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行政司法长官的小车转向路边时,比尔·彭伯顿问:“是这个房子吗?”

“正是,”弗利回答说,“不过别停在这儿,继续往前开到车道上去。我的车库正在扩建,承包人把东西乱七八糟地堆放在这里。他们下午就完工,这样我就不必为这些东西头疼了。这些东西真讨厌。”

“我们先跟谁谈?”彭伯顿问。

“你自己定吧,”弗利严肃地说,“不过我认为你跟我夫人谈完之后,就没必要再找其他的证人了。”

“不,”彭伯顿说,“所有的人都要见,先见那个中国厨师怎么样?他在家吗?”

“当然可以,”弗利回答说,“沿着车道继续开,我们把他叫到他自己的房间去,你也许想看看他睡觉的地方。他就住在车库上面。”

“你在扩建那间房子?”

“是扩建车库,不是扩建那间房子,”弗利说,“车库只有一层,厨师的房子在车库的顶上。”

“司机住哪儿?”彭伯顿问。

“这个地方本来就是给司机住的,”弗利说,“但我没有雇司机,需要坐车时我都是自己开车。”

“那么我们就先和那个中国厨师谈谈。梅森,你看怎么样?”彭伯顿问道。

“怎么都行,”梅森说,“只是希望你走之前跟我的当事人也谈一谈。”

“哦,没问题。弗利,那边那个就是卡特赖特的住宅吗?”

“是的,就是北面的那套房子。”

汽车沿车道缓缓滑行,然后在一座建筑物前面停下来。正在建筑物前面干活的人们突然拼命劳动,好像是想给房主留下一个好印象,以免房主抱怨他们干活拖拖拉拉。

“就从这儿上去,”弗利说,“我去叫阿王。”

彭伯顿走上一段台阶,这段台阶紧靠建筑物混凝土浇制的那一边。他突然停下脚步,因为他听见“砰”的关门声,还听见一个女人说:“噢,弗利先生,我必须马上见你。我们遇上麻烦啦……”

那女人看见官员的汽车后,突然压低声音,后面说了些什么就听不见了。

比尔·彭伯顿犹豫片刻,然后转身朝屋后走去。

“弗利,是那条狗惹事了吗?”彭伯顿问。

“我不知道。”弗利说。

一位身着便服,带着围裙,右手和胳膊缠着绷带的年轻女人疾步走向弗利。

她大约有二十七八岁,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脸上没有化妆,给人的印象是精明强干、相貌平平。然而只要她略施粉黛,换一身衣服,做上卷发,肯定会是一个大美人。

比尔·彭伯顿眯着眼睛看着她。

“这是我的管家。”弗利介绍说。

“哦。”彭伯顿意味深长地说。

弗利转过身,想说什么又止住了。等那女人走近方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王子咬了我一口,”她说,“它病了。”

“怎么会病了?”

“我不知道,不过我看可能是中毒了。它的行为很古怪。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如果它患了急病就把盐放在它的舌根上,所以我抓了一把盐往那儿放,结果被它咬了一口。”

弗利看着那只缠着绷带的手,问:

“严重吗?”

“没事。我想不严重。”

“它现在哪儿?”

“放进去的盐见效后,我就把它关在你的卧室里了。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说的中毒是怎么回事。”

“它现在好点了吗?”

“好像好啦。”

“它发作时抽搐吗?”

“不抽,躺在那儿哆嗦。我逗了它一两次,它呆头呆脑的好像没兴趣。”

弗利点点头,转向彭伯顿说:

“本顿女士,这是代理行政司法长官彭伯顿先生。这位是佩里·梅森律师。这两位先生正在对邻居的控告进行调查。”

“邻居的控告?”本顿女士倒退一步,睁大一双惊奇的眼睛问道。

“是的。控告我们在这儿养了一个讨厌的东西。”

“什么东西?”她追问道。

“狗。”弗利说,“他断定……”

“且慢,让我来跟她谈。”彭伯顿说。

这位年轻女人先瞅了彭伯顿,然后又看了看弗利。弗利点头表示同意。

彭伯顿问:“这条叫王子的狗是条警犬吗?”

