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雷溪
九雷溪是条不可思议的河流:山川险阻、壁立千仞处,它是条不折不扣的激流;然而,待得流到平原之上,河面骤然变宽时,它又会化做一条清流,静静地流淌。
01
九雷溪是条不可思议的河流。山川险阻壁立千仞处,它是条不折不扣的激流,然而待得流到平原之上,河面骤然变宽时,它又会化做一条清流静静流淌。这样的变化,在九雷溪上不停地展现。中国福建省西北山区的群山环绕之中,散布着数量众多的平原。
激流奔腾之处,河水湍急奔泻的声音便如同闷雷一般。而九雷溪这个名字,也正是因为整条河上有九处这样的激流险峻之处而来。
由宁安出发前往仙营的路上,高见清治曾无数次地远眺过这条九雷溪。原本沿着路旁静静流淌的河水突然转到大山背后,变得再也看不到,只能听到河水潺潺流过的声音。过不多久,甚至就连这声音也彻底消逝了。这是因为河水已经远远偏离了道路所致。然而就在众人都快要忘却了这条河的存在之时,清澈凉爽的水面又会忽然浮现于眼前。尽管九雷溪在展现身姿前,通常都会发出声响提醒人们,但有时在水流较缓的地方,它也会悄无声息地骤然出现。
激流澎湃与舒缓悠扬,在同一条河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它不停地改变着自己的身姿,迎接着各种各样的环境。
眼中望着九雷溪不绝流淌的河水,高见联想起既是抒情诗人同时又是革命家的史铁峰。刚开始时是受东京的杂志社之邀,他才动手把史铁峰的随想翻译成了日语。后来,他又开始接连不断地翻译史铁峰的文章。但此时的他,却已经变成是在主动地进行翻译,其中有些译作已经找到了发表的机会,也有些译作至今依然沉眠于箱底。
“马上就要到仙营了。”司机高声喊道。
九雷溪缓缓流过,但依然能够听到微微的水声。
“能听到水声啊。”高见说道。
“因为河水在到仙营之前突然变窄。河里的雷神,就是从那里发出雷鸣声的。”
说着,司机拨动了手里的方向盘。
因为道路实在是太难走了,所以司机表现得很不开心。
此时正值1934年的春天。南京的国民政府对江西、福建的红军展开了第五次总攻。蒋介石把这次行动称作是“算总账”,投入了多达百万人的大军。此时,通过《塘沽协定》,国民政府已经与日本达成了妥协,北方的后顾之忧已然解除。
高见所乘的卡车,一路上几乎都在不停地与士兵的队列相遇,军用车辆往来穿梭。在这处距离前线不远的地方,甚至就连风景也带上了一丝兵荒马乱的气息。行军兵士的靴底和往来军车的轮胎,卷起了漫天蒙蒙的沙尘。天空晴朗无垠,然而前方却模糊一片,难以分辨。司机不住地咂舌。
沙尘所象征的能量固然巨大,但是感觉却又是那样地空虚。尽管如此,它却依旧是无可逃避的。
哪怕不过只是想让历史的齿轮稍作运转,也需要消耗常人所难以想象的巨大能量。——这句话,曾在史铁峰的某篇文章里出现过。
史铁峰的论文向来观点激进,总让人感觉心中紧紧绷着根弦,而并没有鲁迅那种摊开大手包容一切的感觉。倘若与什么论点相互碰撞的话,要么会把对方彻底撞飞,要么就是被对方给撞到一旁,完全就是一种丝毫不具包容力的、纯粹的战斗性文章。
然而,如果不是正面相撞的论文,而是随意写下的杂文,其中又会蕴含着一种悠然不迫的风格和让人忍俊不禁的幽默感。除此之外,尽管算不上拿手,他也时常会写下一些新诗和旧诗。他的诗中,有这样一首名为《献给兰妹》的作品:
才似玄机侠骨凉,情如李娃合欢妆。冰肌幸得毫端点,恼杀史郎木石肠。
这位兰妹究竟是何许人也?身为译者,高见也曾展开过考证,最终发现此人似乎是史铁峰的情人。而这首诗,也是一首半开玩笑地写给自己情人的诗。
——你的才能有如玄机(唐朝女诗人鱼玄机),且身有侠骨,给人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与此同时,你又像李娃(唐朝名妓)一样,感情细腻,柔情万种。虽然你白皙的肌肤就如冰一样寒冷刺骨,但幸好笔尖之上沾着墨滴,就算是我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也不禁为之恼煞。
以上便是这首诗的大意。
对于这第三句中的含意,就连高见也感到困惑不已。从字面上来看,这位名叫兰妹的女性似乎肤色白皙,一眼看上去,应该是个冷若冰霜的美女。
然而在她洁白如璧的肌肤上,似乎有一处黑痣,挽救了全身上下的那种冷若冰霜的感觉——高见便是如此理解的。他甚至还想到,或许这位名叫兰妹的美女对这块如同白璧微瑕般的黑痣十分在意,所以诗中便安慰她说其实这样反而更好。
总而言之,在这首轻松欢快的诗里,透露出了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史铁峰。比起那个革命鼓动者来,高见觉得还是这样一个姿态放松的史铁峰,更令人感觉亲切。
之前高见从未见过史铁峰。毕竟对方是革命党的头目,没那么轻易就能见到。近些年来,不时会听传闻说,他因痼疾肺病发作而卧病在床。打很久以前起,高见便一直想见一见史铁峰。身为他作品的译者,他的这种愿望也是理所当然。
高见自己也不清楚,这趟仙营之行是否能够有幸见到这位史铁峰。他甚至连对方是否就在仙营都拿不准。
高见乘坐的卡车是辆民用车,不管开到哪里,不是遭到军队的呵斥,就是得接受讨厌的检查。在这种时候,高见身上携带的国防部发放的身份证,就会发挥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功效。总而言之,不管走到哪里,那个大大的章印都会受到他人的尊敬。
苦难的旅程终于结束了,司机停下了车子。
“河对岸就是仙营。能看到那边有个渡口吗?”
