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令人好奇的历史
这一整个星期,我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我不远万里追踪着沃尔夫去佛罗里达,又灰溜溜地回来。罚金,电话费,火车票,飞机票,我的银行账户已经彻底空了。而现在,就在我正准备躺倒休息的时候,她就像从瓶子里飞出的神灵一样,突然出现了。
我坐在那好一会儿,不敢转脸,生怕那只是马里尼制造出来的一个魔术幻影。这时,马里尼站了起来,他说话了。
“你说你能提供……”
他的声音仿佛一个人在悬崖边忽然被石头绊倒,坠了下去一样。一个吃惊的微弱的回声从谷底传来:“你的头发怎么了?”
我偷偷转脸看了一眼,以为会看到什么奇怪的事。如果我看到的全是幻象,那这幻象也绝对够逼真了。
凯瑟琳没有戴帽子,但是没发现她的头发有任何问题。看起来就像平常一样,她的金发卷曲在脖子上。她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外衣,正好跟她眼睛的颜色相配,肩膀上则披着一件小小的皮毛夹克。她平时也穿着这些衣服,但是今天看起来,她的穿着很粗心大意。
她向我点了点头,浅浅地微笑着说:“你好啊,罗斯。”
我的情绪本来像是火上烤着的温度计一样,水银条急剧上升。但是她完全不带感情的、如同猎户座暗星云一般冰冷的声音,让我狠狠地跌落下来。
我还没能张嘴说话,她就回答了马里尼的问题:“我把头发弄成这样你不喜欢吗?”
“喜欢,”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跌跌撞撞,“这个发型我更喜欢,特别是金色的颜色。但我可不能雇佣一个换造型比闪电还快的艺术家。你能不能变回原来的造型?我没办法为频繁改变造型的你特别订制新的服装和布景。”
在这整个对话面前,我好像是一个火星人。他们好像是在用梵语讲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道,“你以为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她的头发一直是金黄色的啊。”
“上个星期就不是,”马里尼说,他的眼里写满怀疑,“那时候还是深黑色。很显然,你们两个人互相认识?”
我点了点头:“是的。但之后发生了许多事。凯瑟琳,整个一星期你都跟着马里尼在这排练?”
马里尼回答了这个问题:“她是剧组的员工。在第一次演出中,她被锯成了两半。第二场,她被活埋,然后奇迹般地及时出现,并唱着‘爱之计’的歌。而且,身为一个广告经理,我希望你见见羔羊小姐——”
“什么小姐?”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羔羊,”马里尼满副愁容地看着我,“羔——羊。你以为她是谁啊?”
“我当然知道她是谁。她是沃尔夫家族的——”
“就是那个披着羊皮的家族,”凯瑟琳打断了我的话,继续跟马里尼聊着,故意忽视我,“那时我戴着假发,伪装成侦探。”
“哦,我明白了,”马里尼眨了眨眼睛,好像没听见我在说什么,“侦探啊。你在逃避什么吗?”
“逃避我的家庭。我和我爸爸吵架了,我打算再也不踏进他的家门,至少在他冷静下来之前,决不回去。上一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他雇了一帮私家侦探。我担心他们正盯着各家剧院排查呢。”
慢慢地,马里尼好像渐渐搞明白了。“沃尔夫,凯瑟琳·沃尔夫,”他说道,然后好奇地看着我,“如果她就是凯瑟琳·沃尔夫,那你这些天一直在干吗呢,罗斯?”
马里尼知道我跟凯瑟琳约会的次数比跟其他所有金发女郎加起来的次数都多,但他从未遇见过她,也不知道她是沃尔夫家的女儿。
“我在度假,”我说,“七天的罗宾汉猪圈游。凯瑟琳,我有一两件事想跟你——”
但是她不给我任何机会。“马里尼,”她迅速抢走发言权,“你难道不想听听我提到的天使吗?”
“是啊,”他说,“我要听听的。”他被我若有所指的隐喻回答给弄糊涂了,也弄不清楚凯瑟琳为什么是这样的态度。“坐下,”他挥了挥手,示意她随便选个位置坐下。
我也给弄糊涂了。我现在知道了如果她整个星期都待在纽约,那么那封电报就不可能是她发的。但是直到现在,她的表现跟电报里提到的一模一样。我彻底搞糊涂了。我看起来甚至连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根本找不到跟她谈的机会。
马里尼背靠着第三排的座位,脚跷在第二排椅子上,面向凯瑟琳。“沃尔夫,”他满腹狐疑地说,“这就是那个天使投资人的名字?”
