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法伦的故事
吉尔达·法伦,像一枝亭亭玉立的百合花,正坐在高背椅子上纺织纱线。她穿的是中世纪的紧身胸衣,蓬松长裙正随着踩在踏板上的脚尖一次一次离开地面。方形的衣领,长而紧绷的袖子,鹅黄色的斜纹哔叽布料让她散发出一缕高贵纯洁的感觉。这件衣服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看不到那些在纺纱女子身上经常出现的白羊毛线绒——那些绒毛简直会让人觉得有人在她们身上睡着了。彼得·温西勋爵为了躲避轮子飞转带来的气流而紧挨着她坐下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啊,法伦夫人,”他兴奋地说,“我们应该很快就能看到逃亡的丈夫回来。”
纤长的手指在将线团输送到纺锤的过程中好像颤抖了一下。
“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法伦夫人没有转头看他。
“全线寻找,”温西点燃另一根雪茄说,“没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你知道。所有相关的人都会被调查,无论是焦虑的朋友还是他的亲人。”
“这,”法伦夫人说,“可真够无礼的。”
“我承认。”温西说,“但你看起来并不十分担忧。如果不失礼的话,我想问一下为什么?”
“我认为这十分无礼。”法伦夫人回答。
“抱歉,”温西说,“但这个问题还是要问。为什么你不担心?被遗弃的自行车——危险的老矿井——拿着绳索和吊钩四处寻找的警察——空荡荡的椅子——空落落的家——只有坐在那里纺织的夫人。这一切看起来就是一个谜团。”
“我已经说过,”法伦夫人回答,“我认为关于矿井和谋杀的故事是十分荒谬的。我没必要为警察那些愚蠢的想法负责任,而且我讨厌对我个人私事好奇的人。那些警察我可以原谅,但是你,温西勋爵,我不明白这关你什么事。”
“没什么。”温西兴奋地说,“只要你能告诉我事实,我或许可以平息这场骚乱。”
“什么事实?”
“比如,你可以告诉我,”温西说,“那封信是从哪里来的?”
突然停下的右手打乱了原本的工作。纺线飞离拇指和其他手指的控制紧紧缠绕到了纺锤上。法伦夫人发出一声恼怒的惊呼,停下纺轮,将绕紧的纺线重新松开。
“请原谅,”当工作恢复正常的时候,她放轻控制的力度,重新转起轮子,接着说,“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封信是从哪里来的?”
“什么信?”
“周四你丈夫写给你的信。”
“如果,”法伦夫人说,“警察已经调查了我的通信往来,他们或许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信息——除非,当然,他们也不喜欢这样干涉别人的私生活。”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短促而愤怒。
“啊,”温西回答,“事实上,他们忽略了这个最简单的防范。但是因为你承认这封信的存在——”
“我没有承认过这样的事情。”
“好吧。”温西说,“你不是个撒谎天才,法伦夫人。直到周四,你一直在为你的丈夫担惊受怕。周五你想假装担心,但是没有做到。今天早上当我暗示你接到一封来自丈夫的信,你得出结论警察调查过自己的通信往来,因此可以确定你接到一封信。为什么要否认?”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确实,为什么?我只要等一两天,就可以从苏格兰场那里得到答案。”
“苏格兰场跟它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法伦夫人,你肯定知道你丈夫是——或许是坎贝尔案件的重要人证?”
“为什么?”
“啊,你知道,他离开这里到处寻找坎贝尔,还有人听到他在门城寻找坎贝尔。知道他是否遇到了坎贝尔将会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不是吗?”
“彼得·温西勋爵!”法伦夫人停下纺线,转过脸愤恨地看着温西,“你曾经想过自已是多么卑鄙的人吗?在科尔库布里郡,大家都把你当朋友,每个人都对你很友善,而你的回报就是作为警察的间谍进入你朋友的房间。有什么事比一个男人威逼诱骗一个女人背叛自己的丈夫还卑鄙吗?你这是陷妻子于不义。”
“法伦夫人,”温西站起来,脸色苍白地说,“如果你认为这是关于背叛的问题,那么我请求你原谅。那封信和你刚才所说的话我都不会告诉警察。但是现在我只说一句——这次是作为警告一他们已经从伦敦给所有的邮局打电话了,而且从今天开始你的通信将会被严密监视。告诉你这些,我也泄露了警察的秘密,让自己成为一个谋杀案的帮凶。但是——”
“你怎么敢……”
“坦率跟你说,”温西避重就轻地回答她的问题,“我不认为这些话会带来危险,否则我会更小心些。”
“你试图让我相信我丈夫是凶手?”
