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仓田说的那个人名叫须藤薰。纸片上写着她住在名古屋市守山区的小幡。但是用电话查了一下,没有这户人家,本间只好亲自跑一趟。当附近订报中心的青年告诉本间,须藤小姐已经于两年前搬家时,他已经浪费了第二天的半天时光。

看来又得借助碇贞夫的力量,找寻其搬家后的下落。本间先回到东京,到家时巳过了凌晨零点。

厨房的灯亮着,阿保一个人背对着门,弯腰坐在圆桌前。大概是没有听见大门的开关声音,他正专心地看着什么东西。

“我回来了。”本间一开口,阿保着实吃了一惊,跳了起来,撞到了桌子下面。

“我……吓……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本间不断道歉后大笑。

本间去伊势和名古屋期间,阿保住在水元的家中,继续探访关根彰子的消息,应该是去询问她在葛西通商、金牌、拉海娜的同事,也去了川口公寓和锦系町的城堡公寓。

基本上,出远门的时候,本间还是会每天跟家里联络一次。这一次出门前被小智叮嘱了一下,他更小心地遵守这个习惯。他想起在电话中井坂用愉快的语气赞扬阿保,说阿保是个老实认真的好青年。

“听说第一个小孩出生时,他还帮忙洗尿布。他借住在你家,还帮我洗了碗筷,还洗得很干净。”

感动之余,井坂显得很高兴,还说像阿保这种年轻人,是好样的现代青年。

“小智受到失去呆呆的打击,多少有些闷闷不乐。有阿保陪他,似乎让他恢复了不少精神。”

这一点本间也很感谢阿保。自从呆呆遭遇不幸,小智失去了孩子应有的活泼,着实让他十分担心。

“怎么那么专心,在看什么?”

一边揉膝盖一边笑的阿保闻言换上一副正经的表情。

“就是这个,你觉得是什么?”

一看桌子上摊着大型摄影集,本间立刻明白了。

“毕业纪念册?”

阿保点头说:“是小彰和我的毕业纪念册。从幼儿园、小学、初中到高中,全部都有。”

的确有四本大小与封面颜色不同的相簿,摊开的应该是高中时期的。

“你带来的?”本间一边从摊开的两页学生大头照中寻找关根彰子,一边问。

阿保低声说:“不,这是小彰的。”

本间敏锐地抬起头,和阿保四目相对。

“最后一页有同学相互的留言,里面有小彰的名字。”

一如阿保所说,在毕业日期旁边有笔画柔弱、字体不是很漂亮的“关根彰子”签名。围绕在四周的是同学们的留言。

“这在哪里找到的?”

川口公寓里并没有发现这个。房东绀野信子曾经说过,毕业纪念册是“就算趁夜逃跑,也会想带走的东西”。本间认为,让彰子“失踪”的新城乔子应该能了解把这种东西留下的危险性,所以她会带走。

但是他跟和也一起到方南町新城乔子的公寓搜索时,根本找不到关根彰子的毕业相簿之类的东西。本间甚至认为,乔子在搬到方南町之前,就已经将那些东西处理掉了。

“其实是在意外的地方找到的。”阿保坐回椅子上说,“是小彰在宇都宫的同学保管的,一个我们叫她‘小惠’的女孩子。我来这里之前,曾经在同学间到处询问小彰的事,因而流传开来,小惠也想起了小彰寄放毕业纪念册的事。她拿到我家去,然后我妈妈将它寄到这里。”

旁边放着一个写着这里住址的大牛皮纸袋,应该是这次寄件时使用的信封。

“既然是彰子的同学保管,那是彰子直接交给她的?”

“可惜不是。”

阿保从纸袋中拿出一封薄信,好像保存了很久,触感有些粗涩,沾满了灰尘。封口用剪刀剪开了,里面有两张信纸,是用文字处理机打的一封简短的书信。

一惠:

突然写信给你,不好意思。突然寄个大包裹给你,你一定很吃惊吧。请客我要求,可否暂时保管我的毕业纪念册?

