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鬼画

1

挂在荞麦面店门口上面的挂轴,据说是幅鬼画。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说法的,现在已不可考。不过常来这附近走动的人都知道这个传说。

因为旁边的巷子是通往附近那所小学的必经之路,所以也成了高年级告诉低年级的主要话题。到了夏天流行鬼故事的季节,还有小朋友胆战心惊地跑来看呢。

那是一间四处可见的普通荞麦面店,位于商店街中间的某个转角。唯一和其他荞麦面店不同的地方,就是别的店门口橱窗会摆设用树脂等塑料做成的食物标本,这里则是吊着挂轴和花器。说风雅是很风雅,但因为店家只有在中元节和除夕的时候会拂去尘埃,平常都是放着不管,所以挂轴显得有些脏了,仿佛保护色似的,几乎要同化成墙壁的颜色了。挂轴前面摆着一个插有桔梗假花的竹编花器,桔梗花瓣也都褪色了。因此,大部分的人都是看都不看橱窗一眼,就直接掀开门帘走进店内。

老客人有时会突然想起问那挂轴的来由。平常就不爱说话的老板,只会很不耐烦地回答“那是我老爸要我挂上的”,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不过在好事的客人花了好几年很有耐性打听拼凑之下,才知道那原来是老板祖父出外旅行时偶然买到的挂轴。由于在买了挂轴的那段期间,家里喜事不断,所以祖父便认为挂轴是个吉祥物,严格命令老板的父亲一定要挂在做生意的地方,现任老板也跟着继承了这项遗命。

“可是那么可怕的画居然是吉祥物,真叫人不敢相信呢。”

老客户们在背地里议论纷纷。

“但是事实上,人家店里生意也很兴隆呀。”

“荞麦面和小菜的味道都不错。”

“自古以来,所谓的吉祥物都是奇怪的东西哩。”

“惠比寿仔细看看也很吓人啊。”

“搞不好还是颇有来头的值钱货呢?”

“不可能吧,连个落款也没有耶。”

只见嗜好写书法的文具店小老板——说是小老板,其实都已经四十过半了——猛摇头。他在老板清洁画轴时刚好在场,所以才有机会仔细欣赏从橱窗里拿出来的挂轴。

越看就越觉得那是幅破旧的挂轴。经年累月地挂在橱窗里,完全没有做好湿度和温度管理,难怪会变成那样。上面布满了类似雀斑的褐色污渍,画的线条晕开,早看不出来原来的设色了。假设真是一幅颇有来头的古画,现在这个样子也卖不到什么好价钱了。

不过究竟这是一幅为了什么而画的挂轴呢?

文具店小老板偏着头想。

画中央只站了一个茫然的男人,就构图来说很不协调。找不到落款或是署名,说不定是从屏风还是其他画割下一部分加以裱装的吧?看来裱装的人美学素养也不是很够,完全感受不出来有衬托画作的效果。

还有,这个男人是什么东西啊?

如果画的是神仙或是老人也就算了,偏偏却是一个年龄不详的男人。长着一张光滑的脸,感觉却很老气,没有一么特征,就是表情耐人寻味——还不是好的感觉,而是让人意识深处觉得不太对劲、心情很不舒服的表情。大概就是因为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才会有人说是鬼画吧?的确,那张脸很诡异,不像是人的脸。

而最诡异的地方,要算是画在男人额头上的东西了。

虽然画得不是很清楚,但男人的额头上多了一只眼睛。尽管很小,不过在正中央确实画着一只黑色眼睛。画中男人拥有三只眼睛。如果是佛像也就算了,可是却长在那个丝毫没有一点福相的男人脸上。那会让看到的人心头一阵惊恐。好像在小孩子之间也流传着“如果一个人经过时,目光和这只眼睛对上会如何如何”、“半夜这只眼睛会发亮”等怪谈。

那是一幅奇怪的画。乍看之下,第三只眼不过像是个污渍一样。既看不出那幅画想要表达什么重点、线条也不具可看性,甚至连作为装饰都令人怀疑够不够格,是幅泛泛之作。只要再放上十年,恐怕整幅画的内容都会被阳光晒到消失吧。

其实文具店小老板在意的不是画的本身,而是近来常有人注视着这幅画看。

说是最近,其实也不过是这几个月来看到两、三次吧。

那个男人和这幅画恰成对比,给人印象深刻。

穿着白色短袖开襟衬衫、灰色休闲裤,很平常的打扮。衬衫虽然是穿旧的,却有着熨斗烫过的痕迹,一看就是非常干净的年轻男子。

由于他的头发理得很短,更加凸显了干净俐落的脸部线条。身上也不见一丝赘肉,令人联想到刚完成的雕像。

五官端正,脸色却很差。脸上毫无血色,所以更加深了脸部的轮廓。在他高高凸起的额头下面,有着一双深邃而幽暗的眼睛。

闷热的梅雨下个不停,浸泡在雨水中都快发烂的城镇里,只有那名青年身上透露出一股寂静的氛围。

他是多大年纪的人呢?