凯瑟琳点了点头:“就是我爸爸。他现在正陷在麻烦事里。你是唯一一个能帮上他的人。而如果你——”
马里尼不大相信地微笑着。“等一下,”他打断了她的话,“你父亲真的说过他会把钱投在我的戏上?”
“呃,没有。他没有说。但是——”
“我很遗憾,”马里尼想着自己的账本,失望地说,“杜德利·T.沃尔夫每一次听到我的名字,就会像他自己生产的火药那样,猛烈地爆炸。我曾见过有人被他的雷暴吓得躲起来。而现在你——”
马里尼没有说下去。他看起来若有所思。“麻烦?”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什么样的麻烦?”
凯瑟琳犹豫地点了支烟,紧张地吸了两口,神情恍惚。她脸上一贯挂着的快乐的微笑,已经不复存在了。
“是——是……”她停了下来,好像自己站在一个只喷冷水的淋浴喷头前。然后忽然地,她控制住了呼吸的节奏,一口气说了出来,“嗯,是鬼。”
剧场里鸦雀无声。
“鬼,”马里尼不确定地重复着这个词,“羔羊。恶狼。天使。侦探。还有鬼。你看,我有点跟不上节奏了,但是,你还是继续说下去吧。”
“我知道你们听了会有什么感觉,”凯瑟琳说,“但我确实是认真的。爸爸和弗兰西斯·高尔特终于得到他们想要的了——但他们却无法承受。”凯瑟琳的语速忽然变快,都不需要换气的,“马里尼,你一定要帮帮忙啊。你是美国科学家心灵学调查委员会的主席。你说你能用魔术的手法再现任何巫术现象。另外一个对这些东西懂得那么多的人就是弗兰西斯·高尔特,而他……”
她不确定地皱着眉头。
“他已经承认那是真的鬼了?”马里尼问。
“尚未,”她慢慢地说,“目前尚未。他还在调查。但我怀疑他会承认的。我爸把他逼得太紧,而如果高尔特……”她的声音又小了下去,而双手则在紧张地摆弄着自己的钱包。
“这听起来不像是杜德利·沃尔夫的做事方式。”马里尼评论道。
“我知道。因此我敢断定这件事背后肯定有着我所不知道的秘密。我爸爸知道并害怕一些事,但他不愿意承认。有时候我真是一点也不明白。我想那东西肯定把他吓得不轻。而他担心的事,可能会发生。”
“可能会发生什么事?”马里尼重复了她的话,“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但我爸爸知道,而且他很害怕——是发自内心的害怕。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我——我们该做点什么,”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压力和紧张感。接着,她瞥了我一眼,继续说道,“爸爸有时候就是个恐怖分子。但是——我出生的时候,妈妈去世了。我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而且——我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化成碎片。他总是非常自信,对自己很有把握。而他还在尝试着——但情况已经不同了。他现在更加神经质了,精神也更紧张了。我让他去见见哈格德医生。但是他拒绝了。他一直都想证明鬼是真实存在的,而现在,看起来鬼真的存在了,他又害怕得不得了。”
马里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沃尔夫夫人怎么想?她也认同鬼的真实性吗?”
凯瑟琳顿了一下,并未回答这个问题。接着她说:“你知道她在跟我爸结婚之前是干什么的吗?”
马里尼点了点头:“所以我才问你这个问题。”
“我猜她肯定认同鬼的存在,对吧?”
“也许吧。但你真的不知道吗?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凯瑟琳皱了皱眉头:“安妮和我可不是闺中密友。她——”
“抱歉打断一下,凯瑟琳,”我说道,“我有点跟不上你们的思路。她在跟你父亲结婚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那时候,她是个灵媒,”马里尼回答,“一九三五年的时候,她在这个心灵学灵魂学圈子里算是小有名气。她的特长就是制造精神灯光进行显形。一篇高尔特署名的登在《精神研究期刊》上的文章介绍了她,而这期刊杂志社的幕后老板则是沃尔夫。一年之后,杜德利·沃尔夫便跟她结婚了。”马里尼看了看凯瑟琳,“高尔特曾经跟我说过,几个月后,她的灵力就开始减弱,到最后完全消失。是不是?”