我在东京过得不怎么好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我真的是很不幸福,为什么会不幸福?我自己也不知道理由。

我妈妈过世了,今后得自己一个人重新生活,我希望至少能比现在过得好一些。但是这个时候看到过去的相簿,感觉很难过。小小的房子里,总不能塞到衣橱里眼不见为净。所以念在我们的旧情,麻烦你帮我保管。

等到我能心情轻松地翻阅学生时代的毕业纪念册时,我一定会抬头挺胸去向你拿。在这之前请你帮我保管。

祝健康愉快

彰子

连署名也是打出来的。本间读了两遍,然后拿起彰子的高中毕业纪念册,翻到最后,看同学们的留言。

“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野村一惠”——圆形的字体如此写着,标点符号的写法很有女孩子的味道,就像要留住学生时代的尾巴一样,充满少女的感伤。

阿保压低声音说:“将这个寄给小惠的,是盗用小彰身份的新城乔子那女人。”

很难马上确定。本间问:“小惠有没有说,是什么时候收到这本毕业纪念册的?”

从信中提到“我妈妈过世了”来看,可以知道至少是在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以后。

阿保立刻掏出那本已用得很习惯的小记事簿,回答:“因为外包装已经丢掉了,无法确认邮戳日期。但她说应该是小彰母亲过世后的第二年春天。”

也就是一九九零年的春天。但是这个“春天”有问题,关根彰子从川口公寓失踪是在三月十七日,若是之前收到了纪念册,那么寄送人是彰子本人的可能性就很高;之后收到,则可能是新城乔子所为。

时间有些微妙。

“小惠说她在整理春装时,将它收在衣橱里面。当时她已经收到毕业纪念册了,所以应该不是小彰寄出来的。”

“但是光凭拿出春天的衣物,很难界定时间吧,那是三月还是四月?”

“宇都宫的气温比东京低,绝对不可能在三月就拿出春天的衣物。”

本间了解阿保所说的,其准确性也很高,但这种事因个人方便与家庭习惯而异,不能断言。

“她还有没有提到其他可以界定月份的线索?”

阿保用那双大手翻阅着记事簿,咬着下唇思考了一会儿,说:

“她去领这些纪念册时,忘了带证明住址的证件,邮局的人还不让她领呢。”

“嗯?慢点。也就是说,一开始是小惠家没人在的时候寄来的,被当作无人接收的邮件,才由小惠到邮局去认领的?”

阿保有些口吃:“啊,对……没错。我不太会说。小惠知道有包裹,心想会是什么东西,第二天赶紧去领回打开一看,居然是小彰的毕业纪念册,小惠还觉得有些不高兴呢。”

“小惠家平常都没有人在吗?”

“不是,她们家是做生意的,所以平常都有人在。邮件没有人收,是刚好那天大家部出去了。”

“为什么大家都出去了?”

“这我没问。”

阿保一脸没信心的表情翻阅着记事本,然后搔着头说:“不行,我没有问。”

本间想了一下,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秘密武器?”

他指的是阿保的记事簿。阿保很难为情地说:“可以,不过字很丑。”

果然跟他本人说的一样,不能说是容易辨识的记录。页首写着日期,本间找到了标题“小惠的说法”。问答的部分一开始还算整齐,随着访谈继续进行,记录开始东一行西一段,字迹也变得凌乱,但还是记录得很翔实。

上面的确写着小惠“不太高兴”。本间发现了感兴趣的字眼——

“甜茶”。

“这是什么?”本间指着那两个字问。

阿保笑着回答:“她说从邮局回家的路上,附近的寺庙在发甜茶,她跑去喝了。小惠人很胖,偏偏又特别爱吃甜食,所以跟她聊天总会提到这种话题,比方说今天吃了什么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吗?”

“这不是个很好的线索吗?”本间笑道,“她去邮局领回小彰寄来的包裹,回家路上到寺庙领甜茶喝,对不对?”

“是。”

“寺庙发甜茶给路人喝,一年只有一天,那就是浴佛节。”

“浴佛节?”

