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8

“为什么部分学生会认为紫苑瑞枝死了?这一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谈冲动;这股冲动似乎是她在心中批判海晴从不自行判断状况时突然涌现的,但她无法确定。

“她明明好端端地活着啊!”

被刑警们从两侧支撑的龙胆依然半张着嘴,他的额头黏附着被雨水淋湿的头发,呈现蜡雕般的不自然颜色;但他似乎已渐渐从震惊之中回复,凝视着瑞枝的双眼闪烁着带有敌意的晦暗热情。他的绷带已松脱,露出了手上的伤痕,但他丝毫不以为意。

“而且不光是认为瑞枝已死,似乎将她和藤弥生搞混了。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错误?”“藤”是晃至于母亲再婚后的新姓氏——就连在场中脑筋最不灵光的海晴也立即明白了。

“实际上因被迷魂大盗强暴而痛苦自杀的是弥生,却有人误以为是瑞枝。哪种人可能产生这种误解?只有一种人,就是迷魂大盗。他们不知道前来拿回失物的女人不是瑞枝本人,而是代为前来的弥生,所以一直误以为弥生便是瑞枝。”

被刑警制住的朱鹭——不,藤晃至狠狠地瞪着龙胆。他顶着庆应硕士的光环,去年从土佐女中转任至闹年轻教师荒的土佐女子二专;现场不知道此事的,只有海晴一人。

“而我也收集到了好几个证明这个想法的证词。先是瑞枝高中时代的同学牡丹增子,她也一直以为瑞枝进大学不久后就自杀了;这个错误资讯究竟是从哪里接收来的?就是从迷魂大盗之一的里叶芳树。增子也被下药偷走了财物,她为了讨回自己的钱,和芳树谈判,过程中听他提起瑞枝自杀之事。当事人芳树都这么认定了,增子自然轻信不疑。当然,不光是这个因素。增子从安艺高中毕业后便没和瑞枝往来;而瑞枝的老家在室户,与安艺有段距离,也是很大的原因。”

如今龙胆亦完全回复冷静,他的双眼依旧直盯着瑞枝,不知是否把铃的话听进去了。

“还有龙胆老师的朋友朱华房子,她的误会是龙胆老师亲口造成的。不消说,龙胆老师本人作梦也没想过这是误会,一心以为瑞枝已经不在人世。当时他以芳树抓到的猎物水缥季里子为优先,为了找个适当的藉口取消与房子的饭局,特地要浅钝伪装成弁柄刑警。那场饭局是为了替房子庆生而定的,龙胆老师担心一般的藉口无法说服她,所以起了恶作剧心理,特地把瑞枝自杀的事搬出来,要浅钝扮演弁柄刑警,自己则以尸体发现者的身分参加演出。当然,实际上死的不是瑞枝,而是弥生;龙胆老师也不是尸体发现者,发现弥生尸体的是她的哥哥晃至。晃至去年从土佐女中转任到二专,和龙胆老师一样成了二专讲师这一点,只是单纯的偶然。其实五月发生的自杀案本来就不可能直到十二月才再次进行现场搜证,早该有新住户搬进去了;即使龙胆老师真是发现者,也不见得有义务协助。虽然这些都是疑点,但房子却完全没起疑,两人便以这个藉口唬住了她。当然,他们根本没去白蓝庄进行现场搜证,而是围到芳树准备好的饵——季里子身边去了。只是当时芳树阴错阳差地服下原要对季里子下的安眠药,龙胆老师及浅钝抵达位于朝仓的公寓时,关键的猎物竟在眼前悠然离去,芳树则在房里呼呼大睡。”

“慢着,请等一下。”没想到迷魂大盗竟然打着自己的名号招摇撞骗;弁柄五味杂陈地瞥了龙胆一眼后,插嘴说道:“里叶和学长——不,龙胆会误将弥生当作瑞枝,是浅钝造成的,没错吧?因为偷走瑞枝的信件、谎称是失物并邀她出来,是那家伙的任务。或许当时浅钝也误以为弥生即是瑞枝本人,但他最后应该知道实际上自杀的女学生不是紫苑瑞枝,而是藤弥生才对啊!因为我们去找他问案时,一开始就表明藤弥生的遗书上提到浅钝这个人,接着才开始问话的;所以他绝不可能不知道实际上吊自杀的是弥生。但浅钝为何没告诉他的两个同伙?”

