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勒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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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9月末到10月中旬这段初秋的日子里,有一周或者10天左右的时间最能让人明显地觉出季节的交替。
近年来,在市中心地区好像一年到头都弥漫着机动车排出的废气的色调。可是,一来到青梅街即将伸进保谷市前的练马区关町一带,时而还能见到农田或空地。还有那深深的小树林,仍然保留着“郊外”的自然景色。
下午4点多,小暮究从西武新宿线的武藏关站下了车。他跨过了一个道口,然后朝着与商业街相反的方向爬上了一条两旁林立着住宅房的慢坡路。接着便是一条寂静的住宅街。在一片!日日的木制结构的房屋群里,偶尔还能看到几座蓝色房顶或白色墙壁的新鲜房子。
在这些房子与房子之间的夹缝里耸立着高大的榉树、银杏、樱树、悬铃木树等等。一周之前的那天早晨,小暮究为了来会去习剑的恭太曾在这里行走过,与那时相比,树上的叶子明显地变黄了。秋风凉飕飕地吹在行人稀少的路上,吹得皮肤很干燥。
然而——小暮究心情有点沉重地反思着:这一周来的变化何止表现在季节方面呢?
恭太在这附近的富士见池旁边遇到危险好像是发生在上次与小暮究分手后去习剑场归来的路上。另外,昨天上午在朝霞市的一家旅馆里发现了中谷浩司横死的尸体。同时,他就是杀害畑山的凶手这一点也大致明确了。
但是,西荻洼警察署并没有立刻解散专案组,还在集中精力调查这起旅馆事件。这一紧张的气氛是在暗示另外还存在杀害畑山的同案犯。
恭太的处境确实很危险。单就上次小暮究向他了解完情况随后发生的事来说,小暮究就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但是另一方面,在那次事件发生之后,当然警察也会比以前对恭太更加强保护的,所以也可以说今后反而会放心一些了。
另外,关于案发当日早晨走出芳鹿庄的那对情侣的情况,小暮究终于从同业界报社记者波多野那里成功地打听到了男方的姓名及其身份。
然后,小暮究与俱乐部主任及一科的责任记者们进行了商量,结果决定再推迟一下向专案组透露该男人姓名的时间,由小暮究单独调查这两个人的情况。像这种由记者秘密进行单独调查的情况在俱乐部里称作“少年侦探团”。
登到坡的最高处,再往前朝坡下走一点,然后拐进一条窄胡同,里面有一排长房屋。其中的一栋便是恭太的家。
在胡同的拐角处,小暮究有意无意地朝周围望了一望,只见阳光透过树叶静静地洒在陈!日的房子上,并没有发现巡警在周围警戒的身影。
恭太家的门半敞着。小暮究朝里一望,发现二道门的底框上放着一个书包,可是他朝里喊叫了几声,家里却无人答话。
这时,从小暮究背后正好走过一个与恭太年龄相仿的少女,他告诉小暮究恭太好像一放学回到家就到附近的一所女子高中的操场上打棒球去了。她还告诉小暮究恭太的母亲每天6点多才回家。
小暮究顺着坡路往回走了一会儿,然后朝着少女指给他的方向走去。前面是一处植着草坪的宽阔的院子。他仔细一看,原来这不是个家庭住宅院,好像是个专门栽培草坪然后再分块出售的草坪种植园。生机勃勃的绿色草坪和随处可见的被割过草皮的长方形的地面,在每日几乎全部时间都生活在大楼鳞次栉比的街道上的小暮究的眼里是多么的新鲜啊!他甚至认真地想:真想从只是方便而空气却污浊的饭田桥的公寓里迁到这一带来住。
在四周围着喜马拉雅杉树的私立女子高中的操场旁边有一片空地,那边果然有一群小学生在打棒球。小暮究很快便发现了正守护二垒的恭太的身影。在铁丝网内侧,一些身着时髦制服的女高中生正专心致志地打网球或羽毛球。于是,在黄昏即至的操场一角,不断地从什么地方传来高亢的喊叫声。
小暮究倚在空地的栅栏上,一直观战到攻守调换的时候。然后等恭太来到跟前时,他招呼了一声:“久藤君!”
恭太吃了一惊似地回头看了一眼,认出来是小暮后鼻翼向上一挑,露出了一丝微笑。由于反射出来的表情并没有带出不耐烦的样子,小暮究内心松了口气。恭太瘦小的身体上穿着件干净的深蓝色短袖圆领衬衫,看上去比前几天穿着剑术训练服时显得还要小、虽说是小学三年级了,可与近来发育良好的同龄孩子相比,他肯定还属于小个头儿。
“上次多谢你了。”
看着边摘皮手套边走过来的恭太,小暮究招呼道。
恭太露着小黑牙,发出了腼腆的微笑。小暮究意识到对小孩来说这是一种略微带有神经质的表情。这当然跟近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件——接受有关杀人事件方面的提问、遭受一个陌生男人的袭击这些异常体验的投影有关。不过,他也觉得好像这是这个少年本来就固有的一种特殊的性格。
“今天我还想问你几问话……现在不方便的话,我再等你一会儿也行。”
“嗯……”恭太暧昧地点了点头,然后朝小朋友那边回头望了望。
“现在还没轮到我击球哩。”
这一次他好像有点性急似地回答说。
于是,小暮究做好了不要太多麻烦对方的思想准备,带着很亲切的语气开口说:“说实在的……我想向你了解一下在善福寺旁边的坡路上碰到的那个女人的情况。”
关于那对情侣中的男方的情况,小暮已经从同业界报社记者波多野那里得知该人是群马医科大学的副教授各务彻夫。接着他又从流动记者都筑那里了解到:各务今年三十七八岁,负责主持群马医科大学公共卫生学教研室的工作,今年5月份承担了E市的共立电化工厂周围的地下水分析任务,在目前的公害纠纷中处于很重要的位置。
但是,最关键的还是女方的情况:她究竟是哪里的,是何许人,关于这一点,从小暮究与波多野见面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也没有取得什么进展。
既然确定了男的是各务,那么就可以直接去问他本人了。不过,主任和其他的几位记者都不赞成这种做法,因为这样的话各务不可能那么简单地坦白出来。况且,引起对方警戒之后,打算向专案组隐瞒各务的名字而单独追踪的另外一个目的——调查各务的行动及其与公害纠纷之间的相互关系显而易见就得泡汤了。
那么,要说其它可以考虑的手段——比如说始终跟踪各务,也许能够在他俩再度幽会时发现他们。不过,这一点在警视厅俱乐部一科的主管记者面前也是商量不成的,因为东京都内每天都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事件等着去采访。
并且,也应充分考虑到自善福寺事件发生以后,各务他们也会自重一些,会尽量控制一段时间再约会的。
这样的话,所剩下的就只有缩小间接调查的范围这种办法了:首先,通过共立电化的公害问题,让比较有机会接触到各务私生活的都筑或前桥分社的记者给调查一下各务身边的情况,筛选出可能是其情人的女性来。另一方面,再向不管怎么说曾目击到该女性的久藤恭太和芳鹿庄的女招待尽可能地打听一下其详细特征。然后,把两方呈现出来的女性的形象结合起来再做判断。
如果这样调查太费功夫的话,那就干脆直接去问各务,在这一点上,俱乐部内部同行的意见都是一致的。
“——那个女的一直走到现场附近的吧?所以你也许听到或看到了其他的什么特征。为此,能否请你再次尽可能地回想一下她的脸型、身材什么的?”
恭太被问得好像呈现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溜圆而明亮的眼睛里开始透出一种紧张的神色。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个……”一张口,他微微皱起眉头抬头看了一眼小暮究。
“嗯?”
“说不定前天我又看到那个女的了。”
小暮究慢慢地呼吸了一下。
“在哪里?”
“我想可能是同一个女的吧……”
小暮究不由得瞪着眼注视着对方。恭太低下头,将视线落到脚上的帆布鞋上。
“长得很像吧?”
小暮究说得很柔和。
“嗯,连脚上穿着的茶色鞋子也一模一样。”
恭太上次就告诉过小暮究,从芜藏寺旁边的坡路上方走下来的那个女人的脚和裙子下摆被早晨的露水给打湿了,上面还沾着些枯叶。据此,他基本上是径直地找到了芳鹿庄……
“在哪儿看到的?”他又问道。
“在石神井公园车站前。”
“那是西武池袋线上吧?”