“没错,就是释迦牟尼的生日,四月八日。”

阿保张大了嘴巴。

“那么说——”

“包裹是在前一天寄到的,四月七日,所以寄来的人不是小彰。”

“哈哈!”阿保发出赞叹的声音,“感觉我也干得不赖嘛!”

本间检查纪念册最后附的索引和学生名册,发现关根彰子和野村一惠同属三年B班。难怪新城乔子会根据留言和学生名册,选择将毕业纪念册寄给了野村一惠。

从信的内容判断,乔子应该知道,关根彰子在东京生活不如意,对故乡的人而言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说不定是她们一起参观墓园时,听彰子亲口说的。

我们常常会和出租车司机或酒馆里邻座的陌生人聊起无法跟亲近的人说的心里话,因为是外人,反而容易说出口。更何况让彰子和乔子同行的是参观墓园之旅,说不定更容易聊到自己的身世。抱着特定目的接近彰子的乔子,也很可能努力挖掘那样的内容。

但是在那些谈话中,彰子并没有提到个人破产的事实,或许彰子对自己黯淡的过去也无法轻易说出口。

本间觉得很讽刺,如果当时提到了个人破产的事实,彰子现在应该还在拉海娜工作,还住在川口公寓……

“收到这纪念册时,寄件人的姓名和地址是怎么写的,你有没有问?”

阿保很遗憾地摇头。

“我问了,但她好像记不清楚,只记得是从堉玉寄来的。”

那说不定就是川口公寓了。

“小惠突然收到这东西,她说过心里是什么感想吗?除了刚才你说的专程去领回却觉得不高兴。”

“她也觉得很惊讶。”阿保指着留言的文字说,“永远都是好朋友,这根本是随口一说。”

“她们不是好朋友?”

“也不是不好,但说不上是好朋友……”阿保苦笑道,“因为毕业而感动,女生就是这样。不过是写得肉麻了点。因为这个,小惠看了这封信后,还觉得‘关根还真会找麻烦’。”

阿保目光低垂,想了一下又说:“所以我完全没有考虑毕业纪念册寄来的日期,就直接认为这不是小彰寄给小惠的。”

语气很平静,意思却很确定。

“读了文字处理机打的信,我也认为不对,绝对不是小彰写的。”

“为什么?”

“我知道的小彰根本没有那么念旧,说什么把纪念册与自己现在的生活相比会难过,她才不是会那么想的女孩!小彰甚至说,她在学校里从来没有一件快乐的事情。”

也许是阿保说的那样,本间想。或许关根彰子从童年起就没有感受过幸福,所以一直急着想变成跟过去的、现在的自己不同的人。

本间甚至认为,这不是因为彰子刚好出身干单亲家庭,也不是在校成绩不好的缘故,不是这种个别因素产生的焦虑感。这是每个人心中都藏有的愿望,是一种生存的动力,也是让每个人成为一个“个体”的证据。

关根彰子为了达成这样的愿望,选择了不太聪明的方法。她没有去寻找“应有的自己”,而是买了一面可以看见错觉中的自我形象的镜子。而且她住在塑料沙漠的空中楼阁上面……

“小彰死了,已不在这个人世上。我终于相信了。”阿保低声说,“因为小彰不会做这种事,当我看见这毕业纪念册时,便深深感觉小彰已经死了。”

阿保抬起下巴,粗糙的手从桌子上放下来,移到腿上,然后握成拳。与其说他在强忍着愤怒或悲伤,不如说他是抓住了什么。

本间认为,他抓住了记忆,否则他将无法冷静思考彰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本间慢慢地对他说,那个被认为杀死彰子的新城乔子是个怎样的女子。阿保低头聆听,始终不发一语。当本间说完,厨房内陷入一片寂静,阿保才开口说:“真是奇怪的女人,那个新城乔子。”

“奇怪?”

“嗯,不是吗?就为了自己,把小彰当……当东西看待,盗用她的身份,却又专程将这本纪念册寄给地方上的朋友……真奇怪,为什么不干脆丢掉算了?这样不是更简单?丢了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表现得好像很对不起小彰,那么认真干什么?”

