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艇惨案
办公室里的每件东西都寒酸破败,包括老彼德·奥德维本人。他瘦小枯干,弯腰驼背,面色苍白如死尸,鹰钩鼻,皮肤粗糙如羊皮纸,眼中露出贪婪狡猾的神色。就连屋子也是一样惨,连窗帘都没有,窗台上积满灰尘;墙壁上油漆斑驳,一件装饰品都没有;地毯也是破旧不堪,底下的粗木头都显露出来。彼德·奥德维坐在一座老式拉盖书桌前的转椅上,而他的秘书沃波尔,坐在对面一张放着打字机的破旧桌子前。沃波尔穿着几乎和他老板一样寒酸,只是年轻多了。
彼德·奥德维在金融界中是个出名的放高利贷的人,手中随时有成百万的款项供人借贷。人们一方面称赞他有准确敏锐的判断力,另一方面也不齿他强取豪夺的手段。一次股市大跌,就连美国的头号富翁约翰·莫顿先生也不得不猫在彼德·奥德维破旧的办公室里,等了好几个钟头,向他求借几百万现金,以解燃眉之急。彼德·奥德维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敲竹杠的大好机会,不但要求价值相当于贷款金额五倍的物品作抵押,而且还要对方付出惊人的高利息。
现在两人收拾停当,准备好开始一天的工作。彼德·奥德维先看了两三封打开后放在桌上的信,然后拿起一张白色的卡片,上面只有用铅笔潦草写就的五个字:
一百万美元!
通常像这种字句只会让他干枯的嘴唇咧开,微笑一下,有如一块精致的点心滚过舌头一样愉快;可是现在他只是呆呆地瞪着,好像无法理解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最后,他转身面对秘书沃波尔。“这是什么东西?”他愠怒地说,声音干枯刺耳。“我不知道,”秘书回答,“我在今天早上的邮件中看到的,指明寄给你。”彼德·奥德维把卡片撕碎,丢进桌旁的旧废纸篓里,回到他那天生的、最擅长的赚钱事务上。第二天早上,同样的卡片又送过来了,上面也是同样的五个字:
一百万美元!
愤怒的百万富翁把椅子转了一圈,冲到沃波尔面前,后者用不解的目光看着他。
“和昨天的信一样,用同一种方式寄来的,先生,”衣衫褴褛的小个子秘书迟疑地说,“放在一个空白的信封里。信封还留着,如果你想看的话。”
“把它撕碎!”彼德·奥德维厉声说。整张卡片连同信封都被撕成碎片,丢进纸篓里。彼德·奥德维呆呆地坐着,失神地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慢慢地,天空变成了怒潮汹涌的大海,巨大的海浪朝一艘窄小的救生艇压下来,艇上趴着三个人。他看到脆弱的救生艇被巨浪卷起,升到令人眩晕的巨浪尖端;下一瞬间,救生艇又被压至令人窒息的浪底,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救生艇似乎已被海浪激起的层层泡沫所淹没。彼德·奥德维颤抖了一下,闭上双眼。
第三天早上,同样的卡片,就像个不祥的预兆似的,又出现了:
一百万美元!
彼德·奥德维咆哮着暴跳如雷,神经质地用鸡爪般的手指翻转着那张白色卡片。沃波尔吓了一跳,也站起身来,好像狗受到威胁时防御性地露出自己的黄牙,警惕地盯着他的老板。
“打电话给布莱克公司,”老先生命令,“让他们立刻派一个私家侦探过来。”应召而来的是一位面貌和蔼、神态懒散的年轻人,名叫弗莱格森。他用怀疑的眼光扫了那张松松散散的椅子一眼,小心地坐下来。“找出送这封信的家伙,不管是男是女。”
彼德·奥德维将卡片连同信封一起掷到桌子上。弗莱格森拿起来,慢吞吞地仔细检查。从笔迹上看,写信的显然是个男人,大概也没受过什么教育。信封上的邮戳表明是前一天晚上从贝克湾寄出的。信封和信纸都没有任何特征。
“一百万美元!”弗莱格森念着,“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百万富翁回答。
“你猜是什么意思?”
