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01
“很豪华的住宅吧?”
石津知佳子对牧原说道,在快速变换楼层数字的高速电梯内,牧原从刚才就一直沉默着。当知佳子通知他总算又能去见仓田薰时,是他主动表示要同行的,不过现在却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只是,住在这种超高层大楼,一定会不想出门,一整天窝在家里喔。对小孩子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刚才看你输入密码,这是仓田家专用的直达电梯吧?”
牧原一边仰望着窜升至三十的数字,一边问道。
“对,没错。”
“外面的人显然不可能轻易闯入。”
“保全系统做得很完善。”知佳子说道,接着又提醒他:“我也这么认为,纵火案是内部的人干的。不过,就算如此,我还是不相信小薰会使用超能力点火。”
牧原不发一语,挑起一边眉毛。这时,电梯抵达了三十九楼。
两人一走出电梯,砧路子正在外头等候。那张清秀的脸庞勉强挤出僵硬的笑容,眼神却刻画出对知佳子这次来访的愤怒与怀疑。那种眼神实在太明显了,知佳子忍不住苦笑。
其实,这次可以再访仓田家——除了小薰之外,希望她父母也能在场——就连知佳子自己也没料想到,她以为一定会被拒绝,打算到时候趁机观察对方的反应再应变,这下子反倒有点措手不及。
侦办幼童或青少年涉及的犯罪行为时,警方在调查同时还得扮演心理谘商师的角色。干刑警的,虽然在经验累积下多少懂得一点窍门,但是在心理谘商方面终究是外行人,而外行人最常犯的错误之一,就是“太急着要结果”,缺乏耐心。知佳子这次提出再访的要求:心中一隅也曾隐约感到不安:心想或许应该再多等一段时间。
关于牧原的同行,知佳子事前已知会过砧路子,并表示牧原曾经处理过与小薰的状况类似的案件。在双方经过简单的介绍以后,牧原与砧路子仿佛在比赛谁比较不在乎似地,双方仅淡淡地行了礼,砧路子甚至还把头别开。
“仓田先生不在家,他实在太忙了,非假日不可能在家。即便只是短短几个小时。”砧路子客气而冷漠地说道,“仓田夫人正在陪小薰,她听小薰提过上次的事情,所以很担心。”
“上次,我过来打扰时,这里发生了第十九次火灾吧?”知佳子像是要故意确认地问道,“后来还好吗?第二十次呢?”
“还没发生。”
“那就好。那,我们走吧。”
仓田母女并肩坐在豪华客厅的沙发上。小薰倚着母亲膝头,母女俩紧握着手。也许是这个原因吧,仓田夫人看到知佳子等人走近,即使在砧路子的介绍下打招呼,也毫无起身的意思。
“两位请坐。”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那声音听起来很忧郁。
“先喝点饮料吧,咖啡好吗?”
江口总子从厨房的那扇门现身,推着一辆放着茶壶与茶具的推车走出来。对于知佳子的招呼,她同样也只是冷淡地回礼,一送上茶水便立刻退下。在场者纷纷举杯饮用,仿佛在进行一场沉闷会议之前的严肃仪式。
仓田夫人貌美如花。由于小薰就是个美少女,可以想像她的母亲应该更漂亮,只不过美得出乎意料之外。姑且不论知佳子,就连以一般标准来看也算是大美人的砧路子,在夫人面前都显得平庸。
夫人的穿着绝不花佾,脸上的妆容很淡雅,五官也不像模特儿那么洋化,脸颊丰润,一双凤眼低垂着。在某些人看来,或许会觉得她长得太文静,以至于看起来郁郁寡欢。不过她绝对是那种能让身边的人不分男女都想保护的女人。知佳子明白,江口总子忠心耿耿的奉献态度,以及砧路子那份报告所流露出对仓田家的倾心来自何处了。
与小薰并坐在一起,与其说是一对母女,倒像是长姐与么妹。白皙无瑕的肌肤似乎是母女俩共同的特色,此刻,这两人脸上浮现出紧张的神色,不禁令人心疼。
砧路子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义务打破尴尬的沉默吧,于是率先开口:“石津小姐,仓田先生一家人正考虑搬家。”
知佳子掩饰惊愕,斜眼瞥了一下牧原。他们在三十分钟以前,在路上谈过这件事。
“我想,他们应该会搬走吧。”
当时,牧原以冷淡而干脆的口吻说道。
“为了保护家人远离跟踪纵火狂,他们大概会偷偷搬家,并且不透露迁居地址。如果不这样做,我想这个家庭恐怕无法维持下去。”
02
“你们打算搬到很远的地方吗?”知佳子问仓田夫人。而仓田夫人则看着砧路子,就像在外国犯罪影集中,接受侦讯的嫌犯窥探着陪同律师的脸色那般。说得更正确一点,她是看着路子的嘴巴,或许那里隐藏了什么秘密暗号。
“不知道……”夫人答得很暧昧,像是要掩饰地端起咖啡杯。“只是,可怕的事情接连发生,我已经不想住在这栋大厦了。况且,附有庭院的独栋房子,对小薰的健康比较有帮助吧。”
知佳子对小薰投以微笑。“这样的话,小薰也得转学了,会不会孤单啊?”