这是小老板最先想到的疑问。乍看之下大约是二十五、六岁吧,可是他的目光和神情却显现出老成的味道。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张脸。很久以前,小时候在亮得发白的路上……

突然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头上戴着有星星的帽子的侧脸。

对了,是阿登。

一下子就想起来的名字,让他觉得心情很畅快。

因为他幼小的心灵始终记得登志夫在上战场前、返乡走在路上的身影。帽子下面有着一张俊美的侧脸。

登至夫叔叔是地方上的菁英,从名古屋陆军幼年学校直接升上陆军士官学校。一看就是个俊俏的美男子,男生、女生都很喜欢他。他的个性安静,却很喜欢孩子,也知道如何跟小孩子相处。所以小孩子们一看到他来都会“阿登!阿登!”地喊着,然后像小狗一样地跟在他身边打转。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小孩。

没错,那个叔叔的眼睛也是这个样子。明明很年轻,却显得老成,仿佛一个人背负了全世界的责任似的,安静的目光里透露着苦闷和焦躁。

叔叔在战争结束后,也没有回来这里。小老板只知道他好像命丧于中国大陆,至今尸骨仍未送返故乡。

所以在他心中的叔叔,始终都是年轻俊美的模样。或许是那个叔叔以过去的形象,附身在那名注视着荞麦面店前挂轴的年轻男子身上也说不定。

男子每次都会注视那幅挂轴很长的一段时间,然后像是兴趣消失一样地转身就走。

小老板倒也不是多想探听那名男子的究竟,只是常常有机会看到那名引他注意的男子罢了。

然而某一天,再次遇见那名男子的机会在偶然的情况下降临了。

那是他到郊外的寺庙参加恩师的法会兼同学会的时候。

咦?

他看见那个熟悉的衬衫身影,出现在梅雨暂歇时、温和的阳光洒在寺庙角落绣球花上的那个地方。

周遭有小朋友嬉闹的声音。

这间寺庙在旁边经营了一家幼稚园。在小巧精致的庭院中,那名男子坐着,身边围绕着一群小朋友。

小老板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名小朋友——那个阳光柔和的小庭院就像是天堂某处,自己则和叔叔正在玩耍。就是这种奇妙的感觉。

只是男子和叔叔不同的是,他并不像是在跟小朋友一起玩耍,只是安静地看着小朋友们,任凭朋友们围绕在自己身边嬉闹说话。感觉就是那样。他的表情看似充满了慈爱,又像是充满了痛苦。小老板毫无来由地想起了“圣人”这个名词。

“怎么了吗?”

看见小老板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中年住持便开口问道。

“那位先生跟这里……”

有什么关系吗——住持听出小老板意在言外的问话之后,看了一眼男子,接着发出了“啊”的一声点头。

“那是这里拜佛的施主。回去之前会那样子陪小朋友玩。虽然还很年轻,却遭遇过许多不幸……你们认识吗?”

住持回答的语气很柔和。

小老板一时有点结巴。

“没有,只是在我们家附近常常看见他。因为长得一表人才,所以我自然就记住他的脸了。”

“噢,原来如此。是在府上附近呀。请问府上是在哪里呢?”

报上住址后,住持似乎心有所悟,一个人猛点头。

“他现在还在继续看医生呀。”

“看医生?”

他一反问,住持仿佛想要避开他的视线一样望着庭院回答:

“大约是三年前吧,在浅野川边,发生了情侣被杀的事件吧。”

“是呀,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事件。印象中那群凶手也被逮捕了嘛。”

“那是一对即将结婚的情侣,和那群凶手完全不认识,却遭到残忍的杀害——遇害的就是那位施主的妹妹。”

“什么?”