“嗯。前天放学后,我和朋友一块儿骑自行车到石神井池那边去玩,回家时经过了车站前面。当我从自动售货机上买牛奶时,发现一个与我上次见过的一模一样的女人正好从我跟前走过去了……”
小暮究心想恭太是得骑自行车去。石神井公园站和武藏关站分别是平行着的东西走向的两条西武线沿线上的车站,直线距离也得有三公里多吧?
“放学后去的话,那该是傍晚了吧?”
“走到石神井公园站前是5时左右……”
5点的话应当是相当暗了。
“那个女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我想穿的是淡色的对襟毛衣,并且可能还提着个购物袋……”
“傍晚5点左右,穿着对襟毛衣,还提着购物袋,是吗?那么她从你的面前过去后往哪边去了呢?”
“往超级市场方向走去了。”
“啊!”
单从恭太的谈话里小暮究就感到那个女人好像就住在石神井公园站附近。
“可是……你真觉得她和上次的那个女人是同一个人吗?”
小暮究尽可能地放松语气来明确一下关键的问题。良己若大兴奋的话,反而有可能使少年的判断失常。
“嗯……昨天一看见她,我吃了一惊……直到看着她走远了,我还一直觉得真像啊……”
恭太用脚尖擦着地面,沉思长久,接着说:“早知道这样的话,那天早晨我多注意一下就好了……”
“不,单这些就足够了,谢谢你!”
正在这时,从操场那边传来了大声呼喊恭太的声音、轮到恭太击球了,对方在问他怎么办。
“那就这样吧。”
望着轻轻摆着手而远去的恭太那身材矮小的背影,小暮究想要说声请注意安全,结果还是没说出口来。
一回到武藏关车站,他就推开了电话亭的门,然后准备好三枚硬币,拨通了报社的电话。
这次真幸运,平时极少能找到的流动记者都筑很快就被叫到了电话机旁。
“我想和你谈谈上次听到的群马医科大的各务副教授的情况——”
“好。”对方回答道。从对方等着自己先说话的架式看,托他给调查各务身边的情况这件事大概还没有什么明显的收获吧。
“在各务的交际圈内,没有住在石神井公园附近的女性吗?”
“是石神井吗?我想他家住在三鹰台那边吧。”
“那个女的可能是个有夫之妇,她家可能是在西武池袋线的石神井公园站附近。”
片刻后,对方爽快地回答道:“不管怎样,调查调查再说吧。”
翌日午后,都筑出现在警视厅的记者俱乐部内。
在《日本新报》的一间房子里,坐着主任梶原、小暮究,还有一名年轻的记者,他们正在研究如何继续报道畑山事件的情况。近来像小暮究这样参加了“少年侦探团”的记者们反而比平时到俱乐部来得更勤了一些。这也是为了装装样子以免引起其他报社的猜疑。
在大家互相闲扯之后,都筑一手将小暮究身边的一把空椅子拉到跟前,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下面谈谈昨天电话里谈的那件事——这是我刚才给前桥分社及上次去采访时见到的一位受害者联络协议会的妇女打电话时拐弯抹角地打听到的情况……”
“给你添麻烦了。”小暮究微笑着致了谢。
“提起各务的私生活,他们好像都不太清楚。……不过,我想说不定这个会有关系……”
都筑从斜纹粗呢上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张新闻纸,动作敏捷地放在小暮究的眼前。
“据前桥分社的记者说共立电化公司的总务部次长的家在石神井。经他这么一说,我也记得曾听说过。”
“什么?总务部次长?……”
梶原主任嘴里嘟囔着从一旁瞧着纸片。他发现上面用都筑的笔迹速写着“练马区石神井町×号……”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便看着都筑说:“当然这也与公司的机构有关系。不过像公害纠纷之类的问题一般开始都是由总务部之类的部门站在第一线来处理。”
“不错,尤其是桂木谦介这个人,他从群马工厂建厂时起就到当地去赴任了,现在还兼着工厂的次长。他是搞技术的,可以说是工厂事实上的负责人。”
“这个人的住宅就是这里吧。”小暮究又重申了一下。
“对,他去年10月份荣升为公司的总务部次长,现在就住在这个公司提供的住宅里。据说没有孩子,家里只有夫妻二人。”
都筑的最后一句话给人以奇妙的启示,让人立刻将桂木的妻子与各务副教授联系在了一起。
不一会儿,小暮究要到摄影部去借一架易于操作的远摄照相机,便和都筑并肩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2
10月17日上午9点半——
从走廊拐角处发出的刺耳的电话铃声一下子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麻子正一个人靠在茶室的餐桌上望着近来没顾得上收拾的院子:尽管有意识地控制着长颈鹿草的繁殖,白色的胡枝子花和深紫色的小朵菊花还是开得乱七八糟的。听到电话铃响,麻子下意识地猛一哆嗦。自从三日前的晚上以来,麻子的神经总是对电话的铃声作出异常恐怖的反应。每当听到电话铃响,那天晚上令自己在丈夫的面前应付得出了一身冷汗,结果还是把自己强行叫到川越街上去的那个身份不明的男人的声音就会在耳边回响。
那个打电话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呢?
不过对方根本就不是如其所说的“西荻洼警察一署”的人,这一点现在看来是很明显的……
电话铃还在响着,为了摆脱那揪心的、该死的响声,她只好去接电话。
麻子站起来,走过去,然后拿起话筒。
“喂,喂!”随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嗡”的一声通话开始的信息传到了麻子的耳鼓膜处,好像是用公用电话打来的。
“喂,喂!”又传来了对方柔和的声音。紧接着,麻子不由地几乎“啊”地发出声来。不过这是一种伴有惊讶、安心、喜悦的叫声。对方肯定就是各务彻夫。
“哎,”麻子回答道。语气中好像麻子的全部心情都寄托在上面了。在上午,而且是那么早就接到他来的电话,真是太稀罕了。
“你怎么样?我有点放心不下,所以……”
他们两人自五日前的傍晚在井之头公园的旅馆里分手后还没见过面。那次回家的路上,麻子几乎是在很冲动的情况下决心给西荻洼警署投匿名信的。麻子本指望不公开自己的身份,只汇报一下自己目击到的情况,但是结果自己却被出卖了,翌日一部分报纸报道了投函的事实。当天晚上麻子在电话里被一个自称刑警的男人叫出去,白白地到川越街的朝霞市附近跑了一个来回。
11点多回到家里时,与麻子所担心的相反,她没有看到刑警模样的人影。另外,临出门时丈夫所说的公司方面的客人也不像是来过,他正一个人在茶室里带着不高兴的样子埋头阅读专业方面的书。
因为麻子是以到铃川夫人那里去取她丈夫钓的鱼为借口出去的,所以她只好解释说与铃川夫人走岔道了而没见上面。丈夫把苦丧着的脸转向一边,默不作声。这事当时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各种疑惑、担心、不祥的预感及恐怖感在麻子的脑海里浮来沉去,她在矇矇眬眬的睡眠中迎来了翌日的黎明。
麻子的预感就在当天傍晚很快作为一个事实而出现了。据6点的电视新闻报道,就在昨晚麻子搜寻警车的那条叫川越街上的“阳光公园”旅馆里发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横死的尸体,警方怀疑死者中谷浩司与八天前发生的私人银行家凶杀案有很大关系。
这一连串的情况在随后各务打来电话时她曾照直告诉过他,可是两人还没有找个机会见面。
“我没事,心里很踏实的。”
麻子心想他可能将要去前桥那边的大学里去上课,于是就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回答道。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可是……今天早晨的报纸上登著有人反映就在发生旅馆事件前后,有辆灰色的小型汽车停在前面的路上。警方正在搜寻那辆车呢!”
刚说完没事,麻子随后就带出了有心事的语气。
“对。”各务只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可麻子心想:他从来没有在这么早的时间打来过电话,说不定他也正为此事担心呢。
“有人看到我的车了。我在那个地方呆了半个来小时,况且那附近还停着出租车什么的。”
“可是不还没有确定那辆小型车就是你的路驰195吗?”
