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毛倾城 黄金乡(EL DORADO)的秘密
翌日清晨,慈悲太郎已然变为一具冰冷的尸骸。胸口上与横藏分毫不差的地方,插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剑。
这天下午,弗洛拉沮丧悲切地站在海岬的尖端,追思着那些被包裹在寒冰下的死者。其光景,就如同村庄外那笼罩着孤寂之情的公墓一样。
此时,她的心中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对自己的宿命和罪孽的强烈恐惧感。她已经被一只暗藏于雾霭之中的、不可思议的执拗之手给抓住了。
昨夜里那清晰可见、映于瞳孔之中的,不正是父亲的手臂吗?
而如果刚开始时,映现在横藏镜中的那只眼睛也是如此的话——弗洛拉开始不可思议地自问自答了起来。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在不经意间,想起当时那面镜子,是一面破旧的锡镜。
因为原本锡镜就是一种在玻璃上涂锡,然后再在上边压入水银制成的镜子,因此镜面的反射并不完整,尤其是经过太久年月的话,就会彻底变得黯淡无光。如此一来,问题就出在当时置于横藏背后的那面镜子上,如果当时的角度是与光线平行的话,那么水银看起来自然就会黝黑一团。而从正面照出的横藏的眼睛,未必就不会看起来黝黑凹陷。
而那只出现在慈悲太郎肩上的父亲的手,似乎也是一种错觉。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若在白色的底板上放上黄色的波形,再在上边罩上纱的话,那么在拿开之时,残像反而会出现在白色衬底上,看上去黑糊糊一团。
除此之外,还存在有光线偏斜的可能。当时那只指尖溃烂,看似父亲的手的东西,若揭开其面纱的话,不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了吗?
尽管弗洛拉绞尽脑汁,好不容易设立起了假设,但昨晚出现的那只父亲的手臂,却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
她在一夜之间尽失年轻,只感觉沉重的罪孽压在了自己肩上。最后她下定决心把所有的一切告诉红琴,甘心接受她的制裁。
“事情就是这样。夫人,我是个根本不配提及基督大人名字的罪孽深重之人,不管是横藏还是慈悲太郎——虽然这一切都是因那种阿留申号上的恶疾所起——其实,我在蜡烛的芯里混入了砒石。而冉冉上升的砒蒸气,缩减过许多人的生命。我想您应该已经察觉,就是那不时出现的蓝色火焰。因此,不管下手人究竟是谁,再怎样洗心革面大画十字,也是无法除去那种不安与忧愁的。夫人,就请您随意处置惩罚我吧……”
说完之后,弗洛拉便如同吐尽了心里的污秽之物一样,一下子泄了气。
然而红琴的脸上却丝毫没有露出惊异的神色,只是怔怔地望着太阳反射在石壁上的光芒,过了一阵,她催促着弗洛拉离开石城,走进了后山之中。
后山顶上,是一片铅色的冻土苔原沼泽。
那里低矮盘结地生长着一些带有露水、不知其名的植物,遥远的海滩上,吹来阵阵咸咸的海风和海藻的气味。红琴的脸照在白夜即将开始的夕阳之下,看起来充满了生气。
她静静地向着弗洛拉说出了一句不可思议的话语:
“你的叹息,将在叶尖的露水映出容颜时消逝。我不忍心看着你独自一人心痛。如今你已经上了十字架,就算是基督本人,也无法再咎责你的罪孽了。”
这时,一场人世间不可能发生的奇迹,出现在了弗洛拉的眼前。
随着眼睛逐渐适应周围的昏暗环境,她的目光落到了某个点上,再也无法挪开。
那是映在叶尖的露珠上,璨然照亮自己头顶的后光,这束光用透亮而苍白的清冽光芒,覆盖了从脖颈到肩头的一寸左右的空间。
沉甸甸的泪滴,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沿着两颊不停地滑落。欢喜的啜泣,令她的心中泛起了波澜。
这时,身后传来了红琴凛然的嗓音。
“但是,就算你的罪孽已然消除,可杀害了两人的罪责,也是永劫不复的。从今天起,我要当着你的面,对那家伙展开审讯。”
