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蚁 一两次变容与人面树瘤
8月16日——自清晨起,这片地峡的上空便笼罩着一层纯白的淡云,空气中闷热难当,浸泡着整个人体。正午时分,八岳山脚方向的云层断开,弹左谷的碧空在云彩的缝隙间露出了脸。但没过多久,向着一侧层积的云彩便开始渐渐呈现出令人不快的铅灰色。这团阴云以溪谷的对岸为缘,缓缓向西北移动。不一会儿,一阵湿热的风刚从山巅吹下,宽阔的地峡中便响起了滚滚雷鸣。而当这团云彩靠近小法师岳一侧时,已变得极为稀薄。虽然一滴两滴的硕大雨点不时从天而降,但林木中已是一片秋景,昏暗里不停闪烁着泛黄的光芒。这时,有一名女子惴惴不安地在骑西家上头的一片沼泽之畔,远眺着云彩的动向。这女子看上去年约三十,没有半点脂肪,浑身枯瘦如柴。但不知何故,她身上竟散发着一种充满热情的感觉。她上身穿着一件污秽的筱轮骈单衣,下身则是一条连纹路都看不清楚的轻山袴。虽然衣服破旧肮脏,其面容却是理智敏锐,甚至带有几分冷酷,和她的衣着形成了鲜明对照。十四郎的妻子泷人,从一个小时之前,就寸步都未离开过沼泽水边。
不知为何,她脸上一派漠然,仿佛戴着面具。虽说这其中肯定有着那种令人难耐的忧郁和多次生育的缘故,但她这三十来岁人的身板,为何会变得如此憔悴枯槁?面容和四肢的脂肪消失无踪,整个人笼罩着一种凋零枯朽的树叶似的感觉。但如果细看的话,又会发现她眼角的光芒犀利敏锐。或因她总是不断盯着同一事物思索的缘故,其双眸清澈有如泉水。她的心中存有一股活力,使她不被那散漫、单调的生活所挫,得以不知疲倦地凝视、思索。这让她苍白的面庞上燃烧着熊熊欲望,不断闪现光芒,挑动着那不可思议的神经。或许正是因此,泷人的眼睛变得出奇的大。而随着肉体的衰弱,鼻尖变翘、嘴唇变薄,和毛虫般粗浓的眉毛相互衬应,原就带着几丝凶态的相貌,亦变得更加凛然。泷人的心中,一直有件耿耿于怀之事,这是一个长达五年的疑惑。因此而不时袭来的危机感,如今反倒成了肯定她依旧活着的唯一证据。事实上,她就是凭借这种感觉,坚强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只要这疑惑出现一丝阴影,她便会不停挣扎,想要将它抓住。不知何时,因心理上失去平衡,她具备了一种不可动摇的心理疾病。然而,这在泷人心中激起千层浪的疑惑,究竟是什么事呢?讲述此事之前,容我先说说她和她丈夫十四郎的关系。
他们两人结婚很晚,泷人守身如玉,直到二十六岁;而十四郎作为土木工学的秀才,一直忙着洗马隧道的开凿,直到三十五岁都尚未娶亲。泷人的娘家是马灵教信徒,这便是故事的开端。自那之后,两人频繁往来,渐渐被对方的理智和聪慧吸引。刚开始时,两人住在隧道旁的官舍,没多久便拥有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小小世界。然而婚后一年,一场始料未及的塌方惨祸,将他们推进了无底深渊。尽管十四郎命不该绝,是当时被救出来的三人之一,但以此为转机,命运之神便开始用更甚于死的苦恼,对她展开了无情的捉弄。在因塌方而封闭的漆黑隧道中,十四郎因恐惧而发生了相貌上的改变。在经过了长达六天的黑暗生活之后,就连他的性格都出现了不可思议的转变。面对这样一个不管是长相还是性格都与从前相去甚远的人,泷人要如何接受眼前这丑陋男子就是她丈夫呢?
