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莳生 第四章
我深深体会到天候状况占了旅游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尤其是以户外活动为主的旅游。
即使这条路昨天已走过,沿途景色却与昨日大不相同。
原本明亮的大海如今抹上阴郁的色彩,低垂的云层遮蔽了广大的视野,让人有种无法喘息的沉闷。
车里的四人不知为何,也都沉默无言。
今天改由彰彦开车,他一改平时的轻松多话,很认真地开着车,或许是因为能见度不佳、弯道又多的关系吧。
摊开地图,看着上面的路线,思绪却飘到其他地方。大概是因为这种天气、这种氛围,使得大家都陷入了自己的冥想。
我不讨厌这种天气,像这样在没有影子的世界中滑行其实不坏,意识融于四周景色,细胞与空气中的分子同化,不知不觉中,有种跳脱自我的错觉。今天已经是我们四个成年人共同出游的第三天,加上昨天之前情绪有些激动,所以也不意外看到大家在精神方面都略显疲态。
今天的目的地在这座岛的东北部,我们正沿海岸线往目的地移动。
车子越过了几条河、几座桥,有些地段交通流量较大,有些地方则人烟稀少。最初我们是搭计程车经过这些地方,如今想来,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总觉得好悠哉。”节子懒洋洋地说。
“嗯。”彰彦随即附和。
“这次我公司与北欧的制造商进行业务合作,对方派了主管来访,听他们说,他们那里有很多因忧郁症自杀的人。”
“是因为夜晚较长?”
“不但长,而且还被称为‘永昼’,冬天时则相反,白天被称为‘永夜’,一天之中日照时间愈来愈少,难怪会心情沮丧。”
“这就是北欧室内设计发达的原因吧!因为人们一直待在屋里。”
“太阳真伟大。”
夜之国。虽然很难想像,一天下来,只有短暂的时间能看见梦幻般的薄曦,在他们眼中,这会是什么样的景象?是微渺的希望之光?还是扰乱内心的幻影?以我贫乏的想像力,实在很难窥见全貌。
“你们曾想过该如何善用夜晚吗?”利枝子提出疑问。
“善用?什么意思?”节子问。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什么事都无法进行。我在小时候曾想过,为什么会有黑夜?如果一直都是白天,不是很便利吗?夜晚对人类究竟有什么好处?”
“第一当然是睡觉,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当然只有睡觉了,否则脑袋也无法休息,而且我听说大脑比身体更需要休息。”节子折着手指头数。
“另一个,当然是做爱了。生小孩是神圣的责任。日本很早以前就有‘访妻’的习俗,虽然晚上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做爱时大多闭着眼睛,也没什么差别。”彰彦打岔道。
“观测天象,譬如赏月或观星。”
“让地表降温,否则会被太阳烤焦。有很多生物都能善用温差带来的好处。”
利枝子静静地听着节子与彰彦先后提出的意见。
“怎么了?看你的表情,你有答案吗?”
节子看着利枝子,后者轻轻摇头。
“没有。只是想到小时候问幼稚园老师这个问题时,老师的答案一直让我印象深刻。”
“什么答案?”
“老师说:‘夜晚的功用在于能让我们进入梦乡,也能教我们敬畏世界。’”
“这答案真棒!真是一个好老师。”
“对啊,我也觉得很佩服。”
确实是很漂亮的回答。不过,老师并没教我们,夜晚也让我们尝到幻灭与后悔的滋味。
“为什么都没有什么创新、划时代的用处?那种只有夜晚才能进行的事。”利枝子看着窗外,不死心地低声说。
“你是指夜钓荧光乌贼吗?”
彰彦这句话令利枝子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所以,结论还是得点灯才行,无法只是单纯地善用黑夜。”
“夜晚就是这么一回事。”
大家有些懒洋洋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思考的同时,许多杂念也纷纷窜入脑中。因为一个话题,大家的意识被聚集起来,如今一散开,静默又随即笼罩车内。看利枝子的样子,她似乎也不期待会有回答。
无意义的对话,天马行空的交谈,人的一生花在说话上的时间有多少?或许有人一辈子讲不到一天的话,有人却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在谈话上。
我在这一年内与爱美交谈的时间共有多少?不过这些对话多半都重复同一个模式:她责备我,我则一迳地道歉。男人与女人在关系恶化时,男人怕的是开口说话,女人则害怕沉默。
她让我知道言语也能成为饱含恶意的伤人工具,而沉默则是我回应她的方法。
你为什么不说话?看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很好玩吗?告诉我理由,让我死心。想离婚就要有点离婚的样子,你知道光是沉默有多伤人吗?我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车子终于离开环岛的主要干道,转入一条沿河而筑的山路。在这座拥有许多河川的岛上,往山区的道路几乎都沿河而筑。
辻先生,你在想什么呢?
这是爱美向我说的第一句话。在公司一次聚餐场合中,我与任职秘书部门的她比邻而坐。她似乎早已知道我的事,我只知道她毕业自都内的女子大学,约小我三岁。
对年轻男女而言,“你在想什么”无异算是一句褒扬的话。充满神秘感的人,很能引起异性的兴趣,而这句话的意思就等同于“我想了解你”。她当时就是用这句话接近我,我也明白她想与我交往,才会千方百计地在餐会上坐到我旁边。
她很中规中矩,就像一个符合社会标准的规格化产品:具有工作能力、协调性佳、脚踏实地、恰如其分的坚强、不美但气量佳,是个很适合穿朴素套装与缀上蝴蝶结的轻便鞋的女人。
如果是与她,应该能顺利地组成家庭——这就是我与她结婚的理由。实际上,我的判断也没有错,在这段婚姻中,她完美地扮演了妻子的角色;厌倦演戏,先举白旗的人是我。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时,这句话成了弹劾我的台词,我不再是具有神秘感的男人,我本身就是一道谜。
辻先生,你在想什么呢?
当初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我的答案是什么?
这辆车单独驶在山路上,想了一会儿,我终于想起那个答案。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