“是的,先生。”

“它住在这屋里?”

“当然,先生。它是弗利的狗。”

“它在这儿多久啦?”

“大约一年。”

“这段时间狗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吗?”

“是的,先生。”

“那么,它开始嚎叫有多长时间了?”

“嚎叫?没有,先生。昨天一个小贩到这门前来时它叫过一次,但它从没有嚎叫过。”

“夜里呢?它在夜里嚎叫过吗?”

“没有,先生。”

“叫过吗?”

“没有,先生。”

“你敢肯定吗?”

“当然敢。”

“这狗的行为很奇怪吗?”

她说:“它看着我就像中毒了一样,我试着给它嘴里放了些盐。弗利先生曾教我这么做。也许我不该这么做,也许它是在抽搐。但……”

“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彭伯顿说,“我是问这条狗除中毒外,有没有其他反常症状?”

“没有,先生。”

彭伯顿转身问梅森:

“你的当事人有没有可能给狗下毒?”

“根本不可能。”梅森十分肯定地说。

“请你明白,”弗利急忙说,“我不是在指控卡特赖特先生,我并不认为他会给狗下毒——但他确实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年轻女人十分肯定地说:“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中了毒,但我敢发誓,一定有人给它下了毒,它一直有病,直到我给它吃了盐才好转。”

“盐有什么作用?”彭伯顿问弗利。

“盐是一种特效催吐剂。”

彭伯顿回过头来看着那个年轻女人,问:

“你愿意发誓说那狗从未嚎叫过吗?”

“当然愿意。”

“如果它嚎叫,你能听到吗?”

“能。”

“你睡在哪儿?睡在这屋子里吗?”

“是的,睡在上面那层。”

“这家里还有谁?”

“厨师阿王,但他睡在外头车库上面。还有弗利夫人。”

弗利说:“长官,我认为你最好跟我夫人谈一谈,她可以告诉你……”

“对不起,”本顿女士说,“我本不想当着这两位先生的面告诉你这事,但我不得不告诉你,夫人现在不在家。”弗利用怀疑而惊异的目光注视着她,说:“不在家?天哪!她怎么能出去!她得了流感,正在恢复。”

“可是,她已经出去了。”本顿女士说。

“她是怎么走的?我的车都还在。”

“坐出租车。”

“天哪!”弗利说,“这女人会丢了自己的命!她身体正在恢复,怎么会想到出去呢?”

“我不知道,先生。”

“她说过要去哪儿吗?她是去购物?访友?还是干别的去了?她收到什么条子没有?有什么急事?得啦,说出来吧!不要故弄玄虚了。”

“她给你留了一张条子,先生。”

“一张条子?”

“对。”

“在哪儿?”

“楼上,她的房间里。她把条子留在梳妆台上并叮嘱我一定要让你看到这张条子。”

弗利凝眉注视着对方,突然严厉地说:

“你有事瞒着我。”

年轻的女管家低下头说:“她带走了一个小提箱。”

“一个小提箱?”弗利大声嚷道,“她是去医院吗?”

“我不知道。她没跟我说,只是留了张条子。”

弗利看着彭伯顿问道:

“我可以告辞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彭伯顿说,“去吧。”

弗利大步走进屋里。梅森察言观色地问本顿:

“弗利夫人离开之前,你和她有没有发生矛盾?”

年轻女人上前一步,轻蔑地注视着梅森,说:“我虽不了解你是什么人,但我知道我没有必要回答你这个荒谬的问题,一个卑鄙的暗示。”然后忿然转身向屋里走去。

彭伯顿冲着梅森嘿嘿一笑,扔掉烟头,说:

“她生你的气了。”

“这女人故意把自己打扮得丑模丑样,”梅森皱着眉头说,“但是她太年轻,不像个管家。很有可能在弗利夫人生病期间,某方面的情况有所发展,导致这位夫人突然不辞而别。”

“你不是在说别人的闲话吧?”彭伯顿问。

“不是,”梅森严肃地说,“我只不过是推测。”

“为什么要推测?”

