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彼得勋爵大约在半夜时分才回到家中,可是他却感到异常清醒和警觉。有件事在他的脑海里快速转动,并让他感到烦心。整个案情此时看来让他感到就像是一窝蜜蜂突然受到了扰动而突然炸开了锅。他感到自己仿佛正仔细琢磨着——一则相当复杂的谜语,虽然他早就得知了谜语的答案,可是他却忘掉了这个答案。他正卡在始终不停地想要再回想起答案的关键时刻。
“在什么地方,”彼得勋爵对自己说,“我把解开这两件事情的钥匙放在了某个地方。我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也许我还说出来过答案。想不起来在哪里,可是我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睡觉去吧,邦特,我想再熬一会儿夜。我会换上睡衣的。”
他嘴里叼着烟斗,裹着那件花哨而满是孔雀图案的睡袍坐在了壁炉前面。他细致地琢磨着调查进行的这种或那种线索——思绪的河流又流进沙漠之中。线索最终都停滞在利维最后被人看见是十点钟在威尔士亲王大街的这个关键细节上,而所有线索又返回到在西普斯先生浴室里发现的那个奇怪的死者那个场景,之后便彻底中断了——消失在沙漠之中。思绪的河流涌进沙漠——河流在暗中涌动——在很远很远的地底下——
圣河,阿尔佛,穿越无数深不可测的洞穴向人类流淌。
深深地埋藏于见不着日光的海洋之下。
彼得爵士歪垂着脑袋,那模样看上去是在倾听着河流的涌动,非常模糊,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不断发出溅水声和汩汩作响声。可是究竟在哪里呢?他能肯定有人曾经告诉过他,只是他忘记了。
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在炉火上添了根木头,然后拿起一本书。书是那个不知疲倦的邦特从时代图书俱乐部借来的,邦特正是用看这本书来打消自己在特殊职责中遇到激动人心的事情时所感受到的疲惫。而那本书碰巧正是朱利安·弗雷克爵士的《道德的生理基础》,而彼得勋爵本人曾在两天前翻阅过。
“这下该把人打发入睡了,”彼得勋爵说,“如果无法将这些问题留在潜意识里,我明天会像一块破布一样无精打采。”
他慢慢翻开书,漫不经心地浏览着书的前言部分。
“我要弄明白利维不舒服这种情况到底是不是事实。”他思索着将手中的书放了下来,“看上去不太可能。可是——见鬼去吧,我不能再琢磨下去了。”
他又坚持继续看了一小会儿书。
“我想母亲大人并没有与利维家人保持着太多的联系。”可是随后,思绪的长龙依旧坚定不屈地进行着。
“父亲非常讨厌那些白手起家的人,也不会让他们留在丹佛。兄长杰拉尔德始终坚持这个传统。我想弄明白他过去是否非常了解弗雷克。看起来此人与米利根相处得十分融洽。我信任母亲的判断力。她对义卖这件事非常热心。我应该早一点提醒她。她曾经说有的事——”
他继续追踪捕捉着一段难以琢磨的记忆,好一会儿,记忆的思绪最终完全消失在线索遗留下来的忽隐忽现之中。他继续往下读。
随后,一张外科方面实验的相片又勾起他脑海中另一个念头。
“如果弗雷克和那个叫沃茨的男人的证据并不确定,”
他对自己说,“我应该调查一下烟囱上有关那些破棉绒的情况。”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随后便坚定地继续看起书来。