“是啊,她已经很久都没做这种灵媒做的事了。”
“但是你怀疑她跟现在的这些事有关联?”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你看,她跟爸爸一样都怕得要死。当我们那天早上看到鬼的时候,她直接就晕过去了。”
“哦,你们都看到了?”
凯瑟琳看着空旷的舞台,以及舞台上方投射下来的光柱。她苍白的脸上反射着白色的灯光,看起来好像很疲倦。然后,她又接着说了下去。
“是啊,那天早晨——在那个大厅里。我们都在那儿,爸爸,安妮,唐宁——”
马里尼喊停:“等等。这一切都发生在哪儿?到底是哪栋房子闹鬼?”
“我们家的房子,在玛莫罗奈克。我打了个长途电话告诉我爸大厅的花瓶离奇地翻倒打碎了,而当时,我和菲利普离那花瓶至少有十英尺远,房间里也没有其他人了。他和安妮急忙乘飞机从迈阿密赶回来,昨晚刚到家。我是亲眼目击了花瓶倒下的全过程,那看起来就像是有人推了一下花瓶——某个我们看不见的人推的。然后——”
“沃尔夫小姐,”马里尼打断了她,“求求你。你讲的我实在听不懂。菲利普是谁?我们还是从头开始慢慢讲吧。你和你父亲是什么时候吵架的?你又是什么时候离家出走的?”
“星期天早晨,是上周的事了。我爸突然决定全家去迈阿密,他根本不给我们争辩的机会,就下达了这个命令。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仆人已经把我的行李全部打包好了。于是我就抗议。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纽约。我知道你周一早晨要召集演员的,但我爸爸依然坚持己见。你们应该听说过他的固执。有的时候,我能搞定这状况,但这一次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我最后假装屈服,跟着他们到了机场。但就在飞机起飞之前,我设法溜了出来。”
“他有没有解释为何忽然决定去迈阿密?”
“我——”凯瑟琳看了我一眼,又望着地板说,“没有。他没说。”
“我知道为什么,”我说道,“他在躲我。对我们俩来说,玛莫罗奈克和纽约之间的二十五英里距离,实在太近了。而他不想我跟凯瑟琳见面。他居然这样做,而且还成功地把我骗了过去。我一直以为她也去了迈阿密,但是她没去。如果我早就知道他怕鬼,那我就会穿着纸糊的——”
“你,”马里尼说,“我以为你要说正事呢。你说的越多,我就越听不懂了。继续说吧,沃尔夫小姐。接下来怎么了?”
我正想开口跟凯瑟琳说话,但她抢了先。
“我在镇上有间公寓,”她说,“整个星期我都在这儿排练。然后,周日我找了个机会回去拿些我需要的衣服。我想菲利普不敢——他是我们家的管家——拦我。我进门的时候,他甚至连眉毛都没皱。他的情绪很低落。就是那时花瓶倒掉,跌成了碎片——就在我进门之后。那房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而且我也没发现任何丝线的痕迹。我检查过的。”
“房子里没有人?”马里尼问,“那些仆人去哪了?”
“星期天确实没人。只有菲利普在家,而女佣和厨子在周五就不见了,就在斯科特·道格拉斯失踪之后。他们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消失了。”
“在什么之后——”马里尼疑惑地摇着头,“你又跳过重要内容了。介绍一下,斯科特是谁?”
“我们家的船夫和杂役。自从上周三夜晚之后,就没人见过他了。船屋里他所有的私人衣物和其他用品都没有丢失,”凯瑟琳双眉紧锁,出神地看着舞台,“他就像你的魔术一样,简简单单地消失不见了。我——我讨厌这样。我害怕……”
“报警了吗?”