各务镇定地劝说道。也许是自己心里也没底吧,他说话时的语气也很弱。
“不,肯定指的是我的。”
一旦将想法形成语言,这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更加强烈了。
“而且,报纸上虽然写得那么简单,但是向警察汇报的那个人会不会记得更详细些呢?比如车子的牌号啦,我的长相啦……”
“你不要把事情总是光往坏处想嘛——首先,如果连车牌号也汇报过的话,那大概就已经有警察找你谈话了。”
“唉……这倒也是”
麻子心里稍微安静了一些。但是,突然又有一种直感从她脑子里闪过,她一下子觉得自己快瘫下去了。
“可是,将我的车子的情况报告给警察的人说不定就是用冒名电话把我叫到那边去的那个人本身,那个家伙故意让我在现场附近来回转悠,设计好的让我成为杀人嫌疑犯。所以,他是不是故弄玄虚,打算将线索慢慢地提供出来呢?——是的,没错!我眼睁睁地进了凶犯的圈套……”
麻子不知不觉地哭出声来。
“哪能呢?……”
各务在话筒那边深深地叹了口长气。
“不,即使不知道我的车牌号,我的其他情况也肯定差不多钻进了警察的耳朵……唉,与其突然被警察找上门来,还不如自己立刻去警察那儿讲更痛快些呢……”
她本想克制住自己,不打算给上班前的他增加烦恼,可是一个人强压在内心的感情一旦爆发出来,这种克制的堤堰马上就被冲垮了。
“麻子,你真的要沉住气啊!”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各务夹着苦笑说:“听你这么一说,简直就好像咱们是什么——犯了什么罪似的。说什么被警察找上门来……喂,喂,你要坚强些。你说杀死那个叫中谷浩司的青年的凶犯预先打电话把你叫出去,想让你领罚,不过,这种想法也太过于离奇了,因为你可没有半点杀害中谷的动机呀!”
“可是,因为他好像与畑山事件有关……如果他是凶手的话……”
“即使这样,你也没有亲眼目睹到他犯罪呀,不,就算是万一他盯上了你,你也不至于杀他呀。首先从警察这边来说,假如沿着小车这条线找到了你,他们也不会觉察到你就是从畑山事件的现场附近经过,后来又投函的那个女人,所以不可能把你和中谷牵连到一起的。”
“真的觉察不出来吗?”
“只要咱们不承认就是了,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呀!”
麻子在芳鹿庄一开始就很留心,没让女招待看到正面。……不过,要是警察向久藤恭太打听的话——?
那天早晨当那人把少年救上岸来、朝坡下面的小树林跑过去之后,不知为什么少年对着自己露出了微笑。少年的那双伶俐而明亮的眼睛一瞬间又历历在目地浮现在麻子的面前。不过,这件事她没说出来。
当再度响起预告结束通话的信号时,各务有点性急地说:“干脆咱们见见面再说吧。”
“好,我也是一个人呆着老是眼前发黑……”
“打起精神来。等我后天从大泉那边的大学里回来的时候再碰头吧。下午3点还是在富士见台站的那个小店里见面可以吗?”
从石神井公园站朝池袋方向走一站就是富士见台站。平时麻子和各务都不在这一站下车。在车站前的商业街的尽头有一家名叫胜利女神的小茶馆,从很早以前他们有时就利用这里约会。
“好吧。3点在胜利女神见。”
她又重申了一下,喜悦之情顿时涌上心来。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能和各务见面就能令她欣喜若狂。
麻子心里亮堂堂地回到了起居室。
半阴半晴的天气阴冷得有点不合时节。院子里的花草被冷飕飕的秋风吹拂着,只有在埋着郁金香球根的一小片土地上,总算落有几缕微弱的阳光。
从现在就这么冷的话,今年的冬天可能会提前到来吧。
事到如今,麻子才意识到自结束了漫长的地方生活后搬到现在的这个家里又整整一年过去了。因为东京是自己出生并成长过的地方,所以也许用又回来了这几个字来表达更贴切一些。尽管如此,不知为什么这座位于石神井的公司的住宅总也不能让她切身地感到将永远是自己的家,尽管她觉得这套共有四室的宅子对他们夫妻二人来说面积相当地合适,而且作为传统的日本式房屋来说房间的布局也恰到好处。
与各务的交往不就是几乎与自己搬到这个家的同时开始的吗——?
突然,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实似地心口被猛戳了一下。
不可否认,随着与各务接触的日益加深,麻子比以前外出得频繁多了。她越来越觉得与各务厮守在一起的场所和缺乏他的这个日常生活的场所,简直就是两个性质根本不同的世界。在麻子看来,这个不允许她与各务共处的世界简直就是一个枯燥无味的平面,在此根本无法尽情宣泄自己的悲与乐、欢与愁。这样的场所,只不过是一种家的形式罢了。
果然,在不知不觉中,家庭不是已经变成一假寓了吗?
这时候,正门的门铃响了。
麻子一下子从思绪中醒来,然后心头重又涌起一种不愉快的紧张感。不过,这次她还是比刚才接电话时动作更快地站了起来,这一是因为想到了刚才各务所说的话,更是因为定下后天能和他见面了,她的情绪总算提起来了。她想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也只有去大胆地克服它……
门铃按得很急且响个不停,让人觉得来人怪不客气。麻子走过昏暗的走廊,心里又涌上几丝恐怖。麻子平时总是在正门上上着锁,她想根据情况可以以此假称家里没人。
麻子穿着凉鞋,悄悄地走到门跟前。在门上与眼睛齐高的地方钳着一个手指尖大小的窥窗,根据透镜的结构原理,从里面可以看到正门外面的情况。去年搬进来的时候,只有这个门是麻子找人给重做的。
她看见了杜鹃花组成的围墙和侧身站在围墙下的一个人影。
这是一个身穿绿衣服的女人。这个人麻子没见过。看情景来访的就她一个人。
麻子暂时放下心来,开始招呼道:“请问是哪位呀?”
这时,对方用沙哑的声音,有点强求似地答道:“请开一下门。”
从按门铃的方式来看,也不像是个女推销员。
麻子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开了锁。
打开门一看,一个二十六七岁、身材苗条的女人站在门前。麻子仍然认不出对方是谁。那染成褐色的披散着的头发啦,那涂着很浓的眼睑膏的化妆啦等等,都与麻子所交际的家庭主妇们在打扮风格上相迥异。那绿色和黑色条纹的针织西服也说不上是多么高雅的装束。
面对麻子惊讶的目光,对方轻轻地张开厚厚的嘴唇,唇边露出了略带人情味的微笑。然后她突然从麻子的身旁挤过去,溜进了门内,并且她自己也麻利地把门给关上了。
“你是桂木麻子夫人吧?”
这次连微笑也不给了,她挑起眼梢儿、瞪起眼睛盯着麻子问道。
“那你呢……?”
“我是林奈津实。这么说你也许不知道,不过一提你马上就会想起来的。——咱们进去,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语调平淡而且干脆地说着,朝门里粗略地扫了一眼。
麻子立刻把林奈津实领到了靠门口的会客厅。她心想先在这里确定一下对方的身份,必要时可以把对方赶走。可是,凭直感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听听林奈津实要说的“话”。
进了这间10个榻榻米大小的客厅后,林奈津实仍然带着好奇的眼神不停地在装饰橱上和院子里来回地扫视。
终于,见对方取出了烟来,麻子催促道:“您说您是林小姐,对吧?您想跟我说什么呢?”
林奈津实吸了二三口后将烟轻轻地放在烟灰碟里,然后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回头看着麻子。
“单说林奈津实这个名字夫人可能不知道,不过,我和畑山欣造先生关系很熟。”
可能是因为她用畑山欣造的全名说的吧,麻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而且……说实在的,对我来说,中谷浩司也不是外人,可两个人都已不在这个世上了啊!”
啊!麻子连自己也感到意外,自己竟很平静地接受了她所说的话。一听到中谷的名字,麻子立刻想起了畑山欣造是何许人了。于是她觉得有种预感,好像一开始就看出了这个女人是为了某种与这一系列事件有关的问题而来的。
“有关畑山被害一事,我基本上尽力从中谷那里打听过了,当然这事与我本人没有直接关系。不过,从这件事上,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和你的住处。”
那么在“阳光花园”被害的中谷浩司果然就是畑山事件的凶手了。尽管如此,这个女人怎么会从他那里听到麻子的名字和地址呢?
真空般的短暂的镇静转眼之间就从麻子身上消失了。
林津奈实用涂满指甲油的手指夹起烟卷吸了一口,然后又轻轻地把它放回烟灰碟上。
“听中谷说,事件发生的那天早晨,他是在善福寺公园上面的路上和你擦肩而过的。”
“啊?”
