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亲的秘密
01
一过夜里10点钟,医院里便变得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
而从窗根下的那片松林之中,不时地传出沉重的风声,和隐约可以闻及的、从堂津湾传来的阵阵海潮声。
病房里有三张病床,除了辽子母亲之外的另外两名患者,从刚才就平静地入睡了:其中一人,是因为交通事故受伤的年轻女性;另一名是因神经痛,而长期住院的、60多岁的老妇人。
也许是气温下降了,或是暖气不热了的缘故,辽子感到脚底下有了一股寒意。
为了去取来一条毛毯,辽子稍稍挪动了一下椅子;但这细微的声音,也使得病床上的玉枝睁开了眼睛。她那双由于发烧而显得浑浊、暗淡的眼球,迟缓地动了一下,她在搜寻着辽子,辽子把脸靠了过去:“疼吗?……”
玉枝疲惫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说她在忍受着痛苦的折磨。晚上8点左右,大夫在巡诊时给她注射了止痈剂和镇静剂,也许还应当有效吧。
“水,给我……”玉枝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
“嗳!……”
辽子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床那头的吊瓶,透明的药液,正通过细细的塑料管,有规律地一滴一滴地落下,进入到玉枝脚面上的针头,再进到她的体内去。这条在她的左脚脚面上,切开的静脉输液通道,24小时从未间断过,可是,玉枝还是感到喉咙干渴。
“大夫说,不能喝水的……”
“就一口……喝一小口!……”玉枝眨巴着眼睛恳求着。
辽子只好把床头柜上的一个盛药片的小碗,悄悄地端到了母亲的嘴边。
玉枝像好久没喝水了的样子,喝了一口也不让拿开。
“再来一点儿吧!……”她不依不饶。
“可是,刚才都……”
“嗓子里像是有沙子一样,话都说不了……”
“可大夫都交代了呀!……”辽子一脸无奈地说。
于是,玉枝用她那模糊的视线,盯了一会儿辽子的脸,然后,把目光移向了天花板。又过了一会,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喃喃说道:“辽子,你且过来一下!……”
辽子的心里,不由得一惊。她倒不是由于玉枝要说什么,而感到心情紧张,而是对母亲的意识,一下子恢复得这么好,而感到有些不安:也许,这就是人们通常说的那种“回光返照”吧?
忠谷玉枝因为煤炉意外失火,而导致下半身的烧伤,于前天——也就是1月18日晚7点多,住进了这家医院。
玉枝是佐贺县唐津市,一家机械制造公司职工宿舍的厨师。前天晚上,在职工食堂里,她用小型油泵给火炉加油时,一下子加多了,当燃料油遇到了炉子里的明火,便一下子着了起来。虽然被三名赶早回来的员工,用灭火器扑灭了火,可是,玉枝从胸部到大腿,都被大火烧伤了,她被送到这家外科医院,正在保育院上班的女儿辽子,得到了通知以后,也马上赶来了,并住下来陪床。
第一天的夜里,玉枝看得出自己的伤势,比想像的要严重得多。她的患部、被缠上了厚厚的衬衣一样的绷带。一边输着液,还要她绝对地保持安静。但是,那时候,她的意识十分清楚,嘴里也能说话,还可以把当时发生事故的过程,详细地对辽子和公司的来人说明白。
但是,大夫担心万一发生不测,便悄悄地对辽子讲:虽然这会儿看她精神很好,但由于她因烧伤,坏死的皮肤已经为“三度”,并且,超过了全身皮肤的三分之一,日后肯定会出现,由于皮肤的呼吸功能下降,患部的蛋白质分解,代谢产物蓄积而造成的尿毒症。如果她的意识,一旦出现了朦胧不清,就一定要多加小心……
果然,从昨天开始,玉枝就发起了高烧,似乎疼痛也加剧了,平均6个小时就要注射一次止痛剂。
“辽子,过来。”玉枝用比刚才更加清晰的声音说道。
辽子顺从地拉过一把椅子,向母亲靠了过来。玉枝轻轻地调整了一下呼吸,目光紧紧地盯着昏暗的天花板。
“辽子,还记得你父亲吗?”玉枝问道。
“啊,记得呀!……”辽子笑了起来,“原来是问这个呀?……”
辽子那位46岁的父亲,名字叫作忠谷君雄,在1965年秋因病去世。那时辽子刚满12岁。虽然过去了14年,但那时辽子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了,因此还记得很清楚。
忠谷君雄在唐津的青果市场工作。他不爱讲话,是个受同事喜欢的人。关于他,辽子虽然想不起更多的事情,但辽子清清楚楚地记着:父亲的同事们,常常把自己放在自行车前面,带回家里的情景。玉枝点了点头。
“那么,你的户籍本上,写得是你父亲的养女一事,原因你也知道了?”玉枝又问道。
“嗯,父亲和前妻离婚了,然后他从户籍本上迁出后,妈妈和他正式结的婚……是吧?”辽子笑吟吟地点头道。
户籍本上是这样记载的:玉枝于1955年,带着女儿辽子与忠谷君雄结婚。由于这个原因,君堆与辽子便构成了养父女关系。也就是说,辽子成为了君雄的养女,但是,辽子自从懂事以来,就确信:忠谷君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直到她上高校、办理入学手续的时候,她需要交舱户籍证明,她才发现户籍上写得是“养女”一词,并向母亲进行了询问。
说来话长……
辽子的母亲玉枝,13岁时在中国的东北部、一个被称为“伪满洲国”的地方长大。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由于日本侵华战败投降,必须无条件地全部撤离中国,她再撤离时与家人失散了。玉枝便于1952年一个人回到了日本。
玉枝回到了父亲的老家佐贺不久,便经人介绍,与忠谷君雄相识,并于1953年秋天生下了辽子,但事实上,他们一直以“事实婚姻”的形式生活着。之所以一直到1955年,玉枝和辽子都未能入籍的原因,就在于君雄曾于1946年结过一次婚,但他的妻子于1951年年底,突然去向不明了。
当时的日本法律规定,配偶去向不明三年后,本人方可单方面宣布离婚。但是,婚姻关系继续存在,从而不得再结婚。君雄和玉枝说好,万一妻子突然返回,也要和她办理离婚手续,然后再与玉枝结婚。
然而,他的妻子一真没有下落。于是,忠谷君雄便于1955年,单方面宣布离婚,玉枝也人进了他的户籍本,此时辽子巳经两岁了。这样一来,玉枝在入籍之后,辽子只能以“养女”的身份登记在籍。
辽子对当时母亲的这种解释,几乎没有一点儿异议就接受了。辽子长得很像母亲,在她的记忆中,和父亲君雄却不大相似。尽管如此,她也从未怀疑过,母亲说的话的真假。
玉枝歪着头,把目光转向了辽子,她用包裹着绷带的手,把身上的毛毯拉了拉,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时我说的是假的呀!”