“尚未。星期五其他仆人消失了之后,菲利普打电话给我爸爸。他建议报警,但我爸爸不同意。菲利普不是个善茬。他以前工作的地方曾经发生了一起谋杀案——一起悬案——而且我感觉他还一直准备着再遇到第二起命案。他平时读了很多侦探小说和纪实性犯罪杂志。我爸爸也知道这个情况,所以一直留意着他。他对菲利普说,斯科特可能是离开了,以前他也忽然消失过几次,都是出去狂欢。‘等他回来的时候,’爸爸说,‘警告他,如果再犯,就立刻开除。’爸爸对斯科特非常仁慈,因为两年前他曾经救过我爸爸的命。
“但是,都已经过去四天多了。完全没有斯科特的消息。他以前从来不会在外面待那么长时间。而且如果他真的打算离开较长的一段时间,那他也不会不带任何衣服就出门啊。我很喜欢斯科特。在我长得跟鸭子和膝盖这么高的时候,他就教我开船了。我担心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如果爸爸不打算报警,那么我就去报警。”
“我赞成,”马里尼说,“斯科特星期三晚上消失了。然后过了一天,女佣和厨子在周五也不辞而别。星期天,一个花瓶离奇地倒地、打碎。还有什么别的情况吗?难道女佣们也见到鬼了,被吓跑了?”
“我不知道。我想可能是午夜的怪声和瓷器破碎把她们吓跑的吧。房子里老发生这种事,还有脚步声。碟子常常从碗柜里跑出来,然后打碎在地上。前几天晚上,墙上挂着的画也莫名其妙地改变了位置。墨水瓶也无故翻倒。”
马里尼的兴趣瞬间被吊了起来。“闹鬼现象,”他说,“情况很严重的闹鬼现象。你爸爸和高尔特绝对不会错过这个主动送上门来的研究机会。”
“是啊。我也以为会这样,但看起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昨天晚上我打电话给我爸爸,我很担心斯科特。当我告诉他所有的事情之后,他说他们会搭乘最早的那班飞机回来。而且他听起来不大开心,他的嗓音里夹杂着担心和难过的情绪。”
“而从头到尾,”我插话进来,“我都以为他是在躲开我。”
“你?”凯瑟琳吃惊地望着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昨天我在迈阿密。”
他们两个人都不解地眨着眼看着我。凯瑟琳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但是话又咽了下去。
马里尼烦恼地看着我俩:“真是一环套一环啊,我明白。不过我们现在还是先说正事。你说你看到鬼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我帮司机伦纳德的头部包扎了一下之后,就跟他一起去机场接我爸爸。当我们回来——”
“罗斯,”马里尼打断了一下,“她平时说话是不是总喜欢大段跳过关键内容啊?司机的头部出了什么事?”
“他在调查鬼的事。他和菲利普打算就坐在那儿,静等事情发生。我正打算回房睡觉的时候,忽然听到二楼传来喇叭声。
“我们刚跑上二楼,那声音就停了。我们一无所获。那声音听来像是从我的房间里传出的,所以我打算跟他们一起守在那里。
“我们一直守到凌晨五点。忽然,喇叭声再度响了起来。伦纳德在黑暗中蹑手蹑脚地走去。声音不久便停了,但很长时间他都未回来。
“菲利普和我发现他昏倒在二楼的地板上,就在我的房间门口。他的头受了一下重击,一把取自枪械收藏室里的路易十五决斗专用手枪静静躺在他身旁。”
“而他发现了……”
“什么都没发现。”
“伦纳德不会轻易被吓到,是吧?他在黑暗中那样跟踪着鬼。他也认为那是超自然的鬼干的?”
凯瑟琳摇了摇头:“伦纳德不会的。除非他亲眼目睹十几只鬼在月亮上对着他笑,否则他绝不会相信鬼的存在。但如果不是鬼而是某个东西干的,那东西也肯定会在某处吧——但这是不可能的。爸爸因为平时非常担心他的枪械收藏宝贝,因此安装了一套最先进的防盗警戒系统——光电子警戒系统。这系统一开,洞里的老鼠都逃不掉……”她停下话语,沉思起来。
“之后你们就检查了房子?”马里尼问。
“菲利普和伦纳德检查了。”
“那警戒系统是一直都开着的吗?”
“是的。”
马里尼抽出一支香烟,若有所思地用香烟戳着手背:“那你们从机场回来后呢?”