尽管从携带之物和身高骨骼上来看,都跟自己的丈夫相同,但十四郎彻底丧失了过去的记忆。一位聪明敏锐的青年技师,骤然间变成了一个连寻常农夫都不如的愚昧之徒。非但如此,他不仅变得虔心信奉之前他嗤为邪教的马灵教,包括他人格的变化,都对泷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这样说的原因,首先是十四郎的脾气变得粗暴无比,整天沉溺于血腥的狩猎,甚至就连燔祭的供品都要亲手宰杀,表现出了明显的嗜血癖好。而另外一点,就是他变得对淫事兴致颇高,每天夜里,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那份矜持惨遭蹂躏、凋零谢落。面对那种有如禽兽般的掠夺要求——在对此习以为常之前,她曾无数次决心一死。祸不单行,当她翌年生下了腹中的稚市之后,就每年流产、死胎不断,她的肉体很快就开始了无尽的衰弱。何况,对泷人来说,这乘着魔法之风而来的男子,到底是不是她的丈夫,此事更让她困惑不堪。
容貌的改变、人格的变化——这样的事未必没有可能,但另一方面,没多久便得知了一件从根基上将其否定的事实。直到五年后的今日,这疑惑、苦恼的旋涡,犹未出现丝毫改变的波纹。而自从泷人对此抱持了一种疯狂的偏执之后,恐怕这事便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不管怎样都无法从脑海摆脱。由此时起,泷人的生活与其说是如梦如幻,倒不如说是噩梦般的地狱滋味——而且还是那种最炽烈的滋味。或许对她而言,根本就无法分清现实和梦幻的差别。而五年里一直跟一个无法分辨是否真是丈夫的异样男子的同居生活,也使她无法分辨这生活是否是一种苦恼——或许,这就是一种令人感觉人类世界中是否没有限度的沉痛经验。但更加令人骇然的,却是泷人那无究无尽的执着。这筑造起她坚强的精神,不管外界如何改变,都不会抱有任何关心,只一味因其执念而活。因此,五年前救护所里的她和今日茫然远眺水面的她的差别,大概只是肉体衰老这微小一点。值此期间,每天都不停重复同样的循环,不管那令人心痛的喘息如何嘶竭,在她的有生之年,又怎可能会断绝?
这一刻,讨厌雷声的泷人抬头凝视了一阵天空,或许是对云彩的动向放下了心的缘故,她起身走进沼泽旁的小树林里。大概是发生了树疫,树林中长着一排树皮剥落、疙瘩起伏的红色表皮的老树。泷人一边数着老树的数目,一边向树林深处走去。过了一阵,当站在一棵形状犹如张开手脚的人一样的老树前时,泷人的双目中消失了光芒,脸上萌生笑意。而她的双唇间,则吟唱出了梦幻般的恍惚韵律。
“只需这般站在你的面前,我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你可知我厌恶雷鸣?唉,就算你不知道,我亦如是。每次到了这时,总会有一种重幕,裹住我的额头、眼睑;而我的双膝则像灌了铅般的慵懒。看,就是这样,双眼中会传来脉搏的响动。此时此刻,我眼中万物如抻如拉,好似你面上的瘤子,时时不停微笑。虽然有时我忍不住就会微笑,却又会立刻羞臊得满脸通红。你我之间,并未相隔千山万水。不知何时,我那长年里不停流淌的泪水,令我学会了这样一种奇异的修行。当我第一次在这树干中看到了你的真实面容时,一种性质完全不同的泪水,开始令我的心瘙痒难当,让我无法自制。尽管我明知这三重的奇异生活,到头来只是一场虚幻,但所知愈多,这梦幻就愈发变得无以取代。老公,那男的当真是你?还是正如我所猜的,其实是鹈饲邦太郎?如若有朝一日,我能把这事弄清,那我就不会到木瘤老公你这里来了……”
这棵槲树一侧的树皮一直被剥落到根,露出的表皮呈令人不快的红色,如同腐烂的四肢肌肉。其中央处有五六个奇怪的树瘤,起伏错致,犹如一张人脸。若让那站在树前,深情呼唤着这人面树瘤的女子戴上花冠,则眼前的这幅情景,恐怕会让人觉得是置身于铜版画的梦境。虽然泷人的话语听来柔情万种,目光却异常犀利敏锐,燃烧着足以贯穿一切的意欲之力。只见她胡乱撩起额发,趴到树干上仰头望着,依旧没有停止倾诉。
