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变奏
01
转过弯、穿越丛生的树木后,那壮丽的风景随即展开在眼前,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今年的秋天,也已经要落幕了。
仿佛似曾相识的景色般,在山顶的附近,覆盖着不稳定的云层。
冬天将从那里开始降临。
今晚大概会下雪吧?
路上很空,对面几乎没有来车。只有提早到来的黄昏在后面追赶着。
而我,再度朝着那旅馆前进。
那奢华的牢笼。有什么潜藏在底部,蠢蠢欲动的箱子。那是座饲养着眼睛看不见的野兽的牢笼。
不过,今年和以往不同。从今年开始,牢笼里已经空无一物。
由那三姐妹主办的聚会,在去年宣告结束了。
之前,我总是背负着沉重的义务感和些许的紧张来参加聚会,现在却感到十分轻松。不过,不知为什么,我却又有种好像少了些什么的感觉;对于自己竟然会这么想,就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今天应该会是个轻松的聚会吧?还是说——
巨大的山麓,掩没在一大片森林构成的海洋当中。位于树海外围的公园,因为可以清楚地观赏到夕阳而颇有人气。
然而,我的眼睛,认出了独自站在那里的女人。
胸口不知为何感到阵阵刺痛。
她,自己一个人站在那里。
我不自觉地减速,把车停靠在路肩。
或许是注意到车子的声音,她回过头。
然后,她发现了车里的我,表情显得有些惊讶。
我急不可耐地打开窗户,开口问她说: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在看山呢。看最后的红叶。”
她将双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微微地耸耸肩。
“你怎么来的?”
“开车。”
她的视线落在一辆停在空荡荡停车场的红色国产车上。
“和先生一起吗?”
“他到最后一刻都还有工作要忙,所以我们就各自前来了。我想,他应该马上就会出现了。”
她淡淡地回答道。
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让人感到寒冷刺骨。
我微微发抖着;于是,我把车停到停车场,穿上短外褂下了车。
她依然站在那里,茫然地遥望群山。
在巨大的风景中,她显得十分渺小。但,即便如此,她所拥有的那份坚强,却毫不畏怯地,和那树海一步不让地对峙着。
曾经对那份坚强抱持的憧憬和欲望,在我体内充满怀念地苏醒了过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这里的?”
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站到她身旁。
“大概三十分钟之前吧!”
冷淡的回答。我苦笑了一下。
“这里太冷了,会感冒的唷!太阳也快下山了,还是到旅馆去吧!”
“再一下子就好。你可以先走,没关系的。”
“你还是一样,爱说这种坏心眼的话呢!一点也没变呢,你啊。”
听我这么抱怨后,她的脸稍稍转向我这边,不过还是像完全不想看我一眼似的,用侧脸对我笑着说:
“好久不见了呢,亮。”
“好久不见,樱子小姐。”
满怀感慨地说出那名字后,我望向她看着的风景。
仿佛单凭肉眼,就可以清楚感受到冬天即将降临似的寒冷天空。
或许,我们正以同样的眼神,看着同样的风景吧!
02
那座仿佛建在深山里的要塞般的旅馆,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不曾有任何改变。
唯一和记忆中不同的,大概就只有停车场上,停驻着往年没有的团体观光巴士吧。
当我跟在樱子身后踏进大门时,某位客人从大厅的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的身影,清楚地映入了我的眼中。
“樱子小姐、辰吉先生。”
“啊呀,天知老师!”
樱子脸上浮现笑容,往身穿夹克的男人靠近过去。
“我做梦也没想到,还能像这样再次相见。”
有着鸡蛋般光滑圆脸的学者,张开双手殷勤地对我们行礼致意。
不可思议的男人。感觉他好像可以看透一切,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说起来,这男人到底几岁了啊?
“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吗?时光呢?”
樱子环视四周。
“是的。时光先生、田所小姐、瑞穗小姐都已抵达。他们先去泡温泉了。”
天知彬彬有礼地答道。
“呀,这样啊。那么,隆介是最后一个啰!我想,他应该马上就到了。”
樱子落落大方地点点头。
“晚餐是几点开始呢?”
“七位、六点半的预约。”
“六点半的话,隆介应该也到了才对。谢谢您。”
“不会。”
“老师您应该很忙吧?”
“不。我很高兴能受到邀请。”
“那真是太好了。”
“不过,吓了我一跳呢。”
“我也是啊。”
在两人背后听着他们的对话,我在柜台办好住宿手续,请饭店人员带我到房间。
一进到房里,我马上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
和妻子分居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对于一个人独居的生活,已经变得完全乐在其中了。
晚餐前先洗个澡吧?
因为很久没有像这样长时间开车,所以身体到处都紧绷着;再说,这里的温泉听说是顶级的呢!
可能因为这时间入浴实在有点怪异,所以大浴场里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正当我悠哉地冲净身体、放松肌肉,准备踏入浴池时,我注意到窗边有个先到的客人,正泡在浴池里发呆。
“——凑先生?”
我带点犹豫地出声后,那张和樱子十分相像的脸孔倏地转了过来。
“啊,辰吉先生。好久不见。”
时光轻轻地点头示意。我在浴池里向他靠近,也对他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樱子小姐也到了唷!”
“你们一起来的吗?”
忽然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上浮现出险恶的表情。
我缓缓地摇头。
“不,各自来的。只是我在途中,看到她一个人在公园里。”
“啊,是这样啊!”
时光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他是在怀疑,我还跟她持续来往着吗?
“天气好像要转坏了呢。每次来这里的时候总是如此。”
我看着窗外的森林说道:他轻轻地点头表示同意。
“是啊,这里一直以来都是‘暴风雨山庄’呢!”
“暴风雨山庄?”
“嗯。推理小说当中,凡是在远离村落的别墅之类的地方,发生像杀人事件这种状况的话,都是这么称呼的。”
杀人事件这字眼,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您喜欢推理小说吗?”
“嗯。樱子也喜欢,有一阵子,我们两人一起看了不少呢!”
“是这样的啊!”
隔着热气,无谓的对话持续着。
“那,我先出去了。”
“请。”
“待会儿见。”
时光站起来离开了浴池。
洁白细致的肌肤,果然和樱子一样。我的眼神不自觉地跟着他的背影移动。
瘦了呢。
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让我有这种感觉。虽说他本来就是个纤瘦的男人,但我总觉得,他的身体变得比以前更加薄弱。是生过病吗?还是有什么压力?
我转头望向窗外。
外面的太阳已西沉,树叶落尽的森林,开始沉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窗玻璃蒙上一层白白的雾气;大概是室内和室外的温差太大了吧。
为什么是这六个人呢?
我重新开始反复思索着,自己收到邀请函时的那种违和感。
明明我就听说,已经不再举办这样的聚会了啊?
看到信封,的确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翻过背面看到印在那里的名字时,我在心里惊呼了一声。
邀请人是泽渡瑞穗。而且,受到邀请的只有六个人。
邀请函的内容十分暧昧模糊。既然那聚会都已经宣告结束了,为什么还要特地将这六个人集合到这里呢?
不过,虽然没有明确地写出来,但文章的字里行间,却都让人感受到一种“你应该来”的压力。“如果不想让你的秘密曝光,就废话少说地来吧”,那是一种近似威胁的味道。
为什么我会受邀?
