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办公室门磨砂玻璃上新漆的描金字:

柯、赖二氏私家侦探社。

左下角漆着二个合伙人的名字:柯氏及赖唐诺

右下角漆着:办公时间:九-五时。

我把门推开,走进去,向接待小姐点点头。穿过接待室,走进另一扇门。门上漆着“赖唐诺。私人办公室”。

卜爱茜……我的私人秘书,说:“外面办公室等着的男人,你注意到吗?”

“没注意看,怎么啦?”

“他要见你。”

“为什么事?”

“说是有机密的事……除了你,他不愿和别人讨论。”

“他叫什么名字?”

她交给我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的字个个凸起,连瞎子都可以用手摸出他名字来。名片上印着:

陶氏债券贴现抵押公司。

名片左下角印着:陶克栋,副总经理。

右下侧印着公司地址,科罗拉多州,丹佛市。

“好吧,”我向爱茜说:“我们来见他一下。”

爱茜向接待小姐通话说:“赖先生已经来了。请陶先生进来。”

接待小姐替陶先生开门,让他进来。

陶先生中等个子,五十左右的年纪,穿得很保守,而且有点过时,但衣服的质料恰是第一流的,使他显得十分突出,看得出有钱的样子。

他环视我办公室两次,才把目光固定在我身上。

“赖先生?”他怀疑地说。

“是的。”我说。

他没有坐下。他看看卜爱茜,又看看我,他摇描头说:“对不起,我无意冒犯你,但是反正早晚总要说的,不如丑话说在前面。这件事你恐怕办不了。”

“那你去找办得了的好了。”

“我以为你是壮大的男人。”

“你要找私家侦探?”

“是的。”

“你要我做什么事?对抗拳击冠军……还是调查工作?”

“我……我认为在你们这种行业里,有时会碰到点动武的意外,所以体格状况也是条件之一。”

“虽然我绝对相信你是有经验的内行,但是因为我想象中要请你做的工作……你的伙伴怎么样?柯先生会不会……更多一点肌肉?”

我说:“柯氏当然一身是肉。”

他脸色开霁。

“柯氏,”我说:“指的柯白莎,是位女性。”

陶先生突然坐下来。“喔!老天。”他说。

我说:“陶先生,你也许看了太多的廉价小说。侦探被两个粗眉大眼的坏人逼到厕所里。两个坏人都有刀在手里。他抓住一个人的手腕,很用力,扭到刀尖向上,用膝盖一顶,匕首脱手,插入天花板落不下来。膝下一抬正踢中另一坏人的胃部。

“右手一个直拳,他满意地看到鲜血从第一人的鼻子中喷出,手下感到他鼻骨击成粉碎,向后一倒跌进浴缸,头撞在浴缸边上,昏了过去。

“我们的英雄左手把洗手台的水龙头打开,右手顺手在刚刚直起腰来的第二坏人头颈后切一下。把两只手放进洗手池、洗干净,再电动烘干。当警察冲进厕所来的时候,我们的英雄正在镜子前调整领带。

“一个警察问:‘有什么麻烦事吗?’

“我们的英雄扬一下眉说:‘麻烦?没听说过。’于是……”

“可以了,不必再说了。”陶克栋说。

“小说嘛,”我告诉他:“可以随便编出来。”

“明显的,是你自己在看那些玩意儿。”

“为什么不?把自己幻想成主角,可以脱离一下对现实的不满。”

“但是,你不可能真做到如此。”他说。

“你也不可能呀!”我告诉他:“唯一我知道可能的,也许只有柯白莎。”

他深思地看看我说:“奇怪你们这个侦探祉,有那么好的名誉。我的确知道两件很难处理的案子,你们处理的很好。”

“用肌肉的案子?”我问。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用脑的工作,这位柯太太是怎样一个女人呢?”