不到小半刻的工夫,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在聚集于海滩上的土著人中颤抖着身子。
海雾化作闪光的水珠,凝结在晒黑的皮肤和胡须上,但那名男子依然六神无主地不停颤抖。
红琴忿恨地瞪着那具身子,说道:
“怎么样,格里夫尼基?现在你知道妾身心中的怨恨了吧?就算把你给钉到十字架上去,也无法赎偿你那无尽的罪孽。害死横藏,杀掉慈悲太郎的血债,现在就由妾身来向你讨还。你应该还没有忘记,慈悲太郎当时听到的那脚步声吧?来人,快给我把他的鞋脱掉。”
红琴凛然下令,只见四五个喽啰一拥而上,脱掉了格里夫尼基的长靴。这时,弗洛拉只觉得心头一阵悸动。
一看之下,只见格里夫尼基的右腿,因为受了冻伤,已从膝盖下被截断,而用来代替右腿的木头尖端上,还系着一条布条。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已然察知了事态的格里夫尼基,却突然发出了一阵狂笑。
“夫人,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的确,如果脱掉鞋子的话,由于一只脚不会发出声响,那么您的推测倒也并非全无道理。但敢问夫人,既然他们两位都已经发誓要一同探寻黄金乡,那我又为何要杀害他们呢?天神可鉴,我心之中但有感激之情,毫无敌对之意。”
说完,他翻开衬衫,掏出十字架来亲吻了一下。
然而红琴依旧凝视着,接着说道:“我可没工夫听你在这里妖言惑众,大放厥词。在这座岛上,妾身就是王法。你还是快点从实招来,好好为你的来生祈祷一番吧。”
格里夫尼基盯着对方的脸看了一阵,然而那种绝望的表情却紧紧揪住了心弦。他发出了咆哮般的声音。
“愚蠢至极。你这个就只因为一时的短虑,与即将到手的黄金乡失之交臂的大蠢货。夫人,你还是再扪心自问地考虑一下吧。”
“哦呵呵呵,还黄金乡呢……”女中豪杰绷紧苍白的脸颊,嗤笑了起来。
“至于其所在位置,自不需你多言。妾身正是知晓此事,才在这罗处和岛上筑造城寨的。”
只见她使了个眼色,几道银色的光芒便交杂着利刃划空的风声,投到了不停挣扎的格里夫尼基身上。
格里夫尼基拍打着手脚,发疯似的不停挣扎,但没过多久便开始眼睑发沉,呻吟声渐止,最后终于僵硬不动了。
红琴低下头,怔怔地盯着格里夫尼基的尸体望了一阵。尽管海鸟在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之光中疯狂地鸣叫,但等到血迹被海水冲刷干净之后,海滩上再次恢复了原先的寂静。
弗洛拉一脸疑惑地把嘴凑到了红琴耳畔:
“您刚才的话是真的吗?您真的知道黄金乡的位置?”
“若是不知的话,又岂能如此?弗洛拉,若要我向你道明其所在的话,陆地上人多耳杂,我们还是到海上去谈吧。”
尽管方才还摆出了一副斩钉截铁的态度,但此刻红琴不知为何又露出了寂寥无限的微笑,让人准备了一艘小船。
弗洛拉的身体渐渐因盐气而变得潮湿,远远望去,山寨的顶端就如亡灵一般模糊不清。小船轻轻晃动,来到了距离岸边两海里远的海面上,看到红琴的眼眶变得湿润,弗洛拉不禁吃了一惊。
“夫人,您为何哭泣?虽说您失去了两个兄弟,但身为罗处和岛之主,黄金乡的女王,眼泪可是不祥之物啊。”
“不,弗洛拉,我们现在必须向那座岛告别了。啊,那座山寨,横藏,慈悲太郎——从今往后,估计再也不会有人去踏访他们两人的坟冢了。或许你还没有察觉,倘若他们两人离开了人世,那么这座岛上也就再没有能够制造火器,统率土著居民的人了。知道了这其中的理由,那么你应该也就会理解我为何要杀害无辜的格里夫尼基了。因为我不想在我们离去之后,眼睁睁地看着他支配那座岛。如今我既不是罗处和岛的主人,也不是黄金乡的女王了。我和你一样,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罢了。”
红琴不断地挺直后背,依依不舍地望着渐渐消失成点的岛影,这时,感觉岛上的顶端,就如同传来了无声的轰鸣一样。
突然,地平线的遥远下方,就如同白夜涌现一般,出现了一道闪耀的金色光圈。
看到此景,弗洛拉趴在红琴的衣角上哭泣不止,发出了欷歔的叹息。
“您,您这也太过短见了。眼睁睁地丢下那座黄金乡,夫人您又打算何去何从?”