“菲利普在门前迎接我们,那鬼似乎一直没闲着。当时他脸色惨白,见到我们之后,好像心里才宽慰了。他把这个拿给我们看。”
凯瑟琳从钱包里拿出两张叠着黄色的小纸片,递给马里尼。马里尼展开那两张纸,我看了一眼,那应该是两页从古书上撕下来的旧书页。
马里尼小心翼翼地在膝盖上展开了那两张纸片,他的双眼随着纸片面积的变大而越来越圆。接着,他侧头看了看凯瑟琳,便又对着那纸片默默凝眉。那纸片上尽是法文单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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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法语水平像十五世纪坟墓的门铰链一样,早锈透了,词汇量匮乏得很。但我仍能认出“重生者”这种邪恶词语。
另一页是同一本书里的一幅插画,跟前面的内容有着密切关系。这是一幅钢版雕刻画,画中的两个家伙在基地里摆成奇怪的姿势,他们的脚边环绕着一圈犹太魔法阵的图形。其中一个家伙一手捧着厚书,一手持着权杖,很明显正在吟唱某种咒符。他那同伴正敬畏地将火把高举过头。他们身后是一排树丛,隐现着一尊哥特式高塔的教堂。云中的月光洒落在高塔,勾勒出模糊的影子,而高塔的前庭则摆着一个头骨和一两根股骨。
这张图里最让人感兴趣的地方,并非上述那些东西。
一个黑眼窝、白骨脸的鬼魂,正面无表情地呆立在那两个巫师面前。它身上穿的衣服颇为雅致,看起来有些喜剧色彩。
这鬼魂像马自达汽车的车灯一样,通体散发着明亮的光。所以这两个巫师看起来简直都不需要月亮和火把来照明。
我又开始吹毛求疵了。很明显,艺术家们绝对不会认为这是一幅幽默的绘画。而且我发觉马里尼亦有同感。他正皱眉盯着那幅画,而后来他跟凯瑟琳聊天的时候,声音非常严肃。
他先指着画面三分之一处的页眉,那儿有个针刺小孔,然后又指向另一张纸的相同位置,也有个小孔。小孔附近印着“重生者”。
“这小孔……?”他问道。
“菲利普发现这两张纸被一把军用刺刀钉在图书馆的墙上,而那把刺刀原本是在枪械室里的。”凯瑟琳说道,“这本撕掉两页的书,还有其他许多跟巫术有关的书,都从架子上散落下来,杂乱地堆在地板上。”
马里尼伸出他长长的食指,指着那两个巫师:“你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吗?”
“爸爸提到过他们的名字,是约翰·迪和爱德华·凯利,但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
“我知道,”马里尼说,“约翰·迪博士,就是这位手执火把被吓得不轻的绅士。他是十六世纪的大学者,是一个天才,十五岁进剑桥大学学习,不久便获得了亨利八世提供的皇家奖学金。他在数学和神秘学上建树颇深。倘若当年他研究了一阵子天文学之后没有转向研究占星学,那他现在肯定会是科学史上一位响当当的大师。伊丽莎白女皇登基的时候,他曾被官方雇来计算加冕礼的黄道吉日。
“在他的日记里,他宣称乌列天使曾出现在他面前,赠送水晶球给他,并教他水晶球巫术,这种巫术可以实现同冥界的通讯。之后,他就开始频繁举办各种降灵会,尤其是他雇佣爱德华·凯利为灵媒之后。
“而凯利,尽管你在照片里看不出来,但他在兰卡斯特曾被处以颈手枷刑,也因此失去了两只耳朵。为了隐藏这一点,他一直戴着黑色套头的无边便帽,以至他像个残忍而可怕的吸血鬼。不过在他的生意中,这一点多少算是起了作用。他原先是位名医,后来凑巧看到了一篇有关炼金术的文章,便走上了炼金术师的道路。虽然他一辈子都没炼出多少金子,却成了一位史上著名的金匠。
“迪和凯利开始了长期的合作。在他们的封闭研究中,凯利曾多次发现奇怪的状况,因此他们也没少使用水晶球进行占卜。有一次,他说他从水晶球里看到了一个裸体女人的鬼魂,那个鬼魂一直宣称凯利和迪必须重新娶妻,否则会遇到灾祸。那个时候,凯利正好陷入离婚麻烦,所以他就顺势离婚了。啊,若你以为我这是胡吹海侃,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些事情都记录在现存的迪的亲笔文卷中呢。”
“上帝!”我低声抗议道,“你太会炫学了!”
