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银鱼的眼睛 第一节

二月底,江户街上下了一场春季大雪。才刚过的这个冬天也是特别多雪的一年,因此大家对这场春雪并没有太惊讶,也不觉得稀罕,只是给遍地开的梅花惹麻烦罢了。

中午过后开始下雪,此时回向院茂七带着手下系吉正好来到大川旁。他们因公务造访八丁渠大爷,正在回深川的途中。

两人在永代桥停了下来,像说好似地将手肘搁在桥上的栏杆,眺望河对面的佃岛。河面平静得像结了冰,无以数计的雪花飘落旋即消失。

刚下雪时很热闹。因为大家会仰望着天空说“哎,是雪”、“喔,下雪了”地迎接雪花,或许雪花也很高兴吧。直到开始积雪了才会静谧下来。

雪花落在手背上时,茂七突然觉得,刚开始下的雪也许是雪小孩。因为小孩子不管到哪里都不会静悄悄的。雪小孩呀、啊地边吵边下,之后雪大人再慢条斯理地追上来……。

或许是脑子里还想着刚才公役大爷说的事,才这么觉得吧。

最近大川东边街上,随处可见以路边为家的孩童。由于不能视而不见,大爷们只好找来捕吏商讨对策。

这些孩童的数量并不是最近才突然增多,而是从以前便开始逐渐地增加。在奉行所公役大爷注意到这件事之前,看在捕吏茂七的眼里,这些孩子早就教人十分挂意了。

这些孩童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茂七也不清楚。他们大都是孤儿,或者即使有父母,也无力养育他们,再不然就是那种对孩子有害无益的父母,因此他们才离家出走,际遇相似的几个人便聚在一起,开始自力过活。有的去乞讨,或帮人砍柴汲水做些杂事,赚取当天的生活费,也有人靠偷或扒糊口。到了晚上,他们潜入神社或在寺院的屋檐下过夜,有些则偷偷住进大杂院的空屋,教糊涂的管理人大吃一惊。

茂七对这些孩童也束手无策。如果只是一、两个孩童,倒也还有办法,茂七可以收养他们,将具有这方面素质的孩子训练成手下,或帮他们找住宿佣工的舖子。但是,要是多到昨天那边有三个、今天这边有两个的程度,可就不知该从何下手了。再说,这些孩童只要看到大人接近,便会立即逃之夭夭。

茂七有时会向负责日本桥通町或神田那一带的捕吏打听消息,得知大川对面那边对这些孩童似乎不像这边那么在意。大舖子和武家宅邸较多的地方,町大门卫和办事处比较罗唆些,整个町内也严加监视,孩子们或许很难在那里落脚。因此就算他们白天在大川两边来来回回地讨生活,但太阳一下山,终究是回到这边吧?

也因此,奉行所里负责本所深川政务的公役大爷们才会注意到他们。

不过,大爷们也说,不能对这些孩子动粗。但奉行所也没有多余的钱可以将这些孩子集中养育至他们找到出路为止,因此才召集大伙儿一起商讨。

被传唤至管辖本所深川的公役大爷宅子的不止茂七一个人,大川这边所有主要捕吏之中,有可能为此事尽力的头子全到齐了。一谈到主题,这些捕吏头子不约而同地彼此互望、频频点头,这才明白是为了这件事召集大家。

公役大爷们打算向本所深川这一带的富商、地主、町干部等人定期募款,替那些过一天算一天的孩童盖救济小屋。当然,这募款能持续多久、又有多少町干部愿意,目前都还不知道。不过,当务之急是提供这些孩童住处、衣物和食物,目前能做的就只有这样。当然,本所公役也会视情况从中说情。

被传唤的捕吏,在各自的地盘都深受町干部的信赖,所以他们都是最适合游说的人选,何况他们个个都是一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的表情。而且,这也总比命令捕吏无论如何都要驱离那些孩童要来得好。但是,他们同时也露出另一种表情,亦即向有种种外快的本所深川公役大爷们募款。公役之中一听到要他们出点东西时,也不乏那种连舌头都不肯伸出来的人,看来要游说他们,比游说町干部还难。

尽管加此,这对在寺院屋檐下盖着草蓆、彼此发抖地搂在一起过夜的孩童来说仍是好消息。被召集的捕吏,个个不约而同地点着头离开八丁渠——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雪花不停飘落。茂七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心想,这种天候,必须尽早为那些孩童盖救济小屋。