“如果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的话,那么——我想你曾经就是这么认为的。我不确定你现在是否还这样认为。但是我想如果你认为他是无辜的话,那么他越早回来作陈述,对自己和大家就越好。”
他拿起帽子,转身要走。当他的手刚刚碰到门闩的时候,她大喊了一声。
“温西勋爵!”
“在说话之前请你先考虑清楚。”他迅速说。
“你——你真的是误会了。我相信我丈夫是无辜的。只是有其他的原因……”
他看着她。
“哈!”他说,“我真是个傻子。你想要保护的只是自尊心。”他轻轻走回房间,将帽子放回桌子上,“我亲爱的法伦夫人,如果我说所有的男人——不管是最好的还是最坏的——都有闹别扭和心情不好的时候,你会相信吗?这没什么。他们只是需要理解和——如果我可以说的话——别人的回应。”
“我已经准备,”吉尔达·法伦说,“原谅——”
“永远不要这么做。”温西说。“原谅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最好是大吵一架——但是,”他沉思着加了一句,“这也取决于那个家伙的脾气。”
“我不会跟他吵架的。”法伦夫人说。
“不会。”温西说,“我明白。”
“我什么都不会做。”法伦夫人说。“我已经被羞辱得够多了,就算被遗弃也不会怎么样。”她的眼睛看起来冷淡又愤怒,“如果他选择回来,我自然接受他。但他选择做什么和我无关。似乎女人就是需要无止境地忍耐。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么多,如果……”
“如果我不是已经知道的话。”温西插话道。
“我要试着让这件事情看起来对我毫无影响。”法伦夫人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不想让他在朋友面前出丑。”
“非常好。”温西说。“但是,”他非常残忍地加了一句,“看起来你在某个方面做得非常失败。”
“我只是尽到作为一个妻子的责任。”
“非常正确。”温西说,“他把你当做完美的人,而你也无法表现出自己。你还能做什么?”
“我对他忠诚。”法伦夫人也开始发脾气,“我辛勤工作,让家里干净漂亮——我让它变成一个使人呼吸清爽,心情愉快的地方。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让他能够实现抱负。我自己承担自己的家庭支出——”说到这里她好像忽然恢复了平常的语气,快速地说:“或许你觉得这些都没什么,但对我来说就意味着牺牲和艰苦的努力。”
“我知道。”温西平静地说。
“只不过因为这个房子是处安静优美的所在——悲伤的朋友向我诉说他的不幸,是我的错吗?我就应该受到这样卑鄙的怀疑和侮辱吗?你认为我除了怜悯,对于桑迪·坎贝尔还有别的感情吗?”
“我从来没有这么认为。”温西回答。
“那为什么我的丈夫会这样认为?”
“因为他爱你。”
“这种爱在我看来不是爱。如果他爱我,他就应该信任我。”
“事实上,”温西说,“我十分赞同你的观点。但是,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关于爱的看法,而且休·法伦是个很正派的人。”
“所谓正派就是把别人想象得卑鄙吗?”
“啊——我想,事情都是两面的。我的意思是,品德高尚的人有可能在这样的事情上特别愚蠢,这就是为什么坏人都拥有忠诚的妻子——他们在这方面就不愚蠢。同样的,坏的女人——她们总是对自己的丈夫百依百顺。本来不应该这样,但这是事实。”
“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把自己当成了正派人吗?”
“哦,亲爱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温西说,“但是我并不愚蠢,我的妻子也不会因此而抱怨。”
“你似乎认为不贞是小事,相对于——”
“相对于愚蠢。我没有这样说。但是这两样事物都能引起巨变,糟糕的是还无法挽回,这样的事情人们只能容忍。我没有必要对妻子不忠,但是当我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会分清什么是不贞,而不会误会。比方说,如果我娶了你,我就知道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对我不忠——首先,你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其次,你在做事的时候会为自己考虑,再次,这种丑闻有违你的品味,最后,这种丑闻会给其他人反对你的把柄。”
“要我说,”法伦夫人说,“你的这些理由比我丈夫的怀疑更让人觉得耻辱。”
“你很正确,”温西说,“确实如此。”
“如果休在这里,”法伦夫人说,“他会把你扔出窗外。”
“或许。”温西说,“但事实上,我只是要给你指明方向。你现在应该明白他对你的态度是一种赞美而不是其他。”
“你去看他吧,”法伦夫人暴躁地说,“去告诉他你对我说了什么——如果你敢——看看他会对你说什么。”
“非常乐意。”温西说,“如果你能给我他的地址的话。”
“我不知道,”法伦夫人简短地说,“是威斯特摩兰郡布拉夫地区的邮戳。”
“非常感谢,”温西说,“我会去看他——另外,我不会把这事告诉警察的。”
周一清晨,一辆带着巨大发动机罩的大型黑色戴姆勒汽车,高速而又悄无声息地行驶在布拉夫的主干道上。司机透过单片眼镜漫无目的地巡视着街道两边,看起来似乎要停在某个大旅馆前面。忽然,他又改变了主意,继续向前驶去,最终在一个小旅馆前停了下来。这个小旅馆因为一头公牛的画像而十分引人注目。公牛斗志昂扬,全力奔跑在夏天明亮而湛蓝的天空下,那一片翡翠般碧绿的草地上。
他推开门走了进来。旅馆主人正在吧台边擦拭玻璃杯,有礼貌地向他问候致意。
“多美好的早晨啊。”旅行者说。
“是啊。”旅馆主人表示赞同。
“能给我来点早餐吗?”