高见满脸都是沙尘和汗水,就连嘴里都有泥沙,鼻子上估计也早就一团漆黑了。他用九雷溪的流水擦了把脸,漱了漱口。
河对岸有道高高的堤坝,一幢气派的建筑紧挨在堤坝旁。
“那就是老爷您刚才问的余家大院。”
司机手指着那建筑,告诉高见。
“原来如此……”高见喃喃念道。
对岸的仙营街镇上,低矮的民居就如同匍匐在地上一样,排列整齐。堤坝上的余家,就如同在睥睨着他们一样,独自巍然伫立。
“不过那是余家的后院。”司机说道。
二楼中间的窗户,突然闪现了光芒。
“这不就在眼前了吗?”高见说道。
“这里河水太急,过不了河,只有在前边稍微开阔点的地方才有渡船。”
余家明明已经近在眼前,却非得绕道而行不可。高见一边侧眼望着红色砖墙的余家,一边向着渡口走去。
如果史铁峰就在仙营的话,那么他应该是住在那户人家里吧——
当他乘着渡船摆渡到河对岸,绕到余家的正面时,高见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猜测。
气派的正门左右,各有数名手持枪械的士兵,不苟言笑地站在门前。
02
接下来,就来讲述一下有关高见前往仙营的前后经过吧。
高见此人是F报派往上海的特派员,原本打算前往江西、福建的最前线,采访有关国共内战的情况。但由于战争的性质,外国记者的行动受到很大限制。为了不虚此行,他在朋友供职的一家名为《华中晚报》的三流报社做了名记者。之后他把名字改成“高清隆”这样的一个中式名字,甚至还拿到了国防部的许可。他自小在中国长大,因此中文对他而言丝毫不成问题。
但等到真的来到前线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彻底错了。别说外国记者,哪怕中国记者也是无法自由行动的。其实他们这些做记者的,就只能把那些负责情报的将校们高声诵读的消息原封不动地转述一遍罢了。
就算提出质疑,对方也只会用一句“无可奉告”来打发。
日子过得如此乏味,高见在司令部驻地宁安就只能每天游手好闲,饮酒消愁。尽管如此,每次当他内心之中灵光闪现时,职业性的敏锐嗅觉都会令他有所反应。某天,他在一家小酒馆里听说,附近教会里的医生和护士被政府军临时征召。
听到这消息,他不由得把手里的杯子放回桌上,抱起两臂沉思了起来。
最近,高见听到了一条较为可靠的消息,说是革命家史铁峰已被政府军抓获。那些负责情报的将校们,也半公开地透漏了一些有关这方面的消息。高见并不清楚史铁峰现在人在何处,不过他已被护送到了后方这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护送史铁峰的行动,自然是机密中的机密。因为此行护送的是名重病患者,所以必须得有医生和护士,而当时那些为数不多的军医早就全都上前线去了,司令部里根本连一个医生都找不出来。
把记者同事之间的情报综合起来看,史铁峰被捕时的情况也就一清二楚了。据说,当时有多达一个师的部队团团包围了史铁峰的藏身之处,而负责警卫的红军战士仅仅只有三十人,且护卫队的队长在史铁峰被捕的头一天晚上便行踪不明。或许就是这名队长出卖了史铁峰吧?不,不该说是背叛出卖,其实此人从一开始就是政府派出的奸细,当时他是圆满完成任务之后逃离的。众人之中同时也流传着这样一种猜测,即当时抓获的地点,似乎也并不太远。
高见立刻便赶到了那所教会。
“当时政府军就只是告诉我们说,他们要征调医生和护士一周时间,却并没有告诉我们他们要去哪儿。”
满头白发的牧师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如此告诉高见。
被征调走的那名医生姓胡,曾在教会附属的小诊所里工作过七年,是个热心虔诚的基督教徒。而那名名叫罗淑芳的护士虽然才刚到教会来没多久,但却是个经验丰富、年纪三十二岁的有能力的女性。
“毕竟现在正打仗呢,这事有关军事机密,我们也不便多加询问……不过李师长当时曾经亲口保证过,说是十天之内,必定会让他们两人平安归来。”
牧师补充说道。他这话听起来感觉就像是在辩解。
接着,高见又找到当时把行李搬到政府后院的车上的杂役,打听了一番。
“您问他们上哪儿去了?这我就不清楚了。”杂役回想了一阵,“记得当时他们是往南去了……对了,记得当时那司机还问过到仙营去的路况。我回答他说那条路可是十九路军给修的,保准错不了。”
护送史铁峰这样的重要人物,负责的必定是名高级将校。一路上,他们必然都会到当地的有权势的人家里去歇脚。高见对仙营的情况展开一番调查,得知该地最有权势的是一户姓余的人家。
高见四处探访与余家关系较为亲密的人,甚至还麻烦对方写了封介绍信。介绍信里说他是个茶商,对医术也颇有心得。为了这封介绍信,高见还牺牲了两瓶进口的高档葡萄酒。
《与被捕的史铁峰之间的问答》——这无疑将会是条能够造成轰动的报道。然而促使高见不惜如此牺牲也要与史铁峰见上一面的动机,却并非是为了写成这篇报道。职业意识的背后,还存在着更加强烈的动机。身为译者,他对史铁峰抱有着极强的亲近感。现如今的史铁峰,完全可以说是死到临头。不是受刑而死,就是重病而亡,两者之间的关系就如同是在相互竞争一样。趁史铁峰还活着,无论如何,高见都想要和他见上一面。
在余家的大门口,高见并没有出示那张国防部发放的身份证。如果史铁峰当真就在宅中的话,那么新闻记者就是最不受欢迎的一类人了。因此,他拿出那封写给余家主人的介绍信,和守门的卫兵们讨价还价了一番。
最后,一名卫兵拿着那封介绍信进了大院。没过多久,里边的人就让卫兵放高见进了大院。
看来之前那个收下高见的两瓶葡萄酒、替他写这封介绍信的男子与余家之间的关系倒也极为亲密,余家的人对待高见的态度可说得上是彬彬有礼。客厅大堂之上,除了余家的主人之外,还有两名军官。听余家的主人介绍说,两名军官一位是黄少校,一位是张上尉。
“眼下这里一下子来了许多军爷,鄙宅都腾不出空屋来了。这可真是让人为难啊。”主人一脸为难地说道。
“哪儿都成。仓库角落都无所谓,只要有个能躺下的地儿就行。”高见答道。
黄少校插嘴说道:“我住那屋倒也还算宽敞,不如就再搬张床进去,和我同住一屋吧。”
“这可真是再好不过了。”余家主人搓着手说道。
黄少校此人年纪约莫三十四五,浓眉毛宽下巴,看上去就是那种顽固而较真的军人。和他相比,张上尉总是会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不光是性格,甚至就连年龄也猜不透。看的角度稍有不同,原本看似年轻的容貌也会突然感觉苍老许多。初次见面,他就在高见的心中留下了“绝非善类”的印象。
尽管来之前高见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史铁锋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见到的,但就眼下的情形来看,估计只要稍稍灵活变通一些,似乎也并非绝无可能。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高见得知,同屋的黄少校正是此次护送史铁峰的主任。
黄少校当时是这么说的——
“倒还不如上战场去,我还更轻省些。这种监督护送贵重物品的活儿,可真他娘的让人觉得闹心。”
估计之前他也曾接到过命令,说是哪怕是死,也千万不能向他人透露此次的任务是护送史铁峰。他这人实在是不懂得如何变通,以为只要把史铁峰说成是“物品”,对方就不会再追问下去了。
没过多久,高见便大致猜到了囚禁史铁峰的地点。那是二楼深处的一个类似杂物间的房间。房门外随时都有四五名士兵站岗放哨,而黄少校自己也时常会过去巡视。房门的门闩装在外边,只需一眼便能看出,那门闩也是最近才刚装上的。
到了晚上,高见又查明了许多新的情报。就在高见因为一路上的车马劳顿,动手脱衣准备早点安睡的时候,黄少校走进了屋里。或许是因为稍染风寒的缘故,只听他不停地咳嗽。然而脸上的表情却又根本就没当回事儿,满脸的轻松愉快。
他对高见说道:“再过四五天,就会有人来换班了。哎呀,这趟任务可真是活受罪啊。问题就在于,医生是否能够……”
说到这里,黄少校连忙闭上了嘴。看来“医生”这词儿也是万万不可提到的。过了一阵,他又说,“总而言之,现在的任务就是看管好物品,别有什么闪失了。”
为了不让自己的话前后矛盾,他改了口。
随后,黄少校又咳嗽了一通。
“您这是……着凉了吗?”高见问道。
“稍微有点儿吧。”黄少校答道,“没什么大碍。”
“去找大夫诊视一下如何?”
“大夫啊……”黄少校说道,“这里倒也有大夫,只不过……”
从黄少校的话来看,他似乎并不相信那位从教会征调来的医生,这对高见而言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其实,在下倒也还粗通医术。”机不可失,眼见这或许会成为整件事的突破口,高见赶忙说道。
“我这人是属于中西医混合使用、双管齐下的那种类型。承蒙错爱,也曾有人称我为神医。时下西医当道,但如果偏向西医的话,却也不免存在缺陷。倘若能够辅以传统中医的话,完全可以说是如虎添翼……此等稍染风寒的病症,根本就是药到病除啊。”
“没错,不能就只偏向于其中一方。”黄少校说道,“那些从学校里出来的医生,眼里就只有西医。尤其是那些教会里的家伙,简直就是到了崇洋媚外的地步。”
有门儿!高见按捺住内心的雀跃不已。
“黄少校,不妨让在下来给您开上一张处方吧。”
“不,这倒不必。”黄少校挥了挥手,“我倒也还没到需要吃药的那种地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高见连忙接上去地问道。
黄少校默不作声,沉吟了半晌。
贵重“物品”——必须得完好无缺地交到接手之人的手中。然而身负管理职责的大夫,却又如此难以信任。眼前正好出现了这么一位自称神医的大夫……
“我这里有位病人,不过这事还是明日再说吧……”
黄少校一边脱衣就寝,一边言辞暧昧地抛下这样一句话。
翌日清晨,高见醒来的时候,黄少校已经不在屋里了。随后,他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下边找到了正在和一位女性讨价还价的黄少校。身上的一袭白衣让高见一眼便看出她就是那名从教会征调来的护士。白大褂的下边是一身黄色的旗袍,高高的衣领一直延伸到下巴。远远望去,感觉肤色较白,是那种都市型的女性。虽然高见只是从侧面瞥见了一眼,但这一眼已经足以让高见看到她身上所具备的那种现代的魅力。
“他现在已经是病得站都站不稳,话都说不出来了啊。”
只听她对黄少校说道。
“总而言之,我接到上头的严格命令,说是绝不能让他逃走。”
黄少校回答道。
护士耸了耸肩,看上去就像是彻底放弃一样,转身上了二楼。
黄少校扭头看到高见,把高见叫到自己身旁。
“高先生,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敢问何事?”