今年的春天十分任性,光把梅花破坏殆尽仍嫌不够,或许樱花开时还会再闹一场。看来还是早点着手吧。

茂七转头想催促系吉,却看到他还在眺望远处的佃岛。

“喂,走吧。”茂七说道。系吉叹了一口气,手肘也跟着离开栏杆。

“既然下雪了,今晚捕银鱼的会休息一天吧。”

现在正是大川下游佃岛附近捕银鱼的旺季。每天夜里,漆黑的河面上点了无数的蜡烛,渔火通明,许多渔夫洒下四方形鱼网捕银鱼。

“未必吧!银鱼的旺季很短,这点雪大概不会休息。”

系吉仰望着天空,雪花落在鼻头上。

“下得真大。头子,这种春雪飘下河里,流到了大海,经过一个晚上就会变成银鱼。”

茂七“哦”地应了一声。“亏你想得出这种风雅的话。”

茂七突然想到系吉不吃银鱼。茂七和老伴儿及另一名手下权三,都十分喜爱在刚捕获的蹦跳银鱼浇上两杯酱醋,再一口吞下,只有系吉不吃。

“难道是因为你会联想到这种风雅的话,才不吃银鱼?”

茂七问道,系吉难为情地摇头。

“不是。我只是因为一看到那小小的黑眼珠就吃不下了。那些东西不是有像黑点的眼睛吗?看到那些眼睛在两杯酱醋里盯着我,我就下不了筷子。”

茂七笑了出来。“没想到你这么胆小。那个啊,不是在吃活生生的鱼,而是在吞食春天!”

“这话我也常听人说。可是,我还是不行,怎么也吞不下去。”

大约半个月之后,茂七看到晚饭的小钵里盛着活蹦乱跳的银鱼,突然想起和系吉的那段对话。

“咦!怎么有这个?”茂七问老伴儿。

“鱼寅的政先生送来的。他说旺季快结束了。”

大雪早已融化得无影无踪,江户街上充满了春天的气息,这对从早到晚,为了募款忙着四处拜访町干部、游说商人的茂七来说,实在值得感恩,而对那些在救济小屋盖好之前不得不露宿街头的孩童来说,更是件好事。

募款一事比想像中要来得困难。

的确,以本所深川的商人或町干部的立场来看,那些孩童又不是从这附近冒出来的,他们当然会觉得没有理由要他们负担孩子的生计。这实在不无道理。

茂七只好动之以情。这不是搬出道理或利益便能解决的事。所幸这一带,有很多白手起家的商人,而且,木场的木材批发商,舖子与舖子之间的关系密切,只要想办法让总干部答应了,其他人也会跟着答应。

话说回来,要说服对他们没半点好处的商人拿出钱来,比跟尼姑求爱还难。最后甚至还得搬出遥不可期的事,例如,因为各位老板出钱而得救的孩子们,将来如果能够自立,都会是老主顾,那么这捐款也都能赚回来了,这不正是所谓的活钱吗?

古石场一家木材批发商老板则说,虽然不能出钱,但可以收养几个孩童,让他们在舖子里做事,接受训练,将来可以成为有用的木筏师傅。对此,茂七只能再三拜托对方,表示这意见非常好,但要挑出合适的孩子,首先就是要告诉这些藏身各处、专干些偷吃、小偷这种见不得人勾当的孩子,不会惩罚他们,请他们尽可以放心,然后将他们集中一处,所以还是得要有钱才行。那老板则愁眉苦脸地说,既然这样,等头子将那些孩童集中在一起之后,我们再出面。这种人正是所谓的吝啬鬼。

不过,相反的,有时也会有令人衷心高兴的回复。海边大工町有个叫胜吉的木匠师傅,表示可以马上腾出木材堆放场的一个角落盖平房。又说,只要那些孩童一来,他也可以派人煮饭救济他们,有多少人都没关系。茂七一听,仿佛看到了胜吉头上有道光环。

胜吉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不过他在孩提时代,似乎也受过类似这种恩惠。茂七深深觉得,人真的都应该尝一次穷人的辛苦。

改天扭着那些坚持不肯捐款的人的脖子,让他们看看那些孩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让他们亲眼目睹那些孩子所处的环境有多恶劣,他们那双因金钱而混浊的眼睛恐怕没有重见光明的一天——就在茂七如此思索时,发生大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