去年的事,感觉已是极为遥远的过去了。
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这里了,对于当时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会被叫来,难道是跟那件事有什么关系吗?事件当时隆介应该也回去了,不过他也受到了邀请。瑞穗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不知不觉地泡在浴池里已经好一段时间,我发现弄湿脸颊的是汗而不是热气。
在感到不舒服之前,不赶快出去不行。
我缓缓地站起身来。
就算不是因为入浴时间过长而感到不适,这里也有一种毒,只要待在这里就会渐渐让人开始感到头晕的毒。
离用餐还有一点时间。
我一走到大厅,隆介和樱子神情放松说着话的身影便立刻映入了眼帘之中。
我总觉得不好出声打扰他们,于是走进了图书室。
田所早纪和时光正看着一部黑白电影。
那是部我曾经看过好几次的电影;对于那人物静止在庭园里的象征场面,我印象相当深刻。那是部法国的实验电影吧。
“之前,你不是也在看这部片吗?”
我若无其事地问时光,他暧昧地笑了。
“嗯。每当来这里就要看这部片,这几乎已经变成习惯了。相反地,在这里不看它一下的话,就觉得静不下来。”
“你真的很喜欢它呢!”
早纪微笑着说道。时光搔搔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到底喜不喜欢,其实连我自己也已经不太知道了。”
“不过,这还真是部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很舒服的电影呢。就只是‘看着’而已,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早纪挪了一下身体,在沙发上让出我的座位。
我点点头表示谢意后,坐了下来。
“我总觉得,现在这场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去年,我也像这样和时光先生聊过天吧!”
“啊,这部电影本身就是在说似曾相识的故事嘛。”
我对着他们摊开双手。
“哎呀,是这样的啊?”
早纪看着我的脸。我夸张地点点头。
“嗯。也可以说是窜改记忆的故事。”
我指了指画面中的女子。
“这个女主角,在陌生男子的思想灌输之下,明明是没发生过的事,她却渐渐相信那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明明是今年初次见面的男人,她却深信自己去年曾经和他有过一段开心的幽会,今后也注定要和他一起生活下去。明明是不存在的记忆,却误以为是真实存在的事物。与其说是似曾相识,但不如说是大脑在抽出记忆的时候判断错误,把初次记忆当成是过去曾经经历过的记忆,这样的一种错觉现象。”
“去年发生过的事——”
早纪茫然若失地轻声说着。
“为什么瑞穗小姐要邀请我们呢?”
我决定坦率地试着问问看。
于是,我努力保持冷静地,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收到邀请函后我一直在想这点,但理由却怎么样也想不透。和去年在这里死亡的女性有什么关系吗?她的身份揭晓了吗?那不是事故吗?”
“我也想知道呢。”
时光也在一旁声援着我的看法。
早纪用疑惑的表情,来回交替地看着我和时光。
“我也不知道。”
最后,早纪向上翻了翻眼睛,犹豫地开口说道。
“毕竟,原本瑞穗小姐一直对于前来这里感到相当厌恶的;没想到,她却突然发出邀请函,说是已经预约了这里,就连我也感到相当讶异呢!”
时光点点头。
“就是啊。瑞穗小姐一直都很讨厌阿姨们主办的聚会呢!说真的,接到邀请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当时,我还想过会不会是阿姨们自己退到幕后,这次则是用瑞穗小姐的名义来举办呢,毕竟,伊茅子阿姨在今年夏天过世了嘛。还有,从只邀请了六个人这点来看……”
“或许是想藉此追悼伊茅子女士也说不定。”
早纪虽然这么回答着,但她所给出的答案,似乎就连她自己也不太相信。
时光将身子往前挪了挪。
“若是如此,那我就更不懂为什么是这些人选了。和伊茅子阿姨更亲近,往来关系更密切的,不是大有人在吗?”
果然,时光也对这次的邀请感到不解。
樱子是怎么想的呢?
我的眼前浮现出樱子独自伫立、凝望着远山的身影。对于这份邀请,她虽然没有特别表现出讶异的样子,但心里会不会也怀抱着疑惑呢?
“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但瑞穗小姐并没有多说什么。她只对我说:‘总之,送出邀请就对了。’”
“瑞穗小姐现在在哪里?”
“我想应该在浴场吧。她在晚餐之前,似乎不想和大家碰面的样子。”
“晚餐之前——那么,这意思是说,她在晚餐时会向我们说明一切啰?”
时光再次追问着。
早纪双眼低垂,软弱地答道:
“嗯。我也期望会是如此。”
留下两人,我漫无目的地闲晃到了大厅。
樱子和隆介可能到餐厅去了吧,大厅里面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则是正坐在那里看书的天知。这男人真是无时无刻都在看书呢;我在心里这么想着。
当我正想悄悄通过他面前时,天知抬起头叫住我。
“那两个人还在看那部电影?”
“嗯。”
天知好像也知道,时光总是在这里看着同样一部电影。
“真有意思呢。”天知啪地将书本阖上,“会不会,瑞穗小姐也想和那电影的女主角做同样的事呢?”
“同样的事?”
“想确认去年发生的事、和去年没发生的事啊。”
他的话听起来意味深长。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您知道她发出这个邀请的理由吗?”
“不。没听说。”
天知相当干脆地摇了摇头。
“那么,您不觉得大惑不解吗?”
“可以说觉得,也可以说不觉得。”
“我们的谈话真是充满禅意呢。”
“我想,她一定是打算晚餐的时候对我们说明吧。”
天知朝我摊开双手。
我一瞬间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决定把我一直很在意的事提出来问他看看。
“对了,请告诉我去年在这里发生的事件。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
我在天知身旁坐下。
“你的意思是,那事件和这次的邀请有关?”
天知瞄了我一眼。我侧着头,若有所思地应道:
“嗯,我也不知道:不过,总觉得相当在意。我记得,当时是在这里发现了一具横死的女性尸体没错吧?”
“是的。发现尸体的是负责检修高压电线的某位本地公所职员,地点是位在从这里往下走一点的地方,靠近溪谷的游憩步道上。很奇怪的是,那正好是在隆介先生父亲受伤的地方附近呢。”
“听说死者是个中年的女性?”
“嗯。不过,因为颜面的损伤太过严重,所以其身份不得而知。我听说,好像是坠落山谷而死的,被发现的时候也已经过了好几天。”
“那,不就只是事故身亡吗?”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她为什么会死在那种地方呢?如果说是登山客,但她穿的却是极为普通的衣服,身上也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证件。那个地方并不适合穿着如此轻便的装扮前往,而警方也没有接获任何类似的寻人申请:简直就像是只穿着一身随便的衣服,便贸贸然闯进那深山里似的。因此,警方也怀疑这起案件有可能并不单纯。”
“原来如此。那,结果她的身份究竟是?”
“后来似乎是不明不白地结案了。到底是事故?自杀?还是因为卷入什么麻烦而身亡?完全无从得知。”
“嗯,是那样的事件啊。那和泽渡家当然没有关系吧?”
“没有发现任何显示两者关系的物品。”
“还真是奇妙的事件呢!”
“没错。”
我感到全身被一种暧昧的不安所包围着。无法了解瑞穗的本意,让我感到焦灼不已。
去年发生的事、和去年没发生的事。
我茫然地回想着天知刚刚说的台词。
去年发生的事、和去年没发生的事。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蠢蠢欲动。
在牢笼里等待着、说谎的女人们。将谎话揉进自己的生活与人生当中的女人们。然后,真正罪孽深重的是——
到底是谁?