主人似乎在脑海里把这个建议思考了一遍。
“喂,妈妈!”最后他转向一扇小门,朝里面大喊,“你能给这位先生提供点早餐吗?”
他的吼声引出一位四十五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她打量了一下旅行者,最后总结说,如果一盘鸡蛋加一点坎伯兰火腿能够满足这位先生的话,她就可以为他做一顿。
对这位先生来说,这样再好不过。他被领进接待室——这里塞满了覆盖着长毛绒的椅子,已经吃饱的鸟儿们在其间跳来跳去——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位强壮的年轻女人过来放下了桌子,又过了一会儿,她拿来一把热气腾腾的大茶壶,一块自家烘焙的大面包,一盘小圆面包,一大块黄油还有两种果酱。最后,女主人出现了,亲自端来火腿和鸡蛋。
旅行者赞扬了主人准备的丰盛早餐,便开始大吃起来,顺便提到自己是从苏格兰过来的。他发表了一些很有见识的火腿加工方法——详细描述了艾尔的加工方法——吃过这个地区特产的奶酪之后他还特别询问了一下奶酪的制作方法。女主人一开始对这个戴单片眼镜的人还有些疑问,但不久便觉得这个人要比第一眼看上去更为朴实一些,所以亲切地派出一个姑娘去商店买了奶酪给他。
“我看你很了解这个镇。”她观察说。
“哦,是的——我经过这里很多次,尽管从来没有逗留过。你看起来很时尚,我看那幅——公牛招牌被重新画过了。”
“哈,你已经注意到了,先生!昨天刚刚完成的。是一位画家先生做的。他周四走进酒吧间对乔治说:‘先生,你的招牌应该重新画一下。如果我能给你画一幅新图,你能不能便宜点给我个房间住?’乔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这位先生又说:‘听我说,我开价是不错的。这是我的钱,给我食物和住处,我会最大限度地作好这幅画。等画完之后,如果你喜欢,可以适当抵消一些账单。’他说他正在徒步旅行,而且让我们看到他身边装满画笔的小盒子,所以我们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画家。”
“很有趣,”开车人说,“他有什么行李吗?”
“一个小袋子——里面没有什么东西。但任何人都能看出他是位绅士。不过,乔治没有决定答应他。”
根据旅行者对于乔治的观察,应该很有可能。乔治散发着一股淡漠的自尊,暗示这个人不喜欢被迷惑。
然而,这个神秘的画家当场拿出黑色画笔,在信封背面画起素描来。一只公牛跃然纸上,狂暴、凶猛,充满力量和活力,似乎强烈地想要唤起乔治对农村的感觉。经过讨论,交易达成,老公牛被取下来,绘画工作开始了。周四,招牌的一边已经出现一头新牛,眼睛朝下,尾巴上扬,鼻子喷着气,画家解释说这代表饥饿的旅者怒吼着想要食物的心绪;周五,第二只牛出现在招牌的另一边,健壮、彪悍、神态满足,被喂养得很好,仿佛得到了最好的待遇。到了周六,招牌被放在洗衣房等待晾干。周日,画家在两边分别覆上清漆,然后又放回洗衣房。周日晚上,虽然清漆仍然有些黏,但是看起来已经可以将新招牌挂到门前了,我们就把它挂回原处——画家已经在周日下午徒步离开。乔治对于新画的公牛图非常满意,所以他没有收取那位先生任何费用,而且将他介绍给邻村的一个朋友,那位朋友的招牌也需要更新。
开车人饶有兴味地听完这个故事,貌似不经意地问起那个画家的名字。女主人拿出她的客户名录。
“在这里,”她说,“伦敦的H·福特先生。但是听他的口音,你会认为他是苏格兰人。”
开车人低头看着登记簿,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在H·福特先生的签名下面写道:“彼得·温西。科尔库布里郡。在公牛旅馆得到很好的招待。”