“当时获救的三人之中,不是有个名叫弓削的工人吗?他曾经告诉过我这样一件事。听说到了最后的第七天,当时就只剩下了你、技术员鹈饲和两名工人还活着。由于最初的一次塌方堵住了水道,而水壶里滴水不剩,所以那漆黑的环境中,最令你们痛苦的便是喉头上难以忍受的剧烈干渴。那里是温泉地带,虽然猛烈的地热使你们侥幸没有冻死,却让你们一刻离不开水。当时你迫不及待地找寻着洞壁上滴水的地方,而就在你找到之后,才发现那是一处间歇泉的支脉。虽然不时会喷出泉水,但随后又会立刻停歇,因地热而干涸。你把嘴唇贴在水滴的出口上,你的脸便伸进了那湿软的泥土。啊,我究竟该怎样表达我心中的这种奇异之情……我竟会向你讲述当时你的遭遇。不,或许你已经不在人世了吧,否则就会变得跟那个把一切快乐回忆都忘记的白痴一样……”
说到这里,泷人再次噤口不语,目光也无力地落到了地上。这时,云彩的中心迫近了对岸斑鸠山的山顶,这微暗树林之中,开始闪烁起黄斑似的光亮。金龟子和团子蜂聚集成群,发出凶暴的嗡嗡声,向树林侵来。而这如同拖曳重物般的声音,令她联想起当初从远方传来的塌方之响。
“难道不是吗?我为了解开这可怕的疑惑,不知几次残酷地鞭笞我的神经。我的精神力行将告竭,却未曾衰弱,其原因让我不可思议,百思不得其解。为了了却这桩心事,我必须抓住每个阴影,对它展开一场盘问。你知道在你得救后,被人送到救护所时,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离开隧道的吗?当时大夫曾说,你在遭遇第二次塌方时,因恐惧而扯到笑筋,因那条大筋络出现异常,导致鼻子扭曲,眼窝也被向上涌起的肉所填埋。说到当时的那张脸,若是能剧中的恶尉(能剧中的奸恶角色),其轮廓倒还和常人相近。怎么说呢?如果在古时的伎乐面具中找寻,兴许还能找到那种奇丑无比又兼具滑稽的样子。尽管当时我因你相貌的改变而呆愣原地,但等我忽然扭头一看身旁,才发现技术员鹈饲先生的尸体上,也奇迹般地出现了相似的情况。不,在有人告知我那是鹈饲的尸体之前,我根本就无法相信我的眼睛——我当时心想那才是你,目光就如同被冻住一般,片刻不离那张脸。虽说那张脸也出现了同样的容貌改变……
“唉,同一场所的两次容貌改变——如此奇怪的符号,是否当真存在于人间?这些事姑且不论,当时鹈饲的那张脸,完全就跟你一模一样。相互比较着这两张容貌已变的面容,之前存在于我脑中的水分全都耗尽,只剩下那种可怕的疑惑,依旧回响在我干涸空阔的大脑皮层。至今依旧如此。现在的那个十四郎,其实是鹈饲邦太郎……而那具四肢只剩一半,腹部被尖锐的石块划开,肚肠流出的令人惨不忍睹的尸体,或许才是真正的你。也只有这样,才能令所有人信服。当时,你的口中说出了一句可证事实的话。你当时横卧在鹈饲身旁,不知你眼前的人是我,孩子似的不停催促我把你的眼罩拿掉。因为我看危险期已经过去,心想该不至会有大碍,便轻轻替你松开了眼罩的结。当我稍稍将眼罩挪开个缝时,你就像是忽然被晃到了眼睛似的,两手紧紧捂住双眼。还记得当时你脱口而出的是什么吗?不,那绝非是眼前鹈饲那惨不忍睹的肠子。你的口中,当时叫出了高代这样一个女人的名字。高代——我会不停地重复,直到你厌倦为止。”说着,泷人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痉挛般的笑容,眼里浮现出黯淡的疲惫。接着,她全身开始被针扎了般的抽动,一脸怜惜地摩擦树瘤。
“因此,我当然便从那天晚上起,对你出院的日子感到了莫名恐惧。其原因,或许就是我曾设想过被一个分不清究竟是你还是鹈饲邦太郎的男子给抱在怀里的夜晚。不,不仅如此,其后不久,我便查明了高代此人的身份。令人吃惊的是,此人是鹈饲的第二任妻子,之前则是四岛的女招待。虽然当时我感觉自己已经到达了这疑惑的终点,但由于其中还存在着衣着和随身物品等要素,比方说那两人的身高如此相近,不管是否还有其他相互一致的特征,而一提到最终的结论,便会以一句容貌改变来草草敷衍。为了找到确凿的证据,每天夜里,我都在无助地摸索着那个男子的身高。”