一踏进餐厅,一种宛若时光倒转般,奇妙的感觉立刻袭击而来。
那并非只是似曾相识,而是真真正正、过去的记忆苏醒过来。
像这样进到餐厅,仿佛又可以看见伊茅子三姐妹们的桌席摆在中心;接着,她们三人会像舞台女演员似的走进餐厅,沐浴在众人充满期待和不安的视线当中,优雅地走到座位上。
即便是现在,我仍不自觉地想:她们三人会不会就这样笑眯眯地走进来?
不明所以地感到心跳加速,我迅速地环视着餐厅中的景象。
当然,那三姐妹并不在这里:而且,其中一人已于今年夏天猝死,永远不会出现在这家旅馆里了。剩下的两人,因为身为家族精神支柱的姐姐过世,听说也是一蹶不振。
牢笼里已经空无一物了。
牢笼的大门敞开了。
然而,瑞穗却打算建造一座新的牢笼吗?
桌席安排在餐厅的里侧,大家都就座了。只有瑞穗还没来。
我一边向大家点头示意,一边坐到位子上。
瑞穗空着的席位,强烈地散发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感。
就算大家随意地持续着对话,还是忍不住会去注意那个空位。
然后,她出现了。
宛若舞台女演员出场般(不,她是货真价实的舞台女演员),似乎有一道聚光灯配合着她的登场,倏地照映在她的身上。此刻的瑞穗,全身仿佛散发着一种华丽感。
我知道,大家的目光都被她给深深吸引住了。
简直就是母亲她们的威严,全让她一个人给继承了似的。
到去年为止还显露出的神经质表情,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现在的表情显得相当轻松愉快,愉快到让人不禁觉得:莫非是因为卸下了母亲她们这个重担的缘故吗?
“各位不远千里特地抽空前来,真是让人感激不尽呢!”
瑞穗面带微笑地看了看我们六人的脸,然后坐到了位子上。
“不客气。”“别这么说。”“我们才要感谢您的招待。”客人们异口同声地,作出了无谓的回答。
但是,我确实在他们眼里看见了疑惑的神色。
“对于这次的邀请,大家一定都感到非常讶异吧。”
瑞穗一派冷静从容地轻声说着。
瞬间,互相试探的表情在客人们的脸上浮现。在极其短暂的时间中,他们的眼神迅速地相互交流着——谁来当第一个发言者呢?
“嗯,是很惊讶没错呢。因为,去年瑞穗你一直说希望到此为止呀!”
第一个开口的,是隆介。每位客人似乎都因此松了一口气。大家都十分乐见,由和瑞穗感情很好的他来担任第一位发言者。
“嗯,是这样没错啊。所以,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呢!”
瑞穗坦率地承认着,然而脸上的表情却显得相当严肃。
“不过,很不可思议呢;当阿姨过世以后,我反而有种几乎完全不受控制,仿佛自己非来这里不可般的感觉。当妈妈她们年事已高的现在,我却相反地怀念起从前那样的华丽感。我知道自己在情感上或许太过任性了些,但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够陪伴我度过这样的感伤;老实说,这就是我这次发出邀请的理由。”
一知半解的表情浮上大家的面孔。
“但是,为什么是我们六个人呢?”
时光用按捺不住的语气询问着。
像是对他的问题表示同意般,我也跟着点了点头。
瑞穗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断然地开口说:
“因为,只有我们能够确认彼此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隆介像在责问似的说道。
“不在场证明,指的是什么?”
“去年在这里发生的事啊!”
面对一脸惊讶的隆介,瑞穗像在谆谆教诲似的回答道。
“在这里发生的事?去年?”
隆介仍是同样一副惊讶的表情。
瑞穗眼神锐利地瞄了隆介一眼。
“如果是我的心理作用就算了;如果只是我想太多的话,那也无所谓。但是,我越想越在意,越想越觉得无法就这么放着不管,所以一直烦恼着呢!既然如此,那干脆把大家再次聚集起来问清楚好了!我这么想着,于是才发出了邀请。尽管有这样一层意义,但这追根究底,还是属于我自己的感伤。然而,我就是没办法忍住不问。”
瑞穗越说越快,那双眼睛里闪动着光芒。
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大概是注意到隆介和我脸上都挂着“?”,瑞穗突然挺起身子坐直。
看了看大家,她再度开口说道:
“就是那女人的事啊。”
她的声音相当低沉,几乎到了只能勉强听见的程度。
“那可怜的女人。在溪谷里被发现、身份不明的尸体啊。”
我心想:果然和那件事有关。但,我却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相关。
奇妙的事件。在我离开之后发生的事件。
她到底想说什么?
“公所的人说,他在发现那女人的三天前也经过了同样的地方;但是,那时候他什么也没看到。”
瑞穗这么说之后,饶富意味地望了望大家。
“所以说?”
隆介催促着她继续说下去。
“据我猜想,那女人是从桥上被丢下去的。既然被发现时已经是死后几天的事,那么一定是有人从远处用车子运载尸体,再悄悄将她丢下溪谷的。”
“用车子运载?”
天知重复了一遍。
“嗯。我认为,如果不是我们家的客人,是不会把尸体丢在那里的。虽然附近也有温泉旅馆,但并不会有旅客在这季节到那种地方登山。只有参加我们家聚会、听说过有那种地方的人,才会得知那个位于深山里的场所唷!”
“喂,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杀了那名女性的犯人,就在我们家的客人里?”
隆介慌张地说着。
“是的。而且还是我们所熟识、很了解这附近地理环境的人唷!”
和他的慌张正好成对比,瑞穗显得相当冷静而从容。
我再度感到暧昧的不安在胸口当中膨胀。
我们所熟识的人;很了解这附近地理环境的人。
“不会吧,你……”大概也和我一样感到不安,隆介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你该不会想说,犯人就在我们这些人之中吧!”
对此,瑞穗用沉重的沉默做出了回应。
那镇定的眼神,告诉大家她肯定了隆介的疑问。
我想,大家的表情在那一瞬间都变了。
或许,那单纯只是因为大家不约而同地挺起背脊、重新坐正的缘故也说不定。
瑞穗也重新调整了坐姿。
“有办法抛弃那女人的人,其实相当有限。扣除掉搭巴士回家的人,还有在公所职员第一次通过案发现场之前就回去的人,这么一来,在那段期间中搭乘自家车回去的,就只剩下几个人而已。而且,其中有几台还是好几人共乘的。再将这些人排除掉之后,那么剩下的车就只有一辆。”
瑞穗低声说道。
“那一辆车是?”
隆介用枯嗄的声音地问着。那是试图想冷静下来,却因激动而嘶哑的声音。
瑞穗缓缓地将视线转向我。
我的背脊不禁窜起了一阵寒意。
“那是辰吉先生的车唷。”
“你、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慌张地说。
原本打算半开玩笑地说出口,但我所发出的声音,却是丝毫不输隆介的激动与沙哑。
然而,瑞穗却只是对我报以一个冷冷的视线。
我扫视着在座众人的脸庞。
我的脸颊一下子热了起来,但背脊却还是冰凉的。
大家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是惊讶?怀疑?还是指责?我看不出那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此刻正在逆流。
“你凭什么这么说?因为我熟悉这附近的地理环境?因为我有车?光凭这种理由,就把我当做犯人?”
