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若搭乘东北新干线,从东京车站大概在一个小时内能够抵达宇都宫。如果在转乘时间搭配得不好的时段,从本间家所在的常磐线金町车站到山手线的新宿车站,大概也要花同样的时间。所以说交通真是变得很便利,难怪乘坐新干线的上班族越来越多了。
过了中午,本间在禁烟车厢的自由席找到空位坐下。将装有资料的手提包放在脚边时,他感觉到火车开动了,果然是准时发车。
车厢里面到处可见和本间年纪差不多、着西装的男性,大概是外出洽谈的上班族。看到这些,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说新干线是东京这个商业都市的血管了。
坐在斜前方走道边座位的年轻人,正把手机贴在耳畔不停地讲话。他故意说得声音很大,而且用的是命令式的语气,应该算得上是位主管级的人物。不过,在公共场所使用手机打电话的人,为什么刚好都声音很大,而且部长着一副欠揍的样子呢?
东北新干线离开东京车站不久便钻进了地下,在上野停靠的是地底月台。或许通讯状况因此不佳,年轻人不耐烦地咋了一下舌头,将手机关掉了。
本间想,移动电话应该算是高价位的东西,不知道他是用信用卡还是分期付款买的?
家里不知道有多少东西是分期付款买的?一些大型家具和电器多半都是,感觉上是和不同的店签约,再一点一点地清偿。说感觉上,是因为这些事过去都是千鹤子一个人包办,所以家具的颜色、电器的性能等等都是按她的喜好来。本间能够参与意见的,就只有购买的预算。
大部分男人应该都是这样。就算在没有成家的单身汉中,本间也没有遇到过选购家具很挑剔或是懂得分辨地毯好坏的男人。除非很有兴趣,一般男人对家里的装潢是不太在意的。
但还有年代的问题。现在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对于自己居住的套房的装潢、摆设的家具和生活用品的选购等都很讲究。目前在警视厅搜查科中,可以让本间随意询问的人选之中没有二十来岁的刑警,所以他只能凭想象。
报纸夹页广告上的照片、邮购目录和电视上的丸井购物频道……
现在的确有很多不错又很漂亮的家具,令人看了就想要。而且若只要在店家收银台前出示信用卡,在签账单上签名就能购买,也难怪人们会心动地买东买西,这就是人性。
问题是没有人会出面制止。会有人在一旁煽动说“这个不错、很棒,很想要吧,怎么样呢”,却没有店员会说“考虑到您每个月的利息和清偿额度,今天还是到此为止吧”。
就卖方而言,肯定会说,谁会做这种蠢事呢?这就是商业主义,谁管得着没办法自我控制的客人!
在上野车站短暂停留后,火车又出发了,钻出地面,穿梭在高楼大厦之中。车上开始广播停靠的站名,并介绍餐车的位置。
车窗外的东京飞逝而过。
本间想起几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
奉间同组的组员常去一家小酒馆,那里有一名高中刚毕业的女工读生。因为客人几乎都是可以当她父辈的中年男人,大家都很喜欢她。有一次那个女孩子曾经很兴奋地说:“去银座和六本木的高级服饰店,橱窗不是有展示衣服吗?腰带、首饰什么的,全部配成一套,那都是店里面的人精心设计的吧。我真希望一次就好,自己能指着那些说:‘给我从上到下同样准备一套。’”
本间听了一笑置之,同行的碇贞夫却批评道:“要是这么做,才真的是乡下土包子,证明自己没什么品位,反而会被店员笑话。”搞得女孩也无趣地闭上嘴巴。
本间很能理解碇贞夫说的话,大概他说的也是事实。但是当时从女工读生孩子气的不高兴之中,本间似乎看见了什么焦躁不安的隐藏情绪。
女工读生好像在抗议:才不是呢,你根本不懂。
本间现在才发觉,应该就是这个吧!
那个小酒馆的女工读生该不会为了圆梦,握着信用卡上银座吧?
她是个精明的女孩,应该知道冲动的后果会如何。
但是,实际上旁人眼中看似“精明”的人们,往往成为多重债务者。沟口律师说过,那都是些老实认真、胆小懦弱、一板一眼的人。
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跨出了那一步呢?有什么内在因素吗?
应该不是那种只发生一次的因素,也不可能是被上司责骂而觉得难过、因为失恋而自暴自弃乱买东西等较常见的因素,因为这些部属于本人还能控制的范围。
不是这些因素,不是用这种一般的感情论就能解释得通的。
平稳行进在轨道上的火车慢慢地、慢慢地开上危险的坡道,而一个小小的转辙器正诱导它往前面即将腐朽的木桥上开去,桥下是悬崖峭壁。转辙器无声无息地运作,改变了火车的轨道……
背负债务的人大概也意识不到改变自己的转辙器是什么、在哪里。
“为什么会借了这么多钱,我自己也不知道。”
关根彰子曾经对沟口律师这么说过,说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只是想让自己生活得更幸福。”
感叹个人破产的情形剧增,看不惯倒债风潮兴起的人们,恐怕很难完全接受彰子的这个说法,本间想。他们会说,不知道?太不负责任了吧?而且会很生气地将浪费成癖的犯罪型破产人和关根彰子这类破产人混为一谈。
害怕这种社会的共识以及“破产”这个名词被烙下的阴暗形象,许多想要求救的多重债务者只能喃喃自语“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从而作出离家出走、放弃工作、背弃故乡的选择。
“隋不要作出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举动!”
