我想在莫斯科干掉他是一招妙计。与罗马相比,这里有太多可供怀疑的人,包括你。”
“我早就应该想到了。有人把消息透露给了俄国警方,我还以为是黑斯廷斯。但是你也知道我来莫斯科的事情——你甚至还事前告知尼尔森上校我的到来。你跟着我到这儿,让托尼杀掉尼尔森,把我的名字提供给警方。他们很容易就能查到我的饭店,并在使馆门前安排警卫。”
“很好!”
“而且那也不是尼尔森的公寓。那些也不是他养的猫,”兰德想起他在高尔基游乐园里打的那个喷嚏,说道,“尼尔森上校对猫过敏。”
“确实如此。”
“是你喂养那些猫,是你为非洲招募雇佣兵,只不过用的是尼尔森的名字。”
“他的买卖是从莫斯科购买枪支,但是我认为整个交易中都用他的名字更为保险。”
“你现在怎么搞到枪?”
“格雷戈仍会运送。他的渠道多,也爱钱。”
兰德还要知道一件事,“英国呢?他们赞助你们的交易?”
“英国?”肖伯恩大笑道,“不可能!是尼尔森告诉你的?他整天做白日梦,想着自己还在为英国情报局工作。他无法面对住在罗马那条肮脏后巷里的事实。整桩交易都是我们独立运作的。”
“现在怎么办?你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我?”
“外面,”肖伯恩决定道,“走在我和托尼中间。别耍花招!”
他们脚步飞快,眼看就要走到门前了,这时蕾拉突然出现,身后跟着两个身材魁梧的警察,她大喊道:“抓住他们!他们挟持了我丈夫!”
肖伯恩试图掏出衣袋中的手枪,但是他年岁大了,动作也慢了。俄国警察抓住了他们,事情结束了。
兰德和蕾拉没有赶上当晚那班伦敦的飞机。
他们花了两天时间,给伦敦打了很多电话,又去了一趟英国使馆,才终于从没完没了的审讯中解放出来。俄国警方从山姆·肖伯恩的钱包中搜出了格雷戈的住址,一桩非法买卖武器案大白于天下。和尼尔森上校被害的案子相比,他们好像对此更感兴趣,但是这些已经足够肖伯恩和托尼在俄国监狱中呆上好久了。
他们终于坐上了回伦敦的飞机,兰德说:“一天之内你救了我两次。我开始考虑这辈子都要你陪在我身边。”
蕾拉微笑着将头靠在椅背上,“如果你以后还要帮黑斯廷斯小忙,你就需要我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