“而且他还知道你姓什么,家住哪里。这些情况你也可能知道吧。”
麻子越发感到莫名其妙了。将要掉进河里时好容易才拼命抓住河堤的那个少年和伸出手来把少年救上来的那个结实汉子的侧影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可是这情景麻子只不过从远处注视了一会儿,更不记得和那个人曾擦肩而过。再说,那个人和中谷在年龄和身材上好像还都不一样。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奈津实倒是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着麻子。
“今年夏天这一带建公寓大楼了吧?”
她突然颐指气使地望着道路那边问道。
“……?”
在这所房子的斜对过刚建起了一所公寓大楼,这是事实。在麻子的意识中这是一座规模相当大的六层的楼房,去年年底开工,用了半年左右就竣工了。楼前还建了一个很大的停车场。看样子现在已经有约一半的房子住上人了……
“大楼的主体工程和停车场是松风建筑公司转包而建的。中谷曾有一段时间每天都到该工地去,他说因此就记住了经常出入这个家的夫人的模样。”刹时间,麻子感到脑子里一阵剧疼。她联想到了“陷阱”这个词。也许是由于太出乎意料,从而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打击造成了头疼。但是——经她这么一说,麻子才想起在整个工程建筑过程中,每到中午和下午吃工间餐的时候,常有几个在此干活的人坐在自己家前面的路上抽烟什么的。而且每当她外出购物或出去与各务彻夫约会时,那些毫不客气的目光时常盯在自己的身影上……
中谷浩司就在那群人里面吗——?
“中谷说过他乐意看你这个漂亮的夫人,有的时候他就往院子里偷瞧。”
如果中谷确实混在那群人中,那么他知道麻子的姓氏和住宅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是就算是这样,那么在畑山事件发生的那天早晨,他是在啥时候又是怎么碰见麻子的呢……?
“因此,那天早晨与你擦肩而过时,中谷开始好像也难以置信,于是就忍不住仔细朝你瞅了瞅。他也担心你恐怕认出他来了。”
怎么,那天早晨曾和自己擦肩而过?而且还瞅着自己看?
麻子再次“啊”地大吃了一惊。将要从她的记忆深处消失的那个短暂的镜头突然又倒回来了。是吗?那个人就是中谷浩司吗?
到目前为止,麻子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芜藏寺旁边的坡道上看到的那两个人身上了,所以把那个先前与她擦肩而过的中谷给疏忽了。
实际上,在那之前,也就是说从芳鹿庄走出来后,麻子在坡道前面的田间小道上行走时曾有一个年轻人与她擦肩而过,那个人就是中谷浩司。出乎意料的是,一旦想起来了,那个男人的身影就轮廓鲜明地在麻子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那人瘦长的身材上穿着一套黑色的西服。要说有什么明显的特征的话,那就是将稍长的头发从后脑勺儿一下子往前梳得耷拉到了额前。
那个人看上去是个普通的职员模样,难道他实际上就是在不一会儿之前把一个人给勒死的凶手吗?
麻子突然被这种无法言语的凄惨的恐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林奈津实伸出下巴,得意洋洋地说:“你大概从报纸上或什么地方对畑山案件了解得比较清楚了吧?”
“……”
“你明明知道警察在拼命地寻找目击人,那么你为什么不把中谷的情况去详细地汇报给警察呢?”
她那涂着橙黄色口红的嘴唇露出了几丝不怀好意的微笑,口气开始变得带有挖苦和挑衅的味道。
麻子差点没把脸给气歪。她低下了头,心想已经不可能再继续装不知道了,不过,若轻易回答的话,那么很快就会被对方抓住话桐的。
“果然没逃过中谷的眼睛,你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林奈津实重又板起面孔,好像不理睬别人似地继续说道:“他呀,在杀死畑山的第二天晚上曾在我住的公寓里露过一次面,结果却成了最后一面……当时听他谈起了你。他说早晚必须和你见上一面,为的是双方共同圆满地商量一下。”
“那么……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就是他吧?”
麻子很冲动地脱口问道,她想确定一下那天给她打电话的人到底是不是中谷。
“什么时间的电话?”林奈津实皱了一下眉头。
“10月14日,也就是他被害的那天晚上9点多……”
“啊!他果然给你打电话了吗?那你们就见面了?”
麻子慌忙使劲摇了摇头。林奈津实突然眼睛一亮:“我明白了,中谷用电话把你叫出来,约你到了阳光花园旅馆,然后就……”
“不是的!”
麻子发出了近似于悲鸣的惊叫声。她急躁且狼狈得涨红了脸。难道自己果然被这个女人抓住了话柄,钻进了她的圈套了吗——?
“我没和中谷见面!”
“你不是说那天晚上他给你打电话了吗?他可是和一个女人结伴进了旅馆的,那么那个女人除了你之外还能是谁呢?后来,只有你一个人从旅馆里跑出来了……”
“不对!那天晚上——老实说我确实到阳光花园旅馆附近去过,不过……可能在什么地方和他走岔道了……”
“哎,得了。”
林奈津实用漫不经心的表情打断了麻子惊慌失措的解释。
“一旦有事的时候,警察会好好调查的。”
“……”
在又一次的恐怖面前,麻子的脸色立时苍白起来。
“总之,畑山案件发生的那天早晨,中谷在现场附近碰见了你,并且他早就知道你的名字和住宅。可是你可能和他一样,也不方便去告诉警察。”
“……”
“中谷看穿了这件事,就给你打了电话,目的肯定是想和你商量商量。可是,不久他就被同去的那个女人杀了。——现在这些就足够了。”
此时,林奈津实目光敏捷地看出麻子产生了某种想法,于是快言快语地接着说:“你完全不必担心我会被怀疑的,因为自从畑山先生被害之后,刑警每天都在监视着我所住的公寓,我甚至都不能随便地出去买东西。不过,多亏了这些,刑警能证明中谷被杀的那天晚上我没有做案时间。现在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幸运了。”
“……”
“我想今天出来被盯上就麻烦了,于是我就勉强起了个大早。他袋站仍然是客流高峰期非常拥挤,我便很巧妙地把他们给甩掉了。本来自中谷被害之后,刑警知道与我没关系,这阵子对我也放松了监视。我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来到这里的。”
最后一句话简直是让麻子领情的口吻。
“那么……你所说的要和我谈的话……?”