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渗进了怒气,让我不由得感觉胆子壮了一点。
“——和我一起到旅馆来的路上,”
这时,另一个声音静静地插了进来。
我猛然抬起头,发现樱子正面无表情地说着些什么。
“你一直频频注意着车子后方呢。中途休息的时候,也检查了好几次后车厢。你还说,方向盘比平常要来得重。”
我吓了一跳。
我做梦也想不到,她竟然会说出那样的话。
“那单纯就只是车子的状况不好罢了。那时候,我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你的后车厢里,或许曾经放过什么重物吧!”
接在我拼命的辩解之后,隆介开口说道。
“这么说来……”他瞥了我一眼,“那天早上,我想请你送我一程,你却果断地拒绝了呢。所以,后来我才搭了巴士回去。”
隆介的眼睛,因为恐惧而急剧地睁大了起来。
我的恐惧也逐渐放大,越来越想放声大叫。
不对。
那只是因为我想一个人待着。
已经完全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之后,连续好几天跟那么多客人一起度过,让我快窒息了,只想一个人待在自己的车里而已。不管怎么说,当时的我似乎就是无法忍受和隆介一起度过那么长的路程。
总之,我只是希望可以从工作的纠缠和烦人的对话中解放,尽早恢复一个人的状态。
我本来是打算这样解释的,但我的嘴巴终究只是一张一合地动着,什么也说不出口。
带着越来越冷峻的表情,瑞穗一步步将我逼入险境。
“你一直在找弃尸的地方吧?可是,去年天气糟透了,没有办法外出兜风,因此,你只能把车就这么停放着。当时夜晚的气温都在零度以下,外面冷极了,所以你的作为才没被发现吧——那是你在什么时候交往过的女人啊?”
那口气让我感到错愕不已。
“你是说,我把交往的对象杀了?”
“因为穿得那么轻便,所以可以很自然地推断,她是靠车子移动的。你应该先用车子把她带出来,在某处把人杀了,然后就这样把尸体放进后车厢吧!”
“你有什么证据?”
“这个嘛,现在开始找就行了唷!只要搜一搜你的车,一定可以发现些什么。”
我以为我不会动摇,但却发现自己全身僵硬。
明知道那根本毫无根据、只不过是单纯的推测罢了,但我却感到焦躁不已,陷入恐慌之中。
真是愚蠢。为什么转瞬间,我就得受到这样的指控?
被叫到深山里来的结果,就是陷入这种不讲理的诬陷吗?
女人们看着我。
面无表情的樱子、面无表情的早纪、面无表情的瑞穗。大家有着相同的眼神。
可是,在那一瞬间,有什么在脑中闪过。
真正罪孽深重的是——
03
“然后,按照计划进行,如果去搜索辰吉先生的车,真的会出现那女人的头发和衣服的碎屑吧。”有人说话了。
我带着茫然的目光,瑞穗她们则是一脸惊讶地,望着声音的主人。
发出声音的,是那个有着鸡蛋般的光滑脸孔,口气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男人。
大家注视着那男人。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老师?”
瑞穗以极其冷冽的声音问道。
天知无动于衷地耸耸肩。
“就如字面所示的意思啊。运载被害者的证据,一定被偷偷放进了辰吉先生的车里。然后,有人会密告警察,让辰吉先生受到调查。不就是那样的计划吗?”
我感觉得到,瑞穗因为天知淡淡的声音而激动了起来。
“你说什么?那不就像是说,我们打算嫁祸给辰吉先生的意思吗?”
“是啊,正是如此。”
天知爽快地回答道。
瑞穗无言以对。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说,‘只有我们可以互相确认彼此的不在场证明’呢。重点就是要我们作为证人,来告发辰吉先生。去年发生的事。去年没发生的事。你们打算将去年没发生的事变成发生过呀。就跟那部电影一样。”
黑白的画面。
伫立在庭园里的男女。
刚才在图书室看过的场景鲜明地闪过脑海。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老师?”
隆介用方寸大乱的表情询问着。
天知一再轻轻地点头。
“不,我也只是在试着思考而已。思考关于去年发生的那件事。关于那面目全非的可怜女性。”
“那么你说,那件事会跟我们如何相关呢?”
“这个嘛。之前我完全没有头绪。但是,刚刚看到瑞穗小姐她们想嫁祸给辰吉先生的场面,我才第一次发现,那件事其实与我们有所关联。”
“可以用简单一点的方式说明吗?”
时光迫不及待似的插口说道。
我也一样这么想。
“嗯,那也只能从头说起了。”
天知老师轻轻抚着下巴说道:
“如果那件事和我们有关的话,似乎也就可以了解为什么尸体会面目全非了。通常在什么情况下,会让被害者毁容?”
突然被反问,时光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调整了一下心情之后,这么回答道:
“大概是为了不让被害者的身份曝光吧。身份不明的话,就无从得知与死者相关人物的资讯。动机不明的话,对于犯人也无从查起。”
“没错。正是如此。身份不明。换句话说,只要看到死者的脸,就可以得知其身份。”
时光看着天知,脸上的表情像是写着:“你在说些什么理所当然的话啊?”其他听着的大家,恐怕都跟他有着一样的表情吧!
“那个,可不可以再稍微具体一点?”
隆介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催促着。
天知左思右想,谨慎挑选着用词。
“嗯,举例来说,你在路边偶然看见了一具尸体。那时候,你当然会依据尸体的面容,来判断是自己认识的人,还是不认识的人。不过也有这种情形:明明是不认识的人,但只要看过他的脸之后,却能立刻知道他的来历。什么时候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时光陷入沉思之中。
“明明是不认识的人,看过他的脸之后却能立刻知道他的来历?有这种事吗?”
“有的。”
天知断言道。
“嗯——,毫无头绪呢。请告诉我吧!”
时光投降了。
天知缓缓地开口。
“那情况就是,当尸体跟你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孔的时候。”
“咦?”
“初次见面、不知名的人物。但是,那个人却有着和你一模一样的脸。那个时候,你会怎么判断呢?那个人跟自己是双胞胎。从不知其存在的挛生兄弟姐妹。你不会这么判断吗?”
时光口中念念有词。不光是他,一阵奇妙的嘀咕声在众人之间蔓延开来。
隆介抬起头。
“难、难道说,那么,那具尸体是……”
“虽然,这只是我的臆测,”
完全无视于周遭的混乱,天知摊开手望着大家。
04
“不过我想,那具尸体恐怕就是有着和瑞穗小姐一模一样的脸吧。”
像是有根巨大的钉子狠狠扎进桌面般,大家似乎受到了莫大的冲击;接踵而来的重重沉默,让席间一片鸦雀无声。
瑞穗全身僵硬,默默无语地凝视着桌面的一点。
“反正,我的说法也只是瞎猜罢了,但要嫁祸给辰吉先生的手法也很牵强啊:总之,我只能猜测到以下这种程度而已,如有不对就请多多见谅啰!”