“我猜不出,除非是有人恶作剧,或是想勒索。我已经收到三封了,就在过去的三天里,每天早上一封。”
弗莱格森再次慢吞吞地将卡片放回信封里,然后把信封放到自己的口袋中。接着他不经意地望了沃波尔一眼。沃波尔正紧张地看着两人谈话,发现弗莱格森在注意他,赶紧把视线移开,继续忙自己的事。
“你能想出大概是什么人送来的吗?”弗莱格森问彼德·奥德维,可眼睛仍然不时往沃波尔的方向望去。“不知道。”彼德·奥德维回答得斩钉截铁,但有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犹豫。“为什么,”探员面对着彼德·奥德维,好奇地说,“为什么你认为可能是勒索?是不是有什么人知道你过去的什么问题……”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抽搐了几下,沉默不语。接着他贪婪的眼睛再次冒出火花,手指紧紧抓住椅子上的扶手。“勒索者不一定要有什么理由,”他突然暴怒起来,“那些信一定有什么意图,找出是谁送来的。”
弗莱格森站了起来,掏出手套。
“找出来之后呢?”他问。
“找出来就行了,”他简慢地说,“找出这个家伙,告诉我。”
“你的意思是不去管这个家伙的动机如何,你只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狂风暴雨冲击着广阔的海面,巨大的海浪上下起伏,有只狭小的救生艇在波涛中苦苦挣扎,艇上有三个人趴着……
第四天早上,自从彼德·奥德维一走入办公室,沃波尔狡猾的眼睛就一直紧跟在老板的背后。彼德·奥德维显然非常惶恐不安,苍白的嘴唇紧闭着。他的举动有点儿迟疑,似乎是害怕查看今早的邮件似的。还好没看到第四封恐吓信。沃波尔听到老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早上十点钟,一封电报来了。彼德·奥德维打开一看:
一百万美元!
三小时后,当他在餐馆里坐在他固定的座位上进餐时,他拿起餐巾,一张白色卡片掉了出来:
一百万美元!
两小时后,一个孩童吹着口哨走进办公室,将一封信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他知道里面写的是:
一百万美元!
晚上八点,彼德·奥德维在自己破旧的公寓中,家里只有一位仆人。
这时电话铃响了。“干什么?”他粗鲁地问。
“一百万美元。”电话里的声音缓慢、清楚。
“你是谁?”
“一百万美元。”这次的声音较为模糊,有如回音似的。
弗莱格森再次被召唤。他走入装饰简陋的房间,看到老百万富翁缩在摇椅上发抖,好像被什么致命的恐惧笼罩着。彼德·奥德维结结巴巴地将整日的经过说给年轻人听。弗莱格森静静地听着,一言未发。
等彼德说完,他便扭头走了。第二天是星期天,弗莱格森一大早就过来。他看到老人坐在沙发上,形容枯槁,疲惫不堪,只有眼睛里闪着急切的光芒。“没有什么明确的结果,”年轻的侦探开门见山地汇报,“我们连那个家伙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可是那份电报……一定是有人发出的,”彼德·奥德维哑声问,“还有那个男孩送来的信……”
“那份电报放在一个信封中,信封内有必要的指示和需用的款项,塞入剑桥附近的电报局柜台里,”侦探耐心地对他解释,“那是周五晚上的事,电报在周六早上送到你手上。那个送信的男孩是个街上的顽童,有人给他几块钱让他送这封信到你办公室去,他早就忘了是谁让他做的了。你昨晚接到的电话是从布鲁克街附近的公用电话打来的,成百上千的过路人都有可能使用那部电话。”