“那是因为——”瑞枝首度开口,音色虽带有踌躇,却流露出潜藏的顽强意志。“我拜托他这么做。”

“拜托?”弁柄与晃至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唱和起来。“你拜托他?什么意思?”

“弥生代替我去拿信,才会受到这种苦不堪言的屈辱;她会死是我的责任,我认为自己必须向弥生的家人谢罪,所以拜访了藤家。那时候……”瑞枝以下巴指了指晃至。“我见到了弥生的哥哥,他问我对浅钝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虽然他没告诉我这么问的理由,我却立刻领悟到是和弥生的死有关。”

“你认识浅钝?”晃至变为责备口吻。“那时候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完全没有印象;但我想说不定是高知大学的学生,因此在学校时见朋友便问:‘我们学校里有没有叫做浅钝的学生?’给果听说农学系里有一个男生姓浅钝。”

或许是听见了激烈的车辆冲撞声而来的吧,雨中的高知殿堂已被旁观群众包围。警察为了保持杀人未遂现场,在挑空停车场的四周拉起了黄布条;在里头说话的瑞枝、伫立一旁的铃及海晴等人,看在围观民众的眼中,都只是接受警方问话的关系人之一而已。

“我去找浅钝,他知道我才是真正的紫苑瑞枝后大吃一惊;正因为过度惊讶,才让他不慎透露自己强暴弥生之事。”

“为什么不告诉我?”晃至本欲怒吼又即时自制,挤出的声音显得不上不下。“为什么你当时不立刻告诉我?为了找那家伙……混帐!”千头万绪同时逼上心头,晃至自暴自弃地流下眼泪。仔细一看,除了刚才龙胆划下的一刀,他的手臂上还另有伤痕;八成是杀害浅钝时受的伤吧!“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吗……”

“说穿了”瑞枝垂下眼来,但她的声音依旧流露着不为任何逆境所动的强烈意志。“我是害怕。我确信晃至先生一知道浅钝的存在,就会立刻杀了他;事实上,晃至先生的确找出了浅钝,并替弥生报了仇。但是当时我害怕浅钝被杀;不,与其说是害怕,该说是不愿失去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明。”

“你爱他?”龙胆的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转向他;他的声音中堆积着以侮蔑二字尚不足以形容的残渣。“你爱那种人……爱那个窝囊废?”

“很遗憾,这么说不太正确。还有,你凭什么说他是窝囊废?你根本不了解我,这是你和我继安艺高中园游会以来第二次实际相见,你明白吗?其余的都是信件或电话往来。我们的交情不过如此,你却老说你爱我,要以结婚为前提交往;你大概一点也不明白听了这些话的我,是多么地不知所措吧!你非礼的是弥生,却以为非礼了我;你连我的长相都不记得,还说什么纯爱?真是太滑稽了,恶心至极!”

“是你的错!”面对瑞枝炽烈的怒意却丝毫不以为意的,只有当事人龙胆一人;他的嘴角浮现了某种缠人的黏腻嘲笑。“明明答应考上大学后要和我交往,却出尔反尔!既然我好言拜托,你都不肯陪我睡觉,我只好偷偷弄你上床了。”他无视一旁低声怒吼的晃至,继续说道:“晃至的妹妹会吃那种苦头,都是你害的;要是你本人来拿信,她就不会被轮奸了。晃至杀害芳树和庆太,也都是你的责任;要是你乖乖听话,就不会发展成这种无可挽救的事态。对,全都是你的错!”

“还不闭嘴!”晃至试图扑向龙胆,刑警们奋力制住他。他满面通红,彷佛即将喷出血来;他的嘴唇掀起,露出了牙龈。“你这个邪魔外道!”