天知喝了口酒润润喉,在桌上交扣起十指开始说道。
“丹伽子女士曾经在晚餐的席间,说起双胞胎的故事而陷入恐慌,我想,那还是有一定的理由存在的。她确实产下了一对双胞胎。也就是说,瑞穗小姐呢,其实有个双胞胎姐妹。但是,那位姐姐或妹妹,恐怕患有严重的智能障碍。因此,我推测,泽渡家或许并没有让她和瑞穗小姐一起长大,而是在此盖了座私人设施,将她抚养长大。她的存在,按照泽渡家的惯例,应该也受到了诸多利用。而每年在这里办聚会,也是因为她住在这里的关系。为了这件事,我想丹伽子女士应该背负着相当沉重的罪恶感。所以她才会以那种形式,自己揭露出来吧。瑞穗小姐的姐妹身体状况一年比一年差,近年来或许还有类似徘徊游走的症状出现。放置跳绳、手套等东西,也是因为她的智能只有幼儿程度吧。她可能把会发出声音的大挂钟当成了有趣的朋友。抱抱它、和它一起玩,并因为想把它带走而硬将它扯下来也说不定。瑞穗小姐身材高大,那么她应该也很有力气才是。”
那座大挂钟。
吵吵嚷嚷地发出声响、一天到晚都在报时、存在感十足的时钟。
“瑞穗小姐一来到这里就变得神经兮兮,也是因为她的关系吧。我不晓得瑞穗小姐是否知道她的存在,但听说大部分双胞胎在精神方面都会有所感应。就算不是这样,瑞穗小姐的第六感十分敏锐。即使感应到了她的存在也不值得惊讶。丹伽子女士她们,应该也处心积虑地避免着瑞穗小姐和她碰面吧;或许瑞穗小姐就从她们的遮遮掩掩当中,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迹象。”
任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可是,天知还是淡淡地继续说下去。
“她恐怕是因为事故丧命的吧?她在半夜自己溜出家门,结果不小心坠落到山谷当中。她应该也很熟悉这附近的地理环境,或许她还很喜欢那地方呢。等伊茅子女士她们发现她跑出去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虽然找到了她,但光凭几个女人要将她从那里搬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有人看到了她的脸,那张和瑞穗小姐一模一样的脸,立刻便会联想到她们是姐妹,而这件事就会曝光。因此,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我想伊茅子女士恐怕当下便做出了将她毁容,隐藏起她真实身份的决定吧!”
眼前浮现起那样的情景,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相当奇妙地,伊茅子在河边举起石头的身影,仿佛活生生地就显现在眼前。
“不过,有一点我不懂呢。”
天知皱起眉头。
“即使就此放任不管,这件事也会在身份不明的状态下告终吧。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让辰吉先生来顶罪呢?我实在是搞不懂。制造对大家有利的不幸意外或麻烦——泽渡家的这种血液,在瑞穗小姐身上果然也存在着呢。”
天知讽刺地看了看瑞穗,又看了看樱子。
“我发现,你们过于处心积虑地,想让辰吉先生看起来像是个艳福不浅的人。你们先让隆介先生和时光先生认为他是个吊儿啷当的男人,然后他们自然就会做出对你们有利的证言吧。”
瑞穗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眸中,浮现着那时也曾经显露出的、一种近似于轻蔑的憎恶。
在牢笼中等待着的女人们。
我时常想起,来这旅馆时那三个说谎女人的身影。
浮华艳丽,喜欢编故事的伊茅子、丹伽子、未州子三姐妹。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
真正在说谎的三个女人,并不是那三姐妹。
聪明又理智的那三人。瑞穗和早纪,还有樱子。
她们三人打算对我复仇。她们假装爱着我,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恨我,轻视我。
05
我曾经和瑞穗交往过。
或者不如说,是瑞穗单方面地爱恋着我比较正确一点。当时的她,是个魅力十足又优秀的女人。
可是,我终于受不了了。
将我逼向和妻子分居的事实,也开始对我和瑞穗的交往投下阴影。起初,我否定了那个事实,而孩子们也都接受了我的说法,他们深信那是不可能的。结果,当我领悟到,自己和瑞穗的交往,只是因为刚与妻子分开的一时寂寞所致时,她却已经深陷于这场恋爱之中,不可自拔。
然而,再也无法忍受的我,终于向瑞穗坦承了那个事实。
我是个同性恋者。无法和女性交往。
一开始,她似乎认为那是个借口。她对我说:“那种拙劣的谎言,我才不相信呢!最好的证明就是,你不是有孩子吗?”
然而,当她发现我是认真地在告诉她这件事时,她的表情我永远也忘不了。
那是当她察觉和她的交欢,让我打从心底痛苦时所显露出的表情。
我从没在她脸上看过那样的憎恶。对她而言,那等于自己的存在完全被否定掉了。
可以想像得出,那憎恶和这次的事情有所联系。不管怎样,她都无法原谅我。
06
即使是樱子,也是她主动对我示好的。
当然,那是因为她注意到了我对她怀抱着憧憬吧。
和她在一起的话,不管是温泉胜地还是去哪里,我们通常什么都不做,只是两人一起发呆。她说那样很好。我对她的冷静和坚强一直感到很尊敬,如果能够让她获得一点慰藉,我也想尽可能地帮上忙。
在她身上,有一种谁也无法填满的孤独,和一个无法进入的世界。
她爱着的弟弟,还有丈夫,都不了解她。虽然她自己并没有发现,但却为此而感到焦躁不安。其实,她期待着我可以填满她的孤独,可以了解她的世界。
但,我毕竟只是个慰藉——不,连慰藉也称不上——,反而只是让她的孤独变得更加醒目罢了。
她因此而恨着我。
虽然她自己没有发现,但她确实恨着我。
07
然后,是早纪。
她依附着瑞穗,依附着“支持瑞穗的自己”这种存在意义,所以对于身为依附对象的瑞穗,就算再讨厌,也非得紧紧依存着她不可。因此,对于瑞穗所迷恋的我,她在依存的延长线上,也同样灌注了爱情。
另一方面,她对依附着瑞穗的自己感到厌恶,所以对和瑞穗恰恰相反的樱子产生了一股执着。因此,她拼命地想回应两人的期望。不管那有多么任性,她都会为了实现两人的愿望而努力——
为了守护她自己的存在。
08
“什么也没发生。去年,在这里什么也没发生。有的只是,你们打算让去年发生一起事件的意志罢了。相信着无中生有的幽会、以及正准备和陌生男子踏上旅途的女主角就在这里。那样的旅程当然不可能成功。我想,我们应该好好品尝美味的料理、好好休息,然后回到我们所熟知的世界才对。”
天知这么说完之后,喝了一口酒。
他以前完全不喝的,今天却直将酒往口里送。
总觉得是个不可思议的光景。
“什么也没发生——吗?”
忽然间,时光相当突兀地开口说道。
大家缓缓地将视线转向时光。
“去年,在这里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过吗?”
时光带着做梦般的眼神轻声说着。
那双眼眸里,有着一股无法与之抗衡、奇妙的认真气息。
“我在去年和今年都看了那部电影。也就刚才辰吉先生所说,讲述有关窜改记忆、似曾相识的故事那部电影。”
我注视着他那任谁看了都会为之倾倒的双唇。
形状完美、美丽的双唇。我被那双唇深深吸引。
“不过,那反而才是现实吧?”
时光的眼神,终于恢复了理性,他像是在询问大家似的环视着四周。
“不管是谁,每天都在窜改着记忆,在心里编造着发生于自己身上的事、和曾经发生过的事。寻找着或许曾有过的幽会、或许曾经相遇的恋人。去年,我来到这里,思考了很多事。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事、和自己好像会不小心做出的事。说不定,那已经在现实里发生了。经过一年,刚刚大家一起回想着那些事情,感觉起来,好像就要相信它们是真的了一样。大家对于现实和记忆,难道不曾有过那样的感觉吗?”
