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莳生 第十一章
那里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间。
在道路的尽头,有个类似小广场的开放空间,周围被粗大的树木围绕,并以倾倒的树木为墙壁,看起来像一个房间。
仿佛被吸引似的,我们往那个空间靠了过去。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只有这里特别明亮,感觉很不一样。
我们四人在这里稍作休息。
“这里就是我们今天行程的终点,因为天气没有好转,天色大概会暗得很快,回程可以悠哉一点,四点左右就能回到停车场。因为明天黎明前就要出发,所以回去后要早点休息。”
彰彦宣布明天的行程,大家都没有意见。
昨天我们看了许多不同的景点,今天则是用数小时在森林漫步,感受森林的浓密与茂盛,身上沾满森林的气息。利枝子与节子看起来显得很陶醉。
“明天就要去看J杉与三顾之樱了,没问题吗?”利枝子担心地说。
“今天这样会觉得很累吗?”彰彦环抱双臂问。
“不会,还好。”利枝子稍稍想了一下才回答。
“那就可以放心了。明天比较辛苦的部分在最后约一小时的路段,其余的都比较好走。”
“不晓得能不能看到樱花。”节子揉揉肩膀说。
“这是说你有自信走到J杉?真是个可靠的家伙!”彰彦用力击掌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J杉确实存在,但樱花的话,你不是说做了亏心事的人就看不到吗?如果只有我看不到,不是很让人生气?不过,如果是你们,好像也不会太糟。”
“什么意思?”彰彦睨着节子。
“如果大家都看到,那当然最好不过,如果都没看到,那就糗了,哈哈!”节子才说完就放声大笑。
“真的有那棵樱树吗?”利枝子仍然存疑。
要我说的话,我认为传说只是后人的穿凿附会,实际上并不存在。
彰彦则深信不疑,“真的有。我听几位学长提过,樱树位于比J杉更里面的地方。做了亏心事就看不到的说法,是因为刚好没过上花期。它一年开三次花,却刚好碰到没开花的时候,只能说运气太差,所以才会出现这种说法,而且它没开花时,看起来就与一般树木没两样。”
“不是说春、秋、冬三季都会开花?就算只有秋冬两季,也跨了好几个月,难道不知道大概几月会开吗?”利枝子问。
“没办法,因为花期会根据天气而产生变化,就算开花,每次的花朵数量也不一定。”
“所以它不会像春天的樱花那样开满枝头?”节子不满地说。
“大概。”
“什么嘛!我还以为会是盛开的樱花。”
“有什么关系,就让我们好好期待吧!”
“明天会放晴吗?”
“今晚应该就会恢复好天气了。”
“那就好,但像今天这种天气也不错,能看见森林的另一种风貌,而且更有神秘感。”
节子将刚才剩下的一个饭团拿出来细细咀嚼,鼓起的脸颊看起来像一只正在吃东西的松鼠。
我不自觉地开始注意起节子。
那个晚上,她看到了我与忧理独处的那一幕,就在大学毕业那年的春天。
节子知道了多少?她听到我们的谈话内容了吗?