“你看她一下就知道了。”

“我的案子里也牵涉到一个女人。”他告诉我。

“通常案子里都会有的。”

“也许……在这种情况下,你的柯白莎能派得上用处。”

“极有可能。”

“那女孩子年轻,任性,固执而不易控制,自以为要独立,卤莽无耻,而且忘恩无义。”

“换句话说,”我说:“是一个标准的正常现代女郎。她是你的爱人?还是伊甸园中没见过世面的女人?”

他正经地说:“她是我的女儿。”

“原来如此。”我说:“也许你想和柯太太谈谈。”

“我现在想,请她一起来谈谈也好。”

我向卜爱茜点点头。

爱茜接过内线电话,我立即听到白莎电话传来的嘎嘎声。卜爱茵电话中向她简单述说状况。

她把电话挂上说:“柯太太立即过来。”

过不一分钟,柯太太打开室门,走了进来。

白莎的外形有如老式货运火车头。短短的腿,大大的身体,像钻石样又冷又硬闪烁的小眼。

当她闯进办公室来时,不是心情很好的时候,她总喜欢拿她一甲子功力的年龄来表示她是资深伙伴。我知道她认为应该把陶先生用号角开道带到她房间里去的。

“柯太太,”我用最公式化的礼貌说:“容我给你介绍陶克栋,陶先生。他是陶氏债券贴现抵押公司的副总经理。”

陶克栋自椅子上站起来。

白莎闪烁的眼球看向他。“陶先生,你好。”她说。

陶一鞠躬。“真是非常幸运见到你。”她说。

“公事还是私事?”白莎转向我问道。

“公事,”说告诉她:“陶先生有件案子要找我们办。他认为案子中有点困难,不是我能对付得了的。”

“什么样的困难?”

“暴力。”我说。

“等一下,等一下。”陶阻止我说下去:“我可没有这样说。”

“你至少暗示了的。”

他开始向白莎解释。“我只是提了一下。”他说:“我认为私家侦探应该是肩宽一点,重一点,较年长一点,必要时可以应付暴力。”

“我们应付得了。”白沙说。

“我现在也知道你们应付得了了。”

“案子里牵涉到一个女人。”我告诉白莎:“陶先生认为这会使情况复杂化。”

“当然,有了女人任何情况都会复杂化的。”

白莎用双手抓住椅子的二个扶手,慢慢地坐到椅子垫上。手在移动的时候,手指上的钻石戒指闪烁发光。她欣赏自己戒指发光。她眼睛也闪烁地看向陶克栋。

“想要说是怎么回事吗?”

“这件事,”陶说:“说起来实在也不是十分雅听的。”

“雅听的故事从来不会到这里来。我们也没有听到过雅听的故事。”白莎说。

“这是件家庭纠纷。”

我把那豪华的名片交给白莎。

她用大拇指在浮起的印刷字上摸了一下,突然问陶克栋道:“你是副总经理?”

“是的。”

“你姓陶?”

“是的。陶克栋。”

“但是公司的名字是陶氏债券贴现抵押公司。怎么会那么巧呢?”

他说:“公司是我父亲当初所创设的。”

“你父亲已不在了?”

“他已退休了。不过还是公司的董事长。”

“那你为什么不是总经理呢?”

“我看我们的家事可以不必讨论,柯太太。”陶很正式地说:“不过我哥哥正好是总经理。”

“懂了。”白莎说:“吐出来吧。”

“对不起,我没听懂?”

“你为什么来?要我们做什么?”

陶的眼光,自白莎身上看向我,又看向白莎。

“我有个女儿。”他说。

白莎坐着不讲话。

“她二十三岁。她不受礼教节制,她不懂得感恩。我想以老式眼光来看,是不道德的。”

“今日的人不会用老式眼光来看女人的。”白莎说:“老一辈的落伍了。这就是症结所在。”

“当她明确表现出不可能受一般礼教管制,又故意要不顾我们陶家的名誉时,我断绝了对她的经济支持。换句话说,要是她继续反对我的愿望,对我忠言逆耳的话,我就一毛钱不给她用。”

“她就范了?”