小老板的心脏仿佛被用力揪了一下。

“从小相继失去双亲后,他们兄妹俩彼此相依为命。他辛苦念完大学,工作存钱,终于能让妹妹嫁出去、对得起早逝的父母,就在这时候竟然发生了那种不幸,害得他失魂落魄、精神恍惚,最后听说染上了疾病,长期住院。”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小老板觉得十分心痛。原来那老成的容貌是因为这样而来的呀。

“他是那种容易想不开、个性很细腻的人。曾经很刻意地压抑自我,为了妹妹而努力工作。仔细了解之后,我才知道他的父母也是那种个性,听说是在个性使然下,以近乎自残的方式过世的。”

住持的口气平淡。

如此牵涉个人隐私的话题,自己方便继续听下去吗?小老板心想,不过仍然敌不过好奇心的驱使。

住持说话有着很浓的关西腔调,大概是在京都或是奈良生活过一段时间吧?小老板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听着住持说话。

“据说以前躺在他隔壁病床的病患,是在专科学校教佛教艺术的老师。因此他开始对佛教教义有了兴趣。”

“如果佛教教义能帮助他,倒也是一件好事呀。”

“比起佛教教义,那个人似乎对佛像本身更有兴趣,尤其是对白毫,你知道吗?就是佛陀额头正央那个很像眼睛的部分。他好像对那个满有兴趣的。”

小老板恍然大悟。额头正中央的眼睛。

男人专心一意地在荞麦面店门口看着挂轴的身姿,在眼前浮现。

住持不改温和的语气,一一重现他和男子之间的对话。

——这眼睛有什么意义吗?不对,归根究底,这真的是一只眼睛吗?

——不,跟眼睛有点不太一样。这是长在菩萨眉间的毛。因为自然向右旋转,所以看起来会有点像圆形眼睛,只不过是雕刻佛像的师傅用圆形颗粒将它表现出来罢了;也有嵌入水晶球的表现方式。这里会放出尊荣的光芒。

——所以跟眼睛不一样啰?

——不一样。不过也有种人称三眼、真的在眉心有眼睛的佛菩萨,例如:马头观音和不动明王,两者都是以怒相呈现的佛菩萨,所以才会加上第三只眼。

——怒相?

——是的。从远古以来,世界上无论什么文化或宗教,都有额头有第三只眼的神像。很不可思议吧。但是不论东方、西方文化,都常有人说——实际累积修行后,就会感觉到这里好像有眼睛一样,有发热的感觉。我不知道两者之间有没有关系,对了,就像在教科书上看到圣方济,撒威那种西方和尚的头顶不都是秃的吗?根据某种说法,那是因为修行到一定境界,精神力会提升,身体会自然调节绕行在体内的能量,从头顶散发出高热,于是自然就变成了秃头。因此,有德行的高僧才可以变成那种发型。可是本来男性就比较容易秃头,所以我觉得那是一种自我圆说的蒙混说法吧。

——累积功德吗?究竟从第三只眼会看到什么样的世界呢?

——唔,以我现在的程度是不知道。我想应该是完全不同境界的世界吧。

小老板想起了同学会中有人提到这位住持好像是最近才继承父亲的寺庙的。在这之前他是个爱玩的人,曾经周游世界,甚至还到过美国研究嬉皮文化。确实,跟他聊过天以后,小老板也觉得他是个风格独特的寺庙住持。

住持仍继续诉说他和男子的对话。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要做些什么呢?

——明知道应该回答,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对。

——要回答谁呢?

——我说不上来,大概是对这个世界吧。

——不可以复仇喔。复仇之后必得报应,那是一种负面的连锁。而且做那种事一点好处也没有,就是令妹在天之灵也不会高兴的。

——啊,住持你误会了。我很遗憾你会认为我因为妹妹的事对这个人世心怀怨恨,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世界正丢给我一个问题。针对如此渺小的我,世界竟丢给我那么大的问题,而我却沉默以对。这件事让我无法接受。我该给世界什么样的答案呢?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现在的自己背负着重大责任。

——责任?你说的责任是什么?发生那个事件并非你的错。很多人被不幸事件卷入,然后不由自主地产生了罪恶感,但其实并不是他们的错呀。你完全没有必要感受到任何责任的。

——也许是吧。可是实际上,被卷入的人是我,不是别人,被选中的人是我呀。所以应该有什么理由吧?所以世界才要求我的回答吧?

——哈哈哈,这么说来,我也明白了喔。

——嗄?