“什么?……”辽子吃惊地望着母亲。
“妈妈乘‘白山丸’号,从上海出发的时候,不是1952年,而是1953年的春天。早先我说那是1952年的事情。回国后刚刚半年,就生下了你。你死去的父亲,是在1954年认识、并于1955年才结婚的呀!……”
“这是怎么回事儿?这样的话,那户籍的事情……”
“至于户籍嘛,还是那样的,是妈妈带着你,入了你父亲的户籍的。”
辽子一下子无话可问了。她虽然感到十分奇怪,但马上就听明白了母亲的话。
玉枝的双眸中,饱含了热泪,她再三抬头看着辽子。她那干燥而失去了光泽的双唇,微微一动,又一字一顿地说下去。
“你是我在伪满洲国的时候,就怀上了的种,真的呀!……”玉枝叹息着低声呢喃,“辽子,你真正的父亲是别人!……”
自从母亲和自己讲了那些话后,辽子又结合自己,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和知识,对玉枝的前半生,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玉枝是在她13岁的时候,也就是1941年,由双亲带着到达了满洲的。父亲是在鞍山的制铁所工作,一家人都住在辽阳。玉枝是独生女。她从当地的高等女子学校毕业后,便进入了护士学校。
1945年4月,日本侵华战争的败局越来越明显。刚刚是护士学校学生的玉枝,被征去到兴城的陆军医院,当了一名救护护士。随后,她那已经50多岁的父亲,也被强征从军。
1945年7月,玉枝在辽阳的家受到了空袭,听说母亲被炸死了,随后日本政府宣布了无条件投降。战争结束了。但是,从此她和父亲失去了联系。玉枝所在兴城日军陆军医院,也被接收东北的中国共产党军队扣留、整编。在那之后的八年间里,他们同东北抗日联军——在那以后,便改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一起,转战安东、沈阳、北京,但基本没有离开中国的北方。
1952年他们全体南下,玉枝则留在了武昌的医院里工作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三年中,中国国内也渐渐地安定下来了。玉枝住在武昌的大学医院的职工宿舍里。在医院工作还发给工资,休息日还可以上街,生活上无忧无虑。只是在1949年直通日本的航船停止后,玉枝认为回日本再无希望。
在那时,她认识了“龙门寺拓野”。他是由于住院期间,常常有朋友来看他,这才和他熟悉起来的。当时玉枝24岁,龙门寺拓野当时30岁。
龙门寺拓野出生于日本的歧阜县,1942年夏季他20岁时,被国家强征入伍,然后被送到缅甸战场。1944年他脱离了军队,到达了“伪满洲国”。但不久又被强征入伍,在哈尔滨迎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在那之后,他也和玉枝一样,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整编,转战于各地。1952年他留在武昌的汽车制造厂工作,由于他在侵华日军的军队里,就是干修理战车的工作,因此对汽车行业十分熟悉。同时解放军也很器重他,在武昌的工厂里,就授予他“工程师”的称号。
1953年,中日两国再度通航。他们听说有从上海出发的“日赤”船,玉枝便萌生了回国的愿望。但龙门寺却被工厂方面恳求,再让他留下来工作两、三年,他便决定再留一段时间。玉枝并不想拖累龙门寺,她对龙门寺讲:同在一个医院的日本人,全部决定返回日本,如果再不走,恐怕自己就再没有这个信心了;况且,也许父亲已经活着回到了家,正在等待着自己。但龙门寺终于还是留在了中国。
玉枝于1953年4月回到了日本,回到了养育自己13年的、父母的老家佐贺。但是,父亲依旧没有任何消息,兄弟姐妹们也七零八落,能够依靠的人也找不到。而此时她又有了身孕,当然一定是龙门寺的孩子。那时候已经4个月了,无法堕胎,而留在中国大陆的龙门寺拓野,也一时半会联系不上。
万般无奈之下,玉枝只好投靠了一门远房亲戚,她生下了辽子,等身体恢复之后,她又去了福冈,在那里谋求职业。
在福冈,她成为一名制造机器零件的工厂的职工宿舍的厨师,带着辽子一块儿住在那里。在中国时,玉枝就已经是一名合格的护士了,但由于她是毕业前被征走的,因此,她没有正式的毕业证书。
在那家工厂工作期间,经人介绍,她认识了忠谷君堆。当时君雄35岁,他的确有过一段婚史,但是在两年后便离了婚,玉枝工作的地方,都是独身的职工,君雄在这些人当中年龄最大,因此,看上去更加孤独。在玉枝工作繁忙时,他就把辽子抱到外面去玩耍,1955年秋,这家工厂倒闭了,利用忠谷君雄打算回老家之际,玉枝和他结婚了,那一年玉枝27岁,辽子则刚满2岁,由于玉枝在生了辽子不到一年中,就认识了忠谷君雄,所以,不太想还留在中国的龙门寺拓野——不,也许她想过,但由于根本见不到本人,她也就死了这条痴心。
结婚时,两个人说好,就当忠谷君雄是辽子的亲生父亲,等辽子长大了,问起户籍上的事情如何回答,君雄也想好了措辞。一直到死,忠谷君雄都在严格地恪守着这个诺言……
“……如果幸运的话,我和你父亲还会有孩子,也许是这个原因吧,你的父亲非常喜欢你,可以说,爱你胜过爱他自己。”
玉枝一边恳求着要水喝,一边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诉说着。看上去她似乎忘记了伤痛。一股刚毅的、发誓要说完话的神情,显露在她那已经成土黄色的面容上。
“其实,我也十分尊重你父亲的遗愿。人都死了,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可是,当我一想到要骗你一辈子……”玉枝心中一阵酸楚,说话有些哽咽,“当母亲的眼看着就剩你一个人了,也就想无所谓了……”