说着,高见来到黄少校的身旁。
“之前我听说你对医术有些心得,因此……”黄少校说道。
“您的意思是说?……”
“其实呢,我这里有一位病人。虽然随行人员中也有医生和护士,但我总觉得他们有些靠不住。刚才你也听到了,刚才那护士跑来找我,说让我给那病人换间屋子。说什么现在的屋子对病人不好……”
“那您就让他们换间房吧。”
“这事可不是嘴上说得那么轻巧就能办到的。既然要请你帮忙,那么也就没法儿再瞒着你了……其实,那位病人是个俘虏——而且还是个很重要的俘虏。对防止这名俘虏逃跑而言,那间屋子是最适合不过的。”
“患的病重吗?”
黄少校点了点头。
“能让我看看那间屋子的情况吗?”
“嗯,我正打算请你帮一下忙呢。”黄少校说道,“我想请你帮忙看一下,与病人的病情相比,那间屋子对病人而言是否真的很不卫生……虽然如今那病人已是命不久矣,这个……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病人是否还能坚持上一个星期的时间。如果从现状来看,他还能坚持上一周的话,那就不必换了。而如果事情真像那些医护人员所说,再不换房间病人就只能再活上两三天的话,那么我当然就会考虑给他换间屋子。”
这时,张上尉走了过来。唇角上带着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从站在楼梯下边的两人面前走过。两名军官之间,用目光彼此致敬了一下。
然而黄少校脸上表现出的那种奇怪表情,却并没有能够逃过高见的眼睛。直爽的黄少校完全不懂得应该怎样掩藏自己内心中的感情。
高见立刻便明白了——黄少校的心里,对张上尉抱有一种混杂着轻蔑和嫌恶的感情。
“好了,”黄少校转身对高见说道,“那就麻烦你帮忙去看看病人的那间屋子吧。”
03
宽敞的房间里,就只有唯一的一扇窗户。窗户上镶嵌着粗粗的铁棍,竖着三条横着两条,其间隙根本就连头也钻不出去。窗外的堤坝之下,就是奔腾而过的九雷溪。这样的房间对防止囚犯逃走而言,再适合不过了。
病人双眼紧闭。这,就是高见一直想要见上一面的史铁峰。当年那个才华横溢、大展身手的史铁峰,如今就躺在这样一张粗陋的床上静静等死。
光是消瘦憔悴一词,根本就无法表达出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他脸上的皮肤就像是直接贴在骨头上一样。深陷的眼窝与高耸的颧骨,在左右两侧各自形成一对,映衬得脸上的阴霾愈发地明显。苍白的脸颊上,唯有双唇依然鲜红如旧,让高见感觉很是心痛。
“他的病情如何?”黄少校问道。
高见没有答话,而是轻轻摇了摇头。
“请务必给想点办法,让他再挺上一周时间吧。”黄少校说道。
“不过黄少校,执掌人的生死,可是阎罗殿的事务啊。”
“和阎罗殿交涉,不就是医生的职责吗?”
高见看了看在场的医生,苦笑了一下。教会的医生一脸严肃,就连脸上的肌肉都没动一下。
“嗯,罢了。”说着,黄少校低头看了一眼病人。在他的眼里,这位躺在床上的病人,似乎也和件东西没多少区别。而且还是件搬运时需要注意的易碎品。他的使命,就是再保管上四五天时间,顺利地把它移交给接手的人。在那之前,千万不能让它有丝毫的损毁。
“可能的话,”高见环视了一下屋里的地板,“最好是能把病人转移到间更干净的屋里去。”
这是间堆放杂物的屋子。余家这样的深宅大院里都有许多这样的杂物间,而这一间看起来似乎主要是用来堆放咸菜坛罐之类东西的。房间角落那些高高堆起的小坛子里,装的是些平日需求量较大的豆豉之类的咸菜。每到农忙期,这东西对那些大批前来帮忙的计日劳力而言,是吃红薯条拌饭时不可或缺的菜肴之一。
一排又一排的坛子和罐子,占据了整间屋子的大部分空间。甚至就连窗旁的病床边上,都还放置着一排较大的木桶。里边装的似乎也同样是些腌制的咸菜。紧紧绑缚着的木桶上,还留有着一层桶内汁水渗出桶外并蒸发干掉后留下的灰色痕迹。
墙壁是用角石堆积而成的。石头缝隙间的那层象征性的淡淡漆水,也已经因为盐分和湿气的缘故而变得斑驳陆离。
只要一走进这间屋子,肌肤便能立刻感受到一种空气中饱含盐分的潮湿感觉。对一名病入膏肓的结核患者而言,这样的空气又怎可能会有益?
“这里可没有挑三拣四的条件。”黄少校说道,“毕竟我们现在也是在临时征用百姓的住房。”
“我们现在住的那房间,条件倒也还算不错。”高见说道。
“其他的房间都没有这样的窗户。”黄少校勃然变色道。
除了这里,余家大院里再也找不出第二间这种窗户上带铁栏杆的屋子来了。
高见很希望能和床上的史铁峰交谈几句,但对方却紧闭着双眼。此刻黄少校就在当场,估计他也不会开口说话的。过了一阵,张上尉也走进了屋里。
张上尉伸出右手的食指,凑到病人的鼻子下边。这是试探病人生死时,最为露骨的行为。或许是指尖上传来的微弱呼吸令他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张上尉点了点头。
病人感觉到张少尉的气息,微微地把眼睛睁开条缝,瞳孔在眼缝之中晃动了一下。张上尉伸出食指时的态度,就仿佛是仓库管理员在检查库存物品有无异常一样,令高见感到一阵嫌恶。但床上那濒死之人的疲倦目光中,却透露出了一种更胜于嫌恶的神情。如果高见的观察没有出错的话,那应该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轻蔑目光。
那对早已失去生气的眼睛居然还会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感情来,这简直就令人感觉难以置信。高见不由得把目光转移开来。
这时,一位老者走进了屋里。他只是稍稍弯了下腰,守在门外的士兵便什么也没说,就让他进了屋。尽管老者已是白发苍苍,但身上却肌肉隆起,一副古铜色的好身板儿。老者走到木桶旁,开始用娴熟的动作捆扎木桶。
“这里不光只是杂物间,同时还是干活儿的地方吗?”高见问道。
“没错。”黄少校回答道,“没办法啊。那老头儿是这户人家的佣人,听说已经在这里干了四十多年……”
“三下两下就能把绳索给绑好。”张上尉一脸钦佩地望着老者手上的动作,“而且一旦绑上,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丝毫的松动。这样的技术,可真是了不得啊。”
在这张躺着临死病人的床前,老者从容不迫地经营着自己的生计,而周围的人也呆呆地望着老者的动作。这样的情景,不禁令人感觉有些残酷无情。老者那双不停翻动的古铜色的手,和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的病人那张苍白的脸,形成了一种极为鲜明的对比。老者不时“呸”地啐上口痰。
护士罗淑芳检查了一下病人周围的物品。床边的台子上,放着一个白色珐琅瓷脸盆。带脚的台子比床边要稍矮一些,病人只需稍稍挪动身子,就能往脸盆里吐东西。这是为病人咳血时准备的。台上的脸盆已经被染得鲜红。淑芳把脸盆从台子上取下。病床下边还有一个备用的脸盆。她从床下拖出脸盆,放到台子上。脸盆里已经事先装好了三分之一的水。
“我去把这些水倒掉。”她端起装有血水的脸盆,走出房间。
无意之间,高见发现黄少校目送她出门去的目光之中,似乎隐隐蕴含着一股情意。罗淑芳长得颇为秀美,而身上的一袭白衣,更加令她显得身姿端丽。套用一句史铁峰的诗,完全可以说是“恼杀黄郎木石肠”。
甚至就连张上尉,也把目光从绑缚绳索的老者身上挪开,转移到了罗淑芳的背影上。他那张始终让人捉摸不透的脸上,也清楚地显现出一副容易揣摩的表情。唇角上的动作,表现出内心之中的好色念头,眼角也不怀好意地松弛下来。
黄少校走到门边,对站在门口的兵卒们下了一通命令。或许他这么做,其实不过是在为自己跑到走廊上去看罗淑芳背影的行为找个合适的理由。有样学样,张上尉也跑到走廊上,和守门的士兵们交谈起来。
胡医生在房间的角落里打开诊视包,在包里探寻着什么东西。老者则一如既往地用粗壮的绳索绑缚着木桶。
病人的身旁连一个人也没有了。
高见在史铁峰的面前弯下身去,低声说道——
“史先生,我名叫高见,来自日本。”
史铁峰稍稍张开微微颤动的嘴唇,高见连忙把耳朵凑过去。
病人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知道了……您是那位……把我的文章翻译成日语的高见先生吧?”