突然,阿保推开椅子慢慢地站了起来,又慢慢地穿过房间,走进看不到什么风景的阳台。

黑暗中,只能看见阿保头上的晒衣竿和他裹在白色毛衣里的背影。本间移动椅子,背对着阿保强壮如鬼魅的背影——还是暂且不管他了。

须藤薰目前的住址始终不明。虽然通过碇贞夫跟当地警局照会过了,但对方很忙,负责联络的碇贞夫也没有空闲。本间只觉得欠他的人情越来越多,有种过意不去的别扭。但碇贞夫倒是很高兴,因为之前提到的抢劫杀人案件已经告破。

事件的真相几乎跟奉间推理的一样,被逮捕的是被害企业家的妻子和她粉领族时代的同事,杀人动机很明显是为了财产和事业。

“太准了,真是谢谢!”碇贞夫的声音显得很快活,虽然是在电话里,但似乎能看见他满意的表情。

“破案的关键是什么?”

“耐性呀,我一直在监视,还故意让对方察觉。结果未亡人在精神上好像受不了了。我要她出面自首,她就彻底崩溃了,大哭认罪。打这种心理战还真是累人,真的。”

他还感叹说,之后一阵子的搜证调查才是要命。

“不过对于人的心理,这次真的让我思考了很多!”

“你每次不都这么说吗?”

“这次是真的,真的。”碇贞夫说,“对了,你说说,这年轻太太是在哪里跟她朋友提起谋杀丈夫的念头?”

本间知道说对了,对方会不高兴,就朝意外的地方想。可是他还未及回答,碇贞夫便说:“是在葬礼上。”

“谁的?”

“两人原来的上司,听说是组长,还是个女人,三十八岁因为癌症过世。她们去参加葬礼,当头上飘过和尚念的经文时,两人却在谈论如何谋害亲夫、侵占产业。”

“我真是深深觉得人生苦短呀!”

这虽然是个阴谋杀人的极端案例,但在面临跟死亡有关的仪式时,任何人都会有些改变,会无端地发誓或是说出长久以来的秘密等等。

“对了,你的事有什么发展?”

本间简单说明概况,碇贞夫略一沉吟后说:“虽然找到新城乔子这女人也很重要,但还是要有尸体。”

“嗯……”

“你跟山梨县警局提过那件分尸案了吗?”

“还没有。我觉得错不了,但没证据。毕竟这是个人的行动。”

要求进行指纹比对和大范围的身份确认,必须要有更确实的罪行。只是说A女子失踪了,可能是被盗用其名字的B女子杀害了,而且B女子也行踪不明——这样无法动用外县市的警力。

“如果有确认身份的证据出现就好了。关根彰子不是有虎牙吗?算是一大特征。”碇贞夫说,“不过那才真像是雾里看花,不知从何找起。”

“可是我觉得,也许没有想象的困难。”

“嗯?怎么说?”

本间引用阿保的活加以说明:“新城乔子这个人很奇妙……该怎么说呢?说她很重义气,有点怪,但是很有人情味。就像阿保说的,不过是本纪念册,丢掉便算了,她却专程寄给彰子的同学。不仅浪费时间,还可能因此被发现自己假冒彰子的事。”

“嗯……”

“这不只是理论,而是感觉这种行为里有她个人的感伤还是什么,坚持让她这么做。其他方面她都考虑得很周详,只有在纪念册这件事上,好像是换了一个人。”

仓田提到乔子十分迷信的事,也深深留在本间的心底,让他无法释怀。

“也就是说,对于尸体,因为处理起来很麻烦,所以不得不分尸,但是至少头部要好好埋葬。这是她的想法吗?”

“应该是。”

“嗯……”

短暂的沉默之后,碇贞夫突然提议说:“既然朝这个方向思考,那我会去调查关根彰子父母的坟墓。”

本间苦笑说:“说得也是,但问题是没有那座坟墓!”

关根彰子双亲的骨灰还寄放在寺庙里。

“哼,不行吗?根本就是没有方向的搜查嘛!”