“蠢女人,杀人凶手!”龙胆看也不看晃至一眼,淡淡地继续说道:“女人全是白痴。我高中时也有个蠢女人,就是我的导师,是个屁股大又喜欢做爱的半老徐娘,总是相准家人不在时约我到她家去。只要家人不在,她就会晾棉被当暗号;大概是一想到能和我上床,期待得全身发抖吧!从二楼跌下来摔死了。”

要和这个屁股大又喜欢做爱的半老徐娘上床,是有条件的,便是期考总分必须超过某个基准;为此,龙胆甚至不惜事前到教师办公室窃取考卷。换句话说,期待得全身发抖的其实是龙胆,但他却下意识地省略了这一节。

“进大学后交的头一个女朋友也是个大白痴,明明自己也是高知出身的土包子,竟敢说我在朋友面前大刺刺地讲着粗俗的土佐腔很蠢、很丢脸。这种蠢女人,我立刻知道她根本不值得我对等交往,所以就下药奸了她。她就和充气娃娃差不多,对,这最适合她了。我的周围全是这种女人,每一个都一样!遇见你时,我还以为总算邂逅了真正的女人……对,难得我不光是想要身体,而是要爱你、好好疼你;我都说你是特别的了,你却不知好歹,真是蠢到了极点!竟然自甘堕落,成为只有肉体价值的女人。要是你乖乖听我的话,大家都会很幸福的。对,但你却不遵守约定,挑了浅钝,偏偏挑了那个人渣!你到底在想什么?听到你自杀时,我甚至发誓再也不看那些因安眠药而昏迷的女人一眼!”

五月发生自杀事件后,隔了约半年——去年十二月十日时,他明明把房子之约抛诸脑后,摇着尾巴朝着猎物水缥季里子所在的朝仓飞奔而去,但他似乎已把这个事实忘得一干二净。只不过,众人从龙胆的声音之中感受到错乱气息,因此没人指摘这个矛盾。

“今年春天回京都去的芳树来找我,说他钓上我们学校的学生,偷到了钱,但那女孩的身材很好,就这么放过太可惜;他把那女孩的学生折价券留下来,要我拿折价券当饵把她引出来,还说我是讲师,她一定会轻易相信。但我拒绝了。”其实龙胆之所以拒绝芳树的提议,纯粹是因为和芳树因细故吵了一架;当然,这些事他当然绝口不提。

“对,其实我就是这样的男人,我追求的是爱情;轮奸那些像人偶一样的女人,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其实很讨厌那么做,一点也不快乐。”

“我不记得和你有过任何约定。”瑞枝姑且如此声明,但她似乎明白与龙胆正面辩论亦是无济于事,语气显得十分淡泊。“而且我并不爱浅钝,甚至相反;他是逼死弥生的凶手之一,我恨都来不及了。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无法把他的事告诉晃至先生。我明明认为那种人应该受到报应、尝到苦头,最好被杀掉算了;但另一方面,不知为何……我又觉得他好可怜。”

“可怜?”

“我这种说法或许很傲慢”她似乎刻意无视龙胆,凝视着晃至。“我觉得……我和他很相像;就直观上,我和浅钝是同一类人。说穿了,我们都是被欺负的人;所以总有些自卑,有些扭曲。虽然他从未与我详细谈论过从前被欺负的体验,但我就是知道……”

“你是被欺负的人?看起来不像啊!”

“我的情况并不是被勒索或暴力相向,而是不断被利用。大家硬替我冠上班长这种动听的头衔,有什么讨厌的杂事全推到我身上。班级顺利运作,是因为大家都是开朗活泼的好学生;但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就是我的责任。或许别人会认为这是芝麻绿豆大的的小事,但我根本不想看到从前同学的脸孔;毕业时我真的好高兴,看到在毕业典礼上掉泪的那些人,就算他们只是做做样子,我还是觉得他们愚蠢至极。只能用这种角度回顾高中时代的我是扭曲的,而浅钝也是扭曲的;他应该是藉由下药伤害他人,来发泄过去被勒索及暴力相向的郁闷吧!”

“也不能因为如此,就把那小子做的事一笔勾消啊!”

“我知道,可是我无法不同情他。我想他应该有同样感受,也直觉地发现我和他是同类;他应该是怜悯我的,至少他答应了我的请求,没告诉他的同伙:上吊自杀的其实是弥生,而不是我。”

“为什么你要这么拜托他?”