高见点了点头。
十年前,在一个春意渐浓的日子里,史铁峰曾经在日记里写下过“愁惨阴云皆散尽,凝静死雪已融去”两句诗。不知为何,高见忽然回想起了这两句自己曾经翻译过的诗句。诗中那样的春日,对史铁锋而言或许已经一去不复返。他曾经在诗里写过“皓月落沧海,碎影摇万里”这样两句。如今,史铁锋的肉体已经走到了毁灭的边缘,但他的热情与精神,必定将会永世长存。“贵族冷血,市侩铜臭,唯劳工汗香”,曾经如此讴歌过的他的那份执著,必定将会化作海洋上的碎影,永不停歇地在人们的心田上波荡。
史铁峰的手在毛毯下微微动了动。高见赶忙隔着毛毯,把他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高见拼命压抑着自己,不让怜悯的感情从表情上流露出来。
过了一阵,高见感觉自己的手心里有种强烈的反应。史铁峰缩回手去,接着又把高见的手握在了他自己的手心里。
此时,那种打算把这次与史铁峰的会面写成报道的念头,已经彻底烟消云散。让这样一个枯瘦憔悴的史铁峰站出来说话,实在是太过残忍。两人的手隔着毛毯,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能够彼此握住对方的手——光是这一点,便足以让高见觉得不虚此行了。
黄少校转身离开了门边。高见赶忙放开手,离开了床边。他走到镶有铁栏杆的窗户边,向窗外眺望了一番。
窗外,无法看到九雷溪,只能听到那不绝于耳的水声。东边的戴雪山脉直扑眼前,仙霞岭的群山则在蒙蒙的山雾环绕中若隐若现。杉树的树顶,在铁窗的窗框里探出了脸。那是一片歪斜生长在狭窄的坝上的低矮杉木。
黄少校走到高见的身旁,“高先生,我决定听从你的忠告,另找一间干净点儿的屋子,把病人转移过去……”
“如此甚好。”高见打心底里为此感到开心。
过了一阵,护士罗淑芳回来了。高见连忙把自己刚才听到的好消息告诉了她。但出人意料的是,罗淑芳的脸上非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高兴,反而却一脸困惑地说道:
“这可真是麻烦了啊。”
“为什么?”身旁的黄少校一脸吃惊地插嘴道,“刚才你不是还来央求过我,说是让我给他换间屋子的吗?”
“已经太晚了。”她顺手拿起屋角桌上的带柄手镜,边照镜子边说,“与其让病人换间干净屋子,倒不如让他安静躺着,别再去动他的好。”
04
这天下午,高见和黄少校一起回屋睡了个午觉。两人躺在床上闲聊了一阵,从黄少校的言辞之中,高见又得知了不少的情况。
“虽然我也不想说同样身穿军装之人的坏话,”黄少校先来上这样一句,“但张上尉却也算不得是名军人了。他那人所擅长的并非打仗,而是背地里搞阴谋……当然了,军队里的确不能缺少他那样的人,但就我个人而言,却实在是有些看不惯。就算是上头派下来任务也好,背叛出卖这种事……”
高见回想起,听说之前史铁峰就是因为护卫队长的叛变才被捕的。方才黄少校的一席话,自然会令高见联想起这件事来。史铁峰看到张上尉时眼中所流露出的那种轻蔑之气,不也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吗?
高见能够理解直来直去的黄少校心中对阴险狡诈的张上尉所抱有的那种厌恶之情,更何况在他们两人的中间,还夹着一个护士罗淑芳。
“话说回来,那护士倒还真的像个天使一样,心地善良啊。”
黄少校突然说道。他用他那只手粗犷的大手,捂住自己的半边脸颊。
对于他的这种意见,高见心里抱有几分不同意见。罗淑芳此人的确很有魅力,至于她是否真是黄少校所说的天使,高见的心里却还存着一丝疑惑。当着濒死之人的面说出“已经太晚了”这种话来,实在是让高见感到难以接受。当时躺在病床上的史铁峰,应该也清楚地听到了她说的话。就算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要是听到有关自己病情的悲观的话,心里也不会好受。高见总觉得,当时她的那句话实在是没心没肺。
然而站在赞美之立场上的黄少校,却丝毫不以为意。
高见的心里突然有种想要戏弄黄少校一番的想法——他翻了个身,尽可能地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说道:“张上尉似乎也对那护士有点儿意思啊?他那眼神,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啥意思来。”
高见斜着眼,静静地观察黄少校的反应。
从黄少校那被遮盖住的半边脸上瞬间划过的表情中,高见看到了他摇摆不定的内心。另一半的脸上,清楚明白地展现出他内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高见立刻便开始为自己的窥伺行为感到后悔。要戏弄黄少校这种脑袋里只有一根筋的人确实容易,但麻烦的是,如此一来对方便会彻底敞开心扉,把心里的话全都倒出来。话虽如此,但因为对方的心中并无半分阴霾,只会让自己感觉晃眼,到头来反而惹得自己一身腥。
“总之还是先睡上一觉吧。”高见说道。
然而黄少校此时看上去却似乎已是睡意全消。他依旧用手捂着半边脸,接着说道:
“张上尉诡计多端,在这方面倒也的确有点才能。不过光靠阴谋诡计,女人就当真会乖乖上钩了吗?嗯,如果是个寻常女子的话,倒也难保不会听信他的那些甜言蜜语……”
黄少校的内心之中,似乎早就没把罗淑芳当成寻常女子看待了。尽管如此,他的脸上还是表现出了一丝忧虑。
“睡了吧。”高见重复道。
后来黄少校是否安然入眠,高见并不清楚,但他醒来的时候,黄少校的床上早已是空空如也。
太阳已然开始西沉。
“这一觉睡得可真够沉的。”
估计是因为旅途中的劳顿还没有彻底消除的缘故吧。都已经到这时候了,也难怪生性精勤的黄少校早已起床。
高见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走上走廊,正巧撞见护士罗淑芳和胡医生站在走廊上谈话。
“我倒是觉得二楼的病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医生说道。
“那您有空的时候,能给那孩子诊视一下吗?午饭的时候我倒是也去看过,给了他一剂降烧的药。”罗淑芳说道。
“那现在就去看看吧。”
“倒也不必着急,医生。”护士说道,“我已经给过他药了……嗯,不如等到吃过晚饭之后,出门散步的时候顺道去看看吧。”
“这样也好。”医生说道。
“从河边的谷物仓库往右的第三间,一户姓叶的人家。过去之后马上就能找到。”
高见向医生和护士点了下头,从两人的身边走过。走廊的转角处,高见看到了张上尉的身影。看到高见,张上尉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来到外边,只见黄少校把士兵们都叫到一起,正在庭院里做体操。监视重要人物,实在是一种极为乏味枯燥的工作。整天提心吊胆,空有一身力气却又有劲儿使不上。黄少校担心长此以往身体会变得怠惰,所以把部下召集起来,进行操练。
黄少校自己也混在士兵当中,用尽全力舞动手脚。或许他是想用这种动作,来甩脱牢牢黏在自己脑海中的罗淑芳的面容。
一名下人从宅邸中走了出来,摇动铃铛。这是通知吃饭的讯号。住在余家大院里的就只是为数不多的几名将校,一般的士兵则住在附近的庙里。站在监禁史铁峰房间门外的士兵,每两个小时都会有人从庙里过来交班。
听到铃响,黄少校又继续做了五分钟左右的体操。高见先进了余宅的饭堂,等了一会儿。张上尉也咧着嘴,眉目含笑地走了进来。他的笑容不禁令人感觉有些诡异。
黄少校来了之后,众人开始用餐。医生、护士、几位将校一起围坐在同一张桌旁。
即便到了四月,福建省的北部山区依然是凉风习习。战场距离这里并不远。用餐时,众人谈论起战局。瑞金周围的红军不断后退,眼下已经放弃了多处根据地,国民党军的主力部队正在围攻瑞金南侧的“筠门岭”阵地——
“如果筠门岭陷落了的话,那么瑞金也就相当于半裸了。”黄少校用军人特有的口吻为众人解说着眼下的战局,目光不时地向罗淑芳瞥去。
然而,那位“天使般”的护士浑然不觉,一脸毫不在意的表情。不仅如此,从她的样子来看,似乎反而对张上尉比较感兴趣。高见一直都在留心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发现罗淑芳曾经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瞟了张上尉两次,而张上尉也用目光回应了她。
“别再谈那些打仗的事了,听着怪郁闷的。”
罗淑芳打断了黄少校的话。
“郁闷?”黄少校满脸通红地反问一句,之后便闭口不再言语了。
“光是照顾病人就已经够累人了。”罗淑芳说道,“真希望能稍微休息一下。我这人呢,只要能和人心无旁骛地杀上局象棋,就会感觉全身的疲劳就会消退。吃过饭之后,大伙儿就来杀上一局吧。”
罗淑芳冲着高见说道。
“乐意奉陪。你也得偶尔休息一下才行啊。”高见回答道。
“想来黄少校的棋艺应该很不错吧。”
罗淑芳转头向黄少校问道。
“不,也不怎样……”黄少校语调僵硬地回答道。
“象棋不也和打仗一样的吗?”罗淑芳微微一笑,“不是常听人说,打仗厉害的人下象棋也挺厉害的吗?”