意念和事实是一件事,这正是心理学家研究的主题,情况就像他一贯反映的情况那样能引发出多种意念想法。你可以用刀在脑海里刻下各种情感,也可以用药物消除一切想像,并像治疗疾病那样去治疗陈旧的习俗。“尝试对于正义与邪恶的了解是进行观察的一种现象,这种现象伴随于大脑细胞的某种状态,是可以去除的。”书中的一段文字这样写道。接着还有:
“道德在人的脑海中,或许实际上可以比喻成只窝居在巢中的蜜蜂的叮咬。这种叮咬尽管有助于实施叮咬行动者的康乐幸福,但无法发挥作用,单一一次实施不会引起它本身的死亡。在每个案件中,生存价值因此纯粹是社会性的;如果人性尤其社会发展的目前阶段进入到一种更高层次的个人主义阶段,就像我们的一些哲学家们曾壮着胆子所推测的那样,我们会假想这种有趣的暂时现象会逐渐消失,就像神经和肌肉一旦控制住我们的耳朵和头皮一样,虽说可以完全保住一些倒退的个性,可是却会继续衰退。这种情况也只有心理学家会发生兴趣。”
“天哪!”彼得爵士毫无根据地认为,“那是针对犯罪分子一种理想的学说。一个人如果相信这些,将永远不能——”
随后,意外出现了。他在半清醒意识状态下一直期待的事情发生了——情况发生得如此突然,可以确定,如此准确无误,就像日出一样。他想起来了——并非一件事情,也不是另一件事,也不是具有逻辑连贯的一系列事情,而是所有的一切——整个事情,丝毫不差,完完全全,就像事情本来的面目一样,而且是那样及时,从事情本身的各个角度展现出来,仿佛他处于局外位置,却眼睁睁地看着整个事件悬落在无限的立体空间当中。他不再需要追究事件的原因了,或者说他无需再思考此事了。他彻底明白了。
原来是一个游戏,而在此游戏当中,有人要摆出混合在一起的一些字母,并且要求从这些字母中选出一个词语来,比如:
COSSSSRI
要解答这个难题比较慢的办法就是尽量依次试着进行一切排列变换与组合,抛开所有不可能的字母组合方式,如:
SSSIRC
或者
SCSRSO
而另一种办法就是紧盯住那些看上去并不协调的元素,直到大脑意识排除那些非逻辑过程,或是在某种偶然的外部刺激之下得出该组合即:
SCISSORS(剪刀)
此单词便以这种平静的确定呈现出来。在此之后,甚至根本不需要按顺序来安排各个字母,问题就完全解决了。
即便如此,两个奇形怪状的难题中那些散乱的因素从各个方向涌进彼得勋爵的脑海里,并对其进行解答,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受到任何质疑了。在最后那间房子的房顶上一次撞击——利维在寒冷的大雨中一次沉沦,在巴特西家园路与一名妓女的谈话——独一无二的棕黄色头发——棉质绷带——萨格探长称呼那个医院解剖室里的外科大夫——利维女士紧张的反驳——苯酚肥皂的气味——公爵夫人的声音——“并非真正的约定,只适合他的一种理解”——佩鲁维安石油股票——浴缸里那个男人暗黑的皮肤,受到扭曲而鲜明的侧影——格林姆波尔德大夫提供的证词“依本人意见,死亡并非出现在受到重击后的几天里”——橡胶手套——深知,虽然模糊的阿比尔多先生的声音“他来拜访我,先生,还带着一本反对活体实验者的小册子”——所有情况和其他许多事情一起响起并汇合成一个声音,这些事情就像是穿越喧闹发出浑厚的最低回响,荡漾在教堂尖顶上同步摇摆的大钟里:
“对于正义与邪恶常识的理解是大脑的一种现象,而且是可以去除的,可以消除,完全可以消除。对于正义和邪恶常识的理解是可消除的。”
彼得·温姆西并非是习惯自以为是的年轻人,可是这一次他很坦率地认识到自己震惊了。“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理由虚弱无力地说,“绝对不可能。”带着不受外界任何影响的自我满足,他坚定地说。“好吧,”道德立刻联合着盲目的忠诚说,“如何处理此事?”