我第一次见到你那么凶狠的表情。
你忘得还具干净,可见这件事对你根本无关痛痒。
节子的声音在我脑海响起。
她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她大概是从远处看见我的表情,还有我掴忧理一巴掌的那一幕,才会说我的表情很凶狠,如果她听到我们的对话,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一直看着她,渐渐产生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直到刚才,我才惊觉自己几乎不了解节子,现在我不禁认为,这个女人或许与我至今所认识的节子是不同的两个人。
利枝子是我的昔日恋人,彰彦则是学生时代的死党,我有自信对这两人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然而,我与节子的关系却很微妙,对她仅有粗浅的认识,却能相处愉快,而像她这种个性的人,若想更深入交往也不会太辛苦;有她这种朋友很快乐,没有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仔细想想,在这三人之中,我与节子认识最早,因为我们从小就住在同一个镇上,从幼稚园开始同校,到了国中三年级则变成同班同学,而且我们两人的母亲也经常往来。
她在国中时就是现在这种个性(阴沉内向的少女时代大概已经结束了),虽然不是长袖善舞的类型,但与周遭朋友都能保持一定的热络,大家都认为她是个爽朗又有趣的人。基本上,每个人对“爽朗、有趣”的定义不同,她却能让周遭的人都给予她相同评价,可见她在人际关系上的拿捏相当精准。
节子从国中就加入硬式网球社,高中也是参加同一个社团,并与社团的人交往。她长得不错,个性开朗又受欢迎,但我从没想过要与她交往。我还记得她与当时交往的对象就像一对很像朋友的夫妇,都给人很健康的形象。
高中时称兄道弟的朋友,如今都很少往来;我与节子的交情明明不深,如今却仍一直保持联络,想想还真是不可思议,而且她现在还在我面前吃饭团。
看她专注地吃东西的样子,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想了想,我才发现她与我们三人都保持同样的距离,与谁都没有过分亲近,三人于她都是站在同一个水平上的友人。在我印象中,她与利枝子在大学时认识,但一直不是那种成日腻在一起的交情。在她的朋友圈中,似乎没有任何称得上是知己的人。
她真是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人。虽然大家都对她推心置腹,她却不见得如此,或许还藏起真正的自己,不让人捉摸。
在我们之中,节子或许才是那个最聪明、最成熟的人。
才刚这么想,节子就像个婴儿似的打了个大饱嗝,让我不禁质疑起自己的想法。
“对不起。”节子一脸尴尬地遮住嘴巴。
“你与北欧那些主管一起吃饭时,该不会也这么豪迈地打饱嗝吧?”
“怎么可能,我还想要面子。不过,他们吃饭时竟然都不会发出声音,也不会打嗝。”
“是吗?这我就不清楚了。”
“彰彦,我们好不容易走到折返点,你要不要发表一下感言?”说完,节子将矿泉水瓶凑近嘴巴。
“感言吗?那来唱圣歌吧!”
“你以为自己是齐柏林飞船吗?”
“彰彦,你是教会学校毕业的?”利枝子问。
“嗯,从幼稚园到高中都是。”彰彦点点头说。
“每天都要向上帝祷告?”
“嗯。”
“彰彦祷告的样子应该就像画里的天使吧!”
“拜这所赐,神父已经换过好几个了。”
“什么意思?”
“很多神父都好男色,光看眼神就知道了。幸好我都能及早察觉危险,所以不曾受害。”
“天主教不是禁止同性恋吗?”
“就是因为愈被禁止,所以才愈想做。这是上帝所不允许的行为,因此触犯禁忌才令人更为期待,就像日本人,表面上彬彬有礼,私底下又是另外一套。”
“日本人对‘性’本来就百无禁忌,只有乱伦是被世间唾弃、视为罪孽的行为。虽然对任何会损及颜面的事都战战兢兢,但只要事后处理得干净,什么都OK。”
“天主教不是都会向上帝告解吗?就连做了这种事,只要向上帝忏悔,也能获得原谅?”节子打岔问。
“没错,不论如何,即使犯了罪,都必须向上帝告解,日本在这一点上就不同了,人世归人世,而非上帝。”
“俗语不也说‘人在做,天在看’吗?”
“那是从人世中衍生出的道德规范,与泛灵论有点接近。”
“那神是从哪里来的?就算是宗教创始人也只是个普通人,这表示神是从人群中产生?”
话题转到学术讨论上了,真是有趣。平时听到的都是些配合、迎合对方的对话,鲜少像今天这样,每个人都尽情抒发己见。我重新体认到,原来聊天也能这么有趣。
“老实说,我不相信有神,但在这座森林里,我却觉得他真的存在。”利枝子轻声说。
我从没想过她会说出这种话。
连彰彦也微露讶异,笑说:“利枝子,你这样不行,感应到神就应该大喊:‘神啊!’”