黄少校紧张得叫人心痛——“是吗?”
“既然如此,那我们三人就来轮流对战,下上几局如何?”罗淑芳邀请道,黄少校又岂会拒绝。
饭后,三人留在饭厅中下起了象棋。两人对弈之时,另一个人便坐到一旁观战。高见与罗淑芳两人倒也不相伯仲,杀得难分难解。唯独黄少校棋艺过人,高见和罗淑芳根本就不是对手。
“果然还是下不过当兵的啊。”罗淑芳说道,“我们根本就不是您的对手。估计张上尉下棋也挺厉害的吧?您不如和他来上一局,一决胜负,如何?”
黄少校皱起了眉头。他心里一定在想,与其和张少尉下,那还不如不玩儿了。然而罗淑芳对他心中的这种想法丝毫不予理会。
“我去把张上尉叫来。”
罗淑芳到走廊上去叫张上尉,但房里却没人回应。
“上哪儿去了?”
说着,她再次走了回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有些不甘,向有事进屋来的余家的下人说道:
“能麻烦你找找张上尉,告诉他,希望他能来陪我们下上两局吗?”
过了十分钟左右,下人再次走了回来,告诉罗淑芳说:
“到处都找不到张上尉的人影。”
05
高见与黄少校对弈之时,罗淑芳突然站起身来,说道:
“胡医生差不多快回来了,我也该告辞了。你们两位慢慢下吧。”
时间已过了八点半。“天使”不在,黄少校无心恋战,而高见并不打算强拉他作陪。一局下毕,两人同时站起身来。
白天睡了几个钟头,高见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知道自己今晚必定难以入眠。天色已晚,即便想去出门散步也不可能了,所以高见便在余家宽敞的院子里四处游荡。走着走着,高见感觉有些口渴,于是便向井边走去,想要打些水来喝。
水井在院子的东边角落里,油灯的灯光从厨房射到院子中,光线昏暗。这时,高见遇上了罗淑芳。
“象棋下完了?”她问道。
“你不在,黄少校也无心恋战。”高见笑着说道。
罗淑芳呵呵一笑。她是来替病人倒脸盆里的水的。
“病人的情况如何了?”
说着,高见往脸盆看了一眼。虽然看的不是很清楚,但盆里依然是一片通红。
“病人又咳血了。”
罗淑芳解释道。说完,她把脸盆里的东西倒进了沟里。
盆里的水倒也并非完全鲜红,但盆底却沉积着一层红黑色如同沙子一般的小颗粒。大概是些凝结的血吧。护士打了些水,清洗了一下脸盆。
高见很担心史铁峰的病情,便跟随护士上了二楼,来到屋里。
胡医生已经出诊归来,忠于职守的黄少校也在屋里。
史铁峰双眼紧闭,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病人在休息吗?”高见问道。
罗淑芳盯着病人的脸端详了一阵,断定道:
“是在休息。”
黄少校看起来有些焦躁。
“张上尉上哪儿去了?怎么找了这么久还没找回来?”
他一边低声念着,一边在屋里踱起步来。
这时,两名余家的下人合力把一个装着腌菜的木桶搬进屋里。两人中的一个正是之前的那位老者,看来他似乎有随地吐痰的毛病。
张上尉肯定是从宿舍里溜出去,到外边玩儿去了。一想到这一点,黄少校的心里就老大不痛快。
“别乱吐痰,地板都让你弄得黏糊糊的了!”黄少校高声吼道。
老者是长年居住于此的人,让黄少校这么个临时借宿的外人这么一吼,心里只觉得怒火难耐。老者撅起嘴嘟哝了两句。
“唾沫都吐到墙上去了。”黄少校厉声叱道。
“我可没朝墙上吐过唾沫。”老者说道。
“少胡说,自己看看那边吧。”
墙角的一处石块上,的确有处湿滑不堪的地方。老者缩了缩脖子。
既然史铁峰已经睡着,继续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方才黄少校的吼声都没能把他给吵醒,看来睡的确实挺沉。
高见回到房里爬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估计是因为的白天睡得太多的缘故吧。
十一点半,黄少校回来了。刚才都还心情不佳的他,此刻看起来却兴高采烈。
“张上尉呢?”高见问道。
“谁知道呢,估计是上哪儿鬼混去了吧。”
黄少校嘴里吹着口哨,脱下了上衣。
“您似乎挺开心的啊。”高见对他说道,“莫非是筠门岭陷落了?”
“不,不是的。”黄少校回答道,“那些交接的人明天就到。把病人……不,把寄存的东西交给他们之后,我也就彻底解脱了。刚才那些人已经联系过我了。”
翌日下午,按照预定,行政院直属的五名高官全都抵达了仙营。然而上午的时候,仙营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在九雷溪的河面逐渐变宽、缓缓划出弧线的地方,张上尉的尸体被挂在了一根桩子上。
调查过尸体之后,胡医生说道:
“后脑勺上被人用钝器狠狠砸了一下——死者恐怕是在这之后,被人给扔到河里去的。”
如此一来的话,那就必定存在行凶之人了。
“麻烦了啊。”黄少校沉吟道,“下午南京的大人物就会抵达。竟然在这节骨眼上发生这种事情,真他娘的晦气。有没有他自己不慎致死的可能?”
胡医生再次沉思了起来。
“这附近应该没有什么露出水面来的岩石啊……”
“河底总有岩石的吧?”