“只要这么做”发问的人是晃至,瑞枝却朝着龙胆回答;她的双眸就像放干了内容物的空瓶一样,充满着拒绝。“就不必被某人纠缠了。”

龙胆依旧浮现着冷笑,龙胆喃喃自语地说道:“我和晃至不一样,可没杀人。昨天我突然被人砍了一刀,虽然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却记住了声音;后来想起那是晃至的声音,打算先下手为强,今晚才会来到这个大楼,如此而已。换句话说,我是正当防卫,罪不重;就算运气不好进了牢里,我和杀了两个人的晃至不一样,很快就能放出来了。出来以后只要我愿意,我照样能纠缠你。不过我不干了,你是肮脏的女人,不值得我奉献爱情。我一辈子都不会理你了,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太晚了,活该……”

瑞枝无视龙胆那冗长又空虚的喃喃自语,转身钻过黄布条,离开了高知殿堂。她那撑着伞的背影消失于霏微的雨中时,龙胆与晃至已分别坐上不同警车离开了现场。与路考茶刑警一同留在现场进行鉴识指挥的弁柄似乎不知该对过去学长的狂态做何反应,只是叹了口气,目送尾灯远去。

瑞枝就这么走向电车道,穿越斑马线,伫立于空无一人的安全岛边,等待路面电车的到来。

雨势变小了,夜晚的灯光犹如溶解于调色盘里的颜料似地,滑落在潮湿的街道上。在如细针般一面发亮一面落下的小雨中,有两道未撑伞的人影走向安全岛来;是铃和海晴。

“……对不起,瑞枝。”铃摇手拒绝了瑞枝递出的伞,抬头仰望夜空。“让你碰上这么尴尬的场面。”

“没关系,有些事总是要解决的。”

“我不知道你对浅钝抱有那种情感。”

“要是没那种情感,或许在晃至先生下手之前,我就会亲手杀掉浅钝了。”

“你得知浅钝被杀时,一定是五味杂陈吧!”

“五味杂陈——或许吧!高兴也不是,难过也不是;好像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不过我立刻明白是弥生的哥哥下的手。”

“里叶芳树被杀时,你就有这个预感了?”

“不,我不知道那个姓裹叶的男人是浅钝的同伙。”

“你甚至不知道有这个人存在?”

“今天才知道。当然,我本来也不知道他被杀的事。”

“那龙胆呢?”

“只是觉得他纠缠不休,很烦而已,并不知道他是浅钝的同伙。追根究柢,弥生会惨遭非礼,也是龙胆指使的;他明明是最该被杀掉的人——”

“瑞枝,我是今年四月到安专当行政人员的。”

“是啊!春天时我听到这个消息,还很惊讶呢!我以为你回东京去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留在高知吗?”

“不知道。”

“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说不上来,只觉得心里有个梗,无法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高知。”

“你自己也不清楚……?不是为了弥生的事吗?”

“当然也和弥生的事有关。弥生死了以后,部分学生误以为死的是你;那时候我立刻想到,八成是将弥生约出去并强暴她的男人们以为被害人是你,才会产生这种误会。接着在我到处打听之下,发觉这个流言的中心是龙胆老师;我马上明白了龙胆老师极可能是那些可恨男人的一份子。我之所以会在安艺一带找工作,便是为了就近试探他;只不过,能好运地同在安专工作,却是偶然。”

“这样啊!白鹿毛学姊早就盯上龙胆了?我完全不知道。没想到你为弥生做了这么多——”

“我的确盯上了龙胆,但不是为了替弥生讨回公道。该怎么说呢?我老觉得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

“为什么龙胆老师会一直误会自杀的不是弥生,而是你呢?这很不自然,对吧?龙胆老师对你一见钟情,却记不清你的长相,把浅钝约出来的女孩当成是你,加以强暴;的确,虽然糊涂至极,却是很可能发生的情况,毕竟女孩子从高一到大学之间的成长及变化,是不容小觑的。问题是在那之后。这种流言应该不是龙胆老师刻意放出的,只是他说话时总以你自杀为前提,因此流言就自然而然地传开了;但要是他持续以这种前提谈话,应该会有人指正他的误会才是啊!”

“电车来了耶!”一直默默倾听两人对话的海晴小心翼翼地插嘴,不过那并非直达朝仓的班车,只开到镜川桥;因此瑞枝摇了摇头,似乎无意搭乘。等绿灯亮了以后,电车便直接驶往西边。

“但弥生自杀时,龙胆已经到安专工作了吧?”瑞枝仰望夜空后,收起了伞;雨已经大致停了。“安艺离朝仓很远,或许他身边没有知情的人去指正他的错误——”

“这想法听来头头是道,其实正好相反,你懂吗?龙胆老师并不是退隐到安艺,他常开车到高知和朝仓去,也常出现在母校;所以你自杀的传言才会以他为媒介扩散开来。”

“媒介不见得是龙胆,当时里叶芳树应该也还在校。”

“就算他还在校,意思也一样。无论媒介是龙胆老师或芳树,流言都传开了,却没半个人去订正他们两人的误会,你不觉得太扯了?尤其龙胆老师常到母校露脸,总会有人体谅他长期待在安艺、搞不清楚状况而告诉他真相吧!但龙胆老师却始终认定死的是你——”

“对不起,”瑞枝头一次发出焦躁的声调:“可不可以别满口老师、老师地称呼那个男人?”