看上去,玉枝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不久将告别人世,但对辽子来说,却无论如何,不能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
“龙门寺先生的消息,自从我回到日本后,就再也没有听到……无论如何,当时我是非常想念家乡的。那时我就认为家乡的人,在眼巴巴地等待着我回去呢!从1953年开始,‘日赤’号的船,好几次航行于中国和日本之间;到1958年,团体回国是最后一次,那一次,相当多的日本人都回来了……”
玉枝又陷入了,对当年返回日本时的回忆之中。也许她讲完这些之后,在心底里仍然期待着,龙门寺拓野也能在那次回来吧。
龙门寺拓野的故乡,是位于歧阜县的山间部,一个名叫中山七里的驿站町。玉枝至今还清晰地记着:当时他在他那宽大的手掌上,用手指写着:歧阜县郡上郡东村。
龙门寺生在那个村子里。他很早就失去了双亲,一直由叔叔领养,把他抚养成人。在那个马濑川和飞驒川合流后的、岸边的小村庄里,他每天无忧无虑地钓着鲇鱼和鰕虎鱼,生活得十分快乐。春祭时村里非常热闹;一到夏季里,村里也是办佛事的僧侣诵经声不断。当年,每当龙门寺拓野在讲到这些的时候,也引起了玉枝对那山村特有的民俗的向往。
“他在缅甸离队之后,听说后来全军覆灭了,只是他一个人,活着回到了日本,因此于心不忍。也许在他的心底里,还是希望回到日本。哪个人能割断对故乡的恋情呀!……”玉枝完全陶醉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了。她像唱歌一样念叨着,“而且,龙门寺先生是个坚强的人,也有灵活的头脑。如果他回到了日本,肯定会成气候。他是那么出色的一个男人……”
“大概母亲的心底里,产生了一种对自己一个人在日本所感悟到的深深的后悔和内疚吧。那往日的岁月、意识深处的情感,如同一下被冲垮的堤坝,如火山一样喷发出来。”辽子产生出这样的感觉。
“你出生后,之所以给你起名叫做‘辽子’,就是因为妈妈在当姑娘的时候,是住在辽阳的啊!……那是我最幸福的时代。自从日本战败以后,那惨景至今我都无法忘记。龙门寺先生也没有留下照片,我去过他的老家打听过,可什么消息也没有……对,你就是他留下的纪念物呐……”
玉枝像要找到龙门寺当年的容貌一样,用苦闷的眼神盯着辽子,继续缓缓说着。
“辽子,如果你有力量的话,一定要找到龙门寺拓野先生,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呀!……”玉枝语重心长地叮嘱着女儿辽子,“妈妈也要去了,如果能在九泉之下,和你的爸爸相见,那我也就安心了……”
玉枝在烧伤后的第四天,即1月22日的夜里,平静地停止了呼吸。似乎伤痛也渐渐缓和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意识,渐渐地朦胧,像睡着了一样死去了。在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在说出心中埋藏许多的秘密之后的安详感。
02
在玉枝的葬礼上,忠谷君雄的兄弟和从佐贺赶来的、玉枝远房亲属们都到齐了。还有当年她从上海回日本的时候,认识的两个信友阿姨,辽子也给她们写了讣告信。但这两个人没有来:辽子寄给鹿儿岛的住所的明信片,被注明“搬迁,地址不详”,而遭退了回来;只是住在神户的那位阿姨,送来了悼念信和香典。
玉枝工作的那家公司、以及辽子工作的保育院的人也来了。因此,这次成了意料之外人多的一次葬礼。
但是,所有的人都没有,对辽子谈一谈她的今后。今年辽子26岁了。高校毕业后,她又上了两年的保姆培训学校,取得了保姆资格。后来在市内的一家保育院里工作。现在,她在一家私立的、条件相当好的保育院里上班。在那里,由于她干了三年,所以是那个保育院里,资格最老的一名保姆。
圆圆的脸、小麦色的皮肤、十分健康的辽子,在任何人的眼中,都是永远那么天真活泼、能干可爱的姑娘。一对黑黑的眉毛、下唇比上唇稍稍突出的口角,更给人一种干练的印象。
事实上,辽子并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她和同事们的关系十分融洽,当然,她的工作也非常利索。她和母亲两个人,住在一间公寓里生活,过着简朴而安稳的日子。对辽子有好感的男性有两个人。虽然他们明确表示了,一定要娶辽子为妻,但辽子对辞职、走上婚姻的道路,还没有充分的精神准备。再加上她想水到渠成地,完成自己的婚姻大事,因此,她对这两个求婚者,都采取了漠然相处的态度。所以,在她的周围,也有不少人认为,她是个性格怪异的姑娘。
自从玉枝死后,辽子一个人便孤独了,因此人们都认为:她会马上选择结婚这条路的。
但玉枝死后,辽子心中在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葬礼一结束,辽子依旧还去那家保育院上班;下班后,像把自己关进笼子一样,她躲进自己那间公寓里。对辽子来说,决定下一步的行动,需要时间考虑。
母亲死了,心中悲伤的风暴过去之后,辽子心里多多少少,产生了对她的憎恨。如果自己的“真正的生父”还在,并早一天让自己知道的话,还可以和他商量一下,她们娘俩儿目前的处境。
只剩下一个人的辽子,意识到是母亲把自己,推到了要决定如此重大选择的位置上来的。
可是,正如玉枝自己坦白的那样,她原本是要把这个秘密,一直带到坟墓中去的;然而,她碰上了这场不幸的事故,并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死期将至时,便不得不向女儿,如实坦白了这一切。
玉枝希望辽子知道,她的亲生父亲还在,而且,尽可能地去找到他,面对死亡,她不得不正视女儿今后的前途了吧?