黄少校紧咬不放。
“这倒也是。”胡医生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搞不好或许是在他摔进河里之后,后脑勺撞到岩石上……”
“既然如此,那么就先暂且如此断定吧。”黄少校下令般地说道。
就这样,众人统一了口径。
余家大院有个多年未曾使用过的后门。大门从里边拴着门闩,上边积了不少的灰尘。最近也并没有曾经开启过的痕迹。如此一来,可以进出余家的出入口,就只剩下了正门。
正门外,每天都配有数名卫兵昼夜站岗。而且每天夜里八点半之后都会有士兵在宅邸周围展开夜间警戒。正门的卫兵曾经在那天夜里八点多的时候看到张上尉出去,之后就再也没见他回来。估计平日他也经常夜不归宿。除了每隔两小时换一次岗的兵卒之外,那天夜里就再没有其他人从正门出去过,而进门的人也只有出诊之后乘轿归来的胡医生一个。
就算没人从正门里出来过,是否又有从窗户里爬出去的可能呢?趁着夜间巡视时的间隙,倒也的确可能有人偷偷出入过余家大院。然而那天夜里,相关人员的行动却很明了。
首先是黄少校。九点不到,下完象棋后,他先是去看了下史铁峰的情况,随后又去找了负责联系的少尉,得知南京已经派人过来准备接管史铁峰。之后他再次到病人的房间去巡视了一圈,十一点半左右回到自己的居室。
胡医生去给叶家的孩子诊视过病情之后,大约在八点半左右回到了余家。叶家的人给胡医生找了顶轿子,直接让轿夫把胡医生给送回了余家。随后,胡医生在病人的床边一直守到十点半。
罗淑芳撇下高见和黄少校两人先行离开饭厅后,便立刻上楼到病房去了。当时她就只比胡医生晚到一步。换过脸盆,之后又这样那样地忙了一堆杂事,十点左右回到自己屋里。后来她又分别在十一点到十二点的时候去了两次病人的房间。每隔上一个钟头,她都会去看看患者的情况。
守在房门外的卫兵也证实了众人的行动。
要想一一调查余家的佣人和住在庙里的兵卒可不是件轻松的事,而且既然已经对外宣称过张上尉死于事故,那么也就没必要再没事找事了。
就这样,张上尉的离奇死亡,被掩埋在了黑暗之中。
06
上午,高见到史铁峰的房间里去了一趟。黄少校、医生和护士都在病床边伺候着。
黄少校面无表情。在这马上就能把史铁峰拱手交出、自己也能一身轻松的节骨眼上,却偏巧又出这么一档子事。虽然已经对外宣称张上尉死于事故,但他这人生性秉直,对这种蒙混过关的行为,或许心中还抱着一丝愧疚。
两名兵卒走进屋里,向黄少校敬了个礼。
“副食品吃完了。我们奉李少尉的命令来搬一桶腌菜去吃。”
“可以。”
黄少校不耐烦地说道。
装腌菜的木桶既大又沉,如果不是两人合力的话,根本就没法搬动,两名兵卒挑了离门口最近的一桶。为了方便搬运,桶身上绑了一根绳索。
“一、二、三!”两名兵卒嘴里喊着口号,搬起木桶。
“快去吧!”
黄少校冲着两人吼道。两名兵卒的体格都不算强壮,听到长官大声呵斥,心里虽然也急着想走,但两腿却有些不听使唤。
史铁峰依旧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的他,内心之中必定在为长官这样拿部下撒气的行为感到愤懑不已。高见心中如此猜测着。高见坚信,自己这个译者,才是最理解眼前这个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的病人内心的人。
史铁峰曾经作过一首名为《起来!农民部队》的新体诗:
农民的部队啊
那对你们颐指气使的长官是谁
为何不用你们的双拳去把他们给打倒
只要站起身来一切就已足够
起来吧农民的部队!
高见的心里浮现出以前自己曾经翻译过的这首诗。或许史铁峰此刻也正在他那已然被侵蚀的心中,挖掘着这首他自己的诗。如此一来,高见只觉得自己和史铁峰之间的距离也更近了。
就在高见沉醉于感慨之中时,楼梯上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越过罗淑芳的肩头,高见看到史铁峰的眼睛微微睁开了条缝。罗淑芳在史铁峰的面前弯下身去,轻声说道:“估计是木桶从楼梯上摔下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史铁峰再次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并没有看到高见。
黄少校粗暴地踢着军靴走出房间。过了一阵,只听走廊上传来了他的吼声。
“两个人合力都还搬不动这么个木桶?简直就是蠢货!”
两名士兵在楼梯下边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刚搬到一半,绑在桶身上的绳索就自己散开了。”
“都给我小心点儿。”
黄少校憋了一肚子的火。接手史铁峰的高官们下午就到。原本他就够紧张的了,结果现在又出了张上尉的这档子事,倒也难怪他会如此焦躁。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即将宣告终结。
黄少校转身回屋,太阳穴上暴起的青筋依旧没有消退。他在房门口深呼吸了几口,调整了下情绪,之后大模大样地走到高见身旁,干咳一声,说道:
“高先生,真是给你添麻烦了。之前我以为还得再等上个三四天时间,但那些家伙现在已经坐着飞机过来了。如此一来,我的使命也就此结束,不必再劳烦先生你。估计南京方面的人也会带医生过来的。”
与其说这话是说给高见听的,倒不如说他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而说的。他自己似乎也对方才那种拿部下撒气的行为感到有些愧疚,脸上略带着几分羞赧。
这是一个怒号的时代。无论是谁,心里都抱有着几分积郁。筠门岭上至今回响的士兵们的呼声,甚至传到了身处此地之人的耳朵里。那些开枪放炮的人,其实根本就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为了什么而战,他们只是被人召集到一起,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他们每一个人都感觉自己的脖颈上架着把刀,明知根本就无力反抗,却还是忍不住发出怒吼。但这一切,却完全只是徒劳。他们就只能任由他人摆布。
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明白这时代的意义和斗争的目的。他们从不吼叫。说起来,他们这些人就是时代的中流砥柱,是处在支配他人这一阶层上的人。显然,史铁峰也是这群人中的一员。从很久之前起,高见就一直有种观点,认为只要能够理解史铁峰的话,同时也就理解了这个时代。但眼前的这个史铁峰,却只能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这根时代的中流砥柱,靠的就是一股热情,而高见的想要弄清的,也正是这股热情。
毫无疑问,黄少校就是那种整日受人左右、不停抱怨的人。不过,尽管同样是抱怨,一旦上了战场,抱怨声听起来也会更加爽快一些。
高见说道:“黄少校,你也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回到战场上去了啊。”
黄少校僵硬地笑了笑。
“真想尽快找个可以好好发泄上一番的地方啊。这种既无聊又让人提心吊胆的任务,我算是彻底受够了。嗯,等把事情全都交托给南京方面的人后,我就立刻启程回北方去。”
这其中确实蕴含着一股热情,然而高见所追寻的,却并非这样的热情。
高见开始为史铁峰感到担心。虽然眼下他就只能静静地躺着,但高见却总感觉一切似乎都在以他为中心转动。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在这样偏僻边远的小镇上,不仅驻屯了一个连的士兵,甚至还派来了医生和护士,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他一个人。甚至就连翻译他所写的文章的人也赶来了——
史铁峰却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唯有在咳血的时候,才会稍稍扭动一下身体。
听说今天下午,南京方面还会为他派来官员——
高见心中不禁涌起了无限的感伤。他回到房里,把腿搭到书桌上,沉思了起来——之前史铁峰心中那股炽热如火的热情究竟上哪儿去了?难道说,它已经燃烧殆尽,化为了灰烬?现在就连那些灰烬也失去了温热感,彻底化为了死灰。
不知为何,高见总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他站起身来。
现在的史铁峰,难道就只是一具燃烧殆尽的躯壳吗?死灰的下面,难道就当真连一点儿火星都没有了吗——直到这时,高见才发现,原来自己此行的目的,其实是在确认这一点。可能的话,他还想用那仅剩的火光来照亮自己。
热情燃烧后留下的痕迹——目前为止,高见还未从史铁峰的身上发现这样的痕迹。
07
南京派来的五位高官刚踏进余家的大门,便立刻和黄少校一起到里屋商讨了一番。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左右,黄少校独自一人从屋里出来,脸上浮现着紧张的神色。他把部下们全都召集到大院外的路上,用比平日更加高亢的声音把三名士兵叫到跟前。
被叫到的士兵上前一步,在黄少校的面前立正站好。
“我有事要找你们三个,跟我来。”
黄少校的声音显得有些僵硬。他丢下那些依旧列队立正的士兵,没有再下达任何命令便迈步离开了。三名被他叫到的士兵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
被撇下的李少尉只得出来号令了声“稍息”,苦笑了一下。
“黄少校大概是有点急得晕头了吧。”他说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高见问道。
“他什么都没告诉过我。不过,我倒也大致猜到了几分。”李少尉撇嘴笑了笑,说道。
“怎么个意思?”