“抱歉,我习惯了。总之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或许误会只是阴错阳差地一直没解开,与其把心思放在这种地方,还不如收集具体证据,揭发龙胆是强暴犯;不过,不知何故,我没这么做。有某种——有某种东西梗在我的心底。”

“是什么东西梗在心底?”

“就是为了弄清楚是什么,大学毕业后,我才会留在高知的。而我总算知道是什么了——原来我在担忧。”

“担忧?担忧什么?”

“担忧是不是有人刻意误导龙胆他们。而我怀疑始作俑者不是别人,就是你,瑞枝。我似乎早就下意识地领悟这件事,并为此担忧。”

“始作俑者是我没错,这点我刚才也说过了,是我拜托浅钝这么做的;但我不懂白鹿毛学姊为何要为此担忧。”

“瑞枝,因为我怀疑你。你刚才那一番话的意思是,你是因为弥生的遗书才得知浅钝的存在,而你光靠这个姓氏就查出了他是农学系的学生。”

“没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我认为……不,事到如今,已经可说是确信了。你和浅钝在那之前就认识了,而且关系匪浅。”

“你认为我说谎?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要说为什么……瑞枝,因为你今晚有过好几个决定性的失言。”

电车再度到来,上头虽然写着往朝仓,但瑞枝依然未表现出搭乘的意愿。三个貌似主妇的中年女人跑过斑马线来,推开海晴的巨大身躯,跳上了电车。

“你不懂吗?你说你没和浅钝仔细谈论过从前被欺负的体验,但你却相当具体地分析,说他是因为曾被勒索及暴力相向,才将郁愤发泄在女人身上。”

“勒索、打人都是典型的霸凌手法,我只是猜想他有过这些遭遇,才那么说的。”

“那你为何不告诉晃至先生,龙胆是强暴弥生的男人之一呢?就算你是因为和浅钝同病相怜才没将他供出来,你对龙胆总不会有什么特殊情感吧!你顶多只会想避着他,不会想保护他吧?那为何不立刻把龙胆的事告诉晃至先生?”

“当时我还不知道龙胆也是一伙的。”

“少来了,瑞枝。你那么聪明,为何没发现这么明显的矛盾?我很希望是因为你的罪恶感下意识地发挥了作用。”

“罪恶感?”

“你刚才在我们眼前不是说得很清楚?你说自己会拜托浅钝别解开误解,是因为不想被龙胆纠缠。”

即使在黑夜之中,也可清楚地看见瑞枝的脸色变了,彷佛红色霓虹突然由她的头上落下一般。她紧紧抿着薄唇,瞪视着铃。

“你知道龙胆和浅钝有关,否则不会那么拜托他。还有,你刚才说你直到今天才知道里叶芳树的存在;但是我指称校园里的流言媒介是龙胆时,你却说也可能是里叶芳树。这句话显示你知道当时芳树还没毕业,仍就读于高知大学。换句话说,不光是龙胆,连里叶芳树是浅钝同伙之事,你也早就知道了。那你为何没告诉晃至先生?浅钝也就罢了,为何你没告诉晃至先生,将弥生逼入死路的就是龙胆及里叶?”

“你要我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指称素不相识的人是强暴犯?”

“别装乖乖牌了。其他人就算了,这话由你口中说出来,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对弥生之死最感愧疚的应该是谁?比她的家人更恨不得将犯人五马分尸的应该是谁?是你啊!瑞枝。你应该是继她哥哥之后,最想报复的人才对。但别说是浅钝了,你明知龙胆及芳树的存在,却没告诉晃至先生,自己也未曾采取任何报复手段。这是为什么?”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假如我代替晃至先生进行复仇、成了杀人犯,白鹿毛学姊就满意了吗?”

“不,我只是怀疑你真的憎恨那些男人吗?”

“什么意思?”

