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马丁·贝克打开警察局的大门,一阵凛冽的寒风夹带针般刺骨的雪花席卷而至,让他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他低头避风,把大衣的纽扣扣起来。当天早上他终于屈服在英雅的唠叨、零度的低温以及老是好不了的感冒之下,穿上了冬天的厚大衣。
他把颈上的羊毛围巾拉高,朝市中心走去。
过了亚聂街后,他停下脚步,不知所措地试图搞清楚该搭哪班公车。自从九月开始实施人车靠右走的政策后,他还没适应所有的新路线。
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下。贡瓦尔·拉尔森摇下车窗叫道:
“上来。”
马丁·贝克感激地坐进前座,说道:
“呃,天气真糟。还没来得及注意到夏天呢,冬天就又开始了。你要去哪儿?”
“费斯曼纳街。”贡瓦尔·拉尔森回答,“我要去和公车上那老太婆的女儿谈谈。”
“很好,”马丁·贝克说,“你可以在主日医院外面让我下车。”
他们开过国王桥,经过旧市场。片片雪花打在挡风玻璃上。
“这种雪根本没用,”贡瓦尔·拉尔森说,“甚至不会积起来,只是这样飘来飘去阻碍视线。”
跟马丁·贝克不一样,贡瓦尔·拉尔森喜欢汽车,据说还是个非常棒的驾驶员。
他们沿着代沙路来到北铁广场,在北拉丁中学外面,他们超过一辆四十七路双层公车。
“哦,”马丁·贝克叫道,“以后我们只要看见这种公车都会觉得反胃。”
贡瓦尔·拉尔森很快瞥了公车一眼。
“不是同一车型。”他说,“那是德国车,巴欣公司的。”
一分钟后他说:
“你要跟我一起去看阿萨尔松的老婆吗?就是带着保险套的那个家伙。我三点钟要去那里。”
“我不知道。”马丁·贝克说。
“既然你在附近嘛,那里离主日医院只有一个街口。然后我开车送你回去。”
“或许可以吧。要看我跟那个护士谈得怎样。”
他们在达拉街和戴涅街的交叉口被一个戴黄色安全帽、手持红旗的人拦下。主日医院用地上正在进行大规模的重建;旧房子要拆,新房子已经在盖了。目前工人正在炸开达拉街方向的大石头,爆炸声还在建筑物的墙间回荡,贡瓦尔·拉尔森说:
“他们为何不干脆把整个斯德哥尔摩一次炸掉,而要这样零星受罪?他们该采用罗纳德·里根还是什么名字的人对越南的看法——铺上柏油,画上黄线,把那该死的地方变成停车场。反正也不可能比那些做都市计划的家伙更糟。”
马丁·贝克在医院靠近伊斯曼牙科中心的入口下车,这里是医院的妇产科诊所和病房。
门前的倒车空地空空荡荡,但他走近时看见一位穿着羊皮外套的女士透过玻璃门望着他。她走出来说:
“贝克督察吗?我是莫妮卡·格兰霍恩。”
她用力地抓住他的手,热情地紧握。马丁似乎可以听见手骨碎裂的声音,他希望这位女士照顾新生儿时可别用这么大力气才好。
她几乎跟马丁·贝克一般高,比他壮得多,皮肤光滑红润,牙齿白而健康,浓密的浅棕色头发成波浪状,漂亮大眼睛里的瞳仁颜色跟头发一样。她全身都散发出健康强壮的气息。
死在公车上的女孩娇小纤细,站在这位室友旁边看起来一定瘦弱不堪。
他们朝达拉街走去。
“我们去对面的店好吗?”莫妮卡·格兰霍恩问,“我得先吃点儿东西才有力气说话。”
午餐时间已经结束了,餐厅里有好几张空桌子。马丁·贝克选了靠窗的桌位,但莫妮卡·格兰霍恩想往里面坐一点儿。
“我不希望医院的人看见我们,”她说,“你不知道他们多会嚼舌根。”
她以一些有趣的闲话款待了马丁·贝克,这证实了医院的人的确很会嚼舌根。她一面说一面尽情地吃着堆得像小山般的肉丸和马铃薯泥。马丁·贝克从低垂的眼睑下羡慕地望着她。他一如往常并不觉得饿,只是有点反胃,而他喝咖啡是为了让胃更难受些。他等莫妮卡吃完东西,正打算把话题转向她去世的同事时,她把盘子一推,说道:
“这样好多了。现在你可以问问题了,我会尽量回答。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马丁·贝克回道,递给她一根烟。
她摇头。
“谢谢,我不抽烟。你们抓到那个疯子了吗?”