“她出走了。”

我问:“这一切发生在科州的丹佛?”

他看向我,看看他自己的鞋尖,又抬头看我。

“是的。”

“之后呢?”我请问他。

“我女儿,”他说:“离家出走了。她来了洛杉矶。她和一个男人混在一起。我不喜欢这门亲戚;我也不喜欢那个男人。”

“你见过他。”

“是的。”

“他叫什么名字?”

“董宣乃。”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丽施,美丽的丽,西施的施。”

“看来你和女儿联络从未中断。”

“她有时写信给我。”

“她离家多久了。”

“大约二个月。”

“你希望我们做什么?”

他有一点坐立不安,在坐椅中改变了二三次位置。

“不要找托词,”我说:“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否则你不会找什么私家侦探。”

他说:“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帮我的忙。”

“你不说清楚,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你忙。”我告诉他。

他敏锐地看着我。

白莎说:“唐诺的意思是请一个私家值探要花很多钱。为了解决恋爱问题,可能花不来。”

“钱,绝对不成问题。”陶说。

白莎的脸轻松下来。“我懂了。”她轻声道:“这是原则问题。”

“不错,”他说:“还有家属的面子问题。”

“家属的面子有什么关系?”我问。

他说:“我告诉你的都是机密。谁来问你,你都可以不泄漏的,是吗?”

“是的。”

“做私家侦探,你们是有牌照的,对吗?”

“是的。”

“但是,隐而不报重要刑案证据,你们是要被吊销执照的?”他问。

“是的。”我说。

“所以,可能使你们执照被吊销的客户,你们是不要的,是吗?”

看见白莎在犹豫,我说:“目前只是你一个人在讲话。”

“所以,”他说:“假如我完全向你们坦白,你们不能接受我做一个客户,于是你们不能保护我。换言之,假如你们愿意照我的方法保护我,我就不能完全向你们坦白。”

“像这样的处理问题。”我警告他:“说不定会多花很多冤枉钱。”

白莎赞同地向我笑笑。

陶克栋弯腰拿起一只手提箱,从里面拿出一只信封。从信封里他拖出一小块撕破下来的布料,他把撕下的破布片交给白莎。

白莎亮着钻戒的手,翻动着那块破布片。“这是什么?”她说。

“我现在开始要很小心的讲话,免得使你们落入进退两难的情况……而自己进入了危险的局面。”陶克栋说:“很可能有人会宣称,这块布可能已被发现挂在一部车子上。我女儿实没有喝了酒,在本月五日驾这辆车。但有人归咎于她,说她有驾这辆车。”

白莎说:“你的意思是说……”

“闭嘴!白莎。”我说。

白莎向我怒视着。

我说:“陶先生已经很清楚表明了他的立场。目前的情况需要小心地研究,我们不能在说话上把陶先生落入了进退两难的情况。要知道今日所说的每一个字,万一宣了誓在法庭上被诘问时,我们不能说谎,每个字都要说出来的。重大刑案发生时,我们没有替客户保密的特权。”陶克栋严肃地点点头。

白莎慢慢地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把怒视目光收开,不断地在我们两个身上转。

“唐诺,我们不能走斜路。”她警告我。

“当然不会。”我告诉她:“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路,可供我们斜走。陶先生,我想你不准备告诉我是谁取到这块破布,或这块布有什么重要性。”

陶克栋虔诚地说:“我根本不知道这块破布有什么重要性。所以我才来找你。我要你找出,这块破布有什么重要性……假如有重要性的话。”

“假如真有重要性的话,你准备怎么办?”

“除了接受,还有什么办法?”他说。

“你一再提起家属的面子问题,但是对女儿没有太多的情感,是吗?”白莎问。

“不对,我非常爱我的女儿,但是她把我耐心磨完了。实在说来,她的行为已经使我不能表示爱她……至少,在公开情况下,不能表示爱她。我不论要为她做什么都必须偷偷摸摸,不让人知道。”

“你女儿住在这城里?”