心中思考这些事的同时,本间回忆起向沟口律师事务所泽木小姐确认关根彰子的过去经历时,泽木小姐说的一些话。她在沟口律师那里工作已经将近十年,所以对昭和五十年代(一九七六年一一九八五年)后半期的地下钱庄纠纷事件印象很深刻。
“当时还没有制定地下钱庄限制法,或者该说是事情闹大了,才有了地下钱庄限制法的出炉,因为讨债的手段太狠了。我们律师也曾经被负责催收债务的黑道组织威胁过。当时沟口律师的合作伙伴在自己家门口差点被枪击,没有受伤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呀。”
对债务人的威胁与暴力行为也很常见,但是受害者会因为自己借钱而理亏,不敢把事情表面化,通常都是躲在被子里哭泣。
“被威胁到受不了,自然会打一一零吧?可是尽管当时警察来了,当债权人说明情况后,警方也无能为力。黑道分子的头脑也很好,不会留下确切的证据,所以表面上看来只是债务纠纷。结果警方便会说出那句固定的台词!”
本间抢先说出:“我们不介入民事纠纷,对吧?”
泽木小姐一听便笑了。
“没错。我想很多人为这句话吃了不少苦头,甚至有客户来事务所哭诉:‘难道要把我给杀了,他们才要开始进行搜查吗?’”
不只是黑道组织,还有恶劣的讨债公司叫嚣,如果不付钱,就要让债务人的妻女堕入风尘赚钱还债。这种案例不胜枚举。
“可是警方会说,你们又没有真的被绑去卖身,讨债公司的人不过是口头上说说,何况你们又没有录音,不能证明他们说过这种话。然而一度被威胁过的人可就受不了了,这是心理层面的问题:每天的生活和地狱只隔着一层地板似的,整天提心吊胆,最后受不了了,便趁夜逃跑。”
为了能在新的地点安定下来,让小孩上学,自己找到新的工作,就必须将户籍从原来的地方转出来。讨债公司早料准了这一点,马上便闻风而至,在学校大门口埋伏,抓住上学放学的小孩或跟踪他们回家。
“所以户籍是不能动的,但这么一来就找不到正常的工作。光是要保证住的地方就很困难。选举权也几乎等于没有,不是吗?当然也无法投保该地区的国民健康保险。结果就像跌落山谷一样,每况愈下。”
于是就产生了所谓的“现代弃民”,这是沟口律师说的。
“只不过比起当时,现在情况好一点,现在的多重债务人以十几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占压倒多数,他们要重新来过比较容易,至少不会搞到全家妻离子散。当年的地下钱庄纠纷中,大部分都是一家之主欠了好几千万的债,走投无路,连累太太、小孩都被拖下水。”
“五十年代后半期地下钱庄风波,其主要原因究竟是什么呢?和现在又有什么不同?”
泽木小姐想了一下后回答:“当时金融风暴的基本问题,我想是出在房屋贷款。为了买房子,许多人拼命贷款,结果每天的生活一吃紧,便跟地下钱庄借钱,都是这种模式。”
“于是全家跟着破产。”
“没错。所以说,比起都市区,周遭的郊区破产案例更多。然而,现在的纠纷大多是以年轻人为主吧?所以不只是东京,各大都市都有。我觉得这恐怕是用完就丢的现代社会弊病。太过浪费。大家的生活变得奢华,偏偏在用钱方面的教育又付之阙如。”
说来真是讽刺,现在因为房屋贷款而破产日多,完全是因为地价太贵的关系。
“因为贵得离谱了,再怎么努力也买不起房子,所以一般想买房子的人是不会逞强去贷款的。目前这种状况下,因为不动产问题而破产的,以投资为目的的借款者占压倒性多数。他们想转手卖房来赚钱,于是大手笔借钱,没想到这期间泡沫经济崩盘了,房子的价格一落千丈,现在卖出去连本金都拿不回来,还要负担借钱的利息。这跟当初想的完全不一样,真是痛苦呀。所以以年轻人居多,还好没有十几岁的,都是二三十岁的人。再来就是年纪差得更远的,靠退休金、保险金过日子的老年人,他们是在股票市场被套牢了。”
又思考了一下,她才继续说:“这只是我个人的感想,五十年代后半期的金融纠纷背后,或许隐藏着‘想住得更好、想比别人更奢侈、想过更好的日子’的欲望,这就是虚荣吧,而快速膨胀的消费者信用正好为他们提供了实践的场所。不过今天的状况,我觉得完全可以说是‘信息破产’。”
“信息破产?”