“没有,”马丁·贝克说,“还没。”
“大家都害怕得要命。妇产科病房有个女孩儿不敢再搭公车来上班了。她担心那个疯子会突然带着冲锋枪出现。自从发生这件事后,她都坐出租车上下班。你们一定得尽快抓到他。”
她以敦促的神情望着马丁·贝克。
“我们在努力。”他说。
她点点头。
“很好。”
“谢谢你。”马丁·贝克严肃地回答。
“你想知道关于布里特的什么事?”
“你有多了解她?你们一起住了多久了?”
“我敢说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我们已经当了三年的室友,从她到主日医院工作开始。她是全世界最好的朋友,也是非常能干的护士。虽然她很纤弱,但是工作非常卖力。完美的护士,从不偷懒。”
她拿起咖啡壶加满马丁·贝克的杯子。
“谢谢你。”他说,“她没有男朋友吗?”
“有啊,一个非常好的人。我想他们没正式订婚,但她告诉我她很快就要搬出去了。我猜他们要在新年结婚。那个男的自己有间房子。”
“他们认识很久了吗?”
她咬着大拇指指甲,仔细思考。
“至少十个月吧。那男的是医生。他们说女孩子当护士就是为了要嫁给医生,但布里特不是这样的。她非常害羞,而且害怕男人。去年冬天她生病了,贫血、过劳,得一天到晚去检查。因为这样才认识了贝迪尔。他们一见钟情。布里特说是贝迪尔的爱情治好她的,不是医疗结果。”
马丁·贝克认命地叹了口气。
“这有什么不对?”她怀疑地问。
“完全没有。她认识很多男人吗?”
莫妮卡·格兰霍恩笑着摇头。
“只有在医院里碰到的人。她非常内向。我想她在遇见贝迪尔之前没有跟男人在一起过。”
她的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然后她皱起眉头望着马丁·贝克。
“你感兴趣的是她的爱情生活吗?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马丁·贝克从胸前口袋取出皮夹,放在桌上。
“公车上有个男人坐在布里特·丹尼尔松旁边,是位叫奥克·斯滕斯特伦的警察。我们有理由怀疑他认识丹尼尔松小姐,他们一起搭公车。我们想知道的是:丹尼尔松小姐是否提过奥克。斯滕斯特伦这个名字?”
他从皮夹取出斯滕斯特伦的照片,放在莫妮卡·格兰霍恩面前。
“你见过这个人吗?”
她望着照片,摇摇头。然后她把照片拿起来仔细打量。
“看过,”她说,“在报纸上。这张照片好看多了。”她把照片递回去。“布里特不认识这个男人,我可以发誓。除了未婚夫之外,她不可能让任何别的男人送她回家,她不是那种人。”
马丁·贝克把皮夹收回口袋里。
“他们可能是朋友——”
她用力摇头。
“布里特非常端庄,非常害羞,我说过,几乎害怕男人。此外,她跟贝迪尔正在热恋,绝不会看其他男人一眼的,不管是朋友还是其他什么。而且这世界上她只跟我一个人说心事,当然除了贝迪尔以外。她什么事都跟我说。对不起,督察,你一定是弄错了。”她打开手提袋拿出钱包。“我得回去照顾小宝宝了。目前有十七个归我照顾。”
她开始翻钱包,但马丁·贝克伸手阻止。
“政府请客。”他说。
他们站在医院的大铁门外面,莫妮卡·格兰霍恩说:
“他们的确有可能认识,比方说是小时候的玩伴,或者以前是同学,然后忽然重逢了。我只能想到这些。布里特二十岁前都住在艾斯卢。这个警察从哪来的?”
“哈斯塔哈玛。”马丁·贝克回道,“这位贝迪尔医生姓什么?”
“佩尔松。”
“住在哪里?”
“班德哈根的吉勒巴肯路二十二号。”
马丁略为迟疑地伸出手,为了保险起见没有脱下手套。
“替我向政府问好,午餐谢啦。”莫妮卡·格兰霍恩说,轻快地走下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