——托你的福。

——什么意思?

——大概是因为你的关系,我才会回到这里来吧。

——因为我的关系?

——比起你所遭遇的苦痛,我的经历就跟屁一样不足挂齿。但我对世界所抱持的疑问,和你是一样的。我生于寺庙,身边就有佛教教义的存在,可是我却心生反抗,年轻时到处流浪,企图寻找答案。虽然我后来对流浪感到疲惫,于是回来乖乖地继承父亲的工作,就像这样,气定神闲地与人说教,不过也是因为这样才能和你相见。那就是因为你应该接受佛教教义的关系。

——我?

——没错。躺在你隔壁的是教佛教艺术的老师,想来也是佛陀的指引吧?就因为你是需要佛教教义的人,所以才会那样。你出现在我面前也是这个缘故吧。

——是吗?我不相信命运这个字,也不相信有什么佛陀的指引。

——要用什么样的字眼是你的自由,只不过我碰巧应该待在这里,你也刚好该在这里接受佛教教义。

——既然住持这么说,也许是真的吧。总之,我现在感觉到有责任,我希望有这只眼睛,这个第三只眼。为了不再有这种痛苦感受,我希望自己能从不同的境界、从更高处,看着这个世界。我只是这么希望而已。

“你的朋友们应该已经聚集在一起了喔。”

住持很唐突地结束话题,催促小老板留意正在走廊那头呼唤他的同学。大伙儿正要往附近的外送饭馆移动。虽然同学会吃素菜有些奇怪,但彼此都到了顾忌成人病的年纪,这种聚会方式倒也是不错。

忽然间,小老板的目光被贴在走廊柱子上的一张照片所吸引。

那是身穿鲜黄色袈裟的僧侣正在走路的照片。

“这是什么地方?”

“嗯……应该是斯里兰卡吧?我已经搞不清楚了。说来丢脸,我年轻时曾经盲目地到处闲晃游荡。”

看来那是住持自己拍的照片。

“刚刚我所说的话,无论如何都请保密。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发现你对那位施主似乎很有兴趣。请你千万不要打扰他,也不要将他的事告诉别人,拜托你了。”

住持神情严肃地低头致意。

不用说,小老板丝毫也没有想跟男子直接说话、或将他的事告诉别人的念头。

他若无其事地回头看着绣球花,幼稚园的庭院里已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阳光消失了,听不见小朋友的嬉闹声,白衬衫的男子身影也消失无踪。

2

住持那番令他心情沉重的话语,随着时间经过逐渐淡忘。但是小老板和那名男子的缘分却还没有断绝。

第三次遇见那男子是在梅雨季节即将结束的一场大雨中。

说得正确点,他们并没有直接相遇。

参加业界聚会的回程上,雨势突然变大,小老板手上的纸袋底下破了一个大洞,所以只好跑到认识的香烟铺避一下雨。

要来一个新纸袋将东西放进去时,大雨依然淅沥哗啦地下个不停。

忽然,他感觉附近有人走过。

抬头。透过毛玻璃拉门,可以看见区隔着店面和住家之间的小路上有人走动的身影。是个年轻男子。小路似乎通往很里面,人影慢慢地消失了。

看见小老板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送上茶水出来的香烟铺老板娘低声说:“那是住在后面的房客啦。”

“原来如此,后面有公寓出租呀?”

“隔壁的五金行是房东。”

老板娘面有难色地看着拉门。

“还很年轻却没有做事,好像是身体不太好的关系。”

“噢。”

“情况好的时候,他也会到公车路上的超市帮忙送货。最近则是整天窝在屋里,很少看他出门。感觉有些怪怪的。”

老板娘用手遮着嘴巴。

“噢。”

“也不是啦,他其实外观看起来是个很规矩、很老实、很有礼貌的人,长得又很英俊,总是打扮得干干净净的。”

老板娘好像怕被误会是在说人闲话似的,赶紧加上这些话。

听完这些特征,小老板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记忆中那名男子的身影。

该不会是他吧?

“奇妙的是他很有小孩子缘喔。我的孙子也常跟他说话,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小老板确定了。一定是那名男子。眼前浮现他在寺庙庭院里被小朋友围绕的情景。

果然他还是没有从痛苦中站出来。

小老板不禁感觉心痛。住持说的那些话鲜明地在耳边响起。竟然发生了那种不幸,使得他失魂落魄、精神恍惚,终至生病……

“奶奶,后面的哥哥是不是刚刚回来了?”