碇贞夫不甘心地咂了咂舌头,挂上了电话。

在井坂命名为“等待须藤薰”的时间里,本间难得地连续睡在家中的被窝里,可以听小智说话,可以去接受复健,让真知子老苏好好整治一番。这期间阿保每天一早出门,傍晚才带着若干收获回来。

不过,这种走访的收获无法查出新城乔子目前的所在,而是在追踪关根彰子在东京生活时的轨迹。尽管线索很少,只要能嗅出彰子和乔子的关联便足够了,调查到现阶段,其他信息已经没有太大用处了。阿保也知道这一情形。他夸口承诺:“一切交给我吧!”表现得倒也可圈可点。

“只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他很认真地问:“我们会找出新城乔子吧?”

“我希望能。”

“是由我们找出来的,而不是靠警方的帮忙?”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自己来。”

“那到时候,去找新城乔子的时候,麻烦你让我第一个说话。我要第一个跟她说话,拜托,让我先说。”

从伊势回来三天后,玫瑰专线的片濑打来电话,说是问过新城乔子当时的同事,但没有收集到什么值得报告的内容。

表面上看,很难得他没有忘记承诺,但本间益发觉得可疑。乔子应该就是通过片濑取得了玫瑰专线的客户资料吧?

“有没有跟市木小姐联络过?”片濑用很正经的口吻询问。

市木香出国旅行回来的日子已经标注在月历上了。她预定明天才回国。

“还没有。她应该还在悉尼或堪培拉吧?”

“啊,是吗,说得也是。”片濑的语调变得很快。他似平很不想让奉间跟市木香说话,但又没有表现出露骨的妨碍行为,也不会让人感觉到恶意。真是奇怪的男人。

“明天我会跟她联络。谢谢你的来电。有些事还要请教,到时再麻烦你。”

或许本间的话听起来像是一种威胁,片濑很老实地回答一声“好”,如逃难般挂上了电话。

本间不是没有想过,趁着市木香还没有从片濑那里接收到奇怪的信息,最好明天一早就打电话过去。只是就片濑目前的情况判断,他既非大坏蛋,演技也不怎么高明,对市木香的不良影响应该不会太大,所以本间算好对方下班回家后才联络。

第一次是电话答录机的声音,第二次才是市木香接的。

对方的口吻有些戒备,直到本间报出玫瑰专线片濑的名字,才稍微缓和。

“这件事我听片濑先生提起过。”随即市木香又似乎觉得好笑般地补充说,“那个片濑先生好像对新城小姐很不死心呀。”

噢,是吗?好戏上场了。

“果然是这样。”

“嗯,因为在我跟新城小姐住在一起的时候,那个人送过她回家好几次。新城小姐说过片濑先生不是她的男朋友,但那个人却不这么认为。”

所以现在片濑才会那么热心帮忙。他关心乔子的下落,也在意寻找乔子的本间是否跟自己处于相同的立场。

“新城小姐和我曾经讨论过,并约定,两个陌生人共享一栋房子,应该尽可能不介入对方的隐私。所以我不是很清楚新城小姐的事,她和我就算是假日也不会在家。”

本间皱起了眉头,问:“新城小姐到了假日都会外出?”

“是的。去哪里我不晓得,但好像都是远行。”

“她有驾照……”

“她有,不过车子是租的。”

“出去的时候,是跟别人一起?”

“不……她好像都是一个人。”

大概是为了寻找新的身份,为了实现计划而到处调查探访吧。

“你也在玫瑰专线工作?”

“是的。我在计算机室,负责管理玫瑰专线的数据。”

本间顿时发出惊讶的声音,市木担心地呼叫:“喂……喂……”

“真是不好意思,原来如此,你是在计算机室工作呀?”

这是片濑说的一个消极的谎言,他说市木香是事务职员。这种无谓的谎言只要同本人一谈,马上就会败露。

“是的。我们要处理玫瑰专线、南方园艺,还有其他两三家公司的计算机数据。”

“工作地点在哪里?”

“总公司大楼里设有计算机主机。所以我是在迷你通讯上面与新城小姐认识的。”

“迷你通讯?”