第二天早上,彼德·奥德维没有到办公室去,这是数年来的头一次。他只送了一张字条给他的秘书:“今晚八时,将办公室中的重要信件送到我的公寓来。来时顺便帮我买一把上好的左轮手枪和子弹。”
在这一天中,彼德·奥德维两次召来他的家庭医生安德森大夫。
头一次只是有点儿头晕,但下午那次,彼德·奥德维可是完全昏过去了。安德森大夫迅速诊断出问题所在。
“神经紧张,”他说,“工作过度,没得到休息。”
“可是,大夫,我没有时间休息!”老百万富翁咕哝着,“我的那些事业需要……”
“时间!”安德森大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你已经七十岁了,也有了超过五千万美元的身家。你该做的是,如果你还想享受你的财富的话,去好好地度一次假,最好是一次长长的邮轮旅行,环球旅行更好。”
“不,不,不!”彼德·奥德维几乎是在哀号。他那邪恶的脸色,从暗淡转为灰白,极度的恐怖感攫住了他……狂风暴雨冲击着广阔的海面,巨大的海浪上下起伏,有只狭小的救生艇在波涛中苦苦挣扎,艇上有三个人趴着……
“不,不,不!”他喃喃地说,鸡爪似的手指死命地攥住安德森大夫的胳膊,“我害怕,我害怕!”
当天晚上,一颗子弹终于切断了连接着利欲熏心的心灵与干枯的躯体之间的细线。沃波尔准时在八点钟到达,他直接走进彼德·奥德维的起居室。约一个钟头后,老百万富翁的仆人罗宾逊太太,开门让弗兰克林·平格里先生进来,他是位知名的会计师。他进入走廊时,突然一声震天的枪声把他吓了一跳。枪声好像是从老百万富翁的起居室传来的。
平格里先生和罗宾逊太太一起跑进起居室。彼德·奥德维仍然靠坐在沙发上,但已经死了。一颗子弹穿过他的心脏。他的头向后仰,嘴巴张开,右手垂在身侧。他的秘书沃波尔,右手握着一把仍在冒烟的左轮手枪,俯身望着死者。其他两人走入房内时,沃波尔并没转过身来,仍然呆呆地俯身望着死者。平格里先生走上前去,将沃波尔手上的枪拿走。
在此,我将摘录一段弗雷德里克·沃波尔被控谋杀百万富翁老板时的自辩书。他说:
我今年四十八岁,为彼德·奥德维先生工作已经有二十二年了。我的薪水是每周八元。谋杀案发生当晚,我遵照彼德·奥德维先生的手令(手令已呈堂)到公寓来。我也按照他的吩咐买了一把左轮手枪带给他。他将手枪装上子弹,塞在他坐的沙发垫子下。他对我口述了四封信件,正要开始第五封时,我忽然听到背后的门打开的声音。因为并没有听到大门的门铃响过,所以我以为是罗宾逊太太进来了。
彼德·奥德维先生停止口述,我抬头望着他,看到他正瞪着门口,他看起来很惊慌。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男人走进来。这个人年纪相当大,留着白胡须和一头白发,面色红润,像个在海上工作的人。
“你是谁?”奥德维先生问。“你知道我是谁,”那个人回答,“咱们以前一起在船上待过很长时间。”(或者是艇上,此处犯人听得不真切。)“我从未见过你,”奥德维先生说,“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我来领取报酬。”那人说。
“什么报酬?”奥德维先生问。
“一百万美元!”那人说。两人没再交谈。奥德维先生举起手枪,朝那人开枪。对方很可能也同时还击了一枪,因为奥德维先生向后一仰就死了。那个人逃走不见了。我跑到奥德维先生身边,捡起他掉下的手枪。这时,平格里先生和罗宾逊太太跑进屋里……