或许有、有啊、有的有的。这是一定的嘛。
每个人都在瞳孔里这么回答着。
我感觉到早纪、隆介、天知、樱子,都在他们的瞳孔中点着头。当然我也是。
时光的声音继续。
09
“我来到这里。去年也来了。我为了在这里活着的几天,而过着平常的大部分日子。那是我和她的幽会。和在这世上我最深爱、美丽的姐姐之间的幽会。然而,伊茅子阿姨却蔑视我们的幽会,并加以禁止。当时我恨极了伊茅子阿姨。我在想像中杀了她好多好多次。我也憎恨突然到来的姐夫。阻碍我和她幽会的一切,我全都讨厌。这一切全部都是为了樱子。正因为她爱着我,所以憎恨也有了意义。
“但是,我在无意间得知了残酷的背叛。我发现,伊茅子阿姨想牵制的其实是樱子。樱子和辰吉先生也有来往,而且已经在周遭传开来了。那对我来说,是不管怎样也无法忍受的事。毫不夸张地,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心脏被撕裂、身体被瓜分为二般地苦痛无比。
“所以,我把樱子杀了。
“在和她交欢之后的早晨,对着换好衣服的她,用玻璃烟灰缸一再一再地敲击。
“她渴望着突然被杀掉。因此,像这样毅然决然的杀害,也算是帮她实现了愿望。我深深地感到安心。心中满溢着满足感,和对她的爱情。那是我自从出生以来,从未品尝过的充实感。
“是的,去年我在这里把樱子杀了。狠下心来把她杀了。我可以鲜明地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清楚地、就像看着慢动作影片一般。”
时光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温柔和满足感,光是听着就会令人沉醉,甚至在感官方面也会有所回响。
像是对那回响做出回应般,隆介眼神迷蒙地点点头。
“是啊。也许那种事真的发生过。”
他再一次点头说着。
“没错。去年发生了很多事呢。”
田所早纪如此插嘴说道。
总是一副能干、压抑着自己的经纪人脸孔消失了,那双眼睛就像少女似的闪闪发着光。
“瑞穗小姐不能没有我。因为前经纪人是个过分的女人,让她受伤很深。她之所以会发生下巴疼痛,大部分都是精神方面所引起的。有一阵子,她甚至表示自己痛到连嘴巴都张不开。都是那女人的错。太过分了。不过,现在有我在,所以一切都没事了。我是个被别人所需要的女人。虽然不起眼,但我认真工作,还可以是他人的精神支柱。以前,我曾经搭过一班夜行列车,同行的他是个神经质、充满烦恼的人,但也是个优秀的人。他希望在自己临终前,我可以陪在他身边。瑞穗小姐也同样需要我呢!”
“去年,瑞穗小姐在精神上受到不小的打击。阿姨收到奇怪的信,还发生充满威胁意味的事件,让她一直都处于提心吊胆的状态。”
“樱子小姐和辰吉先生的事,也让瑞穗小姐变得神经兮兮。樱子小姐是那样的美丽。虽然瑞穗小姐一直对她感到压力,但她是个充满魅力的人,这点毫无疑问地是事实。”
“我受邀参加了丹伽子女士的茶会。我知道,她很担心我和瑞穗小姐的关系。不管怎么说,毕竟前经纪人是个过分的女人嘛!知道我相当认真地在尽好职责,似乎让她感到安心不少。这是当然的嘛,没有人像我这么了解瑞穗小姐。”
“不过,我却暗地里发现……”
“丹伽子女士虽然爱着瑞穗小姐,但一方面却又有所压抑。而瑞穗小姐虽然很尊敬丹伽子女士,但也对她的存在感到畏怯。我总觉得,丹伽子女士在某方面,相当不自然地支配着、控制着瑞穗小姐。她把爱情当作人质,想让瑞穗小姐能够如自己的愿望行动。对此,瑞穗小姐感到十分痛苦。她想从母亲身边逃离,期盼着摆脱母亲的束缚。”
“所以,她才讨厌来这里啊。她害怕的不是阿姨们,而是自己的母亲。”
“但是,丹伽子女士,竟然在晚餐席间做出那种失态的演出!看着那样的母亲,平常天真浪漫的瑞穗小姐会受到怎样的影响,不问可知。果然不出所料,发出悲鸣的就是瑞穗小姐。真是可怜哪!我真不敢相信,这世间竟会有这样的母亲,为了将女儿置于支配下,什么都做得出来。她是因为感觉到女儿将要离自己而去,所以,才演出那怪诞的剧码的。无法原谅。无法原谅啊!”
“所以,我杀了她。杀了丹伽子女士。这是天谴啊!那挂钟的声音一直在我脑袋里面响个没完,顺便让它停了,还真是令人开心哪!挂钟并不是那么简单可以拆下的,所以我用绳子将它给扯下来。当那女人发出青蛙被压扁似的声音时,因为太过滑稽,还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啊,真是活该!”
“没错,去年我在天还没亮的寒冷清晨,把那个人给杀了。我一点也不后悔。哪,看看瑞穗小姐。今天她是主角。堂堂正正无所顾忌、比平常还要漂亮好多好多倍。这也是因为我把那个控制她的女人解决掉的关系喔!”
“是啊。也许那种事真的发生过。”
隆介满足地看着早纪,频频点头。
“去年,我也有过这种经验。”
隆介像恶作剧的孩子般。转了转眼珠子说道:
“这个嘛,我去年原本不打算来的。老实说,是不想来。我想,姑姑们的消遣,交给她们自己去办就好,而且我的工作也越来越忙。然而,一切都是因为听说了樱子和辰吉君的绯闻啊。你们知道吗?我请征信社调查了你们呢。查得清清楚楚的。那当然花了我不少钱。不过,这并不是为了我的名誉,也不是因为嫉妒。关于这一点,你们可别误会了唷!”
隆介对着我摇了摇手指。
我苦笑了一下。征信社?我完全没注意到呢!
“我啊,对于姑姑们的过去一点兴趣也没有:要是一个弄不好被牵累在其中,那可就麻烦了呢!再说,对于她们私底下的丑闻,我也没什么兴趣。”
“但是,当我听说自己和樱子是表兄妹的时候,让我震惊不已。虽然我很清楚爷爷那邪恶的兴趣,但听到我和樱子会在一起竟然是伊茅子姑姑周密计划下的结果,不免还是让我打了一下冷颤。我很喜欢樱子和时光。和樱子结婚的时候,感觉就像把他们两人一起变成家人似的,让我十分满足。”
“不过,如果那是别人设计下的结果,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本来,我就对总是把我当小孩看、怎么样也不肯认同我的伊茅子姑姑感到不快。当然,伊茅子姑姑是个优秀的人;以一个经营者来说,她无疑是个杰出的人才。但是,我也算做得不错,并且有自信今后可以做得更好。在速度和机智方面,我也有自信,绝对不输给伊茅子姑姑。我想,也差不多是该让这点被众人所承认的时候了吧!”
“说起来,医生朋友真是令人感谢的存在,尤其是站在像我这种位子上的人,一定得要有一、两个懂得通融的医生朋友才行哪!”