少女没回答,把脸别开,使劲握紧母亲的手。
“抱歉。”牧原说着便站起来,毫不迟疑地走近知佳子上次来访时起火的花瓶放置处。这时,那张桌子已经没有摆设花瓶和人造花,上面放了一盏罩着精致彩绘玻璃灯罩的桌灯。
“这里就是上次起火的地点吧!”牧原面对着墙壁问道,“墙壁重新粉刷过吗?仓田夫人。”
砧路子本来想回答,这时候只好看着被指名的夫人。夫人眨眨眼,小声回答:“对,粉刷过了。”
“每次起火都得修补,很麻烦吧,这笔费用也不是小数目。”
“总比有人受伤好。”
“是啊!不过,当学校里发生火灾时,有学生被烧伤送医吧?报告上提过。”
夫人陷入沉默,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牧原依旧背对着她们,仰望墙壁。
“那个学生的医药费是您出的吧?夫人。”
砧路子吓了一跳,转头看夫人。仓田夫人恍如冻结般动也不动。小薰一径地低垂着头。
知佳子很惊讶。真是的,这种事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是您付的钱吧。不是吗?”
牧原终于转身看着夫人,一边问道。
“是,是我付的。”夫人回答,比刚才更小声。
“为什么?”
“为什么?”
“嗯,应该没这个义务吧?小薰当时并没有受伤,不过她也是受害者之一。”
“如果对方是冲着小薰来的,那个学生等于受到池鱼之灾,而且他还是小薰的朋友。”
“原来如此。”
“再说那个学生的家境也不富裕。”
“却有钱供小孩读私立学校?”
“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也有自己的难处。”
原来如此,牧原又低声咕哝了一次,他虽无嘲讽之意,但知佳子发觉,夫人缩起下巴,好像很害怕。当知佳子把目光转移到小薰脸上时,不禁惊讶地屏住呼吸。
小薰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刚才虽然看起来无精打采又很自闭,不过脸色至少还不坏,一双眼睛澄澈明亮。可是现在,眼神如遭冻结般笼罩着阴影,脸上也失去血色,简直就像病人。
是什么带给这孩子这么大的冲击?难道是母亲替受伤同学出医药费这件事暗藏了什么玄机?
“小薰——”知佳子喊她时,牧原倏然转身从墙边走了回来。他走到砧路子坐的椅子旁边,略微弯身,一边凑近小薰一边对她说:“老是有陌生人在你家进进出出的,你一定很不安吧?”
那声音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听起来沉稳温柔。
“但愿搬家以后你能平静下来。你爸妈费尽心思保护你的安全,叔叔们也会尽力而为,你可以安心了。”
少女缓缓抬起脸,仿佛坚信如果不悄悄行动,内心的某种东西就会崩溃。接着,她正视牧原的眼睛。
牧原微笑。“对了,你的手指头怎么了?”
一看,小薰右手中指的指尖里着崭新的OK,那是不太显眼的肤色,所以刚才一直没发觉。
“噢,这个啊,她剪指甲剪到皮肤。”母亲代为回答。“谁教她晚上剪指甲。”
“夫人也迷信这个啊。”牧原又露出笑容说,“在过去照明不足的时代,太阳下山以后,剪指甲很容易剪伤皮肤,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古人才会说晚上剪指甲无法替父母送终。现在,这种说法没有意义了。”
“不见得吧。我倒觉得也不全然毫无意义。”
“还有一种迷信说小孩玩火会尿床。”
仓田夫人的表情又凝结了。小薰放开与母亲交握的左手,转向牧原,定睛看着他。小薰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不知为什么,知佳子感觉心跳倏然加快,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牧原动也不动地迎向小薰的视线,自然地拉起她的右手。
“来,让我看看。”
就在那一瞬间,小薰滴溜溜的眼珠骤然暴睁,反弹似地挺直背脊,像是要大叫般地张大嘴巴。
“小薰?”