泷人的情绪变得激动,不知不觉间呼吸也变得频繁。她不停舔湿嘴唇,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想要摆脱这股逐渐高涨的热情,却只是徒劳无功。她横躺在柔软的苔藓上,对过去日子的美好回忆与现实的苦闷相互掺杂,开始不住地翻滚挣扎。
“卧室里比较身高——我天生容易害臊,一直没机会记住你身体每个细节特征。彼此间都有一种毫无必要的洁癖,我们都是太疏于锻炼了。但其中有件事我却一直记忆犹新,这件事就是那次在卧室里比较身高。也就是将腰骨的突起相互对在一处,看看双方的肩头和脚踝相差多少……因为与之前的你完全相符,所以我迷惘的程度就越发深了。毕竟一方已死,另一方也失去了过去的记忆,因此就形成了一种两头不挨的循环论。到头来,两个人的幻象,一边发出疯狂的叫声,一边在我脑海中不停飞速转动。每次看到那张面具,脑海中就逐渐变得混乱,不可思议的幻影在眼前四处游荡。尽管如此,若我的力量无法左右这场命运悲剧,那到头来我就只剩下杀掉对方和自杀这两条路了。但若这样的话,那无论如何都要有个理由。但这是无法办到的。在找出其间的差别之前,又怎能向着那影子般的东西刺下利刃?如此一来,那份执着便遮挡住了我的手,我依旧只能任宿命流转——生下死儿,让半儿的血块不停哭泣——每当温热的风从那片鬼猪殃殃的原野吹入山脚之时,心中就会回想起来,感觉到一阵栗然的颤抖。你不是说过,这是一种俄罗斯式的宿命论吗?在沙俄的士兵们感到精疲力竭时,最终跌进大雪,无任何反应,不动弹也不反抗……”
说至此处,她头顶上的檀香树梢上,忽如雪花般飘下了白色的花瓣,覆盖住了她的身体。当她察觉之后,便如同受了什么可怕的刺激似的,倏然跳起身来。
“所谓被掩盖之物,在真相大白之前,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必须一直隐瞒下去。而我最终亦下定了决心,反正不管倾向哪一方,都同样是无比阴惨的黑暗世界,为了了却此生,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查明那两次容貌的改变和高代这名字的主人。从那以后,尽管我很清楚这事情永无止境,却依然一天天掰指细数着那辛酸的夜晚,踏上了漫长的苦恼与怀疑的旅程。”
雷声响起,对面山峰上倾泻而下的骤雨声渐渐变强,林间四处吹起强风,大树倾斜、树梢伏倒。没过多久,小法师岳的树木便发出了异样的回响,呼应着余波。此刻,天地间寂静无声,那种令人难耐的湿度再次袭来。在这无以言喻的闷热中,泷人娓娓道出了一连串令人难以相信的话语。
“这其中,存在着许许多多光凭我这样一个女子学校毕业之人所掌握的知识无法突破的困难。但我并没有因此气馁,有关异常心理的那些著述,恐怕全都被我翻了个遍。结果,我总结出两种假设。其一自不必说……有关你容貌改变的事暂且不论,至于鹈饲邦太郎的容貌改变,估计是因当时的外力所致。我在埃贝尔哈德的有关世界大战的类例集中,找到了一种完全符合的例子。如果让一个身体壮硕的男子戴上一副皮带不合的小型防毒面具,而这个人又在突击之时扑倒的话,据说他脸上的肌肉就会在一瞬间僵硬成面具的扭曲形状。以前有篇侦探小说《后光杀人事件》曾提到,若在精神亢奋时死去的话,就会发生瞬间的僵硬。然而我却从全然不同的角度……或者说,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原因。之所以如此,并非因为别的,此前我也提到你啜饮洞壁上滴水的事,但当时印到泥土的脸形,其后肯定会因温泉停止喷出而变化。听工人弓削所言,他们一听你说有这样一处地方,鹈饲邦太郎就摸索着去寻找了。弓削说后来他听鹈饲说了一句‘有倒是有,却找不到水口’,而你则答道‘把嘴再向里贴近点儿’。就在这时,第二次塌方发生了。你当场晕了过去,而鹈饲邦太郎当时估计正把脸埋在之前形成的脸形上,全身变得僵硬。也就是说,就算你的容貌改变是纯粹出于心理上的原因,这事对鹈饲而言,就只能说是上天的刻意安排了。他当时必定是把脸深埋在之前你留下的脸形中,而突然袭来的恐惧则使他全身上下发生了僵硬。一个人的容貌变成了如同捏造出来的不自然形状,不正有力地支撑了这一理论吗?”