彼德·奥德维留下遗嘱,他赠给“忠心服侍”他的秘书沃波尔一百万元。沃波尔极力否认知晓这份遗嘱的存在,他当即被以谋杀罪关进监狱。在正式审判中,地方检察官做结论时,指出他谋杀雇主的动机就是要尽早得到那一百万元的现金。平格里先生和仆人罗宾逊太太在枪响后立刻进入起居室,两人都没看到任何人出来,现场并没有其他出路,而且他们只听到一声枪响,屋里只有彼德·奥德维的心脏部位中了一枪。杀死彼德·奥德维的子弹,根据专家的检查,和沃波尔购买的手枪中余下的子弹是同一个制造商,口径也一样。陪审团只花了二十分钟就完成了判决,裁定谋杀罪名成立。沃波尔被判处死刑。
沃波尔的死刑执行前五天,一位名叫哈钦森·哈奇的记者,带着一堆报纸,闯入凡杜森教授的实验室。凡杜森教授是位逻辑学家、天才分析家,也就是著名的思考机器。两人虽然外表、内在都非常不相称,但却是老朋友了。一方面,这位举世闻名的科学大师,是个子矮小、面容丑陋,喜欢离群索居的人;另一方面,年轻的记者身体健壮,爱多管闲事,精力充沛,喜欢追根究底。
思考机器蜷缩在一张大椅子中,足足有两个钟头,专心致志地看着哈奇带来的有关谋杀案的报道。看完之后,他将大脑袋往后倾靠在椅背上,斜视的眼睛往上翻,良久,只是瞪着空中。
“为什么,”最后他总算开口了,“你认为他是无辜的?”
“其实我并不确定,”哈奇回答。“不过最近沃波尔的案子再度引起公众的兴趣,主要是因为州长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我带来了一份副本。”
思考机器读着:
你就要将一位无辜的人处死了。沃波尔在法庭上讲的都是事实。他并没杀死彼德·奥德维。我为了正当的理由杀死了他。
“当然,”记者解释,“信上并没有签名。可是三个笔迹专家检查过这封信之后,都认定和写‘一百万美元’卡片的是同一个人。值得注意的是,当初地方检察官并没将沃波尔的笔迹和那些卡片上的字比对过。”
“那么,”矮小的科学家问,“州长打算怎么办呢?”
“置之不理,”记者回答,“这只是他收到的上千封恶作剧信之一。”
“他知道那些笔迹专家的意见吗?”
“知道,我告诉他了。”
“州长,”思考机器批评道,“是个笨蛋。”接着,他说:“有时候,考虑一些不大可能的事也是挺有意思的。让我们假定沃波尔说的都是真的,然后再假定这封信上写的事也是真的,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哈奇看到思考机器秃圆的额头皱起蛛网般的纹路,修长的手指指尖相对,淡蓝色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如果,”哈奇指出,“沃波尔的辩护律师能在起居室中找到弹痕,或者任何血迹,那就可以证明沃波尔所说的彼德·奥德维的确开过枪,那么——”
“如果沃波尔说的是事实,”思考机器出神地继续说,没注意到他打断了哈奇的话,“我们就该相信有一个人,姑且称之为X先生,没有按门铃就进入了那栋公寓。因此,大门可能没有上锁,或者他从窗口进入,或者复制了一把钥匙。我们也该相信两把枪很可能几乎同时发射,所以听起来只有一声枪响。我们也该相信X先生有可能中了枪,或者弹痕被漏掉了。我们也该相信这位X先生就是从平格里先生和罗宾逊太太进来的那扇门出去的,所以他们两人不是没看见,就是在撒谎。”
“沃波尔就是因此才被判有罪,”哈奇说,“可是,我看不可能……”
“没有不可能的事,哈奇先生,”思考机器突然怒吼了一声,“别再说那种话。我最讨厌听到那句话。”
哈奇耸耸肩,不作声了。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科学家静坐不动,只是凝视着报纸上刊载的彼德·奥德维公寓的平面图。“总之,”最后他开口了,“只剩一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彼德·奥德维怕水怕得要死?”