“是的。”

“用陶丽施本名?”

“不是,用董│丽施。她和董宣乃同居。”

“住那里?”

“公园公寓。”

“董宣乃做什么的?靠什么为生?”

“恐怕目前是靠我女儿的钱为生。”

“她有点钱?”

“她离家出走的时候,随身带了一点钱……这一点我目前不要你去追究,因为你一追究就引起注意,而目前我最不喜欢的事是引起注意。”

“你要我们怎样做?”我问。

“我要这件事处理得又快,又有效,又不声张。假如这块碎破布有重要性,我要事件处理到没有不愉快的后遗症。”

“把那块布放回手提箱去。”我告诉他。

“但我要你看一下。”

“我们都看过了。”

“也许你需要它来证明……”

“我们不要证明什么!”我告诉他:“假如我们要帮助你或帮助你女儿,我们不敢确定已经有事。你当然知道为什么。”

他慢慢地把布块放回信封,又把信封放回手提箱。

“现在,”我说:“假如你还要我们代表你,我们不再需要知道任何事了。我们会从我们自已调查资料中知道事实。你要查出你女儿这一向在做些什么事,是吗?”

“是的。”

“你一点也不知道?”

“我想她在……”

“我们不要不肯定的,”我阻断他的话:“我们只知道你来要我们找出她最近在做的什么。我们用我们自己的方法来调查。”

“我明白了。”他说。他脸上有大为欣慰,困难有希望克服的表情。

白莎机敏地说:“这要破费你一百元钱一天,另加开支,但是不能保证有结果。”

“另外还有定金五百元。”我快快地说:“要先付。”

“我说过,”他说:“钱绝对不成问题。”

白莎说:“假如我们找出来……”

“我想你的伙伴很了解目前情况,柯太太。”陶克栋很快阻止她说下去。

他转向我说:“我向你道歉,我曾一度怀疑你的才干。赖先生,你实在有一个很快,很机警的头脑。”

他拿出一只皮夹,从里面掏出一大迭一百元一张的钞票。“这里,”他说:“先付你们五百元定金,加三百做开支,另外付你们七天调查工作的钱。工作完毕时,你们可以经科州,丹佛市公司的地址转我一封电报或是来封信。记住电报或信都要注明‘亲启’字样。”

“我来请会计开张收据给你。”白莎说。

“老天,不要!”陶叫着说。又转验向我:“赖先生,我想你知道这情况。”

他把手快速草率地一伸,表示看过了表,说道:“呀!我不知道耽搁了那么久,我还有急事,已过时了。我一定要走了。再见。”

他实际上是逃出了我们办公室。

白莎转向我说:“既然你认为你聪明,你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

“我想我是知道的。”我说。

“别忘了,我是你合伙人。”她提醒我。

“我认为我们的朋友,陶克栋先生,有麻烦了。”

“他?你说他有麻烦了?”白莎问。

“是的。”

我说:“他希望我们能救他出来。”

“他说是他女儿。”

“我听到他说什么了。”

“你不认为这是他女儿?”她怀疑地问。

“我们这样说,”我说:“我认为她不是他的女儿。”

“那么她是什么人呢?”

“他的情人。”

“但是她是董宣乃的情妇。”

“是如此说的。”

“那董宣乃又是什么人呢?”白莎问。

“董宣乃可能就是我们的客户,”我说:“也就是陶克栋。”

白莎像触电样跳了一下:“这种案子我们不要。”

“哪一种?”

“你暗示的那一种。”

“我对案子什么也没有暗示。”我说:“只是对客户而已。”

白莎摇她的头。

我对爱茜说:“把这些钱拿出去交给会计。叫他开户,存款人是丹佛的陶克栋。”

白莎贪婪的小眼,集中焦点在这堆钱上。

“他奶奶的,”她说。

她把自己自椅子上撑起。“这是你的孩子,”她宣布:“该由你来换尿片。”

她走出我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