“因为对于一个指控我的当事人是疯子的人,我必须让他随时作好战斗准备。”

后门开了,本顿小姐走出来说:

“对不起,我不该生气走开。您能原谅我吗?”

“不用说了,”彭伯顿说,“是我们不对。”然后看了看梅森。

梅森说:“我来这是为了了解情况,以便保证我的当事人能够获得公平的待遇。”

“不对,”彭伯顿说,“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调查那条狗是否叫过。”

梅森没有说话。

年轻女人领着他们通过后门来到一间厨房。一个身材矮小,系着围裙的中国人睁着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们。

“有什么事?”他问道。

“我们来调查那条狗……”梅森的话刚出口就被彭伯顿打断了。

“且慢,梅森,”他说,“让我来跟他说,我知道该怎样跟他打交道。”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阿王。”

“是这里的厨师?”

“是。”

“你知道有条狗吗?”

“知道。”

“听见狗叫了吗?听见狗在夜里嚎叫了吗?”

厨师摇摇头。

“狗没有叫?”彭伯顿问。

“没有叫。”厨师说。

彭伯顿耸耸肩,说:“行了,我们需要知道的就这些。梅森,现在你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吧。你的当事人只不过是个疯子。”

“要是让我来问,我不会像你那样问。”梅森说。

“行了吧,”彭伯顿说,“我知道怎样跟他们这些人打交道。”

本顿小姐说:“弗利先生希望你们在书房里等他。他一会儿就来。”

她打开厨房门,梅森和彭伯顿跟着她穿过餐具室、餐厅、卧室,然后向左拐走进一间书房。书房四周摆放着许多书,中间有一张长条桌,几把椅子,每把椅子旁边都有一个落地式台灯。还有几扇开得很高的窗子,窗帷很厚,只要拉下来就可将外面的光线遮得一丝不透。

本顿小姐说:“请你们先坐一……”

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克林顿·弗利站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张纸,怒目圆睁,情绪激动,面部肌肉都变了形。

“完啦,”他说,“一切都完啦,你们不必为那条狗操心了。”

彭伯顿自鸣得意地喷着雪茄烟,说:

“跟这位小姐和那位中国厨师一谈完,我没再考虑那条狗的事了。现在我们去见卡特赖特。”

弗利突然放声狂笑。听见这刺耳的笑声,彭伯顿取下嘴上的烟,疑惑不解地注视着他,问道:“出了什么事?”

弗利努力地控制住自己说:“我夫人跑了。她和另外一个男人私奔了。”

彭伯顿没有吱声,梅森两腿叉开,注视着弗利和年轻的女管家,然后又瞥了一眼彭伯顿。

“你们知道后一定会觉得很有趣,”弗利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沉重地说,“她所钟爱的对象,那个取代了我在她生活中位置的男人不是别人,就是住在我隔壁的那位绅士——令人尊敬的卡特赖特先生。他大吵大闹说那条狗嚎叫,其实是想把我引到警察局,以便实施他和我的妻子私奔的阴谋。”

梅森低声对彭伯顿说:“这表明那个人根本就没疯,他精得跟狐狸一样。”

弗利大步走进屋里,怒视着梅森。说:“得了吧,先生。算我有涵养才容你呆在这里。你最好闭上你的嘴。”

梅森双腿叉开,挺直胸膛,表情阴沉地注视着他说:“我是代表我的当事人才来这里的。你指控他是个疯子,还提供了证人。我来这儿就是为了保护我的当事人的利益。你少给我装腔作势。”

弗利像发狂似的,右手握拳,嘴都气歪了,嘴唇微微颤抖。

彭伯顿急忙上前一步,用安慰的口气说:“好啦,好啦,别发火。”

弗利正要给梅森的脸上来一拳头,听了彭伯顿的劝告,又极力控制住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梅森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

弗利慢慢转向彭伯顿,声音哽咽地说:“对那样的下流坯子,我们只能做一件事,给他下一份逮捕状。”

“我认为可以,”彭伯顿说,“但这得由地方检察官说了算,你怎么知道她是跟着他一起跑了?”