于是,辽子开始考虑要实现母亲的这个遗愿。玉枝今年52岁了。这么年轻就去世,她自己连做梦也没有料到。一个人从中国回来、生下了女儿辽子;在丈夫忠谷君堆死后,她一手把辽子拉扯成人,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生前她不图任何回报。
“龙门寺拓野”这个男人,果然回到日本了吗?现在他在哪儿、又怎样生活着?……这些都要进行了解和调査。确定这些,花费了辽子一个月的时间。
而且,就算是找到了龙门寺的所在地,向人们提出这个名字,又将会怎么样,可以说这还是个未知数呢。他如果活着,其处境会大不一样;而自己见到他时的心情,也会有所不同。
辽子如此这么一想,便决定要从“亲生父亲”的概念里摆脱出来,而尽可能用好奇的眼光,去观察这件事情。
玉枝对辽子讲过,龙门寺拓野的故乡,是歧阜县郡上郡东村。是一处马濑川和飞驒川合流后的岸边小村庄。辽子从地图上看,那个村子现在似乎,已经改称为益田郡金山町一带了。
辽子向金山町的町公所,打去了一个电话,她要首先弄明白这一点,果然,金山町町公所回答说,早在1955年,本地区四周的四个町、村就合并了。
接下来,辽子又向町公所的户籍人员,打听是否有一个名叫“龙门寺拓野”的男人。
“根据规定,电话里,我们只对本人回答这个问题。”一个男青年答道。
“如果我去您那里,可以査看一下吗?”辽子连忙问道。
“啊,那也不行,从1976年的法律修改以后,只允许本人査看自己的户籍。”
“那么,我看一下户籍的底卡可以吧?”辽子仍不死心。
“这个嘛……如果有特别的情形是可以的,不过要写明理由,并向市、町、村长提出申请,审査结果认为有必要,才可以批准同意。”
虽然这个人的回答有了一线希望,但看来手续上,还是十分麻烦的。
怎么写这个理由呢?而且,怎么说明龙门寺和玉枝的关系呢?……
辽子决定,和同住在一起的主妇——吉冈香代子商量一下。吉冈香代子今年三十五、六岁,目前正在替这家公寓,代管一些事情。她为人热情,在玉枝的葬礼上,还多次告诉给辽子,一些辽子不懂的规矩。
由于她常常来看望辽子,于是,辽子决定问一问她。当然不能说实话,只能说要打听一个,过去帮过母亲忙的男人的下落,“嗨,规矩还不是人定的嘛,如果你去了,那就不一样了。过去我住在东京的姐姐,还托我办过这样的事呢。当时,她要的非常急,可她正好生完孩子,住在医院里,我姐夫又特别忙,连去邮局发封申请书的时间都没有,于是只好求助我。我去村公所一说,人家马上就给办了,申请书还是后补的呢!……”香代子十分乐观地说道,“打电话人家当然会拒绝的。可你要是直接去了,我觉得一般都会告诉你的。到底用人家的户籍底卡要干什么事,人家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你要去哪儿?”
“歧阜。”
“歧阜?”