“不,我们现在正是打算出发前往黄金乡去。”
红琴用出人意料的沉静语调说道:
“说句实话,以格里夫尼基为首,你们众人全都被小岛顶上的矿脉给迷惑了。那东西名叫黄铜,虽然色泽与黄金相似,但在价格上来讲,根本就不足挂齿。因为那东西的一部分露出了地表,所以每当太阳行至岛后,而海雾也化为圆形,从岛旁飘过时,就会像那样出现金色的光圈。尽管如此,但我却依然坚信最终的钥匙就在白令岛上。在亲眼看到那印在白令亡骸身上的遗书之前,又让我怎样割舍下黄金乡的梦想呢?”
“哦,那就是说……那就是说,接下来我们要到白令岛去了?”
弗洛拉的心里充斥着不安与寂寥,低沉的声音微微颤抖。
然而同时她似乎又察觉到了些什么一样,全身微微地颤抖起来。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方才红琴所说的黄金乡的真面目,就和刚才自己头上闪现的后光理论完全相同。
那就是所谓的佛光(露水起到镜面的作用,在草木的叶面上显现出太阳的像,而所成之像又作为光源,光线反射回来,太阳所在的一侧就会形成镜像。而如果镜像映入了人眼之中,看起来就如同是露水之中放射着光芒一样)——而露水上映现出自己的头上闪耀着光环,这难道不是一个人尽皆知的普通事理吗?
如此一来,那种苦恼再次悄悄地从天而降,令她惊惧地高声尖叫起来。
就这样,无尽的惋惜与杀人者之谜——对弗洛拉而言,父亲斯特莱尔的妖异现身中留下疑惑,这条小船在流冰的缝隙之间不断前行。
“要去,当然要去……不管夫人您走到何处,我都会伴随您左右的。而同时,我这也是去见父亲的亡灵。那并非是我真正的父亲——而是父亲的幽灵。”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小船就如同是在无限延伸的灰色幔幕中前行一般。
尽管有时低垂的云彩列得有如土坝,让人误以为是岛屿的影子,心中怦然一动,但云彩立刻便会被海雾所封锁,大海和天空就如同梦中的光芒一样,变得模糊不清。
就这样,当小船在死寂的铅色天空下,穿行于流冰之间时,某天清晨,两人的眼前出现了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
那如同枪尖一般的暗灰色突角,正是白令岛南端的马纳奇诺海角。
这是一片连棵树都没有的无垠冰原。
在这滴乳般的镜面世界里,那两团复杂的色彩,不管是那件看来有些神秘的黑貂外套,还是那如火般燃烧的绿毛,就连那身闪耀着朱赤与黄金光芒的太夫装,看上去也是如此的静谧与哀伤。
上岸之时,粮食已经所剩无几,由于疲劳与不安,两人的双腿也已经变得无力。此时,她们两人唯有肉体依旧醒着,心灵却早已陷入了沉眠,只会机械地向前迈动步伐。
不仅如此,云彩由西向北涌现,在天空中扩散开来,暴风雨将至的征兆已是历然在目。
到了夜里,两人相互拥抱,在裆之下相互取暖。在这样的拥抱之中,一种超越了性别的异样之爱逐渐萌芽。
不久之后,当她们踏着冰封的旷野走到猎虎入海口,到达科曼尔多河上游的时候,她们得知了当年白令最后就是在这里死去的。
然而在她们到达了埋葬白令之处时,就如同昭示着一场悲剧即将到来一样,脸颊上划过了如沙般冰凉之物。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它如乳似雾的静静飘落了下来。
刚知此事的红琴尽管感到有些愕然,但在面对揭开千古之谜的狂热愿望前,这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两人相互激励着对方,凿冰掘沙,最后终于发现了已经冻结了的白令的尸体。
尸体两手抱胸,双眉紧缩,脸上的表情隐隐给人一种烦恼忧郁的感觉。
然而在她们两人屏住呼吸,仔细察看了一番尸体那冻住的腐肉之时,发现果然就像格里夫尼基所说的,上边写着EL DORADO RA的字样。
啊,果真如此啊。可如果要再次返回罗处和岛的话……就在红琴黯然思考之时,只见簪笄一只只地无声落下,抱在双臂中的弗洛拉的身子,也渐渐变得沉重了起来。
她已经用尽了浑身的精力,在这茫茫冰原的中央,即将静静地陷入沉眠。
红琴吃了一惊,敞开胸前的衣襟,想要让她暖和一下,但弗洛拉却微微一笑,紧紧地握住了红琴的手。很明显,对弗洛拉而言,最为不幸的瞬间正在一步步地逼近。