“你大概心里也有数了吧。”
林奈津实满不在乎似地说道。她又从包里掏出一支香烟,然后轻轻地向上翻了一下眼珠看了麻子一眼:“现在知道你和他之间的关系的,只有我一个人。”
3
“嗯……我想上次在石神井公园车站前面见到的就是这个人。”
小暮究和久藤恭太并肩坐在行人稀少的路边的长凳上。小暮究掏出来三张四寸照片让恭太辨认。当看到第三张时,恭太立刻点头回答道。
“她穿的衣服好像也和上次的一样,上次穿的也是这件对襟毛衣。”
恭太手里拿着的照片是桂木麻子侧着上身照的。昨天过午从流动记者都筑那里得到桂木谦介的住址后,小暮究就去了摄影部,借了一架比较易于操作的远距离照相机。不知是怎么回事,驻俱乐部的记者中有许多人都不会使用照相机。然后,小暮究在桂木家的门前盯了近两个小时,到傍晚时才偷拍到麻子的照片,当时麻子正提着购物袋从家里走出来。
让恭太看到的另外两张分别是学艺部的女记者和俱乐部的女服务员的照片,就是说是与案件无关的人的照片。拍下照片之后,小暮究给共立电化公司的人事科打了电话,假装要去桂木家送东西而巧妙地打听到了麻子的名字。
看到恭太立刻从三张照片中认出了麻子,小暮究大体上心中有了数。为慎重起见,他又让恭太过目了一下另外两张从不同的角度偷拍的麻子的照片。
恭太还是回答得很干脆。
“谢谢!”边说小暮究边从恭太手中接过照片,然后在麻子的一张照片上再次审视起来。
从侧面看上去,桂木麻子身材瘦小、苗条,具有典型的日本人的特征。一件白色的对襟毛衣裹在她那单薄的身上,自然卷曲的短发下露出一双小巧玲戏的耳朵。她背后的有点模糊的树丛和木制结构的门柱,都是麻子自己家的。
当小暮究将身体靠在斜对过的公寓大楼的预制板墙上照这些照片时,他一边在心里对麻子那动人的美丽轻轻为之一震,一边不顾一切地按下了快门。麻子上身穿对襟毛衣,下着针织裙,胳膊上挽着购物袋,那身姿看上去给人一种随处可见的家庭主妇的印象。她淡妆轻抹,决不是故意招人注目的那类人。可是……她那双透着聪颖而又脱俗的目光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细高的鼻梁、从雪白的脖颈到溜圆的肩膀上的美丽的曲线,都透露出其特有的温柔的女性气息。而且,也许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小暮究觉得麻子身上带有的矜持的表情掩饰不住其内心深处无法言语的激情和苦恼,这反而使其散发出一个成熟女性的不可思议的魅力。
小暮究把照片装进口袋里,随手将最清楚的那7张拿了出来。在两人坐着的凳子后面交错林立着小型的五谷神社的红门,从里面的小树林里吹来阵阵干燥的秋风,袅袅白烟缠绕在幽静的道路上。现在是下午3点多,正是恭太放学回家的途中。
“据此我就可以知道你骑车郊游回来时看到的那个女人的身份了。”
然而,这个方程式因缺少一个条件,且是一个很重要的条件而没有完全成立。
“下一步就是确定这个女人是否就是案发的当天早晨出现的那个女人的问题啦……”
小暮究故意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上,期待着恭太作出有自信的反应。他想如果恭太回答起来很自信,那么就可以确定这个方程式彻底成立了……可是想不到恭太一个劲儿地在膝盖上摆弄他那顶黄色的学生帽,对小暮究的问话却缄口不语。于是小暮究便说:“怎么啦?比如让你在考试中打对、错号的话你将怎么办?你觉得是同一个人就打对号,拿不准就打错号……”
“考试的话我就打对号。”这一次想不到恭太很轻松地回答道。
“可是,答错的话就会扣你的分儿的。”
“行……”
小暮究有点不自然似地注视着少年的侧脸,只见恭太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额头上现出几道小小的皱纹。他又露出了对小孩来说有点不相称的表情。此时他肯定认识到了仅仅因自己的一句话会造成多么重大的影响。
过了一会儿,小暮究勉强地露出了微笑。
“不过,既然你能说出打对号,那应该是很像的娄。”
“嗯。”
小暮究用鞋尖碾灭烟头,重又意识到再继续要求对方回答那就太过分了,因为恭太两次都是在短时间内且隔着一段距离见过桂木麻子或者和她相仿的女人,而并没有面对面地和她谈过话。再说这张照片是一张斜影的侧面照,尽管用的是一架摄影部里最好的相机,但是也难说照出来的效果很清楚。
在这种条件下,硬是让恭太对实际上分别只见过一次面的两个对象断言是同一个人,这显然是一种强人所难的要求。
为慎重起见,小暮究打算下一步再去找芳鹿庄的那个女招待打听一下试试。不过,对她抱有的希望不是更小吗?
总之,下一步就该靠自己的判断行事了。
就小暮究的直感而言,他总觉得各务彻夫的情人无论如何应该是桂木麻子。他感到这种可能性远远超过了百分之五十,至少能达到百分之七十。
首要的理由在于,无论怎么说,恭太在石神井公园的站前看到桂木麻子的那一瞬间就感到她与畑山凶杀案发生的那天早晨碰到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反过来说,恭太感到长得像的这个女人就是各务所涉及的公害纠纷的一方,即共立电化公司总务部次长的夫人。如果把这一事实仅仅作为一种偶然来考虑的话,是不是有点过于巧合了。
那么,暂且假定各务副教授和桂木夫人是情人关系,将会怎么样呢?
究竟他们二人是与公害问题无关,纯粹是靠个人感情结合在一起的呢,还是有麻子的丈夫桂木谦介在背后操纵,为了将各务副教授的见解尽可能地朝着对共立电化公司有利的方向引导,进一步说是为了拉拢他作公司的伙伴而采取的一种策略上的美人计呢?
总之,这两个人的关系理应是绝对保密的,是决不能向外界泄漏出去的。既然这样,那么无论麻子在畑山凶杀案发生的那天早晨发现了多么重要的线索,她也不可能向警察汇报的。如果认为给专案组投匿名信的人就是桂木麻子,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是,另一方面,专案组仍在努力寻找可靠的目击者。
那么,就小暮究而言,是应该将桂木麻子的名字汇报给专案组,协助他们调查呢,还是再隐瞒一段时间,进而秘密侦察各务和麻子结合在一起的真正的意义呢?
小暮究一时把身边有恭太存在给忘了,他在集中精力考虑应该选择哪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他暂且决定马上回俱乐部和主任商量商量再说。报社记者的工作集体合作的成分非常大,尤其像他这样驻俱乐部的记者,就算是参加了“少年侦探团”,如果不经常和其他的同伴保持密切的联系,求得他们的支持,就不会成功。但是另一方面,在每一个记者的心中,都潜伏着独断专行的欲望,因而也可以说他们经常是在这种离心力和向心力的微妙的平衡下工作的。
一旦大体上拿定了主意,小暮究便把脸转向了恭太。他想如果不打算继续打听什么问题,最好还是把这个孩子放走。恭太大概也想赶快回家或到哪里去玩。他与刑警或记者模样的人接触的太显眼了也决不是件好事。
可是,当小暮究将视线转到恭太身上时,恭太仍然带着刚才那种眉头紧锁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道路对过的随风摇曳的一大族波斯菊。小暮究不知道自己沉默着在内心里思索了多久,可是这期间恭太好像也并非在被动地等待着他,他本人也沉浸于自己的思虑之中。在这偶然的一瞬间,小暮究发现了投在恭太那晒黑了的小侧脸上的复杂的阴影,这对于一个9岁的少年来说是多么的可怜!
小暮究问道:“最近又有刑警让你辨认嫌疑犯的照片了吗?”虽然中谷浩司作为畑山案件的凶手已基本确定下来了,但是,既然专案组认为还存在着同案犯,而且仍在继续进行搜查活动,那么就能从中谷周围筛选出有嫌疑的人来。这样的话,可想而知专案组是会让目前找到的唯一的目击者恭太来辨认嫌疑犯的相貌的吧?
果然,恭太国视着前方,带着忧郁的表情回答道:“昨天晚上有个刑事股长去过我家,让我看了五六张照片,并向我打听了一些情况。”
“还没有遇到案发当日清晨见到的那个人吗?”
小暮究故意半开玩笑似地笑着注视着对方。恭太只眨了两三下眼睛,接着又沉默起来。他那干巴巴的嘴唇微微地闭着,显得又薄又尖。
看来一提及案发当日清晨的那个男人,恭太好像就在做出微妙的拒绝反应。
小暮究一边心里这么想着,一边用打火机点燃了夹在手上的又一支香烟。
然而——其实恭太的脑海里此时浮现出了一个特定的人影来。
昨天晚上西荻洼警署的和栗股长一个人来找他。当让他看到第四张照片时,恭太条件反射般地摇了摇头。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心跳加速了,以至在看后面的那张年轻的小伙子的照片时,只是心不在焉地瞟了几眼。
第四张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在他睁眼看到的那一瞬间,他确实觉得“是不一样”。本来照片上的这个人比起“那个人”来要瘦得多,脸颊憔悴,从照片上根本看不出来是同一个人,而且肤色好像也失去了光泽,脸上还戴着一副宽边的大眼镜,这一点与恭太记忆中的情况也有明显的出入。
因此,恭太起初回答说“没有印象”,做出了摇头否定的反应,这并不是由于他本人不诚实。
然而,奇怪的是,就在那张照片从恭太的视野里消失的瞬间,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的眸子又活生生地浮现在他眼帘里。
相比之下,照片上的这张脸是有些消瘦,可是这双眼睛仍然没有变化。这双深陷在坚实的眼镜后面的目光迟钝的小眼睛与那天清晨救自己上岸的那个男人的那双目光亲切的眼睛不是非常相似吗?