一听说是去歧阜县,香代子就为难地皱了皱眉头:“那可太远了……”
结果,辽子想了一晚上,便决定按照香代子所说的,直接去向町公所询问。并说对方是母亲就业的公司的职员。母亲过去在中国的时候,曾经受到过他的关照。即使不让自己看户籍的底卡,也许会告诉自己,这个人的生死下落,或住在什么地方。而且,万一町公所的人不说,从当地的住户那里,也许会打听出什么来的。
于是,她决定既不写信、也不再打电话,马上亲自去了歧阜。从地图上看,益田郡金山町位于狭长的歧阜县中心,稍稍偏南的地方,正好在髙山市和歧阜市之间。在地图上标有飞驒川、国道41号线、髙山本线、中山七里谷的标记下,金山町不过是一个弹丸之地。从它周围的地名上来看,也可以使人想像得出,它是一座个深山里的小村庄。
最近的车站,好像应当是高山本线的“金山”站。从佐贺县唐津市去那里,似乎应当乘国铁筑肥线向福冈行驶,然后转乘新干线的火车;再在歧阜的羽岛换车,在名古屋下车,从那儿再乘坐2直通高山县的快车。这样是一条最短的线路。
待七七四十九天的“七七”丧礼过后,辽子安放好了母亲的骨灰。三天以后,也就是3月14日的寒冷的早晨,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拎着一只旅行袋,便从博多站乘上了“光”号的上行列车,保育院虽然还没有放春假,但辽子却得到了一个星期的特别假期。当然,虽然说调査龙门寺拓野的消息,是此行的主要目的,但她还想如果有剩余的时间,一定要好好地来个个人旅行,顺便再考虑一下今后的生活。
而且,为什么自己选择了这么一条漫长的道路旅行呢?也许是暗示着自己的命运,将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改变吧……
当辽子坐在新干线的火车上时,她的心中像风吹一样,闪过了这个预感。果真是这样,那么也许将会面对亲生的父亲。辽子的心中,充满着不可名状的紧张和漠然。
早晨7点24分,由博多驶出的“光”号列车,于12点多钟到达了名古厘。当辽子再次改乘上开往高山的“海苔3号”列车时,顷刻间慢车的趣味一下子改变了,坐在有暖气的列车上,看着把硕大体积的行李,放在通道上的男人们喝着酒,仿佛一下子到了山村的集市。车窗外,可以看到灰白的云雨中,小镇上一排排住房,和列车时时驶过的条条河川。
离开名古屋一个小时之后,铁路轨道的两旁,开始出现了高髙的群山,群山到处都裸露着带有寒意的褐色山肌。
铁路一直沿着飞驒川北上,河水和湖水一样是深绿色,流速十分缓慢。大概是由于到处都是大坝,而堵住了冲出的水流吧。
下午3点钟,辽子便在金山飞驒站下了车。
从短短的站台上,也可以看到河流。两岸有零星散建的农家,都建在干枯状的桑树之中。到处都可以看到一株株的樱花、桃花,那淡淡的粉红色花瓣,在寒风中煞是好看。只有那清澈的空气,才使人意识到,此时还是冬末春初。
辽子上了站前只停着一辆的出租汽车,她请司机把自己,带到金山町町公所,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她就到了町公所。这是一栋钢筋水泥的、两层的灰色建筑,正好面对着两条河川的交汇点。
“请问哪里是马赖川?”辽子问道。
“是这条。”司机的手指了指右侧。
“飞驒川和马赖川就在这里汇合;下游就叫飞驒川了。”司机盯着车内的后视镜,和气地说道。
辽子下了出租汽车,很快走进了町公所。她来到了一个挂有“户籍课”牌子的窗口。一名20来岁的小个子男青年,像迎接辽子似的盯着她。
“我是从唐津来的。我想打听一下原籍在这儿,叫龙门寺拓野的人。”
“唐津?……”小伙子吃惊地反问了一句。
“对,佐贺县的唐津。”
“从九州特意来的?”这个小伙子瞪大了眼睛,又问了一句。
这时,从他对面桌后边,一个戴着黑色套袖的、40来岁的工作人员,也竖起了耳朵注意倾听着。这时辽子才看到,周围还有四、五个前来办事的人。
“噢,你就是前天打来电话的那一位吧?”这个小伙子好像想起来了。
“是的。是这样的,一个月前,我的母亲去世了。她说她在1953年,从中国回国时,有一个叫龙门寺拓野的先生,曾经多次帮助过她。如果这位龙门寺先生也回国了,一定要找到他,当面答谢。因为这是家母心中最后的一件事……”
辽子说出了“编好”的理由。
小伙子和那个40来岁的工作人员,互相对视了一下,这名上了岁数的人说道:“龙门寺拓野,是这个人?”
“对……因为他在1952年就30岁了,所以他应当是1922年出生的。如果他的原籍是这里的话,那么,他多半回到了这里。麻烦各位帮我查找一下,他现在的住址……”
于是,这两名工作人员,再次互相看了看,岁数大的男人,朝里边一张桌子的人点了点下巴,说了句“去查一下吧”。
于是,里边的那名工作人员,便抬起了头,看着辽子。
“你的母亲是在外地时,得到了龙门寺先生的关照的吗?”岁数大一些那名工作人员,又插了一句,“对不起,这里面该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吧?”
“详细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母亲平安回来,可是多亏了他啊!……”辽子故作感叹地说,又急切地催问着,“那么,叫龙门寺的人,这里有很多吗?”
“不,这个名字可没那么多。”对方认真地回答道。
当辽子提起“龙门寺”的名宇后,这个人的反应,在某一点上让人感觉,有了一丝丝异样的变化。
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过了一会儿,才从里间屋的文件柜后面走了出来。他的手里拿了一份材料。他来到辽子的面前。
“龙门寺拓野的本籍,开始的确是在这里的,可是他1965年结婚后去了东京。”
“1965年?结婚?……”
辽子重复了好几遍,她有些惊呆了。仿佛受到了猛烈的一击。
“这么说,龙门寺先生还是回国了。”
“是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辽子又问道。
“啊,这个可就不知道了。”
虽然辽子的问话,有些太过分了,因为她可没有想到“龙门寺结婚”的事情。在她的脑海里,龙门寺拓野的形象,是一名30岁左右,和玉枝相爱时年轻、强壮的年轻人。
但是,现在他应当是五十七、八岁的老人了,所以,他当然会结婚的了。如果在那个年代,40岁以后再结婚就太晚了。大概这和他回国的时期没有关系。
“他去了东京的什么地方?”辽子又不死心又问了一句。
“户籍上写着,是迁到了东京都中野区松丘。不过,这是当时新编的户籍,现在并不一定局限在那个地址。”这名工作人员,一边看着手中的卡片,一边回答着辽子。
“那么,龙门寺拓野先生还有什么亲戚吗?”