记者不明所以地摇摇头。他对思考机器奇怪的问话方式已经习以为常了。“可能是个人的怪癖吧,”哈奇想了一下说,“有些人怕猫,有些人怕——”
“我要你到彼德·奥德维的公寓去,”思考机器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找找看自从奥德维先生死后,公寓里有没有什么被破坏的窗户。”
“你意思是说,你说的这位X先生,有可能是从……”记者开始说。
“还要找找起居室的门上或附近有没有挂幔帘。”
“好主意!”
“为了要找子弹的痕迹,彼德·奥德维的起居室一定已经被仔细地搜查过了,”科学家继续说,“所以我们得更深入一步搜寻。如果奥德维真的开过枪,最有可能是朝着X先生进来的方向,也就是朝着门的方向。如果X先生进入起居室后没有把门关上,那么子弹可能会射进走廊,甚至会嵌在走廊另一端的门上。”他指着报纸上的平面图解释,“第二扇门敞开通向后院,如果两扇门碰巧都开着……”
哈奇站起来,眼睛发亮。他明白了。以前从未有人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奥德维发射的子弹——如果他真的发射过的话——很可能射到了几百英尺外的地方。
“如果咱们能找到子弹的痕迹——”他兴奋地说。
“沃波尔就不会上电椅了。”
“如果找不到呢?”
“再朝别的方向找,”思考机器说,“我们要找一位受过伤的男人,六十岁左右,当过海员,没有胡须或留着染过色的短髭,这个人大概有进入奥德维公寓的钥匙,也写过信给州长。”
“那么,你相信,”哈奇问,“沃波尔是无辜的?”
“目前我什么都不信,”科学家怒气冲冲地顶回去,“如果事实上的确没有其他子弹的痕迹,他就可能有罪。我只是告诉你该找什么样的人。”
“可是……可是你怎么会对这个人知道得这样清楚?你知道他模样如何?”记者迷惑地问。
“我怎么会知道?”科学家乖张地重复问话,“我怎么会知道二加二等于四,不是有时候等于四,而是总是等于四?把各个部分加在一起就是了。逻辑,就是这个,逻辑,逻辑!”
当哈奇在仔细检查彼德·奥德维住的破旧公寓的墙壁时,思考机器打电话给已经当了彼德·奥德维私人医生有二十多年的安德森大夫。安德森大夫不知道彼德·奥德维为什么特别怕水,可是他告诉科学家,如果有兴趣知道的话,彼德·奥德维有个老同学,名叫约翰·佩奇,可以去问他。安德森曾应彼德·奥德维之请为约翰做过治疗。思考机器立刻去找这位约翰·佩奇,但没得到明确的答案。不过他得到了一些线索,随即赶往公立图书馆,花了几个钟头翻看旧报纸。
哈奇垂头丧气地回来向科学家报告了。“找不到,”他说,“一丝弹痕都没有。”
“有没有坏掉或者需要修理的窗户?”
“一扇也没有。”
“至少找到门帘了吧,应该挂在X先生进去的门附近。”思考机器果断地说。
“不错,那里的确挂着门帘。”
“既然如此,”思考机器抬起眯起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我们的水手一定是受伤了。”
“有位水手牵涉在内吗?”哈奇热切地问。
“我还不知道,”又是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可是如果有的话,他样子大概和我描述过的差不多。他名叫本·霍德比。不过,他还没到六十岁,只有五十八岁。”
记者惊奇得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这种逻辑推理可真是匪夷所思。思考机器不但描述出那个人的长相,说出那人的名字,连几岁都弄得清清楚楚。而记者先生,直至目前为止,尚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哈奇几乎要昏倒了,不停地用帽子给自己扇风。
“有点儿奇怪,是吗?”思考机器问,“这正好证明了逻辑推理的力量。只有在组成部分有误时,逻辑推理才会弄错方向。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点儿都没搞错。我相信,你应该能找到这位霍德比先生。你可以从海员工会登记处开始找。还有,别把他吓跑了。当然这个人也可能使用其他名字。”
为了要避免一个无辜的人被处死刑,接下来的两天里,哈奇狂热地到处去寻找这个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人。他甚至动员了数位同事来帮忙,两天之后,终于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完成了。
“我找到他了!”他在电话中得意地对思考机器说,“他住在位于北端的华纳旅社,用的名字是本杰明·古德。他没留胡子,头发和眉毛都染成黑色,而且他的左臂受伤了。”
“谢谢,”思考机器简洁地说,“去找罪案调查组的马洛里探员,让他明天中午到我这里来,对他说可能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去对州长说,沃波尔星期五不会被处死。”
马洛里探员应哈奇的要求按时来了,同时还带来满脑子的问题。
“这次是为了什么事?”他问。“今天下午五点整,有个人打算谋杀我,”科学家沉着地说,连眼皮都没抬起来,“我希望你的在场能避免这件事发生。”马洛里探员惊讶得忍不住大叫一声,现在他的好奇心可全被引发了。“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谋杀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把他抓起来?”
