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事件 第七节
当我走进医院的夜间紧急入口,看到有人正抱着头,坐在门边的长椅上。
是垣田俊平。
我站在他身旁低头看着他,他抬起头,一脸憔悴,好像忍着痛般蜷缩着身子。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头是不是很痛?”
我一问,他惊恐地点点头:“我听到一个声音……”
直也操控了他。他伸出无形的意念之手,让垣田去做那些他无法独立完成的事。
“你怎么会来这儿?”
你说呢?我敷衍他。
“你去了‘爱丽丝’餐厅?”我问他,“是不是你把红色钱包扔进男厕所的?今天晚上,在江户川区水上公园附近,也是你打火警电话的吗?”
垣田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瞪大眼睛点点头。
“把这些事忘了吧。”
“什么?”
“已经结束了。忘了吧,这样就行了。”
“但是……但是,我……”
“要不要我猜猜你为什么会听命于那个声音?”
我看着慎司住的那间加护病房。
“是你害他变成这样的,对不对?”
高头大马的垣田好像变矮了。
“我……那孩子跑来教训我,为了那篇手记。”
“他说什么?”
“他来找我,他说——其实,想要自首的不是你,而是宫永,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不要忘了,有人知道真相。”
慎司发现了真相。他发现了真相——无法克制自己不说出来。
那家伙……正义感太强了。。
“他还问我,宫永自杀了,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我……我……”
他惊恐万分,等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对慎司拳打脚踢……
“我头好痛。”垣田哭起来。“那个声音说——如果你觉得自己对不起慎司,就按我说的去做。我、我好害怕。我该向那孩子道歉吗?我头好痛,好痛。”
“过一阵子就好了。”说完,我大步走开,“回家吧,一切都结束了。”
垣田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谁?”
“人。”说完,我走上楼梯。
我走过护士值班室,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已经熄灯了,一旁的转角处,传来说话声。我赶忙靠在墙上,等他们经过之后,才望向玻璃门那一侧。
慎司似乎仍在沉睡。一旁的监视器上,有一道绿色的细光,点滴瓶里的药水还剩八成,以催人入眠的缓慢节奏流入慎司的手腕。
真瘦小——我心想。病床看起来很平,谁能想到在那瘦小的身体里却隐藏着不可估计的能量?
如果我呼唤他,他会不会醒来?还是说,他始终在用潜意识和直也交流?
我把头贴在玻璃上,将思绪沉入内心最深处。或许慎司容易捕捉到内心平静的地方的信息。
会不会是脑波?我突然想到。不知道那些医生有没有从他的脑波里发现什么?
高坂先生?我“听到”声音,是慎司的声音。
是。
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我头痛欲裂,却格外爽快。我发现自己在笑。
陷入漫长昏睡状态的少年双眼紧闭。
真对不起,给你添加麻烦了。他“说”。你仔细听,我只说一次,不然你会昏倒。
他告诉我地点和标记。
你一直都知道吗?
对。
谢谢。
慎司的意识离开我,有一种被人轻抚的感觉。
我一开始没法动,只能用手撑着玻璃,调整呼吸,直到自己觉得不会摇晃为止。
之后,才迈开脚步。
当我回到走廊时,听到一声无法克制的悲叹——我在脑海中感受到这声悲叹。我们还没完全断讯——没错,就像挂掉电话前,对方突然说了什么,听得特别清楚。
刚才,直也死了……
他告诉我的地点是一个小型仓库。
仓库在晴海填海地的一角,是个废弃仓库,它被弃置在那里,就像深夜里死去的狗一样。
我走过堆满废弃物的一楼,走上楼梯。从外面看不到灯光,但走进屋里,可以看到楼上透出亮光。
小枝子就在那里。
走上二楼,有一大片未使用的空间,一扇快要掉落的门斜挡在走廊上。
我在门后坐下来,接下来,只需等待。
我并没有立刻听到脚步声,但我感受到了。
隔壁大楼的夜间照明灯光从走廊上的采光窗照进来,我利用这道光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四十五分。
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我心想。对方也孤注一掷了。
我靠在墙上,抱着双臂屏息以待,有人走上楼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脱了鞋子,我听不到脚步声。过了许久,我才轻轻站起来,走上楼梯。
三楼尽头透出黄色的灯光。
我没窥探,而是竖起耳朵将身体贴在开着的铁门上。
“谁?”有人说话。如果我没记错,那是小枝子的声音。声音有点儿哑,充满恐惧。
“到底是谁?”然后她又说,“三宅小姐……”
“你终于来救我了,”小枝子这么说,“快来帮我松绑,我一直在等你们。我好害怕,好害怕——警察呢——警察在哪里?”
“这是什么?”小枝子责问的声音划破夜空。
“对不起了。”三宅令子说。事到如今,她仍不失冷静。“按照计划,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什么意思?你为什么拿着刀子?”
“你早该死了。”
令子的语气没有丝毫感情,她是个感情不外露的聪明、谨慎的女人。她是个聪明人。
无论这两个女人表面关系如何,亲耳听到她们的交谈,我可以清楚地判断出,到底谁是主,谁是从。
“计划虽然失败了,但是,小枝子小姐,你必须死。”
“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令子喃喃自语。
“什么恐吓绑架,都是明男顾虑太多了,不该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这样的话……”
“你……”
小枝子的声音在颤抖。我从没听过她发出这种声音。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说明男想得太多了?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和那个把我关在这里的男人又有什么关系?”