“没有了。”年纪大一些的人回答道。听他的口气,好像对龙门寺,知道些什么线索似的。
“听说他还有一对伯父母,可很早也死了,不过,他们的儿女,好像都搬到了歧阜。在金山町还有几家姓龙门寺的,也许是好几代以前的亲戚了,现在谁也不直接,认识龙门寺拓野先生了。”
他为什么详细地,对辽子讲述这些,以至于辽子也不免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下这位上了年纪的工作人员。
“要不就问问东小学吧。课长不是说过吗?”年轻的工作人员,对这名上了年纪的人称“课长”。
这位“课长”一边把双臂,从椅子上的扶手抬起来,一边说道:“其实,最近龙门寺拓野先生,刚刚向东小学校提出,要捐献一尊青铜雕像的请求。不过,说‘最近’也是去年的事了。好像也做好了。你是不是也为这件事情来的?”
“不!……”辽子很直接地就否决了。
课长听罢,不解地盯着辽子的脸。
“这个消息刚一传出,就引来了不少记者采访呀!……”那位课长颇感叹地说,“反正你要一到了小学校,就会明白许多的情况了。”
看样子这位课长,认定了辽子是知道了雕像的事情后,才来打听龙门寺的住址的人。
“这么说,龙门寺先生给这个町上的小学校,寄赠青铜雕像了?”辽子一边反复地念叨着,一边呆呆地愣在那里。
03
金山町东小学校,位于沿马濑川的上游,数十公里的岩屋大坝附近。年轻的工作人员对辽子讲,最好乘坐41号国道的公共汽车前去。
从町公所出来,过了水泥吊桥,前面就是国道了。辽子来到公共汽车的停车场,正好从下吕温泉方向,驶来一辆空车,她便上去了。这时已经可以看到,白云里映出的夕阳的色彩了。
看到马濑川边,有人在钓鲇鱼和虎鱼,辽子不禁回忆起了母亲讲起的、龙门寺少年时代的事情,今天的流水,看上去是那么冷冷的湛蓝。两侧的群山高耸入云,山脚下灰色屋顶的建筑和墓地连成了一片。
不一会儿,河面更宽了。在它的前面,出现了红色的大坝,那就是岩屋大坝。
沿着大坝向左上行,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的左侧,就是东小学校。在这块斜坡拓开的空地上,建着一栋稍稍破旧的钢筋水泥的三层建筑。在运动场的对面,有一处拱门型屋顶的体育馆。运动场的四周是花坛,外缘的樱花树,已经有绿芽了。
大概已经放学了吧,运动场上看不到一个学生的影子,校舍里也静悄悄的。辽子一站到校门口,就仿佛感到了无数童音朗朗的读书声,和歌唱“君之代”、“荧光”的气氛来。
她朝着学校体育馆的方向走去,因为她看到,在那个方向的花坛前面,有一处堆放着几块黑色石块的台子,大概那里就是要放青铜雕像的台子吧。辽子来到了那里,看了一会儿,便又朝校舍走去。
教职员工的宿舍还亮着灯。辽子来到亮灯的门前,说了一句“对不起”,便有一位四十五、六岁模样、身材魁梧的男子,悄悄地打开了房门。
“啊……今天我在町公所听说了……”
于是,辽子便对这个人,说明了自己来这儿,打听龙门寺的消息,并说是町公所的人,让她来学校问一下。
“啊?……”这名男子十分吃惊,上下打量着辽子,片刻后打开房门,“你先进来吧。今天不巧,校长不在。我是这儿的副校长。”
于是,辽子便被领进了里面,有三、四名教师的房间里。
“龙门寺拓野先生是从贵校毕业的吗?……”
辽子说完,抬头看了一下四周和墙上挂的、有了年头的旧挂钟,心中不免充满了万分感慨。
“不,严格地说,龙门寺不是这所小学毕业的。在1972年修建岩屋大坝时,原来的学校,成了水库库底的一部分,现在的学校是新建的。因此,龙门寺先生是在1934年,毕业于那所已经沉入水底的旧的东小学的。”
这名副校长用清晰的语气,大致介绍了一下龙门寺拓野,和他赠送雕刻的青铜像一事。
当时居住在东京的龙门寺拓野,开始是通过他的邻居、一位出身于下吕町的参议员,向东小学转达这个想法的。
龙门寺拓野于1942年被应征入伍之前,一直住在金山町;后来他在缅甸,待到日本战败投降,一直在中国内地,待了很长时间,于1955年回到了日本。他曾一度投宿在金山町的朋友家,不久去了东京,在东京成就了自己的事业。
后来他常常在聚会时,见到那位出身下吕町的议员,听说了家乡的情况,特别是听说他原来毕业的那所小学,要因修建大坝而被淹没,校址要迁至他处时,便通过这位议员,向母校提出,要捐赠一尊青铜塑像的想法。由于今年又逢他的公司,创建15周年,因此,正好以此来纪念这个日子。
学校方面马上进行了调査,证明了龙门寺拓野确实是东小学的毕业生、其捐蹭铜像也无其他政治目的后,便接受了他的请求。
作品应该于今年3月20日到达。然后,计划进行一个简单的开幕式便结束。
“雕像就放在那个台基上面。”
副校长用手指,指着窗外的那一堆石块。在瑰红夕阳的漠漠照射下,那堆黑色的石头上,被染上了一抹落霞的红色光泽,“听说是委托一位东京有名的女雕刻家雕刻的,制作的主题是,培育孩子们的友爱之心。那个女雕刻师说是名叫岸川万梨子,是一位有名的女雕刻家呢。仅这一点,这尊雕像就会是不可多得的,髙价的艺术品呢!……”
现在从第三者的口中,听到了关于龙门寺拓野的经历,和玉枝讲得毫不矛盾。只是玉枝恐怕做梦也没有料到,龙门寺自1955年回到日本后,到东京事业有成吧。
“可是……他现在干什么工作呢?……龙门寺先生。”
“听说是宝石公司的经理。”
“宝石公司?”