“他名叫本杰明·霍德比。”思考机器依次回答探员的问题,“因为我指控他犯了谋杀罪,所以他才想杀我。如果你现在就把他抓起来,他可能一句话也不说了。如果我告诉你他杀的是谁,你大概也不会相信。”
马洛里探员瞠目结舌,不知所云。“如果他下午五点才来杀你,”接着他问,“为什么让我中午就过来?”
“因为那个人可能认识你,如果他看见你,他很可能就不进来了。四点半时,你和哈奇要藏到隔壁房间去。霍德比进屋时,他会面朝我,我要你悄悄地躲在他身后。但是除非他威胁到我的安全,否则你必须按兵不动。如果必须动用手枪,一定要一枪致命。他是个非常危险的人。”
差两分钟五点,门铃响了,管家马莎让本杰明·霍德比进入实验室。这是个中年模样的人,体格健壮,古铜色的脸,目光敏锐。头发和眉毛都染成黑色,左臂无力地垂在体侧。他看到室中只有思考机器一人。
“我接到了你的信,先生,”他有礼貌地说,“如果你只是想用游艇,我可以帮你驾驶,可如果是大船,我的年纪已经太大了……”
“请坐下,”矮小的科学家殷勤地说,一面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下,“我想问你一两个问题。首先,”他的蓝眼珠望向天花板,双手十指指尖相触。“首先,你为什么要杀死彼德·奥德维?”
本杰明·霍德比吃了一惊,说不出话来,他全身僵直,古铜色的脸显出愤怒的样子,右拳紧紧握住,右臂现出一条条强壮的肌肉来。思考机器也许从未如此接近死亡。霍德比站立起来向思考机器逼近,他和思考机器之间的对比简直就是巨人和侏儒相对照一样。老虎就快要扑上去了。然后,和来时一样突然,霍德比面上的怒容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好奇、迷惑和茫然的表情。
接着,一声手枪保险打开的咔嗒声打破了寂静。霍德比慢慢地转过头,看到马洛里探员用奇怪的目光瞪着他,他把自己的左轮手枪拿出来,枪把朝前,递了过去。
依然没有人开口。思考机器的眼睛仍然看着天花板。
“是我杀死了彼德·奥德维,”最后,霍德比清晰地说,“为的是正义与公理。”
“出于同样的理由,你写信给州长,”思考机器评论道,“你的动机三十二年前就有了?”
“没错。”水手有点儿惊讶地说。
“在海上的一艘救生艇上?”
“是的。”
“有人在救生艇上被谋杀了?”
“没错。”
“彼德·奥德维唆使你,答应给你……”
“是的,一百万美元。”
“所以彼德·奥德维是第二个被你杀死的人?”