“药品这种东西,讲句实在话,要是出了一点差错,就会变得很恐怖呢!所谓的特效药,反过来往往也同样是危险的烈药。用量可是很重要的呢!话说回来,把种种随剂量不同而有不同效果的药,塞进姑姑喜欢的香烟里,并不是什么难事。”
“当时姑姑心情烦躁,想要试试外甥送的奇特香烟,那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药效十分良好。只是,香烟的味道出乎意料地强烈倒是在我的算计之外。要是天知老师没有发现异常,态度强硬地要我开门的话,被发现的时间应该还会再迟一些的。嗯,不过因为没有人知道香烟是谁送的,所以那倒也没什么大碍就是了。”
“没错,时间差攻击。机率杀人。很幸运地,当时房间正处于密室状态,所以我并没有遭到怀疑。我成功了;而且姑姑应该也没有感到什么痛苦才对。”
“那是去年的事了。转眼间,一年已经过了呢!我可以清楚地想起那香烟的味道,以及心跳加速地拿着钥匙赶过来,打开姑姑房门那一瞬间的紧张和兴奋。去年,我把伊茅子姑姑给杀了呢。”
10
“各位似乎都乐在其中呢。”天知缩了缩脖子。
“老师没有想起什么吗?去年,在这里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
这次换瑞穗语气讽刺地问着。
“这个嘛——也不能说没有。如果大家想听的话,我倒是不吝回想一下一年前的事情呢。”
“那我们就洗耳恭听了。”
樱子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催促着说。
“哎呀呀。去年的事嘛……”
天知再次喝了口酒后,开口说道。
“是啊是啊,去年真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呢。虽说将那聚会引向终点是我的任务,但在那样的方式下结束,实在是应该为此向大家再次致歉才行。不过,那样的机会已经不会再有了吧!”
“老实说,我一直怀疑是樱子小姐做了些什么。她是个聪明、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就必定会贯彻到底的人。复仇是浪漫的,说这什么危险的话啊。她会不会是对伊茅子女士、对泽渡家这个家族怀着仇恨呢?一想到这点,我就不由得替她捏把冷汗。”
“可是呢,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果然,那三姐妹的性格从小就已经扭曲了:她们彼此相互隐瞒,从来不曾好好地建立起一套合乎情理的往来关系,真是不健康的姐妹。而助长这样不正常的关系的,正是前代家主,因此我和我父亲根本无法多加干预。唉,事到如今,说这些大概也只是自我辩解罢了吧!”
“她们到底是互相憎恨?还是爱恨参半?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大概连她们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吧。”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下的毒,但我想,恐怕是三人都打算对彼此下毒吧。我也不知道杯子是怎么被交换的,但是,结果是未州子女士喝下了那杯酒。未州子女士一口饮尽,随后立刻昏倒;然后,就这样,那双眼睛再也没睁开过。”
“我真是感到非常遗憾。聚会竟然以那样的方式结束。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方式。让自己的姐妹服毒身亡这种方式啊。不过在我有生之年可以将那聚会引向终点,这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天知缓缓地摇着头。
那样子像是在说:真的很遗憾啊。
“那三姐妹,三人合起来才是一个人呀。失去一个人,也就失去了三人的平衡。但在失去未州子女士以后才有此发现,已经太迟了。现在看到另外两人失意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心想,当时无论如何都应该设法阻止才是。我太天真了。一想到如果是父亲一定会有办法,那后悔的念头就阵阵刺痛着我。”
樱子注视着我。
那是一双无色透明且无表情,却又强硬地诉说着什么的眼眸。
身处于自己那不需任何人、一切已然终结的世界之中,樱子看着我。
“你也想起了什么吗?”
我反射性地问着。
注视着她的眼眸,让人很难保持沉默。我总是因此而不经意地说出冒冒失失、充满小孩子气的话,然后陷入后悔与面红耳赤之中。
“不。我从不特别去回想以前的事。对我来说,过去是不必要的东西。”
“是这样的吗?或许你是这么认为没错,但其实,你却比谁都更加深陷于过去。正因为被过去所束缚,所以你才会提出复仇这种概念吧。”
“好像是呢——听你这么一说,或许真是如此也说不定。我一直都是这样呢,没有人提起的话,什么也不会发现。听着大家说的话,让我对于自己完全不了解自己这件事深感错愕。”
“也许,那正是你的魅力所在。”
“大家都这么说呢。”
“包括你的丈夫也是?”
“嗯。”
“你恨我吗?因为我没能提供你安歇的所在?”
“不。”
“可是,你刚刚不是想陷害我?”
“啊,刚刚是吗……不好意思,那只是跟着气氛走而已。”
“因为气氛而冤枉我,就算是你,我也无法接受喔!”
“我知道,但当时我就是感受到了那样的期盼嘛!”
“你没有杀了谁吗?还记得去年在这里发生的事吗?”
“这个嘛……我记得我受到某种激烈情感的鼓动,感受到非常强烈的怒意。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觉得压抑不了自己呢!”
“是复仇吗?”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复仇。我只是让瑞穗想起自己所做的事、自己的真实罢了。”
“回想起真实之后,瑞穗小姐怎么了吗?”
“她喝了药。本来想让阿姨们或自己母亲喝的药,最后自己大口喝掉了。”
“是自杀吧。”
“嗯,是自杀唷。我对此感到相当满足呢!仔细想一想,那其实是很可怕的事,但当时,我却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
“她和你父母亲的死有关?”
“嗯。虽然没有直接下手,但在某种意义上,她的确是共犯。”
“这样啊;这就是去年发生的事啊。”
“嗯。时间过得真快,已经一年了呢。现在,我已经很少想起那件事了。”
“是啊。一年,转眼间就过了呢。”
“可以听听我的记忆吗?”
这时,瑞穗以闹别扭似的语气插嘴说道。
“哎呀,瑞穗。你也有去年的记忆?”
樱子开玩笑地问。
“当然有啊,不就是记忆嘛!那可是连要去回想都很痛苦的记忆呢!我啊,曾和姐姐一起生活过几段时间。”
“咦,真的啊?”我忍不住问道。
瑞穗点点头:“我刚刚才想起来,打电话到樱子家的,其实是我双胞胎的姐姐。她虽然没有思考能力,但却非常擅长声音的模仿。举凡鸟叫声、收音机广播、街角传来的宣传口号等等,她都可以学得一模一样。”
“咦——”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们很小的时候,和我有着十分相似声音的姐姐,正在打电话到谁家去。有人在姐姐耳边窃窃说着什么,然后姐姐就对着话筒重复一遍。”
“是这样吗。”
樱子冷冷地轻声说着。瑞穗固执地点点头说:
“是这样的。所以,不是我的错啊!不是我做的,我的记忆千真万确!”
“因为是去年的事嘛。”
“嗯。对姐姐来说,没有白天和黑夜可言。她几乎不太睡觉,一天大概只睡三个小时左右吧,所以照顾她的人真的很辛苦。只要姐姐想玩的时候,不管是半夜还是清晨,她都可以尽情地玩、开开心心地玩。我想,她一定也狠狠地撞上过挂钟,那应该很痛吧!”
“说到那挂钟啊,让我不禁想起了《脑髓地狱》。”
“那本书拍成电影了呢!”