牧原也察觉到少女的异变,握着她的手就这么原地蹲下,屈膝凑近。砧路子从椅子上跳起,推开牧原,想靠近少女,就在此时……
伴随着长长的叹息声,小薰说:“你早就知道了啊。”
“小薰?小薰振作一点!”砧路子不顾一切想抱住小薰,但,少女用左手推开路子。
“你早就知道啦,原来你知道。”
少女一边用力回握牧原的手,一边梦呓般喃喃重复着。她瞪视着空中,嘴唇颤抖。
“是谁?那孩子是谁?”
“小薰——”夫人抱住小薰的背,少女却毫无反应。左手猛力抓住牧原的手肘,整个人向前倾。虽说她还是个孩子,但被她这么用力一抓,知佳子看到牧原疼得微微皱眉。
“在哪里?”小薰一边吁吁喘息,一边大叫。那张脸已从苍白骤然转为潮红,瞪大的双眼几乎弹出来。“那孩子在哪里?我可以见他吗?你怎么知道的?那孩子是我的……,是我的……,告诉我、告诉我……”
小薰的叫声迅速拔高,最后变成尖叫。突然间,桌上的杯子和茶壶与尖叫声产生共鸣,铿然碎裂,仓田夫人捣着嘴,逃命似地跌落沙发,砧路子发出哭叫声。
小薰发狂地放声尖叫,牧原用力掰开她的双手,紧抱住她。小薰浑身抽搐,手脚乱挥,嘴角淌流着口水,直翻白眼。
“快叫救护车!”仓田夫人大叫。砧路子挣扎着靠近电话,知佳子立刻采取行动,把发狂的小薰触碰得到的物品通通搬开。
“小薰,冷静点,没事了,你冷静点。”牧原紧抱少女纤细的身体,试图压制她,一边像念咒般反复地说,“没事了,你不用害怕,冷静点,先吸一口气,对,吸气。”
小薰喉头咻咻有声地用力呼吸。
“对对对,深呼吸,这就对了,不怕,什么事都没有,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小薰不再翻白眼,瞳孔因恐惧而缩小,不久便流下泪水,她靠在牧原肩上,放声大哭。牧原就这么抱着她哄她,抚摸她的头发。
“对对对,已经没事了,没什么好怕了。”
知佳子赫然回神,才发现砧路子和仓田夫人都瘫坐在地上,自己则是背部汗水淋漓。
“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带她去医院吧。”
牧原隔着少女的头,仰望着知佳子说。
“万一又抽筋就不好了,趁这个机会,替她做个身体检查。可以吧?夫人。”这次他对仓田夫人说。夫人茫然颔首。一小块白色茶具握把的碎片掉落在她脚边,看起来就像被割下的人耳。
03
“你耍了什么把戏?”
知佳子尾随着牧原经过通往特别病房的自动门,在他身后出声问道。他低着头沉默着走在前面。
他们临堕让仓田薰住进了某所私立综合医院,那里距离自宅约有十分钟的脚程。医院里的特别病房并非提供绝症或重症患者使用,而是有钱的病患专用。每间病房的规模不输给一般饭店。仓田夫人原本想带小薰去她娘家开设的医院,她是那家医院的理事长,不过牧原与知佳子认为那家医院远在东京都外围来不及应付这种紧急情况,仓田夫人最后也只好妥协,把小薰送到这家有熟识医师的医院。
“小薰刚才嚷嚷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她要你告诉她什么?”
牧原稍微伫足,为了确认病房号码,然后像是随口一提:“是Psychometra。”
“啊?”
“Psychometra。你没听过吗?”
“你说的事情,大部分我都是头一次听说。”
牧原苦笑道:“那也是一种超能力。只要碰触到人体或物体,就能读取残存在上面的记忆或影像。换言之,小薰就是使用那种超能力,读取我脑中的记忆。”
知佳子叹了一口气。“那孩子的超能力不是念力纵火超能力吗?怎么又有新花招?”
“石津小姐,你平时运动吗?”
“啊?”
“你运动吗?”
这次他又在说什么?“我会打点网球。”
“从学生时代就打?”
“嗯。我唯一的优点就是跑得快,刚开始参加的是田径队,后来教练看我这双飞毛腿追得上球,便怂恿我进球队,所以我从国中起就开始打网球。”
“了不起,超能力就像这样。”牧原一边向不耐烦的知佳子微笑,一边以手指敲敲太阳穴。
“所谓的超能力就跟运动才能一样,若能充分开发一般人用不上的大脑未知部分,那么就算具有多样化的能力也很自然吧?跑得快的人擅长短跑,同时也会打网球——因为可以迅速追上球——这就跟那是一样的道理。所以即使她擅长某种超能力,同时还具有其他相关能力,那也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