“没错。”
哈钦森·哈奇张开嘴贪婪地细听两人的对话。他终于救了沃波尔一条命。马洛里探员的脑子里则是一团杂乱。简直全是胡言乱语。这个人居然对该处死沃波尔的谋杀案认罪!思考机器莽撞的语气再度打断了他的思绪。
“坐下,霍德比先生,”思考机器说,“把在救生艇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讲清楚。”
本杰明·霍德比说了一段发生在海上的惨事。一段因为饥饿、口渴而痛苦挣扎、失去理智的往事——谋杀与贪婪,当死亡似乎无可避免时,金钱如何发挥出巨大的力量。故事发生在三十二年前,一艘从英国利物浦到美国波士顿的蒸汽船海神号上共有九十一名乘客和船员,在大海中,船被强风打翻而沉没了,最终所有人里只有九位获救。
霍德比继续讲:“天知道我们是怎么撑过那场连续几天的大风暴的。起初我乘的救生艇上共有十人,到第二天黄昏时,艇上剩下六人:一位妇女、一位儿童、四个男人。巨浪仍然向我们猛撞,第二天早上,又有一位乘客消失了。艇上的食物和饮用水本来就不充足,再加上要不停地和那些冲天巨浪搏斗,所以,也许那些被浪卷走的人,是得到了解脱吧。其实,真正在艇上支持到最后的只有两个人,就是彼德·奥德维和我。
“头五天的情况已经够惨了,每人只能分配到一小口食物和饮用水,根本没法睡觉,可是随后而来的日子更是有如身处地狱。五天过后,救生艇上还剩下五个人:彼德·奥德维、我、妇女、儿童和另一个男人。我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失去了知觉,等我醒过来时,艇上只有三人。我问奥德维妇女和儿童怎么了,他说那两个人在我睡着时被浪卷走了。
“‘那是件好事。’他说。
“‘为什么?’我问。
“‘要吃东西的嘴太多了,’他说。‘现在还是太多。’他指的是另一个男人。‘我算过我们剩下的食物和水,’他说,‘大概还够三个人维持三天,可是如果只剩下两个人呢,比方说,你和我?’他说。
“‘你是说把他丢下去?’我问。
“‘你是个水手,’他说,‘如果你走了,其他的人就别想活下去了。要知道,不晓得还有多久才能获救,我们很可能饿死或渴死。如果艇上只有咱们俩,那咱们获救的机会就大多了。我有数百万美元的财产,’他说,‘如果你愿意把那个家伙推下海,而咱们最终能获救,我会给你一百万美元!’我没吭声。
“‘如果艇上只剩下两人,’他继续说,‘咱们获救的机会就增加了三分之一。一百万美元!’他说,‘想想看,一百万美元!’
“经过多日来饥渴、失眠、极度紧张的煎熬,我想我一定是神智失常了,我想彼德·奥德维也是一样。不管我对彼德·奥德维的观感如何,也不管他答应要给我的钱,他的说法听起来挺有吸引力的。他是个懦夫,没有胆量自己动手,所以一个钟头后,当我把另一个人推到海里时,他就站在一旁看着。
“不知道又过了几天,我们终于被一艘渔船救起来了。我在救济院中住了几个月,出院之后,我去找彼德·奥德维要钱,他反而威胁要告发我犯了谋杀罪。我必定是把他纠缠得没辙了,因为过了一段时间,我被灌醉骗上了远洋商船,醒来时已经在公海上了。这一去就是三十年,直到最近才回来。我几乎把整件事都忘记了,可是有天我在报纸上看到彼德·奥德维的名字,所有的旧事全都涌上心头,所以我开始写那些字条,邮寄给他。他明白那些字条是什么意思,还派了一个私家侦探跟踪、对付我。我对他的憎恨比从前更深了,最后我想到他家里去,当面讨取那一百万元。我以为他会付钱给我,没想到屋里另有人和他在一起。我试着想跟他商量,他却举枪射我,我回射了一枪,把他杀死了。”
说完,屋里一片寂静。过了好一阵子,思考机器打破了沉默。
“你是用万能钥匙进入屋里的吗?”
“是的。”
“你开枪之后,便往外走,可是听到平格里先生和罗宾逊太太跑过来的声音,就躲在了门帘后面,对吗?”