“若你把龙胆或芳树之事告知晃至先生,晃至先生在杀害两人之前自然会逼问有无其他同党,浅钝的存在将因而曝光。晃至先生成功地杀掉浅钝便罢,但若是失败呢?事实上,他找上龙胆时就曾失败一次,而这种失败随时可能发生。你担心浅钝逃过一劫,或是在被杀之际不慎泄漏某些秘密,才不敢告发那些男人的。”

“什么秘密?请说清楚一点。”

“刚才我也说过,你和浅钝早就认识,或许是进了高知大学以后变熟的吧!虽然农学系的校区在南国,离朝仓有段距离,但并非完全没有相识的机会;比方说,当时大三的他若是通识学分不够,就必须到通识大楼所在的朝仓来上课。接下来是我的想像——你一见浅钝,就有种命运般的感觉;因为你们是同类,就像你所承认的一般。过去被同学欺负的共通体验像费洛蒙一般,不知不觉间将你们两人拉在一块儿。但浅钝对你的感情,却比你对他的还来得更为特殊。浅钝也和龙胆有相同倾向,一方面面不改色地下药强暴女人、偷取财物,主观上却自认拥有一颗纯真的心。不,这并不矛盾;只把女人当作性对象的人和过度视女人为纯爱对象的人都一样,没将女人当成一个具备人格的活人。他爱你,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当龙胆因求爱不成而恼羞成怒,命他将紫苑瑞枝引出来时,他应该伤透了脑筋吧!”

“你说得还真像有那么一回事啊!”

“他束手无策,只得找你商量。”铃无视瑞枝的讽刺,继续说道。铃活像被附身似地来势汹汹,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事实上,倘若海晴没站在身后,或许她会输给瑞枝的敌意,闭上嘴巴。“芳树对于龙胆的提议也兴致勃勃,浅钝无法出言反对;要是被问起理由,他在龙胆面前又怎能坦承和你之间的关系?话说回来,他又绝无法照办。左思右想之下,浅钝和你想到了一个方法——找替身;是谁先提议的,我不知道就是了。你找人代替你前去赴约,取回失物;而浅钝明知那人不是你,却装作没发现,将代为赴约的人‘进献’给龙胆及芳树。”

“是他提议的。”一旦承认后,瑞枝的紧张似乎因而解除,露出了无牵无挂的笑容。“他说:‘对了,白蓝庄里有没有哪个女人是你很讨厌的?找她当替身,我不必为难,你又可以出一口怨气,一石二鸟。’我觉得是个好主意,就毫不犹豫地推荐了藤弥生。”

“你那么……讨厌弥生吗?”

“她是个惹人厌的女人。”瑞枝的口吻和对白正好相反,甚至有些怀念的味道在;她那从容的态度,与绞尽勇气对峙的铃完全不同。“她好像是生了什么病,重考一年才考上高知大学,却成天厚着脸皮说自己其实该上东京外语,好像和我们这些程度低的人沦落在一块儿非她所愿似的,开口闭口就是炫耀她那读庆应的哥哥。白鹿毛学姊是外县市出身的,或许不明白;但她就是那种依毕业学校制造派阀还得意洋洋的人。白痴,蠢女人!我以为她要是被男人捅个几下,应该会多少了解一点世事,治好她的公主病;但没想到药似乎下得太重,她竟然上吊自杀了。”

“你和浅钝才不是同类。”

一直勉力保持冷静语调的铃,声音终于产生了裂痕。她的脑髓彷佛裂开了一般,喷出滚烫的东西;那是这十年来未能对他人抱持的物事——“情感”。这十年来,她一直像个演员一样,只靠表情的变化来假装自己拥有喜怒哀乐,隐藏空洞的心灵;但现在不同,有股针对瑞枝的压倒性愤怒及憎恨往上冲。比起情感振幅的激烈程度,铃更惊愕于自己仍存有“情感”之事;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自己正逐渐找回一度失去的“爱”与相对的“恨”吗?为什么?不是应该再也无法取回了吗?