“那人是明男花钱雇的。”令子平静地回答,“为了演这场你遭绑架后被杀的戏,他花钱雇的。”
到底谈好多少酬劳?我暗暗在内心想,觉得实在讽刺得很。他们一定没想到,警方的电话追踪那么神速,所以,每次“歹徒”打电话来,川崎就吓得面如死灰。
“明男和那个人连小地方都想得很周到——原以为绝对会成功,谁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真搞不懂,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计划。我们那么小心地照计划进行,连警方都没察觉。”
小枝子提高了分贝。
“为什么……你和明男为什么要杀我?”
我不禁想到——蓝图也会变调的。
“因为你太碍事了。”令子毫不掩饰地说道。“你太碍眼了,我们不想看到你,也不想让你生什么孩子。明男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他可以用自己的权限做任何事,你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像是在对小孩子说话一样。
“现在只要你死了,就没人知道真相了——大家会以为你被绑匪杀害了。”
接着令子又小声追加了一句:“谁叫你把离婚的事一笑置之。”
小枝子歇斯底里地笑起来:“那样的事……那样的事,我凭什么当真?”
“因为,那是事实。”
我从门后探出头来,令子背对着我。我目测了一下,只要四步就可以冲到她跟前。
我屏气凝神,当她举起刀时,我奋力冲了过去。
她根本没料到背后有人,更何况她并不习惯干这种事,手上还戴着手套。我将她高举的手向后一扭,刀子掉在地上。我一脚将刀子踢到角落里,双手按住她的手。
当令子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时,开始拼命挣扎。
“别再痴人说梦了。”我一开口,整个头疼得快要裂开。“警方早就知道是你们搞的鬼,你们不会得逞。”
令子终于停止挣扎。她的手臂细极了,真让我于心不忍。
她双腿发软地说:“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被发现?”
“三宅小姐,我们一直跟着你。”
我回头一看,中桐刑警站在入口昏暗的光线中。
“虽然我不知道高坂先生是怎么知道的,”他笑着说,“反正,别再作无谓的挣扎了。”
几位刑警迅速上前,从我手上接过令子,左右夹攻把她架了出去,这时,她才开始浑身发抖。
中桐刑警走过来,慢慢蹲在小枝子身旁。她的双手、双脚都被捆绑着。刑警帮她松绑后,她手上还留着绳印。
“有没有受伤?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小枝子几乎没变。虽然被关在这里两天了,依然楚楚动人。可能比以前胖了一点——这是唯一的变化。发型如昔。
“我一直、一直被关在这里……”她转着眼珠子,看看中桐刑警,又看看我,梦呓般地说,“手脚都被绑住了,我拼命叫,也没人来……”
“现在已经安全了。”刑警说完,抬头看着我,“你怎么知道在这儿?”
我突然觉得很疲倦,根本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他告诉我的,那个受伤的年轻人告诉我的。”
“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们?”
“我没把握,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
“那个年轻人?”小枝子抓着中桐刑警问道,“就是一直在这里的那个人吗?我被带到这里时,他已经等在这里了——和带我来的那个人打了起来……结果,被那个人刺伤了……”
果不出我所料。
直也知道川崎、令子和被他们雇用的男子的计划后,就先在这里等着。本想撂倒那个男人后,把他绑在这里,和小枝子一起去报警的。
然而,事情没那么顺利。
在搏斗时,直也被刺伤了,不仅如此,他还杀死了对方。
这么一来,就无法证明这个人到底有什么计划,打算怎么对付小枝子,以及是谁策划这个杀人计划的了。即使把小枝子救了出来,毫发无伤地送回川崎明男和三宅令子手中,他们也会再想办法干掉小枝子的。这点显而易见。
想必直也再怎么解释,小枝子也不会相信他的话,她根本不会相信——你先生和他的秘书想杀你。
她的蓝图里没有这一页。
所以直也继续“执行”川崎和令子的计划,让他们以为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这样才能在最后关头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如果他还有余力,一定会回到这里,和准备来此杀小枝子的令子或是川崎或是他们两人正面交锋。当小枝子亲眼目睹这一切时,即使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直也没等到这一刻,就筋疲力尽了。
“那个年轻人……”警笛声越来越近,中桐刑警喃喃地说,“究竟是怎么得知川崎他们的计划的?”
“我也不清楚,”我说,“可能永远都没法知道了。”
这时小枝子好像回过神似的看着我:“你怎么在这里?”
走出仓库后,我头晕得站都站不稳。我搞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独自一人茫然地坐在路边,看着警车响着警笛声开过来,刑警们进进出出。不久,头顶上响起巨大的声音,是直升机——禁止报道令应该解除了。
有人抱住我的肩膀,我抬起头。
是生驹。
“你气色真差。”
他一边说一边把我架起来。
“主编欣喜若狂。”
“为什么?”
“他说可以做一篇独家现场直击报道。”
“我才不写呢!”
他的车停在距离仓库不远的桥上。他让我靠在车上,自己从口袋里掏出烟,我也拿了一支,但抽起来没什么味道。
“织田直也死了。”
“我听说了。”
“你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吗?”
“不太清楚。”
“你再等等,等我精神好点儿,慢慢解释给你听。”
我闭上眼睛,头痛仍然不见好转。我再次体会到直也和慎司身上所承受的,竟是这么巨大的痛苦。
“但是,有一件事很明确。”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什么事?”生驹问道,随即吐出一口烟。
“上次打的赌,还记得吗?”
生驹端详我的脸好一阵子,然后把烟蒂丢在地上,用脚跟重重踩了下去。
“不知道会不会多活个十年。”说完,他把手上的整包Hi Light用力丢进河里。
“他妈的,竟然让你赢了。”
没错——我在心里轻声说道。只觉得一切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