利枝子笑出声,接着看向节子寻求认同,“可是,你们真的什么都没感觉到吗?我先说,我不是什么感应特别强的人。”
“嗯,我也感觉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神明,但我的确觉得这里存在某种巨大的东西。”节子点点头说。
虽然能了解她们的意思,我与彰彦却很难表示认同。女人很容易被环境与当下的氛围引起共鸣,男人却习惯性地拒绝接受其存在。没错,这里的确栖息着什么,而且正拉长耳朵、倾听我们的对话。我与彰彦都噤口不语,装作感觉不到其存在。
“这里的林道是早期为了采伐杉木而铺设的,那时岛上的人都很害怕,认为这样会激怒山神,遭到惩罚。”语毕,彰彦取出香烟。
我看了之后,随之跟进。
“当时有一位和尚对岛民说,采伐树木是为了让他们的生活更富足,山神不会因此生气,因而成功说服他们开采山林。”
“那位和尚还真是破坏环保的先锋。”
“当时应该还没有这种观念。木材是重要的现金收入,而且是运到京都或奈良建造神社、寺庙;另一方面,当时岛上的生活也确实困乏,能借此做些改善。那位和尚这么做应该是出于善意。”
“不过,现在看到这些参天巨树之后,如果有人要我砍下它们,我一定断然拒绝。”
“是因为有压迫感吧!”
我抬头环视包围我们的树木。
我持续沉默,装作没发现那家伙的存在。
我绝不让那家伙发现我过去的罪过。
何谓罪过?在不想让人知道的情形下就叫“罪过”吗?如果被知道就不是“罪过”了?
“我觉得神的存在只是一种习惯。”彰彦抬头望向树梢。
“习惯?怎么说?”节子看向彰彦。
“就是习惯啊!经由教导、告知、每天接触而学会某件事,如果突然就会,或一开始就知道,那就不叫习惯,所以欧美人从小便被灌输上帝的存在,反过来说,人总是容易健忘,如果没有形成习惯,也就不再相信神的存在。”彰彦吸了一大口烟,再缓缓地吐出来,“所以这里的岛民信奉山神,初来乍到的人却不信,因为他们还没习惯这里。”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节子老实地招认。
“反正没差,这不过是我从幼稚园到高中都念教会学校的心得。”
“你在那种环境下,难道都不想信上帝吗?”
“怎么可能!我只要一走出教堂就忘了这回事,高中毕业后忘得更彻底。一回到家,接触的都是佛桌与神龛,没有融入生活的宗教不过是一种点缀。”
我与爱美在举办结婚典礼前,去过好几次教堂。
她无论如何都想在那间教堂结婚,因为至今有许多银色夫妻都在那里举行过婚礼,但费用实在是高得吓人。然而,我与她最后还是向我们都不信奉的神祇许下一生的誓言。
一位让成千成百人流下鲜血的神祇——一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这或许就是最适合我们举办婚礼的地方。
你又来了,不是“我们”,而是“我”吧!
我的心如此讽道。
那个声音说,我还有很多时间,但这不是什么好事:平时听不到的声音如今却不停在耳边嘀咕,更令人心情大坏。
我吸了一大口烟,慢慢地吐出。
我仰起头,眼前出现一个东西紧紧锁住我的视线。
一个红色的缎面领结挂在枝头上摇晃。
我觉得浑身冰冷。
红色的领结。
我凝视着那个领结与树枝。
树枝成了苍白、瘦骨嶙峋的手,将领结递向我。
那一瞬间,我仿佛站在四面都是白色墙壁的房间里。
漆成白色的墙、从天窗泻入的柔和日光,一张朴素的床。
躺在床上的忧理将那个领结缓缓递向我。
开什么玩笑!
当时的盛怒在此时苏醒,还有一股令全身颤抖、对眼前的鲜红而产生的强烈厌恶。
下个瞬间,枝头上的领结变成当做记号的红色胶带,有些脏污,并随风飘荡。
真是够了。
稍稍冷静之后,我不禁暗暗痛骂自己。
我没有杀人,是她自己要死的。
我对那个声音说。
我第一次觉得后悔。如果那时有干脆地杀掉她就好了,这样或许能轻松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