只见一名健康活泼、穿着雨鞋的小男孩跑进来,大约是小学三年级生吧?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他大概打从老远便看见那名男子走进小路时的身影了吧。

老板娘板起了脸孔告诫小男孩。

“人家才刚回来,身体好像不太舒服喔。不可以去打扰病人。”

“可是哥哥说好要教我怎么组装收音机的呀!”

“那就等人家身体好的时候再去。而且今天雨又下得那么大。”

“就是因为下大雨,所以才要在屋子里面组装收音机啊。”

这种年纪的小孩,说起道理来还真不输给一般大人。

小老板微笑地看着老板娘招架不住的样子。

“而且哥哥最近都不陪我玩,不是在房间里读经书,就是出门寻找莫名其妙的东西。今天总算是被我给逮到机会了。”

你应该接受佛教教义——小老板想起了住持说的话。至少他还有心向佛——老板感到安心许多。

向还在跟孙子争论的老板娘道过谢后,小老板走出了香烟铺。

大雨还是猛烈地下个不停。

人的缘分还真是奇妙,但不知这到底能不能算是一种缘分呢?然而住在同一个城镇,有那么多终生不曾交谈过、甚至连其存在都未曾留意过的人们;却有也为某些小事而发现其存在、进而开始在意对方的人。

该如何形容他的存在呢?明明平常完全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或意识之中,偶尔又会因某种因素突然浮现心头,扰乱自己心思的那名男子。

梅雨季节已经结束,天候转为酷暑。

每年都是一样,天气热得就像是置身于蒸气浴室一样,路上行人为了避开阳光直射,都尽量走在阴影下。

小老板今天出门商量事务用品的进货事项,归途中也是受不了太热,一看见前面挂着“冰”的旗子,赶紧冲进了冰果室里。

他毫不犹豫地点了草莓冰,然后摘下眼镜擦汗。

完全敞开的窗户外面吹来一阵凉风,令他不禁吸了一口气。

这时,窗外传来小学生的对话。

“——他最近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他的头脑有问题吧?那个哥哥。”

咦?小老板连忙转过头去,看见两名少年走了过去。

那声音他有印象,就是那个时候的……

“看起来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教我算术的时候也很正常呀。哥哥的自然和数学教得比老师还要好耶。”

“那……那个什么呢?就是他说的第三只眼。”

“不知道呀。他从以前就说要去找第三只眼。说是谁告诉他的,还一个人嘴里不断重复说他找到了有第三只眼的地方了。我觉得很无聊,就回家了。”

“好奇怪哟。”

“就是说嘛。”

“对了,二班的那个……”

声音逐渐远去了。

心情有些奇妙。

很明显地,他们说的就是那名男子。

他找到了有第三只眼的地方。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简直就像是街头算命——小老板按着因为吃草莓冰而隐隐作疼的太阳穴思索着。

遇到困扰时,站在人多的路上或街头转角等待突然听到的话语,就叫做街头算命。

刚才两名少年说的话能带给我什么指示吗?为什么有关那名男子的事总是会传进我耳里呢?

这时他才发觉,是因为自己很想知道有关那名男子的事情所致。一个连姓名都不清楚的男子。不,名字是什么不重要,他想知道的是那个很像叔叔的男子心里在想什么?背负许多不幸的男子今后将如何度过人生?

吃完草莓冰,滚烫的身体总算降温了。

确定太阳已经逐渐西下后,小老板决定去一个之前没有打算去的地方。

就是让他换新纸袋的香烟铺。

那名男子就住在店后面。连名字是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交谈过,只是几度偶然见到面的男子。

世界静寂无声,暴露在阳光下。尽管已经爬过天顶,火热的阳光依然持续不断地烤焦世界。

小老板站在熟悉的香烟铺前。

路上安静无声。店头没有人,大概因为太热而躲到店里面了吧?不,别说是店头了,感觉整条街上都不见人影。

小老板暂时停留在香烟铺前。

旁边就是那条小路。走入里面,弯进后面的转角,就能见到那名男子。年轻却老成的那名男子。好像圣人的那名男子。

我究竟站在这里要干什么呢?