彼得勋爵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步。“天啊!”他说,“天啊!”接着,他从电话上方的小架子上取下那本《谁是谁》,在书里寻求起安慰来。
弗雷克·朱利安爵士,一九一六年加冕爵士,一九一九年加冕皇家维多利亚大十字勋章爵士;一九一七年加冕皇家维多利亚荣誉爵士,一九一八年获巴斯勋位高级爵士;硕士学位,皇家内科医师学会会员,皇家外科医师学会会员,巴黎大学医学博士;英国剑桥大学科学博士;耶路撒冷优雅爵士大人;巴特西圣·卢克医院咨询外科大夫。一八七二年三月十六日出生于格里林汉姆,是格里林汉姆格林里尔大院的爱德华·柯曾·弗雷克先生惟一的儿子。教育情况:牛津大学哈罗工学与三位一体学院。“陆军医务所”机构顾问委员会最新成员。出版作品《邪恶之人病理学方面的有关注释》(一八九二年);《英国和威尔士对脊髓灰质炎研究的统计贡献》(一八九四年);《神经系统的功能障碍》(一八九九年);《脑脊髓的疾病》(一九零四年);《精神错乱的边疆》(一九零六年);《在英国对贫民精神错乱的一次调查》(一九零六年);《精神疗法的现代发展》(一九一零年);《犯罪精神错乱》(一九一四年);《精神疗法在处理弹震症方面的应用》(一九一七年);《在埃米安斯基地医院实施几次实验的叙述:答弗罗德教授》(一九一九年);《结构的更改伴随着更重要的精神神经病》(一九二零年)。俱乐部:怀特俱乐部,牛津与剑桥俱乐部等等。爱好:象棋,登山,垂钓。地址:南威尔士十一区巴特西家园,威尔士亲王大街哈里街二八二号,圣·卢克公寓。
彼得一把将书扔到一边。“进一步核实!”他痛苦地呻吟着,“好像早就该这样做。”
他再次坐下来,将脸埋在手心里。他猛然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如何站在丹佛城堡早餐桌前的情景——一个瘦小而憔悴的小男孩穿着蓝色灯笼裤,心里怦怦地狂跳不止。家里的人还没有下楼来,巨大的银质茶壶下点着一只酒精灯,而拱形的玻璃罩子里一个做工精细的咖啡壶正沸腾着。他骤然抽动起桌布的一角——接着用更大的力气抽动了一下,茶壶笨重地向前移动,桌子上所有的茶匙一起发出清脆的喀哒声。他坚定地紧紧抓住桌布,用尽最大的力气拼命一拽——至今他仍能感觉到当时那种微妙而可怕的毛骨悚然,茶壶和咖啡机以及仆人们为早餐所做的一切工作成果全部坠落在地上,并在瞬间变成一堆惊人的废物——他想起了男管家受到惊吓的脸和那位女客人的尖叫声。
炉火中一根木头从中间断裂开来,掉进一堆蓬松的白色炭灰之中。一辆因延时而迟到的载重卡车从窗前隆隆驶过。
邦特先生此时正睡得香着呢。一个粗哑的低语声将这位忠诚的仆人从短暂的酣睡之中唤醒了:“邦特!”
“是,爵爷。”邦特说着坐了起来,同时拧亮了灯。
“关灯,真该死,你!”那声音说,“听着——就在那边——听——难道你没听见吗?”
“什么也没听见,爵爷。”邦特说着急忙从床上爬起来,抓住了他的主人。“一切很正常,快点上床睡觉吧,我会给您去取一点溴化乳剂。怎么了,您浑身都在发抖——您一直都熬夜熬得太晚了。”
“嘘,不,不——就是那种水声。”彼得勋爵说着,牙齿不停地打着战,“水快涨到他们腰部以下的地方了,可怜的家伙。可是听啊!难道你听不到吗?水流出来了,流出来了,流出来了——他们要暗害我们——可是我不知道在哪里——我听不到了——我听不到。听,你!又响了——我们必须找到——我们必须制止……听!哦,我的天啊!又听不到了——我听不到任何动静,比如说枪弹的嘈杂声,难道他们停止武器进攻了吗?”
“噢,天啊!”邦特先生自言自语道,“不,不——一切都很正常。爵爷——您别担心了。”
“可是我听到了。”彼得反驳道。
“我也听到了。”邦特先生毫不妥协地说,“我听得非常真切,爵爷。那是我们自己的坑道工在通信槽里干活。您不要为此感到烦恼,爵爷。”
彼得勋爵那只发烫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我们自己的坑道工,”他说,“能肯定吗?”
“确定。”邦特先生愉快地说。
“他们会推倒那座塔的。”彼得勋爵说。
“他们肯定会。”邦特先生说,“也不错。您只管躺下吧,爵爷——他们会完成任务的。”
“你能肯定不管这声音会安全吗?”彼得勋爵说。
“像所有的房子一样安全,爵爷。”邦特先生说着将主人的胳膊塞在自己的胳膊之下,领着他向卧室走去。
彼得勋爵顺从地服下药,也没有继续反抗地上了床。而身穿条纹睡衣裤的邦特先生此时看上去已经奇怪地完全不像他一贯的样子,一头直立的黑发乱糟糟地蓬在脑袋上。他忧郁地坐在一边注视着眼前这位还算年轻的男人那尖尖的下颌骨,还有他眼睛下的青紫色。
“想想吧,我们已经躲过了他们最后的进攻。”他说,“他已经使自己过度劳顿了。睡着了吗?”他焦急地紧盯着主人,话语里流露出爱怜的意味。
“可怜的小傻瓜!”警卫员邦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