“没错,气氛表现得很好唷,包括挂钟的声音也是。”
“嗯,的确蛮有趣的。”
“你呢?亮先生。”
樱子的眼睛望着我。
我吓了一跳。
“还记得些什么吗?去年发生的事。在这里发生的事。”
那是无色透明的眼眸。
“没有。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没发生。我所记得的,就只有这样的事……”
11
就这样,我开始说了起来。
“去年,我和你来到这里。途中,我们在那个看得到壮丽风景的大公园下了车,一起聊着天。你依然那么美丽。你对我寻求着什么,但我自己却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样的不明白,让我不禁感到焦灼不已。你似乎想解除我们的关系。我虽然寂寞,但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选择权,所以就算不愿意,也说不出口。”
“我还记得你的一举一动。当你微微抬起下巴看着我的时候,那轻蔑的眼神。眼睛向上,专心地在思考些什么的你。一个人茫然站着的你,那似乎有点驼背的线条。那样的身影,至今仍常不经意地浮现眼前。”
“去年我们来到这里;然而,什么事也没发生。主办聚会的三姐妹,一如往常地反复说着奇怪的故事,客人们则是喝茶、喝葡萄酒、喝白兰地,重复着无聊的对话。”
“然后,发生了一些奇妙的事。挂钟在清晨时分倾倒、毁坏,伊茅子女士抽了烟而感到身体不适。奇怪的谈话越来越诡异,还出现了昏倒的听众。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还称不上‘发生了什么事’的程度。”
“很多事让我感到忧心不已。隆介先生似乎发现了我们来往的事。时光先生在怀疑我和你的关系,周遭的人们也都开始注意这件事。但是,只要你需要我的话,我就无法离开你。我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因为我知道自己并不是睡了客人的妻子,只是在寻求精神上的相互联系。不过,一直到最后,我还是无法为你带来精神上的平静。”
“去年,我来到这里,和隆介先生、时光先生一起围绕在早餐桌边,害怕你的身影、想念你的身影,像个小男孩似的颤抖不已。最后,就连看到你的身影,都让我感到恐惧;我甚至拒绝了隆介先生的邀约,像逃跑似的离开了旅馆。我想要一个人待着,只是一直想着你。虽然你说不会再见面了,但我却想一直想着你。”
“想着我?真的吗?”樱子的眼睛望着我。
“真的。”我点点头。
我慢慢地有点想起来了。去年在这里发生的事。虽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我想起了跟她的约定。
“对了,我们有个约定呢。你还记得吗?”
“约定?我跟你有过什么约定吗?”
“明年如果可以在这里重逢,就一起远走高飞。”
“明年……也就是今年对吧?”
“没错。你在那聚会结束之后跟我告别,但是你说,如果,如果我们万一明年有机会在这里重逢的话,就舍弃一切,一起远走高飞。”
樱子皱起了眉头。
“如果,万一明年有机会在这里重逢……?我怎么可能会说出那种话呢!当时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和你见面,就此结束了啊!”
“嗯。你的决心的确很坚定。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表示没有重逢的机会了。想到这里,让我不由得感到十分沮丧。但是,或许是因为我表现得太过沮丧,而你也因此感到哀伤吧,所以过了一会儿,你就带着那副表情,说出了那句话。带着那副微微收起下巴,在你感到轻蔑时会露出的表情说:如果,万一我们……”
樱子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不可能的,我应该是不会说出那种安慰人的话才对啊!我到现在为止,从没说过那一类的话,今后也没有要说的意思。”
“嗯。我知道你是那样的人;但是,那时候你这么说了:因为我看起来太过凄惨,所以才会让你的怜悯之情涌现。‘可怜的笨蛋啊’,你这么说着,然后亲吻了我的太阳穴。”
“太阳穴?亲吻?”
“我很高兴。就算已经无法再和女人交欢,被亲吻果然还是一件极为美好的事。因为那个吻,让我没有完全放弃希望。”
“我亲吻了你的太阳穴?”
“我很高兴呢。然后你说,如果我们明年在这里重逢,就一起远走高飞。”
“我说了那种话?”
“是的。”
我用热切的语气对她说着。
“你说,舍弃一切,一起远走高飞。”
是的,现在我可以想起来。她的唇在眉毛上留下的触感。
女性衬衫飘逸的触感。
那微微收起下巴、在眼睛微睁的状态下显露的轻蔑眼神。
“这么看来,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呢。”
“不过才一年前的事,却几乎忘得差不多了哪!”
“记得那三个人说了什么故事吗?”
“好像说过,有个女人家里到处贴满了报纸对吧!”
“啊,有有有,这个说过。”
不知不觉中用餐结束了;五个人和和气气地一面聊着天,一面走向酒吧。
去年的事。今年的事。记得的事。想起的事。
稍稍落后于走在一起的五人,我和樱子无言地并肩走着。
“还有,说什么森林里有具尸体,上面停满了蝴蝶。”
“啊,有呢。”
互相确认着记忆的人们。
樱子眼神朝上地一直在思考些什么:终于,她仰起头看着我说:
“我,真的说了那种话吗?”
“你仔细地想一想嘛。”
“我说,如果万一?”
“是的。你的唇轻轻贴上我的太阳穴,还碰触到了我的眉毛。”
“我说,舍弃一切,远走高飞?”
“是的。你说下次一定要一起走。”
“怎么可能……”
樱子茫然地摇摇头。
“我不可能说出那种话的。”
她这么说着,以控诉似的眼神看着我。
“你试着回想看看。”
我这样对她说道。
“不,不行。我不能去想。”
樱子摇摇头。
“想一想。”
当我这么说着时,大家接二连三地进到了酒吧里。
12
然后,秋天结束,冬天开始了。
仍旧是个灰暗的清晨——在床上起身的我,看着窗外堆积起的白色事物。那是埋葬了秋天最后的遗迹,为新世界重新上色的白雪。
我在微暗的大厅里打点好行囊后,坐了下来。
柜台没有人在。大概在里头休息吧。
在大门的另一边,雪仍然静静地继续下着。
雪并不大,只是把道路染湿染黑的程度,所以应该暂时不会对通行造成阻碍才对。
独自一人悠闲地抽着烟,我在等她。
去年在这里,我和她有过约定。
一起远走高飞。当我们在这里再次重逢之际。
世界安静得可怕,让我有种这世界只剩我一人的错觉。
去年。发生了什么,我根本已经想不起来。有什么在今后的未来等着,我也全不知道。
暖气虽然开着,但我的脚边却感到阵阵寒意。
我搓搓双手,自在地抽着烟。
然后,我听见有人走下楼梯的声音。
我回过头。
她把外套披挂在手上,抱着行李走了下来。
那张脸,就像是死人似的惨白至极。
我们凝视着彼此。
她没有移开视线,就这样笔直地朝我走过来。
我握住她的手,她也以冰冷的手回握。
突然,“梆”地响起一声低沉的声音。
我们两人反射性地,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回过头。
在楼梯平台处,装上了新的挂钟。
我们短暂凝视着那挂钟。
谁也没说一句话。
我拿起放在地板上的行李,熄灭了香烟。
我们一起走到外面。
无声的世界。周遭是一整片的灰色,山和天空都融化了,看不到一点轮廓。
“车钥匙呢?”
“忘了。”
“那就开我的车吧。”
我们共乘一辆车。
“去年……”
她轻轻地说着。
“什么?”
“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啊?”
我们出发了。融化于眼前无限延伸的灰色世界里,与之合而为一。
去年和今年,未来和过去融合在一起。
然后,谁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