而且,还有那嘴唇——照片上的这张嘴唇也是下唇厚且有点向前突起,干涩的嘴唇上纵刻有几道粗粗的皱纹……
可能是因为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的缘故吧,和栗带着比来时更难看的表情,坐在二道门的底框上,手里整理着恭太退回来的照片。这时候,恭太差点儿要说出什么,可是话到嗓子眼儿时,结果还是咽了下去。究其原因——一是自己没有把握,二是和栗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使自己不愿说话,等等。不过说到底最大的理由则是出于自己不愿意干那种出卖救命恩人的傻事。本来吗,那天清晨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那个人像父亲一样出现在眼前,使自己绝处逢生,自己哪能在自己还没有完全确信的情况下,当着搜查杀人犯的刑警的面把一个长相差不多的人的照片给挑出来呢?哪有这么无情的背叛行为呢——?
但是,若要一直保持沉默,单这一点对恭太来说就是一项沉重的负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啊!若是有一天能把与“那个人”毫无关系的真正的凶手给捉住就好了;
假若这样的话,那么,目前略微给恭太心里投下胆怯的阴影的另一件事就能彻底得到解决了。
“你在考虑什么呢?”
小暮究收起微笑,目光严肃地再次问道。
“看你那表情好像有什么心事吧?”
恭太本来打算矢口否认,就勉强地回头对他笑了笑,可是小暮究好像把意思给领会反了。
“像上次在富士见池发生的那种事……再也不会遇到那种可怕的情况了吧。”
一说到这里,恭太不由得接连不断地眨起眼来。这是他在遇到什么吃惊、发蒙的情况时所表现出来的一种毛病。而且,因为现在——他想的另一件事正好被小暮究给猜中了。
不过,这并不是一件像富士见池事件那样明了的事情,可以说是刚开始在身边表现出来的总觉得有点害怕的迹象,或许是一种心理作用吧。因此,在昨天晚上到来的和栗警部补面前自不必说,就是在母亲面前他也没有谈过这件事。因为他不愿意被人认为自己太胆小或者被认为是大人常说的神经质。而且,尤其是最近,每当母亲絮絮叨叨地问起任何事,恭太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这是怎么回事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然他对母亲也很感激,每当听到天黑后才干完活回到家的母亲说“我回来了”时,他心里就会突然涌起一种热乎乎的感觉……可是,不知为什么,只要和满腹牢骚、罗里啰嗦的母亲顶多谈上五分钟的话,他心里就会止不住涌起一种烦躁感,好像和母亲谈话很无聊,总想尽早结束谈话。
可是,每当小暮究记者带着炯炯有神且很坦率的目光注视他时,恭太就会沉浸在一种非常轻爽的气氛中,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这种感觉是与母亲在一起时所体验不到的。
“我有件事说不清楚……”
恭太努力地用一种冷淡的语气谈了起来,好像在故意装做谈论别人的事似地。
“什么事?”
“前天傍晚从学校回家后,我正想去打棒球,突然发现一个穿黑色雨衣的男人站在路口拐角处朝我这边看。我想可能又是谁来向我打听什么事吧,没办法,我就等了他一会儿,想等他过来,可是,那个人只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就走开了。”
“你不认识那个人吗?比如说——”
小暮究稍微犹豫了一下。
“比如说在你周围进行警戒或巡逻的刑警啦、巡查啦……”
“呀,因为那个刑警曾到我家来过,所以我认识他。他也穿着黑色衣服,不过个头不高。他说有什么新情况请马上告诉他,还递给我妈妈一张名片。”
小暮究推测到,可能是西荻洼警署的便衣警察果然在恭太身边负责警戒了吧。
“可是,并不是那个人吧?”
恭太望着前方,摇了摇头。
“因为他站在树荫下,所以我没怎么看清楚……不过,我好像不认识他。”
“噢,那后来怎么办了?”
“我到你上次去过的那个女子高中的操场上打棒球去了。一打起球来我就把那个人给忘到脑后去了……回去的时候,又碰见了那个人。噢,不是碰见的,是他从后面跟上来的。”
他说大约5点半左右,自己和另外三个家住同一方向的小朋友一起从操场出来后回家去的途中,他无意中回头一看,发现刚才那个穿黑色雨衣的人正在他身后20米远的地方跟着他往前走。
“然后我和朋友分了手。当进入离家门不远的小窄胡同里时,再回头一看,发现那人仍跟在后头,且比刚才离我更近了。”
“后来呢?”
“因为我总觉得好讨厌,所以就急忙进了家门,这么一来那个人也不朝我这边看了,他穿过街上的大马路就走远了……”
“他没有向你打招呼或者抓住你吧?”
“嗯,没有。所以我也没当回事。”
小暮究默默地注视着恭太那低沉下去的脸,他发现恭太仍有点不愉快。
“可是,住在隔一个门的那个比我大1岁的女孩儿当时正巧走到我家门前。她说她也注意到了刚才的那个人,那人在我还没放学回来之前就来到了这里,他还向那女孩儿打听我的家在哪里。”
据那个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孩儿讲,当时她正一个人在胡同里玩耍,那个人走过来,向她打听哪一个是恭太的家,然后又问她恭太是否每周一、三、五的早晨到善福寺上面的剑术训练场去练剑。不过,那个人不光打听了恭太的情况,而旦好像还打听了左右邻居的职业、家庭人员构成等问题。尽管是偶然发现的情况,但是自从恭太有了这种“被尾追”的感觉之后,好像就产生了一种印象,即认为那人是朝着他自己一个人来的。
“这么说,真是一个没有印象的人喽?”
恭太慢慢地点点头。
“此人与畑山凶杀案发生的那天早晨你在芜藏寺的坡路上碰到的那个人也不是一个人吗?”
经小暮究这么一问,恭太又摆弄起他的学生帽来。过了片刻,他好像自言自语似地,语气低沉地说:“我想不一样吧。”
见他再往下什么也不说了,小暮究便问道:“你对警察或其他人说过这件事吗?”
“没……”
接着,恭太突然抬起头,看着小暮究说道:“可是,也许是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吧。”
少年那明亮的眼睛看上去好像在强烈地希望那人是个“毫无关系”的人。
的确,这也许是一件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那个人除了可能是递给恭太的母亲名片的刑警之外,还可以理解为受命执行警戒任务的便衣警察在调查恭太身边的情况。
然而,小暮究的直感给他敲响了警钟。
是否依然还存在伺机杀害恭太的人呢?
那个人是杀害畑山的凶手——中谷浩司的同案犯吗?不,难道只有这一种可能性吗?除此之外难道就不可能有其他人担心恭太是危险的证人了吗?
小暮究突然感到全身一阵紧张。总之,自己必须尽快作出决断。记者必须铭记在心的是:任何采访的自由和秘密都不能超越人命这条绝对的界限。
4
女招待在餐桌上摆上两杯咖啡,然后走下了楼梯。麻子本来已很疲惫似地闷不做声了,但在各务那沉着的目光的鼓励下,她又接着谈了起来:“林奈津实老说她已经在日本呆够了,她一直打算到远嫁洛杉矶的姐姐那边去做生意。”
这里是位于富士见台站前商业街尽头的“胜利女神”西式糕点店,在该店二楼的茶室里,只坐着各务和麻子两个人。好久没有这么晴的天了,阳光透过青铜色的窗户玻璃射进来,给这个四方形的店内增添了几分暖意。
“她好像很认真似地说给畑山当小老婆是为了努力攒上一笔钱,可是还不到一年畑山就轻易地死去了,再没有像自己这么命不好的女人了。”
各务不由得露出了苦笑,麻子也稍微轻松了一点,可是马上又现出了忧郁的表情。
“林奈津实与那个在朝霞市的旅馆里被害的中谷浩司也是情人关系,她好像从中谷那里详细地了解了有关畑山案件的情况。”
“就是说,中谷果然是杀害畑山的凶手啦。”
“听口气肯定没错。因为她告诉我案发当日清晨中谷和我曾在芜藏寺上面擦肩而过等等。”
“擦肩而过?”
“对,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开始想起来。不过……”
麻子对各务说当自己走出芳鹿庄后不久,在田间小道上曾碰到一个模样像中谷的人。
“而且,据说今年夏天曾在我家斜对过的公寓大楼的建筑工地上干活时,他就记住了我的相貌和姓氏。而且,他多少察觉到了我不能作为目击者向警察汇报的原因……林奈津实说中谷死后,现在这个世界上知道我和中谷这层微妙关系的人只有她自己。”
“哦,然后呢?”