尽管感觉汗如雨下,小老板依然站在那里。

不过,他终究没有移动脚步。他没有走进狭隘的小路里,而是死心断念转过头,找寻离他最近的公车站牌。

夏天移动着沉重的脚步。

看着毛豆荚、玉米芯、西瓜皮、冰棒枝的数目增加,听着杂货店老板搬运空啤酒瓶时碰撞的声音,夏天慢慢地走过。无视于因为喝太多冷饮而搞坏肚子、一边挨大人骂一边吃正露丸的孩子们,夏天离去了。

夏天感觉就像是永远不会结束似的;真正发觉下一个季节已经悄悄走近,是在听见收音机播报台风来袭的消息的时候。

那天,一早起来就觉得家里弥漫着一股闷热的湿气。

不用说,虽然连续好几天的最低气温都超过了二十度,但这很明显就是低气压逐渐靠近的征兆。刚起床的瞬间就发觉自己浑身是汗,着实不是件愉快的事。那一天是小学生的返校日,孩子们和整个屋里都显得闹哄哄的。

一开店门,闷热湿黏的空气就扑鼻而上,令人心情忧郁。

看来今天的天气很快就会变坏。

到附近诊所拿药的母亲,口中念念有词地回到家。

“居然临时休息!”

“哇?高野医生他出了什么事吗?”

“是我给忘了呀。上次去的时候医生有说什么今天是以前照顾过高野医生的大人物家中喜事。走到医院门口我才想起来,真是气人呀。要是能早点想起来就好了。”

原来母亲口中抱怨的不是医院没开,而是自己的记忆力不好。

“风变大了,我看你还是早点去送货比较好吧。”

母亲一边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对小老板说。

他也有同感。于是便放下习惯在早上理货的工作,决定先出门。

路上吹着讨厌的强风。还只是上午,天空已经变得暗沉。不受控制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打在骑着机车的身体上,似乎还没有夹杂着雨丝,但他的身体已经又湿又黏了。

人们忙着做好下午的防台准备。尽管吹着强风,闷热的气温却变本加厉。出门前换穿的衬衫,早已经因为流汗而贴在皮肤上。

在心中口出恶言的他,突然因为什么而停下了。

不对,是他眼睛看到了什么。

黄色的袈裟。

脑海中清楚地浮现在寺庙中所看到那张照片。

僧侣从正面走来。

是那名男子。那名男子身上披着袈裟。

不知不觉间他放慢了速度,但男子的身影依然在眼前越变越大。当然男子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看着他。

他误以为是袈裟的,其实是黄色的雨衣。男子头戴黑色棒球帽,低着头快步走来。

依然是脸色不好、五官端正。脸上的肉又少了一些,露出线条锐利的轮廓。

因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而显得惊慌失措的街头上,只有他还是散发出冰冷的寂静。年轻和老成已融为一体,令人难以判断他是年轻还是年老。果然看起来还是像个身披黄色袈裟的僧侣。

这样子观察他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地,男子的身影便消失在后。

照后镜中的黄色身影逐渐远去。

他要去哪里呢?

看着镜中背影,小老板心想。

他想回头去追,可是现在是绿灯,车又很多。尽管牵肠挂肚,他还是奔往送货的地点。

到了下午,风势更加强烈,雨水也开始跟着进来了。

“还是先把遮雨棚拉上比较好吧?”

“可是天气这么闷热,屋里又会变暗。”

妻子和母亲看着屋檐叽叽咕咕地说话。

他将收音机开着,好收听台风的消息。

几乎没有客人上门,路上行人也越来越少,也有些店家提早打烊了。

一边整理进货清单,小老板的脑海中依然有着那个黄色雨衣的画面。不对,在他脑海中,那名男子身上披的是袈裟。

他去哪里了呢?已经回到住处了吗?也许现在正在读经书也说不定吧?

“啊!下雨了。”

听见妻子的说话声之后他抬头一看,店门口的柏油路变成白色一片。

大颗雨滴猛烈地敲击在地面上。

“哇!家里的窗户应该都没有开着吧?讨厌,我好像忘了关浴室的窗户。”

妻子自问自答地跳起来,冲回家里。母亲也跟上去看。

父亲和里民会的老朋友们一起去山中洗温泉了。这种天气应该也没办法泡露天温泉吧?小老板悠闲地想着。

下雨的声音越来越大,连放在收银机旁的收音机声音都听不见了。

可是那名男子的脑子里却一片静谧,散发冰冷寂静的氛围独自走着。

男子不断地走着,在雨丝飘摇中,一个人走着。

发呆了一阵子,小老板才回过神听见了收音机的声音,雨势变小了。接下来雨势肯定会忽大忽小地下着。

妻子回来了。

“哎呀,吓死我了,还好雨水没有喷进来。对了,手电筒,被我放到哪儿去了?”