“公司内部的迷你通讯张贴征求室友的启事。光靠自己一个人的薪水,是住不起那种公寓的。”

于是,乔子出现了。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专业人员,领的薪水还算不错。她是准员工,我有些担心,但是看她很有兴趣,便答应了。”

“市木小姐,请容许我问一个失礼的问题。”

“什么问题?”

“新城小姐有没有拜托你,利用计算机盗取玫瑰专线的客户数据?”

一阵惊讶的沉默后,市木香笑了。

“为什么她要拜托我做那种事呢?”

“如果她拜托你,你做得到吗?”

“可以呀。”她还在笑,“只不过若被发现了,就得立刻走路,而且永远无法再担任计算机操作人员。”

本间自己也认为不太可能,那个乔子怎么会向同住的室友拜托如此重要的事情,欠下如此大的人情,但是——

“还有一点,你觉得片濑先生可能被新城小姐拜托做那种事吗?”

市木香立刻回答:“可能呀。”

果然没错。但市木香又接着说:“不过那是不行的。”

“为什么?他不是对计算机很熟吗?”

市木香哈哈大笑,说:“他在客户面前的确是那样,但其实他是不能自由进出计算机室的,因为他没有识别证。在我们眼里,片濑先生根本是外行。”她仍笑个不停。

“市木小姐,请原谅我的哕唆。那新城小姐呢?她的计算机技术很强吗?比方说,她有没有可能自己操作玫瑰专线的计算机系统,取得客户资料?”

“会发生这种事吗?”

“不,我只是假设。和你共住一屋的新城小姐能不能做到?”

想了一下,市木香回答:“我看她连lap top和M.C.哈默唱的rap都分不清楚吧。”

“M.C.哈默是什么?”

“讨厌,你不知道吗?”市木香继续笑着说,“如果那个时候,新城小姐能一个人偷偷地从我们公司的计算机盗出资料,那我在将来的婚礼上,就穿小丑娃娃装出来见人!”

本间也笑了,说:“那倒不必。”

然而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笑。乔子究竟是用什么方法从玫瑰专线的计算机数据库中,选出了关根彰子的资料呢?

如果事实如市木香所说,不管乔子怎么拜托,片濑也不可能随便帮她取出她要的资料。他的态度之所以奇怪,只是因为以前喜欢的女人目前行踪不明,而且卷入奇怪的事件之中——他担心自己也被连累而紧张不安。顶多就是这样的理由。

“作为一个室友,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本间为调整思绪这么问道,不料如此宽泛的问题竞让市木香感到困惑。

“什么怎么样的人?”

“她是不是很认真,很爱干净呢?常常打扫屋子?”

市木香的语气变得明朗:“噢,那倒是。对我真是帮助太大了。她又很会做菜,常常拿冰箱里的剩菜加上剩饭一炒,就做出一盘省钱的炒饭给我吃,味道好极了,我还记得呢。”

奉间想起了方南町公寓里面一尘不染的房间和擦拭得光可鉴人的抽风机扇叶,便问:“她擦拭抽风机的污垢时,是不是使用汽油?”

市木香立刻发出惊呼:“你怎么知道?”

“我是听认识乔子的人说的。”

“是吗……我实在是吓了一跳。没错,她是用汽油。可是我很不喜欢,那气味很臭,而且家里面放汽油感觉很可怕,所以我劝她不要用,改用清洁剂。她总是将汽油装在小瓶子里,藏在阳台不显眼的角落。虽然不危险,但是万一有什么情况,阳台上又堆有旧报纸什么的……对了,”市木香换了话题,“新城小姐订东京的报纸。”

“东京的报纸?”

“是的,是《朝日新闻》……还是《读卖新闻》呢?”她喃喃自语后,说,“对了,是读卖。”然后她提高了音量,“有一次我还问她,大阪读卖不是更好看吗,干吗特别去订东京的呢?”

“新城小姐怎么回答?”