“她说一般情况下,中谷在旅馆里被杀,首先值得怀疑的应该是她自己,侥幸的是因为案发当天晚上,刑警一直在监视着她的公寓,所以完全能证明案发时她不在现场。不过,警察始终认准了她和中谷关系亲密,所以总纠缠着她不放,想从她那里打听到有关线索。”
“嗯。”
“她说到目前为止她还一味地坚持自己不认识中谷而回绝了警察,如果今后自己哪怕只说出桂木麻子的名字,那么恐怕我很快就会被当作杀害中谷的嫌疑犯了……”
“这个混帐的……”
各务的那双平时沉着的眸子里刹那间充满了愤怒的目光,简直就像面对着林奈津实本人一样。
“可是……也不能断言她只是在吓唬人。”
“为什么?”
“这是我后来与林奈津实谈话时才知道的,不过,我总觉得在中谷被害的那天晚上,用电话把我叫到旅馆跟前的人好像就是中谷本人。详细情况我怎么也揣摩不透。不过,难道不是罪犯巧妙地利用了那个电话,先在旅馆里把中谷杀死,然后企图让警察认为凶手就是那个女伴,也就是我吗?”
“但是,尽管这样,你也没有杀死中谷的动机呀?”
前天在电话里,各务也强调了这一点。
“这就要看林奈津实是不是保持沉默了。不过中谷是杀害畑山的凶手,而我又是证人,并且我又有无论如何也不能出面作证的难言之隐,等等。这些情况只要一公开出去,那么无论什么动机也能凭想象给你捏造出来的。比如说,中谷反过来威胁我,把我带进了旅馆……因为他要对我施暴,我就杀害了他而逃掉了,等等……”
各务好像在内心里也意识到了这一步,他将视线落到一直没端过而渐渐冷却下去的咖啡杯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另一方面,有人看见了我停靠在阳光花园旅馆旁边的路驰车,所以我当然无法证明案发时我不在现场了,如果从林奈津实口中说出了我的名字,那最后……我将如何也……”
麻子语塞了,这是由于她被一种绝望的悲伤哽塞住了喉咙。
各务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盯在桌子上,那表情看上去比麻子更痛苦。不一会儿,各务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问道:“于皇,林奈津实就向你要钱,以作为不向警察透露你的名字的交换条件,对吧?”
麻子点了点头。
“多少钱?”
“开始她说要500万日元。”
话一出口,麻子和各务的目光就碰到了一起。
“我给她解释说,500万日元说起来容易,不过对于工薪阶层的人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可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这样看,可能是她在像畑山那样的银行家身边呆过的缘故吧。听她那口气好像500万日元在她眼里算不上什么钱似的……”
“也许是吧。”
“而且我一说什么,她就把我丈夫的头衔给牵扯出来,说什么在共立电化公司总务次长的家庭里……她还胡乱猜测我所以不能作为一个目击者去出面作证是由于我与谁有过幽会,而对方可能是某大公司的总经理等等……”
看到各务眼里流露出复杂的眼神,麻子后悔自己不该照直诉说那么多。
“不过,反正我已给她顶回去了。我说无论如何今、明两天也交不出500万百元。后来,她说若是这样的话就妥协到300万日元……”
“她那么着急要吗?”
“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她说刑警每天都涌到她的公寓里。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警察找什么别的借口把她带去审问的话,她不能保证自己再继续以没关系而装不知道。不过,她到底还是看出了我的反应,很快就判断出自己所提的要求有些过分。于是就决定再等我一周,希望我在23日即星期三之前准备好300万日元交给她。她还说她早已办好了护照,这期间准备一下机票。总之,她打算暂且先逃向美国。因为警方也不能追她追到美国,所以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放心了……”
“哦……”
各务慢慢地将手伸向盛满浅茶色晶体砂糖的小罐,朝两人的杯子里各加了一匙子糖。他聚精会神地思索着,目光一直盯着手指尖儿,眼眶里冒出了热气。
“不过……这是刚才跟你谈话时我才意识到的:现在还不能断言只有林奈津实一人知道中谷和我之间的这种微妙的关系。假如杀死中谷的凶手事前企图利用中谷把我叫到阳光花园旅馆的机会行凶,而把罪责转嫁到我身上的话,那么该凶手当然也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尽多大努力封住了林奈津实的口,到时候,凶手一旦被逮捕后……”
“不,还不一定是这样呢。”
想不到各务突然大声地打断了麻子的话。
“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那个打电话的人就是中谷。不,就算打电话的人是中谷,凶手利用了这个机会,那么,凶手也许只知道中谷把一个人叫出来了,而不知道具体叫的是哪一个人。所以你现在就担心凶手被捕之后马上就会说出你的名字,这也绝望得太早了。”
“是……不过,即使按林奈津实的要求把钱付给她,她真的会去美国吗?人们都说敲诈者决不会一次就满足的,尝到甜头后会反复要求下去的……”
各务没有回答她的话,将杯子端到唇边,低声嘟囔道:“300万日元呀!”他把头转向窗外,目光变得忧虑起来,他在反复考虑张罗钱的门路。
但是,麻子在内心里也痛苦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各务是一个地方上的国立大学的副教授,又赡养着上了年纪的双亲,对于他来说这决不是件容易办得到的事情。
“我想倒不如主动去警察那里出面作证算了,将畑山凶杀案以来的经过实事求是地说出来,若是还被怀疑的话,到时候再说。”
麻子苦笑着流露出一种不负责任的表情,这是各务从来没见过的。各务带着冷静的口气问道:“昨天晚上报纸登出来的分析报告你读过了吗?”
“……”
“从这一次的P大学的调查报告来看,共立电化处于明显不利的境地啊!”
“啊!……”
事到如今麻子似乎才感到心里猛然被针扎了一下。那个报道她的确也读过了,从丈夫口里也零零碎碎地听到过一些。可是,由于一直被自己的心事所缠绕着,现在被各务这么一问,她没有马上反应过来。
受群马县卫生部门的委托,5月份各务率领的教研室对E市工厂周围的地下水进行了分析,并提交了分析报告,其结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判定为“合成公害”。受害者联络协议会对此不服,就单独委托在这方面有权威的东京的某个私立P大学再次对地下水和土壤进行了分析,其结果于昨天早晨公布了,断定责任基本上该由共立电化一家来承担。
“可是我们曾下过结论的。一是由于除了环乙胺之外还从地下水里化验出了三氯乙烯等同样对植物和人体有害的药品;二是由于环类物质在土壤中分解得非常迅速,所以不能简单地断定环类物质是唯一的致害物质。……”
各务脸上浮现出平时常有的沉思的表情,沉着地接着说:“P大学的意见是:土壤里测出的三氯乙烯的含量不多,环类物质的含量也不算太多。不过,环类物质的分解、衰减的速度比其它的药品要快好几倍,就是以此倒过来推算的话,当农作物或人体受到损害时,可以认为已经有相当数量的环类物质蓄积在土壤中了。公害发生后不久,共立电化就停止了历来的那种将废液流失到土壤里的做法,而特制了一个焚烧处理的装置,后来几乎没有环类物质再流进土壤中去了。尽管如此,现在仍能测出这么多的环类物质来,这就说明长期以来这类物质的蓄积量有多大了!”
麻子静静地点了点头。报纸上的报道不算太详细,昨天深夜丈夫回到家里极其兴奋而又偏颇地谈了谈有关情况,她没能很好地领会,现在经各务一解释,她基本上理解了。
“而且,可能是因为这次的公害是以共立电化公司的成套设备的操作失误为契机爆发性地扩散开来的,所以他们很重视这一点,从而把环类物质作为决定性的因素来判断的吧。——的确,一般来说,无论是对植物还是人体,药物中毒是由数量和时间的蓄积而造成的。所以,该药品的分解速度也就成了重大的决定性的依据。例如,DDT的半衰期是10年,而环类物质却快得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是DDT在日本被禁止生产之后,被视为有害性与之相同的环类物质为什么还被允许生产的原因。但是,另一方面,根据放置药品的环境因素不同,其分解速度也是大不一样的。在分析这方面的问题时,按照不同的解释,就会得出相当不同的结果。”
各务慢慢地含了口杯子里的咖啡。
“这么说,两个大学的意见最终正好是对立的了。”
比起学术上的问题来,麻子还是更关心丈夫和各务之间的位置关系。
“可以这么说吧。因此,这一次的报、对受害者协议会来说,应该是如愿以偿了。他们拿着这个报告,就能向共立电化公司请求巨额的赔偿费了吧!”