“楼梯下面的柜子里吧?”

“那是坏掉的啦。就算换新电池也不会亮。上次打雷停电的时候,不是搞得家里一团乱吗?”

“是吗?我都忘了。好吧,趁现在我去买个新的吧。”

“可以吗?雨很大耶。”

“现在变小了,没问题的。我顺便出去吃午饭。上午忙东忙西的,想来,我竟然还没有吃午饭呢。”

“那你早点回来。”

“嗯。”

小老板这么说完走出门口,才发现雨伞根本不管用。他扶着眼镜,往最近的电器行跑去,接着手里抱着包好的手电筒,盘算接下来要去哪里。他决定去荞麦面店,随便吃盘凉面,就赶紧回家吧。

夹杂着雨水的强风,真是令人感觉很不愉快。

街上已失去颜色,所有人都赶着回家。

远处有警报声响着,是消防车吗?

一冲进荞麦面店,里面居然没有半个客人。这家店中午过后也不休息,一直从中午营业到晚上。

“欢迎光临。真是要命的天气呀。”

不爱招呼客人的老爹,今天倒是难得开了口。

“这风呀,稍微走个一、两步,身上全都湿了。”

“这个拿去用吧。”

老爹丢来一块毛巾,小老板感激地用来擦拭头和肩膀。

“凉面一盘,还有啤酒。”

“这样好吗?”

“今天已经打烊了。天气只会越来越坏啊,哪有生意做嘛?”

看见老爹打开啤酒瓶盖时,小老板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原来是少了平常开瓶时的爽快声音。雨又开始变大了。

雨水打在附近铁皮屋顶上的杂音,让他听不见其他声音。

“啊!”

两人看着天花板大叫。因为太吵了,吵得人心情烦闷。

吃着鱼板配啤酒时,他又听见警报声呼啸而过。

“怎么好像从刚刚开始,就老是听到有消防车还是警车经过?”

“是火灾吗?”

“这么大的雨还有办法洒水吗?”

他竖起耳朵听着夹杂在雨声中刺耳的警报声。

那声音带给人不安、不幸的感觉。

警报声连绵不绝。才觉得已经远去了,又有新的过来。

看样子出动的车子数目还真不少呢。

“出了什么事吗?”

“真是奇怪呀。”

老爹打开了靠近天花板上的电视机。可是里面只是重播着无聊的连续剧,没有什么新闻快报。

吃完一盘凉面,喝过荞麦面的下面水后他抽了一根烟,雨声再度变小了。

“好像雨小了些。我吃饱了,趁现在赶紧回去吧。”

“说得也是,谢谢光临。”

听见背后老爹这么说,小老板留下了买单钱。

走到风强雨急的户外时,小老板不禁皱起了眉头。

雨是小了一些,但还是直接打在脸上。

然而接下来的瞬间,他却惊讶地当场愣住。

店前的人影。

那名男子就在他眼前。

仿佛脑海中的情景被人窃取出来,放在现实的人生中一样。

灰色,但轮廓鲜明的剪影。

他无视于全身被雨水淋湿,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橱窗中的那幅挂轴。

他是从什么开始站在这里的呢?

身上没有穿着刚刚的那件雨衣。

白衬衫已完全淋湿了,底下的背心线条清楚的浮现上来。休闲裤被雨水淋成了黑色。头上的棒球帽也湿淋淋的,雨水顺着帽檐不断滴落。

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在看着自己。

一向都是这样,我只是个旁观者,总是走不进他的世界。

忽然间,这种痛苦的感慨袭上小老板的心头。

男子一动也不动地专心注视着挂轴。

小老板也静静地看着男子的侧脸。

仔细一看,男子的嘴唇在动。他一直在喃喃自语。

脸上有着过去从未见过的表情。

有点像是很放心、很无力、又很充实的满足感。

来到这里之前,他去了哪里呢?刚刚走进店里时,并没有看到他呀。在这之前他做了什么事?做了什么让他在这滂沱大雨中那么满足的事?他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小老板不断想着这些。

结果,他始终没有听出男子喃喃自语的内容。

没有听出男子不断地低语着。

我终于可以回答了。

这就是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