“这个嘛……对不起,我忘了。她是怎么说来着……”

乔子企图取代的关根彰子就住在东京,多知道些东京的情况比较好吧。当然,也可能与心情有关:每天读着东京的报纸,等到计划实现就能住在东京了,就能够开始新的人生,她是这样来鼓励自己的吧?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订东京的报纸?”

想了一下,市木香回答:“我想是住在一起后不久就开始订了。她常常剪贴报纸。”

剪贴报纸?本间立刻问:“她都剪贴什么样的内容,你还记得吗?”

市木香笑了一下说:“不知道,我的记性不好。我想大概是家庭版的‘每日一菜’之类的东西。”

算了,没有留下印象才是自然的。本间请她如果想到什么,就拨由自己付费的电话联络,便结束了通话。

谜团还是没有解开。就算市木香很清楚乔子的日常生活,也帮不上什么忙。新城乔子就算是面对室友,也不会轻易显露自己的内心世界。

到玫瑰专线上班,和服务于计算机室的市木香成为室友,又跟片濑熟识,乔子一心一意只想寻找能取而代之的新身份,摸索着取得那些资料的方法。

和仓田离婚,又回到那无法奢望和平与幸福的处境,从那一瞬间起,她是否便在内心决定,要掌握新的人生,不跟任何人提起过去,也不求助他人,当然也不希望任何人阻碍?如果她能实现那么坚定的决心和周密的计划,那么本间只花半个月,是无法破这个局的。

然而她究竟是如何取得顾客资料的呢?片濑这条线真的不可能吗?

“这可不行。”本间不禁低喃说。

“怎么了?”小智问。他正坐在后面的桌子旁写今天的功课。

“爸爸要变成大阪的刑警了吗?”他一脸正经地用关西腔发问后,自己也笑了出来。

“说得真难听。”

“关西腔好难哟。”

好久没有听到小智像是被人搔痒般的笑声了。

“你心情好多了吗?”

知道呆呆被杀,闹出那场骚动之后,小智整天哭。本间实在不知如何处理,十分难过,却又不能对他生气。直到久惠来安慰小智,让他不再哭泣,周围的男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嗯。”

“已经不哭了吧?”

“偶尔还会,可是我会忍耐。”

“是吗?”

“久惠阿姨说,哭太多会得中耳炎,叫我要忍耐。”

不说男孩子不可以哭,果然很有久惠的风格。

“我和小胜商量过,决定为呆呆造个坟墓。”

本间有些困惑,因为他听井坂说过,不管怎么搜索,就是找不到被杀死后弃置的呆呆的尸体。

小智大概意会了爸爸的困扰,赶紧接着说:“我们要埋葬它的项圈。”

“项圈?”

“嗯。呆呆有两个项圈,失踪时身上戴着的是洒了驱跳蚤粉的那个,那个皮制的、有名字的好项圈还留着。”

“唔,要埋在哪里?”

“还不知道,我和小胜在找。”小智一副思索的样子,“如果偷偷埋在水元公园里,会不会被管理员骂呢?”

“嗯……我想不好吧。”

“也是。”小智撑着脸颊说,“阿保哥说会帮我做个坟墓的标志。”

小智已经跟阿保混得很熟了,嘴里常挂着“阿保哥、阿保哥”。

“井坂伯伯说以后就由妈妈照顾呆呆了。”

“噢。”

“因为天国很大,可以自由地饲养呆呆。”小智看着牌位上母亲的照片说,“爸!”

“嗯?”

“田崎那家伙,为什么要杀死呆呆呢?”

“你怎么想?不妨想象一下田崎的心情。”

小智摇晃着双脚,想了很久才悠悠地说:“因为他觉得无聊。”

“无聊?”

“思。听说他们家不让他养宠物。”

“他家不是养了吗?”他分明说过,在小区里养宠物太过分,有本事就买独门独户的房子!

“没有。因为呆呆的事在学校很有名,传出一些说法。这是井坂伯伯听附近的人说的,说田崎家不能养狗,因为那是他妈妈借了好多贷款盖的房子,才不想被宠物搞脏!”

本间看着小智认真的表情说:“田崎可能其实并不想杀死呆呆。”

“是吗?”