“刚才他叫走的那几个士兵,全都是连里数一数二的神射手。”
李少尉回答道。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说:我都提示到这地步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神射手……”高见喃喃念道。
“要枪毙人的话,其实一个人就足够了。”李少尉说道,“反正都是从最近距离开枪,根本就不可能会打不中。但对行刑的人而言,这样子心理负担也会轻一些。因为如此一来,开枪杀人的就不光只是自己一个了。”
高见早就料到史铁峰这次是在劫难逃,但现在再次听到他会在这里遭到枪杀时,高见的心里还是不禁有些难过。
李少尉是位已届不惑之年的军人。他从一名小兵开始,逐步晋升成下级军官,因此,之前他也必定曾经无数次地彷徨于生死边缘。或许在他的内心之中,对生命的无力与渺小,早就已经再没有丝毫的感伤。
“人这一辈子,是完全无法预料到明天会怎样的。”李少尉淡淡地说道,“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张上尉,如今也已经归了西,再也不能到处拈花惹草了。”
高见赶忙冲进院里。不管再怎样焦急,就凭他的能力,事态也是无法再挽回了。尽管如此,他却也无法茫然呆站着不动。
楼梯口站着两名卫兵,挡住了高见的去路。平日这里不设卫兵,恰巧这时黄少校正带着南京来的人从楼梯口走过。
“这人是干啥的?”一个戴墨镜的男子看到了高见,扭头向黄少校问道。
“这人是个医生。”黄少校回答道。
“医生和护士不是都在二楼吗?”
“说是医生,其实也只是个助手罢了。”
“现在史铁峰已经不再需要医生了……嗯,也罢。毕竟还得有人去确认一下,他的心脏是否已经停止跳动啊……”
戴墨镜的男子意味深长地一笑,转身向楼上走去。
高见跟在一行人的身后。这一次,卫兵再也没有对他加以阻拦。
从清晨起,天空就一直阴沉沉的。尽管偶尔也有阳光从云层中照射下来,但时间却非常短暂。眼下,天空铺满了黑沉沉的乌云。
监禁史铁峰的房间也令人感觉要比平常更加阴暗,隐隐之中透着森森冷气。
说来也巧,南京过来的五个人全都长得很高,最高的就是刚才发话的那个戴墨镜的男子。似乎他就是一行人的代表。
身形高大的五个人,全都默默地站在史铁峰的床边。虽然五人的衣着并不统一,三个人穿着长长的中式长袍,而另外两人则穿着西装,但衣服的颜色却全都是沉闷的灰黑色。这色彩酝酿出了一种异样的气氛,一身军装的黄少校静静地站在几人的身后。
过了一阵,戴墨镜的男子上前一步,凑近看了看史铁峰的脸。
“史铁峰,睁开眼睛。”
他用阴沉的声音说道。
高见屏住呼吸,从床边仔细观察了一下史铁峰的情形——史铁峰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是我。你还记得我的声音吗?”
戴墨镜的男子再次用同样的声调说道。虽然史铁峰还是没有睁眼,但他却似乎轻轻地点了下头。
“我们曾经在广州一起共事过。”男子摘下墨镜,说道,“当时国共两党还处在合作时期。虽然我也很希望能够再次同你这样的人携手……”
高见拼命窥伺他的双眸,然而他的目光之中既没有丝毫的怜悯,也不见任何的憎恶。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男子接着说道,“一切都已经晚了。南京方面已经决定了对你的处置……麻烦你站起来吧。”
或许这男子也属于从不抱怨的那类人吧。身为同一类型的人,史铁峰与他之间存在着一种超越语言的弦外之音。
也许有一天,床上躺着的会是这名戴墨镜的男子,而史铁峰则会在他的身旁叫他站起来。这样的一种场面,毫无任何抵触地在高见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高见不由得为自己的可怕想象打了个激灵。整间屋子里寂静无声,男子对史铁峰说话的声音已然消融在空气之中。
史铁峰终于开口了:“我站不起来。你就开枪吧。”声音虽然不高,却很清晰,同时也刺痛了高见的内心。
高见曾经读过许多史铁峰的文章。他的文章之中,蕴含着很多生气跃动、慷慨激昂的文字,字里行间中浓缩着人类炽热迸发的激情。这股能量拒绝接受文字的束缚,随时都会跃然纸上。此刻,他的文章里的那一字一句,全都浮现在高见的脑海之中。尽管那些字句只是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它们却如同拍岸的波涛一般,不停地涌现出来。史铁峰的文章,就是如此令高见陶醉沉迷。
然而史铁峰的任何一篇文章,其分量都远远不及方才的这句话。
瘦高男子重新戴上墨镜,扭头对高见等人说道:
“我实在是不忍心射杀一个躺在床上的人。麻烦你们把他架起来,带到外面去吧。这对医生而言,应该也算是一种应尽的职责……”
高见恍恍惚惚地往前迈了一步,而胡医生也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来。
“高先生您就不必了,还是我来吧……”
听到罗淑芳的声音,高见扭头看了一眼。只见她快步从自己的身旁走过,来到病床边。
医生和护士两人先是合力扶着史铁峰从床上坐起。医生挪动着病人的脚,而护士则小心翼翼地扶起病人的上身。
来到这里之后,高见第一次看到史铁峰把眼睛睁得如此之大,但他却无法看懂史铁峰目光中的深意。他的目光,全都倾注到了身旁的罗淑芳身上。
史铁峰喃喃说道:“不行,我实在是站不起来。昨天倒也还能勉强起身……”
罗淑芳温柔地点了下头,握住史铁峰的手。恍惚之间,高见似乎看到她的眼里噙着泪花。
“你开枪吧……这样总比躺着要强点儿。”
史铁峰向着戴墨镜的男子说道。这是他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
然而,戴墨镜的男子还是摇了摇头。
“不能在宅子里开枪,这么做对不住宅子的主人,必须得到外边去才行。好了,你们就慢慢地把他扶出去吧。外边举着枪的那三个士兵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史铁峰微微一笑。尽管他那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脸只是稍稍歪斜了一下,但在高见眼里看来,史铁峰确实笑了。他抬起右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脸颊与手指的骨头碰到了一起。
医生和护士分别架住病人的两肋,把病人轻轻地扶了起来。史铁峰在两人的支撑下,赤着脚在地上走了两步。医生和护士正打算迈出第三步的时候,史铁峰的脑袋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啊……”
医生连忙伸手想要扶住史铁峰的头,却怎么扶都扶不住。胡医生略显狼狈地说道:“病人的情况有点不对劲。”
冲戴墨镜的男子说完之后,他朝护士使了个眼色,合力把史铁峰扶回床上。
医生握住史铁峰的手腕,号了号脉,随后又查看了一下他的瞳孔。
身高体长的五个人全都聚集在史铁峰的枕边。黄少校在他们的身后踮高脚尖,探头朝床上望去。
“他咽气了。”医生向众人宣布,声音听起来格外地高亢。
08
史铁峰死了,医生和护士也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了。
高见、胡医生和罗淑芳三人一同坐上了开往安宁方向的卡车。
坐在车上,三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九雷溪不时地从山后绕到眼前,时而发出激流撞击岩石的隆隆巨响,时而又无声无息地静静流过。不知不觉间,它又突然消失了身影。
卡车不停地晃动,高见心中思绪万千。来的路上,他从九雷溪联想到了史铁峰,回程之时,这条河又让他的心中涌起了对同一个人物的无限悼念。
相较于高声轰鸣的河水,还是潺潺流动的河水更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此时此刻,高见的心中朦胧地涌起这样一种观点。同时,他依旧还在苦苦思索着仙营发生的那桩案子。
为了加油,卡车在一座名叫建明镇的小镇上停了下来。
道路在建明镇一分为二。径直往北的话,就能到达宁安,而另外的一条路则折向西南。
继续北上已经毫无意义,高见再也不想回到福建、江西的那片战场去了。即便回去,也不会再有丝毫的收获。或许那些负责情报的将校们正面带微笑地向众人宣布筠门岭陷落的消息,但这对高见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打算就此拜别,往南经由厦门到上海或者香港去。”
高见对同行的两人说道。
听人说,只要稍微等一等,就一定能遇上开往西南的卡车。
没过多久卡车便已加满了油。临行之际,罗淑芳却迟迟不肯上车。
“我也要到厦门去一趟。”她说道,“胡医生,相处的时间很短,却给您添了不少的麻烦。我再也忍受不了那种乡下的小教会了。您就再找个更加称职的护士吧。”
胡医生盯着罗淑芳的脸端详了良久。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罗小姐,我有件事想问一问你。”
“什么事?”