“这是她在这张条子里说的,”弗利说,“你看看吧。”他将条子塞到彭伯顿手里,突然转身走到书房的另一头,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支烟,咬了咬嘴唇,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绢,用力地擤了擤鼻子。

本顿小姐仍呆在房间里,她既没有告退,也没有做任何解释。有两次她用热切的目光长时间注视着弗利,可弗利是背对着她的。他站在窗前,心不在焉地凝视着窗外。

当彭伯顿打开条子时,梅森走过去从他背后看着那张条子。彭伯顿生怕梅森看见,急忙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梅森用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转过来,语气和蔼地说:“做个公平的人吧。”

彭伯顿无可奈何,只好和梅森一起看这张条子。条子是用墨水写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克林顿:

我是极不情愿地走出这一步。我知道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不喜欢惹人注目。我也在尽自己的努力减小对你的伤害,毕竟你待我一直都很好。我自己也认为我曾经爱过你,就在几天前我对这一点仍深信不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搞清楚了我们的邻居是怎样的一个人,一开始我很生气,或自以为很生气,因为他用望远镜监视我。我本应该告诉你,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让你知道。我渴望见到他,所以在你出去的时候就和他安排了一次会面。

克林顿,没有必要再掩饰了。我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我现在已不爱你了。当初只是一时着迷,时间长了感情就淡漠了。

你是个充满异性魅力的动物。你一见女人就色眼迷迷,如同蛾虫见到火一样。我知道这屋里发生的一切,但我不会责备你,因为我知道应该责备的不是你,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我知道自己已不再爱你。我认为自己从前也没有真正爱过你,只不过一时着了魔,被你对女人施展的魅力冲昏了头。克林顿,无论如何我也要跟他走了。

为了避免引起公众对你的注意,我没有告诉西尔马·本顿我去哪里。她只知道我提了个箱子走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告诉她我走亲戚去了。如果你不把这事张扬出去,请放心,我也不会。

从各方面讲,你待我一直很好。你满足了我的各种物质需要。但你惟一不能给我的是一个真正男人的爱,你也无法满足我灵魂的饥渴,而只有他才能满足。我和他走了,我知道我一定会过得很幸福。

请忘掉我吧。请相信我:

衷心祝福你的人,

伊夫林

梅森低声说:“她并没有提卡特赖特的名字。”

“是的,”彭伯顿说,“但她提到她的邻居。”

弗利突然从窗子前转过身来,悲痛的感觉顿然消失,他怒气冲冲,坚决果断地说:

“听着,我是个有钱人,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那个卑鄙的家伙送上法庭。他疯了,我夫人也疯了,他们俩都疯了!那个人破坏了我的家庭,他还指控我有罪。他欺骗我,陷害我,背叛我。老天在上,我一定要让他得到惩罚!我要你们把他带上法庭,控告他的一切罪状——告他违法,侵权,或是别的什么都行。不要省钱,不管花多少钱都由我来付。”

“好吧,”彭伯顿说着将信叠好还给弗利,“我回去写份报告。你最好跟着一块去跟多克斯谈谈,他可以给你想出几条起诉这个人的罪状。如果你愿意多花点钱,还可以雇个私人侦探。”

“这儿有没有电话我用一下?”梅森问。

弗利冷冰冰地看着他,怒不可遏地说:“你可以用这个电话,不过用完后请你给我出去!”

“谢谢你的邀请,”梅森平静地说,“不管怎样,我还是得先用一下这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