马里尼完全不管我的话,继续着他的传记体论文:“之后去欧洲大陆的一次旅途,凯利给德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二世留下了深刻印象。国王挺赏识他的炼金术表演,结果封他当了波西米亚的联合执政官。但他用了很多方法,花了很长时间,仍未炼出金子,所以皇帝烦了,就把他关进监狱。凯利在监狱里试图用床单拉条的老办法越狱,但失败了。他因此受伤,最终死在了监狱里。迪博士回到了他在莫克莱克的家,最终——”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该下课啦!”
马里尼一旦开始讲述某种魔术或魔法的历史,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把所有细节像写书一样巨细靡遗地叨叨一遍,并给出一系列预言。
“迪和凯利是一对很有意思的家伙,”我抗议道,“但我们讨论的是一个当代的鬼,难道你忘了?”
他摇了摇头:“没,当然没忘。我很好奇他为何会从图书馆的书堆里找出这本书。那特殊的图画、神秘的‘重生者’以及整个画面的背景,都暗示着那个鬼的想法。”他又看了一眼凯瑟琳,“它是女鬼吗?”
凯瑟琳微笑着,但这微笑很苍白,很无力。她的手指正紧张地把玩着钱包:“不,那是个男鬼。我们那时都站在图书馆的门前,看着这幅画,听着菲利普的话。这时,忽然某些事情让我抬头看了看楼梯口。”
凯瑟琳手指一动不动,紧紧抓着钱包。她压低了声音:“那个东西站在那儿,静静俯视着我们,好像它从一开始就站在那里。我记得我尖叫了一声,而我爸爸也被吓得连手中正检查着的书都掉了。他呆站在我前面,我看到了他的脸。他的表情好像被人用锤子重重砸了一下脑袋。唐宁也向上望着,也跟我爸爸一样吓呆了。有个东西撞到了我的背部,我差点跌倒了,原来是安妮晕了过去。
“然后,那东西动了起来。二楼的大厅就算是白天都很昏暗。那个东西渐渐跟黑暗融合了。正当那东西消失的同时,门铃响了。”
“菲利普有些迟疑地走向楼梯。听到铃后,他转身回去开门。弗兰西斯·高尔特站在门口。爸爸在机场就打电话给他了。”
“‘好吧,’他说,‘鬼在哪儿?我就是来——’”
“他看见晕倒的安妮,立即停下了嘴里的话。唐宁指着楼梯口说:‘就在上面。我们刚刚都看到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唐宁那么沮丧。”
“高尔特什么问题也没问。他一步三级地跑上楼梯,菲利普紧随其后。情况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马里尼说,“高尔特有发现吗?”
“没有,他仔细检查了屋子。而且警戒系统一直开着。”
“前门,”马里尼问,“进来的话一定要按门铃吗?你、其他人还有高尔特,都是从那个门进来的。”
“屋内有个按钮。如果你按那个按钮,从里面开门,门铃就不会响。而这房子唯一的出口,就在我们身后。”
“唯一的出口,”马里尼慢慢地说,“这是对一个人来说的,而不是鬼。对了,你尚未告诉我们最重要的事呢。”
凯瑟琳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
“就是那个鬼呀,你还没告诉我们鬼的样子呢。”
凯瑟琳又瞥了一眼马里尼手中的雕刻画:“很遗憾,那个鬼长得可不像迪博士的那种传统的鬼。它身上不发光,穿的衣服也很普通,看着脏兮兮的,好像刚刨过土。他手上还沾着干泥巴,戴一顶破得变形的黑帽子,穿着一件深色大衣。他的脸像苦行僧一样棱角分明,深陷的黑眼睛明亮地燃着火焰。他的上嘴唇蓄着淡淡的胡须,胡须两侧和嘴边的胡子相接,下巴上则是一撮黑须。”
“还有——哦,对了,高尔特确实发现了一些东西。那东西不是曾经站在二楼楼梯口俯视着我们吗?它站着的地方有一小片干泥巴,泥巴里有两根松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