“是的。比方说用什么方法能赚钱,买股票、投资不动产,还有购买高尔夫球场的会员证等。告诉许多正值好玩年纪的年轻人,什么国家现在最好玩、去哪里旅行最时髦。就连住的地方,这个地区最热门、公寓必须是哪种才够酷,穿衣服要怎么穿才对,买车的新款式……这些不都是信息吗?追求这些信息,人心都跟着浮动了。这时制度和法律依然不够完备,但消费者信用业者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拼命把钱借出去。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很可恶的事实,现在银行不都另立公司,以地下钱庄的方式提供无担保贷款吗?那是因为如果银行自己经营的话,就会触犯到地下钱庄管制法呀。”
即便是在电话中交谈,本间不时也能听见她背后传来此起彼落的说话声、电话铃声。这个事务所做的,就是希望在紧要关头,让即将通过最后一道转辙器、往悬崖掉落的火车紧急刹住。总之,他们是不眠不休地工作,想要扑灭已经燃起的火焰。
“前一阵子本间先生来这里时,不是提到过一条天皇的王妃吗?就是受到了刺激,我最近又开始读起了《源氏物语》。”泽木小姐最后以明朗的语气说完这句话,挂上了电话。本间不禁纳闷,她工作那么忙,怎么还有这种闲工夫呢?
信息破产。
本间觉得这个想法很对,但是不足以说明一切。
人们为什么要追求这些信息呢?是因为里面有什么才想要追求的吗?人们究竟看中了什么?
而这个“什么”是否就是转辙器,就是小酒馆女工读生不满的表情下所隐藏的东西呢?是否就是驱使关根彰子这种“老实胆小”的年轻多重债务人踏上歧途的原动力呢?
离开葛西通商员工宿舍,搬进锦系町的城堡公寓时,关根彰子应该买了家具和电器用品。她应该也想装饰房间。
是“什么”让她搬离了宿舍?这跟之后让她陷入债务地狱的应该是同一样东西。
那是什么呢?
应该不只是单纯地想享受奢侈吧,也应该不仅仅是经济观念不够敏锐。
那个企图取代她的假彰子是否看出了她内心之中的这种东西?关根彰子是哪里吸引了假彰子,才成为她的目标呢?
本间今天早晨还在胡思乱想,虽然摊开了报纸,其实根本没读进去,甚至还让报纸的一角浸泡在咖啡里面。
结果他敲自己的头大喊“完了”的时候,小智还问他“是不是头痛”。因为小智还记得千鹤子有头痛的老毛病,常常会这样敲自己的头。
这种情况还有很多。小智的心中还残留着许多千鹤子生活的小习性。
像现在这种寒冷的季节,千鹤子在换穿睡衣时,会一口气将内衣、衬衫和毛衣同时从身上剥下来,次日早晨再整个儿穿回去。穿脱的技术令人叹为观止,但毕竟不是上得了台面的行为,至少显得没什么规矩。本间就曾经念叨过她好几次。
“可是天气冷嘛。”千鹤子笑着辩驳,却没有改过的意思,“你也试一次看看吧,很暖和的哟。”
可是本间根本做不来,其中总是会有一件衣服,不是内衣就是衬衫的袖子会穿错。就算整个都套上了,感觉还是哪里不对劲,最后还得脱了,一件一件重新来过才甘愿。
“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的身体太硬了。”
本间还记得被千鹤子那么一说,心里不太舒服。千鹤子的做法无可指摘,只是本间觉得那样子太难看了。
没想到去年秋天,本间发现小智和生前的千鹤子有同样的行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在妈妈生前,或许是看见本间常常责备她,所以小智都是一件一件地穿脱衣服;等到妈妈过世之后几年,小智突然开始有了相同的行为。而且小智不是故意这么做的,是在被本间指责后才睁大眼睛觉察到。
像这样,往生的人在活着的人之中留下足迹。
人们不留下痕迹就活不下去,一如脱下来的衣服里还留有余温,一如梳子里还夹有头发,总是在某处遗留下什么。
关根彰子也是一样才对,所以本间才会搭上这班她可能也坐过的东北新干线,摇摇晃晃地前往宇都宫。那个盗用彰子名字的女人也是为了达到目的——想要取代真正的关根彰子,想要多搜集一点关根彰子的信息——前去她的故乡。说不定她也坐上新干线,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城镇风光。
而且,听说彰子的妈妈从楼梯上摔下趺死,最早发现并叫救护车来的是一个年轻女人。
本间告诉自己不能想太多。因为他想到,为了能冒用关根彰子的身份,坐在前往宇都宫电车上的“彰子”,是否已经开始构思杀害她母亲的计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