“没错。”
哈奇这才明白为什么思考机器让他确定有无门帘,在当时的混乱情况下,平格里先生和罗宾逊太太很可能没注意到杀死彼德·奥德维的人就躲在门帘后。
“我想,”思考机器说,“这就是全部详情了。我希望你明白,马洛里探员,这段自白应该尽快让州长知道,不然就不能救沃波尔一命了。”他扭过头对霍德比说:“你不愿意一个无辜的人为了这场罪案而被处死吧?”
“当然不愿意,”霍德比回答,“这也正是我写信给州长的原因。审判时我也在场,所以我知道沃波尔说的是实话。”他面对马洛里探员说:“我会对我做的事负全部责任。”
“我想大概没那么糟,”思考机器指出,“你并不是特意到彼德·奥德维的家里去杀他,只是去讨你认为他欠你的钱。他对你开枪,你还击射中了他。尽管你的行为不能当做自卫,但绝不是预谋杀人。”
马洛里探员似乎刚从纠结纷乱的情况中解脱出来一样,长啸一声。
他迅速带霍德比去了州长办公室。一小时后,惊讶万分的沃波尔从死刑囚室中被释放出来。他自由了。
哈奇留在实验室中,尚有很多疑点要问思考机器。“逻辑,逻辑推理,哈奇先生,”思考机器用他惯用的恼人语气说,“一开始,我们假设沃波尔说的是实话,我们也知道彼德·奥德维怕水。沃波尔提到来人说两人在海上相识,以及来人好像是个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把这些线索像算式一样累加起来,你总该有个模糊的因果关系概念了,不是吗?彼德·奥德维之所以怕水,是因为在水上发生过什么不幸的事,而他牵涉在内。当然这只是暂时的推测。沃波尔说闯入者有着一头白发和飘扬的白胡须。这是一种相当常见的伪装手法,就是将外表打扮得与自己截然不同。因此,我就走到另一个极端去猜测霍德比的样子,我说他没有胡子或者有修剪齐整的短髭,再加上一头染过的黑发。既然在屋里找不到子弹壳,记得我们曾假设沃波尔说的是实话,因此被彼德·奥德维射中的闯入者一定是把子弹也带走了。据此,我们可以总结出有个受伤的水手,而水手,通常喜欢住在海员公寓。”
“可是,”记者结结巴巴地说,“可是你怎么会知道霍德比这个名字……以及他的年纪?”
“我是在找彼德·奥德维为什么会怕水时发现的,”思考机器回答,“通过安德森大夫的介绍,我找到奥德维的一位老朋友,约翰·佩奇,他对我说,三十二年前,彼德·奥德维曾经历过一次海难并获救,当时他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我就去了图书馆,在旧报纸中寻找。果然找到当年失事沉没的船是海神号,当时和他一起被救的人名叫霍德比,年纪多大等等资料。等到你找到他的住处后,我写了一封信给他,说我想请人管理一艘游艇,有人向我推荐了他,希望他能过来谈一谈。其他的你自己在场,就不用说了。”
“还有那些写着‘一百万美元’的卡片呢?”
“那些卡片其实和这起罪案没多大关系,”思考机器说,“霍德比在写给州长的信中,承认自己杀了彼德·奥德维。我就猜这一百万美元很可能是彼德·奥德维答应送给他的钱。可是当时在救生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说完,这位世界闻名的科学家站起身来,“现在,你该回去干活,我也该工作了。”
哈奇开始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转回头。“为什么,”他问着,“你急着想知道彼德·奥德维家的窗户有没有需要替换或修补的?”
“因为,”科学家连头都懒得抬起来,“彼德·奥德维射出的子弹可能会打到窗框上,如果子弹卡在窗框上,那么那位未知的X先生可能没受伤。”
根据本杰明·霍德比的自白书,他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可是三个月后,经过精神科医生的诊断,他被改送到精神病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