尽管其中飞散着炽烈异常的头脑火花,但在到达这一点之前的艰难历程,又饱含着多少辛酸的泪水?泷人的脸上不断露出追忆、得意和苦恼等极复杂的表情,沉默不语,旋即又接着说道:“而接下来说到你当时叫的那声‘高代’,这几乎无法拿出一种接近真相的假设。尽管我一直执着探求,最后总算抓住了这一点,但这句话被我继续思索之后,亦变得前后不分、乱七八糟。而我最后寻到的一丝线索,是塞迪斯《多重人格》所列举过的最明确的例子,那就是瞬间由盲目状态中解放出来时的情景。先天性白内障患者或长时间被封闭于黑暗密室中的人,若好不容易才从黑暗中被解放出来的话,那么在他们刚刚接触光明时,首先映入他们眼中的究竟是什么呢?他们首先会看到的,既不是线条,也不是角度,只是一团轮廓模糊、由色彩和光芒组成的混沌罢了。在我们年幼之时,眩影景之类的心理现象,必定会出现在妖异博览会中。或许,当时映入眼中的鹈饲的尸体,就出现了这种现象。就算不是这样,但不是还有一种俗称肠子舞的舞蹈吗?虽然这也是刚才所说的心理现象的一种,但从远处看来就像是人脸或花朵的东西,待凑近一看,才发现其实是武士切腹或凄惨的杀人现场。也就是说,是一种随意放置的肠子的形状再添上色彩的一种错觉。如此一来,这世间就再找不出比肠子盘结更能令人产生无限联想的情景来了。
然而当时的鹈饲又如何呢?他的腹腔被岩石划开、挤碎,层层盘结成环的淡紫色的肠子,从那惨不忍睹的伤口流出。啊,对了,你应该是不知道那种忽闪忽闪的灯笼形条纹的。依我看来,那简直就是异形之物。估计那其实是胆汁和腹腔内的血混进泥土,搅拌得如同泥浆一样而形成的。而当时肠子就盘结堆积在这种色彩含混复杂的汁液上。因此,若当时无法看清轮廓,眼中就只能看到一团色彩和光线的混沌,如此一来,或许——我就是这样想的——搞不好其实是这其中的某一部分,组成了‘高代’这二字的形状。自那之后,那个十四郎就再未提过‘高代’二字了。如果再继续加以深究的话,那么作为假设,这问题就更含混了。何况,从相反的观点来看,若说到潜意识的话,光凭之前的这些情况想要下结论,只会得出一种令人担忧的轮廓。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那再次苏醒过来的意识,会嗖然远去的吧。这五年里,肯定与否定的两种认识不停纠缠,而现在这个被我称为十四郎的男子,究竟是其中的哪一方呢?这就连只是聆听一番也会令人抓狂的疑惑,时而淡然消失,时而又展现出接近真相的姿态,就在这难以看透的云层中若隐若现。我至今尚未疯掉,真让人不可思议。不,正因为有它,所以即便从早到晚面对着同一张脸——阅尽那张脸上的每个特征,就算想说些什么,也找不到可谈的话题——尽管这便是骑西家的现状,但在这寂寥的无底深渊中,唯有我能如此坚强,心中抱着一丝对曙光的期待而活着。但那一丝曙光若真的来了,我又该怎么办才好?我之前从未睁开过眼,当那浓雾散尽、天色放晴之时……”
泷人眼中的血管渐渐膨胀开来,之前笼罩着双眼的那种充满寂寥的怀疑光芒亦消失不见。她全身上下不可思议地充盈着一种令人刮目相看的生命力,包裹着一层炽烈的意欲火焰。不知她心中想到了什么,脸上忽掠过一丝嫌恶,从树的表皮上往后跳开。
“你没闻到刚才那阵令人生厌的臭味吧?那个时候的你,是不会散发出刚才那样的树皮味道的。因此,若查明那男的就是你的空壳的话,我就只有一条路了。对,如果那男的就是鹈饲,这事情就说通了。但话虽如此,若事实真是这样,那对我这个片刻都不能离开你生存的人而言,这世界不啻是发生一场恶疾后的荒野。既不能是你,又不能不是你,无论结果如何,我心中的绝望都不会有丝毫改变。倘若你的幻象消逝,倒不如让我像现在这样,心中怀着执拗的好奇,快乐地活在朦胧的梦中——说不定还是这样比较幸福。但是,如果就这样昼夜间不停思考这个疑惑,一想到其答案揭晓的那一天的恐怖,那么脑海里不断排列行进的语言行列便会变得凌乱不堪,就好像其中的名词和动词会一同消失不见。事实上,我感觉自己本身就像是只剩下脑髓,或即将被拖进狂人的世界一样,日益不安。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观念在我脑中闪过,紧紧拖住了我。想要避免这种情况,首先就要在两边都放上足以维持平衡的秤砣。我不能把这一片茫然如雾霭般的物质,单纯当成是一种暧昧之物,必须主动将它具体化,组合成一种机构。”