“对,今年创建15周年,那就应当是1965年创建的吧,恐怕是乘着当时经济髙速增长的风头,顺势创建的吧。”副校长说着,坦然地笑了起来。
“您是说他1955年回国,在一个朋友家住了一段时间。可他不是没有亲戚了吗?”
“是这样的。不过,详细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当时接济龙门寺先生的那个人,就住在这附近,在大坝的旁边。你要想了解一些情况,不妨自己去问问他。”
那个人名叫稻村为造,是龙门寺拓野少年时代的朋友,于是,辽子打听好了那个人的住址。
“对不起,您见过龙门寺先生吗?”辽子临走时又问了一下。
“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在他提出寄赠雕像一事之后,校长去了一次东京,应当见过他的。因为他说在开幕式时要来,就等那时再见吧。”
当辽子再次走出运动场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而且,她也马上感到了阵阵寒意。
她沿着马濑川,一个人独自行走着。这儿的水流落差很大,因此水流声也很大。道路是新开拓的山坡路,斜面上长满了灌木丛,并且一直与远处山上的树林连着。黑暗从脚底下生出,挡住了她的视线。不久她就来到了大坝的堤堰上。
极目眼下,湖面上呈现出暗蓝色。远处山峦重叠,紧紧地包围着静止不动的水面。湖面的前方,有一条纤细的水流,一直通向漆黑的山间深处;堤坝的对岸,有几处灯火时时闪动,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人存在的感觉。偶尔传来几声鸟鸣。但更多的是寂寞。
这时,一丝的风也没有。
龙门寺拓野,就生长在这昏暗的水下吗?他上过学的小学校,也沉在了这片湖水下面?……
“啊,这是父亲的旧居啊!……”辽子在心中喃喃私语道。现在自己伫立在,这死一般的寂寞中,仿佛陷入了远离现实一般的梦幻之中,“在这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要是把母亲带来多好!……可是……”一想到玉枝,辽子的双眼就模糊了起来,像是要拂去这凄凉的悲伤一样,辽子又继续行走在,这无人的堤坝上。
在对岸,有一所大坝事务所模样的建筑,和一栋建在道路旁边的路边餐馆,还有三栋民房。虽然很远,但辽子通过灯光,可以辨别出来。那家餐馆的窗帘,已经放下来了。
一家没有围墙的民房关着房门,里面亮着灯。辽子来到之后一看,这家的门上,挂着一块写有“稻村”字样的姓名牌。
“对不起!……”辽子上前叫门。
门开了,出现了一名年过50岁、身穿一件灰色对襟毛衣的男人,他已经花白了头发,在那张清瘦和稳重的脸上,架着一只玳瑁框的眼镜。和刚才副校长说得模样,很是相似。
“突然来访,实在抱歉。我叫忠谷辽子!……”辽子向对方简单做了介绍,“对不起,请问您是稻村先生吗?”
“是的!……”对方点了点头,然后又重新仔细地打量着辽子,于是,辽子马上对他,说明了自己到町公所,和东小学校的过程。
“我从副校长那里,听说稻村先生,曾经关照过龙门寺先生,所以,想详细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稻村为造有些吃惊地盯着辽子,看了一眼。
“你找龙门寺先生、从九州的唐津来的呀?……啊,请进来吧。”
他好像清醒过来似的,指了指房门,等辽子进屋后,他便关上了房门。
进门后是一间小会客厅。他把辽子让了进去。看上去这间屋子刚建好不久。
“关于龙门拓野寺先生的事情嘛,要说知道,那也是20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在孩子时代就是好朋友哇。”
稻村坐在辽子的对面,点了一支烟后,便用平稳的口气说道。
“一一这么说,龙门寺先生从1955年回国以后,是从您这里去了东京的,而且再没有……”
“那时他也不过在我这里,住了一个月而已。当时在金山町,他一个亲戚都没有了,而且,他从小就没有了父母,一直在他叔叔家长大,可战后他叔叔家老两口,也都相继去世了。虽然留下了一儿一女,但女儿嫁到了滋贺县,儿子也在龙门寺先生回国之前,去了歧阜县。”
“那么他回来后,就找到了您?”
“是啊。当时还没有这个大坝,我家也比这会儿大。但龙门寺先生住了时间不长就走了……”
稻村为造一副深深怀念的表情,眺望着湖水方向。窗外已经完全黑了。
辽子屏住了呼吸问:“这么说,没有一个人知道,龙门寺先生的消息了?”
“啊……当时他是和战友,两个人一块儿回来的。”稻村为造好像回忆起来似的说道,“那个人名叫古山纮。老家是歧阜县的。不过,战前去了中国的伪满洲国,在那里他被强征人伍。战争中一家人全死光了。现在他回到老家,也没有了他的地方。于是,龙门寺就把他也带来了。在缅甸,两个人是一个部队的,也是一块儿开小差的。听说是这样的……”
“大概龙门寺先生后来去伪满洲国的时候,也把他叫去了吧。也许是这个原因,龙门寺先生没有让古山先生离开。”辽子心中如此揣测着。
“古山先生现在在哪儿?”辽子问道,“这个……那时候,他们两个人一块儿去了名古屋。”
“名古屋?”