“置换”发生了——她与十年前的同一个“自己”再度交换了“能力”。多么惊人的偶然!另一个“自己”与现在的自己的利害关系再度超越时空而一致。她不知另一个“自己”为何甘愿放弃得来不易的“能力”,以求取回原先的“能力”;但自己对“激情”的渴望,显然是被眼前的紫苑瑞枝唤醒的。压倒性的憎恶对象;不,同时也是扭曲之爱的对象,就像“她”一样。没错,就像十年前忘却的“她”一样。两个对象的影像在铃的心中完全叠合,十五年前因盒中死鸽而被“她”掴掌痛骂的心伤再度燃烧,更增强了愤怒的冲动。

“你和他才不是同类,绝对不是。浅钝虽然扭曲,至少还留了点人情味,和你根本不相像!你啊,像龙胆。对,像你最讨厌的那个男人,像到恶心的地步;尤其是绝对不说土佐腔、从头到尾都使用标准国语的这一点,更是像到令人反胃!你们是不折不扣的同类!”

瑞枝正要反驳,视线却突然晃动,,受她影响,铃也回头望向背后的海晴。

海晴垂着头喃喃自语,抖动着那墙壁般的肩膀;铃原以为他在笑,没想到却是在哭泣。原先只是低声呜咽的海晴终于忍耐不住,竟不顾忌旁人的眼光,以巨熊咆哮似的声音嚎啕大哭起来。

“不、不要再说了,为……为什么……要把往生的人说得那么难听?”

“往生的人……”瑞枝曾亲眼目睹这个巨汉瞬间制服了互相残杀的龙胆及晃至,如今见他竟如幼儿般落泪,这股意料之外的落差让她有些口吃。“又、又不全都是好人。”

“当然,每个人都有见不得人的地方。或许弥生真的很惹人厌,过度炫耀成绩也的确很愚蠢,难怪她招来白眼;但是,或许对本人而言,这些看来蠢得可以的执着,是她无可取代的支柱啊!人就是这样,为了让自己站得住脚,便夸大自己的长处。对,看在别人眼里是贻笑大方,要是本人没自觉还变本加厉,更是教人不快至极,很愚蠢,让人不敢领教。但是我觉得,给她时间察觉自己的愚蠢,也是身为人应有的权利啊!假如本人没自觉,别人再怎么批评也没有意义。不给她时间去改,就因为觉得她碍眼,便不惜用暴力排除她;这种做法若是行得通,世界上还有谁能得救?为什么你不能心平气和地等待弥生发现自己的愚蠢呢?为什么……为什么?”

“从前不有这么一句俗语?”瑞枝将视线从海晴身上别开,等待灯号转变后,便离开了安全岛;她的背影留下了这句话:“笨蛋不到死是治不好的。”

“就算退一百步想,当作死真的是唯一的手段好了;自认为能矫正他人愚蠢的人,不是更笨吗?你不觉得这种人更傲慢、更愚蠢?为什么?为什么……”

瑞枝半途开始奔跑起来,踩得积水四溅;她坐进了停在一旁的计程车中,性急得犹如逃离背后追来的海啸一般。瑞枝的身影没入计程车之前,确实捂住了双耳;至少,看在铃眼中是如此。

“好啦、好啦!”瑞枝搭乘的计程车已往西边奔驰而去,但海晴依然空洞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铃抚了抚他的背。“这么大个人了,别这样哇哇大哭。”

海晴口称惭愧,却仍瘪着嘴继续哭泣。铃推着他的背,越过与瑞枝离去时相反方向的斑马线,离开了安全岛。

雨完全停了,灯饰溶解的轮廓逐渐回复原貌;灯光下有两个醉汉正在争吵,双方似乎都是寻常上班族。正当他们一触即发之际,海晴在铃的带领下经过,宛如婴儿领着巨熊走路。虎背熊腰的大汉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抽抽咽咽的光景,看在醉汉的眼中似乎也显得相当异样;醉汉们像吞了根棒子似地凝固并注视着他们行进,直到墙壁般的背影消失于视野外后,才以泄了气的迷糊表情面面相觑。

“——真是的。”铃一面拉着海晴的手臂,一面咕哝道。“活像是我弄哭你的一样。”

“对不起,真惭愧。我爸妈说过,男孩子只有在父母死时才能哭,我却这样。可是……”他的语气已稍微回复平常,但仍时时吸着鼻水。“听白鹿毛小姐和她争吵,就觉得好难过……”

“这么说来,”铃举起右手招计程车,微笑终于回到她的脸上来。“果然是咱害的?”

铃没发现自己的口中吐出了这四年多来耳熟能详却鲜少使用的土佐腔。她与海晴一同坐进计程车,背着瑞枝离去的方向,往东朝安艺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