“药箱里有瓶剧毒药不见了……”
“啊,您说那事啊。抱歉,那瓶药是我拿走的。”
罗淑芳笑着说道,笑容之中带着几分寂寞与惆怅。她打开小包,从包里掏出一个药瓶,递给胡医生。小瓶上贴着一张红色的标签,里边装着白色的粉末。
“或许里边的药粉少了一些。”她说道。
“是吗?”胡医生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还有,我擅自拿了两张糯米纸,这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吧?”
胡医生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些不相关的话——
“我总觉得那位病人最后的动作有点奇怪。我们扶着他起身的时候,他似乎用手摸过自己的脸是吧?当时他的指缝间似乎夹着些什么……”
“是吗?”罗淑芳说道。
医生再也没多说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药瓶放进药箱,之后又向着护士伸出了手。
“再见。”只载着胡医生一人的卡车扬起漫天的尘土,向着北方驶去。
“先把行李寄存一下,一起去散个步如何?”高见向罗淑芳邀请道。
“嗯,乐意奉陪。”她答道,“不如就去沿着九雷溪的河岸走走吧。天气太过炎热,河边应该会比较凉快吧?”
建明镇附近的九雷溪河面稍显狭窄。虽说还不至于到激流的程度,但却也能够听到潺潺的水声。河面上架着座石桥,桥的前面几处岩石露出水面,撞击到岩石上的流水不停发出着哗哗的水声。岩石附近的水面上泛着水泡,其他的地方却清澈见底。
高见靠在石桥的栏杆上,说道:“史铁峰那波澜壮阔的一生,也就此结束了。你不觉得有些令人遗憾吗?”
“是吗?”罗淑芳呆望着河面上的石块,说道,“从很久以前起,他就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死得轰轰烈烈。哪怕是枪毙,他也想要双脚踏在大地上,堂堂正正地慷慨就义。临死之前,他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他这么做的原因,就是在为了迎接死亡而积蓄体力。”
“如此说来,那么如果当时他想要起身的话,应该是能够爬起来的咯?”
“没错。”她用手按住被风吹起的头发,回答道,“但最后他还是没有能够站起来。他实在是太可怜了,以致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他这辈子活得是那样执著,可到头来还是没能像自己期盼的那样死去……”
“所以,你就干脆把药给了他?”高见说道。
罗淑芳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耸了下肩。旗袍的衣领,擦到了她的下颚上。
高见也把目光转回到那些逆流伫立的岩石上,倾耳聆听着水流的声音。过了一阵,他深呼吸了一口,说道:“你刚才说,史铁峰为了能够死得轰轰烈烈,一直都在养精蓄锐……如此一来的话,那么他应该积蓄了一些体力。要是头一天没有发生那事,恐怕他就能够脚踏大地地去迎接死亡了吧?你不觉得吗?”
罗淑芳扭过头来。
“头一天没有发生那事?”她两眼盯着高见脸,嘴里重复着高见方才的话,“那就是说……您已经知道了?”
“对。”高见回答道,“我是在卡车上想到的。这趟旅程是如此地乏味,如果不思考些什么的话……一开始是两名搬运木桶的士兵从楼梯上把桶摔了下去。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木桶上的绳子滑动。而那个熟练的老头动手捆上的绳子,又岂有轻易便会松动的道理?”
“居然从这样一件他人所料想不到的事情上抓住线索……”罗淑芳说道。她依旧盯着高见的脸,催促道,“然后呢?”
“所以我想或许是有人曾经解开过那绳索,之后又重新绑了上去。解开绳索的目的,必定是要将绳索挪作他用。那么,那个人究竟要用绳索干什么呢?”
“那您想明白了吗?”
“这件事让我冥思苦想了很久,最后我还是大致想明白了。”
“您想明白什么了?说来听听吧?”
就像是在看什么晃眼的东西似的,罗淑芳紧盯着高见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那些嵌在墙上的石块,其实早就已经松动了。那是间杂物间,连漆水都没有好好涂过,长年受到湿气的侵蚀,那堵墙早就已经破旧不堪了。想要从墙上抽块石头下来,也并非是什么难事。要用绳索绑住石头,从铁栅栏的空缝间扔下去再拖上来,并非什么难事。先把石头塞回原来的地方,之后再把绳子重新绑到木桶上——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就全都恢复原状了。”
“但实际上却还是留下了痕迹,没能恢复得和原先一模一样。”罗淑芳说道。
“或许吧。”高见说道,“当时张上尉就在那扇窗户下边对吧?石头正巧砸中了他的天灵盖。他在狭窄的堤坝上失去平衡,失足摔进九雷溪中。河水在那附近流动时会发出响声,因此,没有任何人听到张上尉落水时的声音。可当时拖回屋里的石块上,难道就一点儿血迹都没留下吗?”
“您知道的可真不少。”
“石块上的血迹,估计全都已经用脸盆里的水给洗掉了。不光是血,甚至就连石块上的漆水和泥屑也都被洗掉了。在你把水抬到井边倒掉的时候,又恰巧碰到了我。一开始时我以为那些沉在盆底的东西是咳血时咳出的血块,但其实那些东西并非血块。”
“您的观察力可真是犀利,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眼睛。不过幸好您当时并没有立刻察觉,而是上了卡车后才想明白的。”
“就算我当时就想明白了,我也不会说的。”
“谢谢。”说着,罗淑芳终于把目光从高见的脸上挪开,“张上尉此人正是当时背叛史铁峰、出卖了他的人……您以前曾经翻译过史铁峰的文章,想来您对他应该也有所了解。他向来主张,奴役他人是时代的一种退步。唯有心中燃烧着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底,都一定要为自己的理想不懈奋斗这种执著意念,人类才能够获得解放——我记得他曾经在某篇文章里这样写道。”
“对,是在一本名为《飞曲》的杂感集里。他在文中还写道,丧失意欲的人就是精神上的囚徒。我已经把这篇文章翻译成日文,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发表。”
“没错,就是意欲。”罗淑芳说道。
“史铁峰在肉体上虽然成了囚徒,然而他却至死都没有失去意欲。无论如何,他都要向那些曾经出卖过自己的人报一箭之仇。”
“我能理解。史铁峰以身作则,向天下人展现的这种积极的生活方式和理念,作为译者,我十分地理解。但我却搞不明白……这么说或许又会把问题缩小了,那块石头为什么会不偏不倚地砸到张上尉的天灵盖上呢?退一步讲,他又为何会知道当时张上尉就在那里呢?这一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张上尉当时受了某个女人的邀约,让他在那个时候,到那棵枯杉树下去等着……”说着,罗淑芳微微笑了笑。
“就算如此……”高见依旧感到有些不解,“也亏得他能没有丝毫偏差地把石块给扔下去啊。那铁栅栏的空隙,可是连头都伸不出去的啊!”
“如果我要替他下手杀害张上尉的话,也能把他给杀掉。”罗淑芳抬头望着天空,说道,“但史铁峰却非要自己动手。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这种心情……所以,我就把那面带有长柄的镜子留在了房间里。如果从铁栅栏的缝隙里把镜子伸出去,镜面朝下的话,就能看到楼下的脑袋大致在什么位置上。而且在那之前,我们也曾经动手试验过。”
高见回想起刚到仙营那天,自己曾经看到余家二楼的窗户里闪过一下亮光。或许,那就是两人做试验时,镜面反射的光芒吧。
对于在卡车上晃荡了一路的人而言,河面上吹拂而来的风,是如此清爽惬意。
罗淑芳解开了旗袍衣领上的钩子。估计她是想让风也吹进来吧。衣领在风里微微翻动,露出之前一直盖在衣领上的喉咙。喉咙上,赫然有一颗偌大的黑痣。
“我回想起史铁峰的诗中,我最喜欢的那一句。”高见两眼望着她的咽喉,说道,“那是一首他半开玩笑地写给自己情人的诗,其中有一句是,冰肌幸得毫端点,。”
罗淑芳按住衣领,轻轻地转过身去。
一阵风吹拂而过。
过了一阵,罗淑芳的肩头就像在风中摇摆一样,微微地颤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