“是呀。在名古屋待了不久,就听说又去了东京。只是古山先生的身体太虚弱了,感到力不从心,他们两个人的年龄,相差不多,那时都是三十三、四岁,不过……艰苦的战争,许多人都受到了极大的创伤,古山先生就是那样,所以,现在他在什么地方……”
稻村的女儿20来岁的样子,她端来了茶水,然后又马上退了出去。除了里间屋偶尔传来,几句说话的声音外,家中静悄悄的。湖水的寂静,似乎完全征服了这一带。
“这么说,龙门寺先生和这位古山纮先生,从1955年回国后,在您家里住了一个月,就一起去了名古屋?”
“那是……1955年10月份的时候,他们去了名古屋。”稻村十分肯定地说。
“后来就再没有了音信?”
“不,后来两、三年里还经常来信,但是,因为那时候我身体不好,住在医院里,也就没有回信。以后慢慢来信也少了……而且,关于他寄赠雕像的事,我还是从东小学校的副校长,那里听说的呢!……”
稻村像是心中想着其他事情一样,冲着辽子温和地微笑着,饮了一口茶水。
“他现在是宝石公司的经理了?”
“是啊,宝石界我不熟悉,但听说‘龙宝商会’,算是宝石界的大户。”
“宝石公司的经理……那他以前干过什么?”辽子又问道。
辽子只知道龙门寺以前在中国,是干汽车修理这行的,在她的印象中,怎么也不记得和宝石有什么关系。
“噢,这件事是有原因的。”稻村又重新点了一支烟,盯着烟头看了一会儿,慢慢启齿,“在龙门寺去名古屋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两人喝着酒。当时我问他,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的时候,他说他让我开开眼,看一个稀世珍宝……”
龙门寺拓野离开了一会儿,拿来了用一块脏布包着的东西,里面有几块带红颜色的、结晶一样的石头子儿。
“那几块石头子儿很大,样式不同,足有十多块呢!……”稻村略显激动地说,“他说这是红宝石的原石,是在缅甸迷路时,被他偶然发现的。缅甸是有名的红宝石产地。而找到红宝石的地区,也是寻找红宝石的人,经常出没的地方。龙门寺先生也是听当地人说,才知道自己找到的,竟然是罕见的红宝石,所以,他对我讲的时候,也是十分自信的样子。啊,如果说是在50年代的话,那时的世风不好,大批日本人回国,要想找份工作太难了。龙门寺先生开始,也打算在名古屋的附近工厂,找份工作干着。但他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出卖这些宝石,那时我也是半信半疑……”
“那么,后来那些宝石……”辽子听到这些故事,感到甚是惊诧。
“大概他就是用这些宝石,轻松地就打入了宝石界,并且取得了成功吧?”
稻村把长长的烟蒂,摁在了烟灰缸里,辽子也端起冷了的茶水喝了一口。
寄赠青铜雕像、宝石公司经理、红宝石原石,还有战友古山纮……围绕着龙门寺拓野,竞然有这么多的话题,这可是辽子所料不及的,她开始感到头脑发胀,感觉迟钝起来。
“那么,龙门寺先生现在,住在东京的什么地方?”辽子最后把问题拉回原点。
“噢,他家在什么地方我不清楚,査一下公司不就全知道了吗?”
由于龙门寺拓野是在60年代结的婚,所以,户籍从金山町迁到东京了,大概这段婚姻还持续着吧,而且,看来应当有孩子吧……
辽子急切地想知道这些,但不知为什么,她这次没有马上问出口来。
稻村也紧紧地盯着辽子的脸说:“你母亲说在中国时,受到了他的关照,那么,应当和龙门寺先生认识很久了吧?”
“大概有两年的时间……后来,家母先回国了。”辽子平静地答道。
“啊,要是那样的话,那他也一定记得你母亲吧。”稻村像是安慰的样子问道,“不过,龙门寺先生会记得你吗?”
于是,辽子便打开了手提包……
“家母十分珍重地,保存着当年龙门寺先生送的礼物呢!……”
辽子说着,取出了一只古朴风格的怀表让稻村看。
这是玉枝生前,多少年来一直珍藏在一个小纸盒里,并放在衣柜抽屉紧里边的珍藏品。在玉枝去世的四天前,她向辽子讲述龙门寺的事情时,也把这个纪念品的事情,详细地对她说了。她还说明了存放地点,并嘱咐辽子,教她第二天带到医院里来。
辽子果然找到了那只怀表,并带到了玉枝的病床前,玉枝用包着绷带的手,许久许久地抚摩着这只旧怀表,辽子甚至看到,母亲的手在微微颤抖着,而在此之前,她的手指已经无法动弹了。
“家母临死之前,把它紧紧地放在了我的手心里,对我说,这是龙门寺先生的贴身之物,分别时送给她的,并说如果他见到了这个,一定会回忆起来的……”
辽子的声音嘶哑了,她紧紧地咬着嘴唇。
稻村将这块怀表,随便拿在了手里。他低下头,粗糙的手指擦了擦眼镜,然后长久地凝视着它。看上去,他的视力极差。
“原来是这样啊。我也当过一年多的兵,这场战争的罪恶,真的是实在太大了!……真是一场噩梦呀!……”
在这大坝的周围,死一样的寂静。而这块怀表的声响,却一直响到了辽子的耳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