宛如灵魂与身体间有着不可思议的联系一般——话说到这里,泷人的浑身上下都洋溢出一种异样之情。而虻虫和金龟子——那些之前聚集到她身上的各种虫子也一齐颤抖着,拍着羽翅飞走了。
“而我必须首先说明的一点……只要在脑中反复联想现在的十四郎和当时鹈饲的脸,我心中就出现一种两者相互重叠的心理作用。这种现象叫做双重透镜像,在日常生活中时常能够体验。当眼中充满泪水时,美丽的事物会因光线的曲折而扭曲,而丑恶的事物也会变成端正的线条和形状。实际上,在18世纪的意大利小说中,当人们透过凸凹不平的透镜来观察麻风病患者,甚至可能会幻化为身材窈窕的美女……此外,还有一种名为忌隈的戏曲古谭,当一盏灯照亮了两张不同的脸谱时,若不仔细玩味脸谱的形状和颜色,在容易产生复视的远处看客的眼中,一旦它们重合,就会看到一种令人不觉惊叫的毛骨悚然的景象。事实上,我心中就存有这种现象,一旦想起那两张脸,不知何时两者便会重合。如此一来,或许是因为其阴阳两面偶然相符的缘故,它会变得光滑无比,就像是中古男旦的和善面容。啊,如此一来,我也终于得救,确认了那就是改变容貌之前,我其实连正眼都没瞅过的鹈饲的脸。因此,我心中对你的爱恋就会骤然消失,不管我采取如何残酷的方式,都只能从妹妹时江那里去寻求。这费解至极的转换,不管再如何思考,都会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自相矛盾的感觉。实际上,我十分清楚,它们两者都是有悖于自然本性的无伦欲求。当然了,我这原本统一的人格,也就彻底分裂了。而且如水螅一样,不管分裂成多少个,一旦彼此间分离开来,就会立刻形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在我面对十四郎时,那个唯有在不可思议的心理中才会知晓的鹈饲邦太郎,会一直浮现在眼前,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卖春妇。而那颗总是与你形影不离的心,也随时会飞到时江身上,牢牢缠住那张与你一模一样的面庞不放。啊,你可千万别生气。现在与十四郎之间的肉欲世界,还有对时江这样的骨肉亲人的爱,全都是因为你离开了我所导致的。但再次追寻着你,不让两者相互对立的那一天,又该怎样将心中的均衡保持下去呢?此外,如果这种对立遭到破坏的话,如今的我要么变成狂人,要么动手杀人。请你千万不要为此悲伤——我只是针对自己的状态,本能选择了一种正确的手段。话虽如此,若换个角度思考的话,这也是一条理所当然的必经之路。刚开始在救护所里看了一眼鹈饲邦太郎的脸——从那时起,你就已经溶入了其中。对了,如果你看到稚市的话,也必定会感到震惊的。虽然那孩子是在你结束了最初的人生之后出生的,但他身上有着和你一样被白蚁啃噬过的痕迹。”
这时,雷云稍稍飘远,空气中的水汽也逐渐变得稀薄。天空中渗出了即将露出脸的太阳影子。沼泽的水面上,硕大的鱼儿跳动着。刷的一声,池畔的草丛中出现了一件异样之物。尽管那东西覆盖着锯叶似的锐利青叶,令周围波澜骤现,但之前那看上去如同白色的苔蓟花,抑或是鹿皮的斑点的东西,却嗖的一下动了起来。一件形状怪异、不知究竟是人是兽的东西,忽然无声无息地从其间探出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