她在弗洛拉胸口和脸颊上哈着热气,发狂般地叫嚷着。
“打起精神来,弗洛拉,再坚持一下。你还能看到我的样子,听到我在说话吧?你这副憔悴的样子,实在是令我心痛。刚才,我已经查明黄金乡的所在位置。弗洛拉,你才是那座不灭的黄金都市——EL DORADO。”
一瞬间,弗洛拉的脸颊上微微泛起红潮,死亡的阴影中,清晰地显现出了惊讶的神色。
红琴接着说道:
“话虽如此,但是既不必回罗处和岛,也并不在这座岛上,而是就在你的身上。其实,那句EL DORADO RA位置,是一件有关你、你母亲多拉和白令三个人之间的秘密。
“虽然你的母亲多拉说自己是白令的堂妹,但在嫁给你父亲斯特莱尔之前,她与白令之间的关系很是暧昧。当时你母亲腹中怀着的就是你,而白令在弥留之际写下的名字,正是对斯特莱尔忏悔的标志。
“其原因就在于,EL的E,其实是把F给认错了,而后边的O字,则是腐肉上自然浮现的斑纹。当时,因为白令碰到了O字前边的肿包——弗洛拉你应该也很清楚,盲人对肿包之类的细微颗粒是很敏感的。所以他就越过了后边的D,写下了EL DORADO RA。
“如此一来,你应该也就明白了吧?那句话并非是在暗示黄金乡(EL DORADO)在罗处和岛上,而是将你的名字弗洛拉(FLORA)和你母亲的名字(DORA)连贯在一起。因此,你的父亲并非斯特莱尔,而是白令海峡的发现者维图斯·白令。心爱的弗洛拉,你的烦恼将会化为珍贵的泪水,滴落到你父亲的脸颊之上。”
弗洛拉心中怀着无限的感慨,呆呆地盯着红琴的脸。如今她连自己那淡淡渗出的泪珠滴落的力气都不剩了。
红琴紧紧地抱住她的脖颈,如同哄小孩一样,在胸口上轻晃着。
“在我第一次看到你时,我便察知了你的过去……你那一头如火焰般燃烧的绿发,若非曾经遭遇过苦难和迫害的标记的话,那么又会是什么呢?你漂泊到尼布楚的铜山,辛劳工作,使得你的美发出现了那样的中毒症状。不过这事就暂时先放一放,我还是先把下手杀害横藏和慈悲太郎之人的名字告诉你吧。
“当时你看到的那只你父亲的手臂,其实并非真正的手腕,而是出现在窗户玻璃上的一种恶劣现象。虽然为了防止砒石蒸气扩散,你使用了硫黄气体,但它却溶入了积在凹陷处的水中,变得黝黑一团,所以原本笔直的东西,看上去就反而变得扭曲了。
“不管是在船上,还是在慈悲太郎的屋里,其中之一是盯上了你的一名蛮汉,而另外一人——如果告诉你那个人就是我的话,估计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吧?”
说着,红琴脱下鞋子,露出了鞋子里的异样的脚。两脚上的脚趾全都向着外侧歪斜,唯有拇趾硕大得如同大锅铲一样。
自不必说,这正是裹足。
“看到这脚,估计也就不必我再多加解释,向你说明当时慈悲太郎听到的脚步声是谁发出的了吧?我在伊尔茨克的日语学校长大时,曾经遭到过一个对汉人抱有兴趣的俄国人的玩弄,留下了这样的伤痕。正因为如此,所以脱下木屐手无法扶到墙壁时,我就完全无法行走。弗洛拉,你知道我为何要把那两个无可取代的兄弟——横藏和慈悲太郎给杀掉吗?只要看看你穿上太夫装之后的身姿,就会明白这一点的。你是如此惹人疼爱,身为同胞却心存妒忌,我时而有如小姑娘一样烦闷,时而又会变得有如鬼神,既不安担忧,全身心地痴迷沉浸在爱的魔术中。人一旦向着恋爱迈出了脚,就会沿着其方向不停前进。什么正确与贞洁,它们又能起到什么作用?或许你的手已经再不能动,但选择了这洁白美丽的床铺,现在,弗洛拉,我为了不去熄灭你的灯火,故而环臂而抱……”
但是,弗洛拉清秀的脸庞并不见任何变化。她紧闭着双眼,也不知是已然睡着,还是陷入了永恒的长眠。红琴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光,在无法抑制的情欲的驱使之下她紧紧地抱住了弗洛拉的身体。
环绕在周围的山丘与岩石,既如不可思议的树木,又如争奇斗艳的鲜花,一刻刻地变白变高。
就这样,黄金乡的秘密,恶灵斯特莱尔,还有罗处和岛上的杀人者……全都化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色调,融入了神秘的长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