“他不想杀它,还想养它,可是不能养,所以很羡慕小胜。他很不甘心,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倒霉。”

“所以就杀死了呆呆?”

“嗯。”

“他可以不用那么做,到小胜家要求跟呆呆玩就好了呀,不是吗?”

“他大概没有想到。因为不能养狗,太生气了,整个头脑里面都在想这件事,一定是这样。”

本间想,对于降临在自己头上的事情,有些人只能以这种形式寻求解决;这一点跟小智说不清楚,等过两三年再好好教他不迟。得告诉他,今后你们生活的社会里面,将充满了以突发性、暴力等为特征的犯罪行为,来解决“无法成为原本应成为的人”、“无法拥有应有的东西”等愤恨的人。

要如何在这样的社会中存活?本间如今好不容易才抓到寻求答案的线索。

小智转动着铅笔说:“我也问了井坂伯伯。”

“关于田崎杀死呆呆的理由?”

“嗯。我问他怎么想?”

“井坂伯伯怎么说?”

小智陷入思考,大概是在想如何用他并不丰富的词汇量,正确传达井坂的说法。就算是哪天晚上窗口飞来火星人,威胁小智说,必须在五分钟以内解开他这个学年还没有学过的二次方程式,否则将把他关到动物园里,他恐怕也不会这么认真地思考吧。

“井坂伯伯他……”小智好不容易开口,“爸,你在听吗?”

“在听呀。”

“他说,社会上有些人总是看不惯别人做的事。”

“唔?”

“这种人只要发现自己不喜欢的事,就想去破坏,就会编出破坏的理由。为什么要杀死呆呆?田崎说了很多理由,但都不成理由。重点不是他在想什么,而是他做了什么。”

这令人有点意外的看法不像出自温和的井坂口中,说不定为了安抚小智受伤的心灵,他故意说出如此严厉的话。井坂看似随和,其实也是个严厉的人。他和久惠两个人生活得好像轻松自在,但支撑那种生活的其实是钢筋铁骨。

“井坂伯伯不是帮别人做家务吗?有些人却说他们家其实很有钱,是怕搬家麻烦才住在这个小区。总是有些人爱乱说话。井坂伯伯说他才不管这些人,但是如果他们因为看不惯伯伯,而要妨碍他、给他难堪的话,那他绝对会跟他们斗到底。”

一口气说到这里,小智又想了一下。

“他还说,做坏事的人从来不会想自己为什么要做坏事。田崎也是一样。所以他们才会做坏事。”

“那他是说,绝对不能原谅田崎?”

小智摇头说:“不是,伯伯说,如果他好好反省过自己的行为,然后来道歉,那就原谅他吧。”

本间放心了。

“说得也是,爸爸也这么觉得。”

小智露出了安心的表情。看他拿起铅笔再度回到习题上面,本间也拿起手边的报纸开始阅读。

这时,小智又跟他说话了。

“爸。”

“怎么?”

本间从报纸后探出头来,发现小智拿着铅笔正在看他。

“爸爸在找的女人,还没找到吗?”

“嗯,虽然我很努力地在找。”

“那个人杀了人吗?”

“还不知道。”

“找到后会报警吗?”

“有很多事要问她。”

“为什么要问很多事呢?这也是工作吗?”

过去,小智对本间的工作从来没有如此打破沙锅问到底,只会说“我爸爸是刑警,专门抓做坏事的人”。今天是第一次。

“对,这是我的工作。”

不过这一次似乎不是这样……本间将这句话吞回了嘴里。说实在的,为什么这次如此热心,他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同情新城乔子。不,如果是那样,就应该默默地放过她。可那不行,因为自己是警察。

“只不过,爸爸在找的这个女人,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就对别人使坏,这一点很清楚。”

沉默了一下,小智低声说:“噢。爸爸在等电话吗?”

“是呀。”

“等有了消息这次要去哪里呢?”

“大概是名古屋或大阪一带。”

“那……”伴随着小智的说话声响起的,是放在本间手边的电话。

小智轻轻叹了一口气。“帮我带甜糕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