“那么公司一方会是什么态度呢?”
“当然会以最初的合成公害的理论作为盾牌予以反击。正因为受害的范围广,所以索赔额也就会很高,而对于将来这也是个有影响的问题。因此公司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妥协。不仅如此,假如今后继续出现农作物受害,甚至危及到人体的话……目前只是一部分人主诉得了皮炎,诊察结果也没一致起来。可是,无论怎么说,这是急性中毒的症状,根据环类物质对人体构成的长期性的危害,将会进一步地确定其具有‘催畸形性’。以前美国的粮食组织曾禁止生产环类产品的糖精,这也是出于它能促进染色体的分裂而产生畸形儿的缘故。现在在正常的工厂周围,已经出现了像章鱼腿那样底部分岔的萝卜啦,不抱团儿的卷心菜啦等畸形蔬菜。如果把这种情况也作个坏的设想,那么,因为植物换代较快,所以其畸形情况就发生了,这不得不让我们认为这就是同样的受害情况出现在人体上的先兆。——就是说,当这种情况再深刻发展下去,并且确定其主要原因是来自共立电化的废液的时候,也许就会根据县知事的命令,工厂将陷入停产关闭的境地吧,哪怕只是一时性的……”
更何况公司最近为了防止公害又进行了设备投资,如果事态发展到最坏的地步,那么,生产总额的60%以上靠群马工厂来支撑的共立电化公司,岂不就濒临倒闭的危机了吗?麻子隐隐约约地对未来做着黯淡的预测。
“哎,现在还无法预料今后事态将如何发展。不过,因为P大学的报告对受害者一方有利,所以共立电化公司将不得不重视我的见解,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吧。”
这句话自然而然地暗示了桂木谦介和各务彻夫之间的微妙的关系。
但是,麻子不由得认为,事态的趋势正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朝着对桂木不幸的方向倾斜下去。不,倒不如说,这就是丈夫近来的表情在麻子心中折射出来的预感。
“近来我丈夫看起来真的很害怕……”
这种预感不由得随着叹息声一块儿流露了出来。
“在P大学的报告内容还未正式公布之前,我丈夫等人好像就大体预料到了。可能就是这种原因吧,我丈夫每天夜里回家后的那种可怕的表情……正因为我丈夫为该厂尽了力,是事实上的负责人,所以如果出现一点差错,那就事与愿违了。随着纠纷的发展,他会不会在公司内也陷入困难的境地呢?因为公司里好像关系也很复杂。而且,他还说当时到地方上说去就去了,在那个地方招募工人的年代,那些居民如此地欢迎他们,并且从中得到了各种有形无形的利益,最近却突然改变了态度,变得如此冷漠无情,这也大令人忍无可忍了……”
“是啊……站在桂木先生的立场上来想这种变化恐怕最能令人感到痛心了吧。周围的居民中也可能有相当一部分人在共立电化公司的工厂里工作,随着近年来人们对公害问题认识的不断提高,那一带也不例外。即使直接在里面工作的人本身保持沉默,其孩子们及其他人则会堂堂正正地加入反公害的队伍中去的。”
来自居民的压力和公司内的困难……不过,最能把桂木逼进绝望的焦虑,甚至使他陷入无从发泄的苦闷中去的,还不是他对在工厂付出的10年心血产生的根本性的怀疑吗?
假如该工厂是造成公害的重大的元凶,且在这次纠纷中败北从而危及到公司的前途的话……自己这10年的努力到底是干了些什么呢?这哪里有什么成果,岂不是罪恶深重的徒劳吗?
也只有现在,麻子才痛心地读懂了许久不曾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的丈夫的内心世界。这是因为:当她再回首自己一心跟随丈夫生活过的10个年头时,她感到沉积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寂寞、空虚的心情在根本上与此没有什么两样。
“的确,这一周来,我丈夫尤其显得不正常了,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可是,他有时又像发烧的病人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每当这时候我总觉得我的心被他看透了似的……”
“现在如果我们俩惊慌失措,那就最危险了。”
因为又有一对男女登上了楼梯,坐在了后面的座位上,所以各务压低了声音。他换了一种叮咛的语气接着说:“我想为了桂木先生,当然也为了我自己,现在仍要绝对防止我们俩的私人关系公开出去。我们教研室提交的报告在结果上比P大学的报告对公司一方有好处。所以,如果打官司的话,共立电化公司将会以本教研室的报告为依据与对方据理力争。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在这关键时刻不能招致意想不到的误解。我觉得因为我们的事而影响了重大的事情的发展趋势,那才真的非常可怕呢……”
的确就是这么回事,这一点麻子也能理解。事到如今她才不由得认识到自己在这条漆黑的小胡同里走了多深。一阵绝望的感觉向她袭来,她几乎晕倒。
看到麻子脸颊上淌着泪水,各务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她,一边尽量带着轻松的语气问道:“究竟林奈津实说何时,又是怎样把钱交给她呢?”
“她说希望我在这一周之内——最迟在23日星期三之前交给她。她要我把钱一凑齐就给她往公寓里打电话。她威胁我说如果不与她联系的话,第二天就把我的名字告诉刑警。”
“打完电话,然后呢?”
“她到我家来取。她说与其在容易惹人耳目的外面碰头,不如自己甩掉尾巴来这里更有把握……”
“噢。”各务点了点头。
“总之,也只好接受她的勒索了。当然眼睁睁地被她把钱拿走怪窝心的,不过,无论如何也要严守住这一秘密,最起码也要守到这次公害纠纷的结果出来为止呀。”
各务在最后这句有分量的话里好像表达了他对两人前途的坚定信心,使麻子突然觉得好像有两只温暖的大手撑住了自己的肩膀。是的,如果不首先摆脱掉目前这个困难,恐怕就别指望有什么将来吧。
“不过,到星期三为止加上今天一共才有五天呀。这期间要凑够300万日元——我也反复地考虑过了,要说我能自由支配的钱,不怕你笑话,至多才四五十万日元左右……”
麻子家里没有孩子,所以多少也有些积蓄。可是,桂木这个人在金钱上不大在乎,从建厂时起他就动不动地为部下不惜开支,所以与他的年龄和地位相比其资产相应地少得多。现在住在石神井的这套房子是公司提供的住宅,他没有其它的房地产。而且,前年他父亲去世后,他的大部分储蓄被他母亲和一个当寡妇的妹妹拿去在藤泽购买房子了,剩下的钱几乎都存在公司内部的银行里。基于这种情况,麻子手头上只有自己长期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零星。存款而已。
各务微笑着说:“我也尽量地凑凑看,不过能否凑够300万日元却没有把握……”
自接受了林奈津实的敲诈条件后,麻子横下心来决定不给各务增加经济上的负担。虽说事情发生在与他幽会后回家的路上,可作为一切故事发端的芜藏寺旁边的那件小事是自己一个人经历的。麻子本来自暴自弃地下了决心:如果拿出自己所凑的钱还不能令林奈津实满意的话,自己就在她向警察汇报之前先去出面作证。经各务再次解释、说服后,她也就无力反驳了。
“如果因钱数不够,林奈津实不同意呢?……”
“不,会让她同意的,必须想法说服她赶快逃到警察追不到的地方去。”
“我能办得到吗?”。
“由我来办。”
“……?”
“星期三早晨你就给林奈津实打电话,定下来她过来的时间,我提前一会儿到你家。我们用准备好的钱要求她同意,要她保证不再敲诈第二次,保证一定在警察面前保持沉默。如果她不发誓的话,你再费力给她凑钱也是没用的。”
“可是,她就是当时发了誓,果真就能遵守誓言吗?而且……虽说林奈津实说她很容易就能飞往美国,可她在这里是很重要的线索,警察能让她轻而易举地逃掉吗?”
“所以,这些情况我想确证一下。”
“那如果我们得不到她能严守秘密的保证呢?”
不知为什么,麻子越来越突发离奇地恐怖起来,一个劲儿地反问。各务一瞬间屏住呼吸,凝视着她。当看到从各务的眸子里突然射出从未有过的异常锐利的目光时,麻子感到又有一种极为可怕的预感像冷水一样涌进了体内。
“你又来了,没事的,我会好好地和她谈成的。”
两个人的手在桌子上自然地接近,最后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各务的手掌紧紧地包着麻子的双手,掌心汗渍渍、热乎乎的,充满了力量。
所有的心思在麻子心中化作了一个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