他站起身来,扣上皮衣腰带,愉快地说:
“如果有任何我的朋友前来询问福特先生,一定给他看这份登记簿,并代我向伦敦的帕克先生问好。”
“帕克先生?”女主人一脸困惑,但是仍然说,“啊,好的,我会告诉他的,先生。”
温西结完账,走出门去。当他开车的时候,看到她站在招牌下面,手里拿着登记簿,望向那只在明亮绿色草地上欢快跳跃的公牛。
女主人提到的村庄距离布拉夫只有六英里,拐过一个小弯就到了。这里有一个小旅馆——没有招牌,只有一个空荡荡的铁架子。温西又笑了一下,把车停到门口,走进酒吧,点了一大杯啤酒。
“你的旅馆叫什么名字啊?”温西问道。
主人是一个快活的南方人,大笑着回答:
“狗和枪,先生。招牌被摘下来了,正在重新裱画。一位先生正在后院工作,他是一位旅行画家——一位绅士。看他说话的方式应该是从博德过来的。老乔治·韦瑟比送他到这里,说他在布拉夫为老公牛作了一幅好画。我猜他要一直画到伦敦去,真是让人非常愉快的先生!他是真正的艺术家——为伦敦展会画过画。我那幅老招牌风吹日晒,早就该换了——而且,他还吸引了很多小孩子在那里观看。”
温西说:“再没有什么比亲自去另外一个人的工作现场转转更让人快乐的了。”
“是吗?啊,是的,先生。如果你喜欢,可以去花园,先生,自己去看一下。”
温西手里拿过大杯啤酒,笑着转了出去。穿过一道挂满了凋谢蔷薇的低矮拱门,他看到了——并且确信那个蹲在翻倒的大桶上,凝视着面前狗与枪招牌的男人正是失踪的休·法伦。他正高兴地吹着口哨,同时把颜料挤到调色盘上。
法伦背朝着温西。三个孩子正在围观他作画,出神地看着他把浓重的色彩涂抹到板子上。
“这是什么,先生?”
“是为这位先生的衣服准备的绿颜色,不——不要捏它,不然你会弄得全身都是。是的,你要把帽盖拧紧。是的,这样可以防止它变干。是的,把它放回盒子里……那是黄色。不,我知道这幅画上没有黄色,但是我想将它混进绿色中,好让绿色更加鲜亮。你们会看到的。不要忘了帽盖。什么?哦,盒子里的任何地方。白色——是的,很大一管,是吗?你看,你可以把白色放一点儿到任何颜色中——为什么?啊,没有它颜色就不会特别明亮。当我画天空的时候你们就可以看到这种效果。那是什么,你希望那只狗全身都是白色的?不,我不会画成斯克鲁格斯。为什么不?啊,斯克鲁格斯不适合带出去打猎。好吧,它不适合,这就是原因。这应该是一只能够衔回猎物的狗。这会是一只深赤褐色和白色相间的西班牙猎狗。哦,好吧,它长着长长的耳朵,很可爱。是的,我敢说它就像艾默里上校的狗。不,我不认识艾默里上校。你能把白颜色的帽盖盖上吗?该死!你要是再这样丢三落四,我就把你送到妈妈那里去,她会打你屁股。什么?好吧,这位先生穿绿色的外套是因为他是个猎场看守员。或许艾默里上校的猎场看守员不穿绿色,但这个人穿。不,我不知道为什么猎场看守员穿绿色——我想是为了取暖。不,我从来不带树干那样的棕色,我会用其他的颜色调出来。不,我现在可以调出自己想要的任何颜色。你可以把它们放好,关上盒子。是的,在我开始画画之前就知道自己需要多少颜色。这个叫调色刀,不,它们不锋利。它是为了清理你的调色盘。当然也有些人用刀来作画。是的,很好用,可以折叠,但是经不起你这样折腾。是的,如果你想的话,你当然可以用刀作画。你甚至可以用手指作画。不,我不建议你们做这样的尝试。是的,这样表面就会很粗糙,画面就会一块一块的。好了,现在我就画给你们看。是的,我现在就要开始画天空了。为什么?啊,你想是为什么?是的,因为它在上面。是的,当然,蓝色太暗了,但是我会放一点白颜色进去。是的,再加一点绿色。你们不知道天空中还有一点绿色?啊,它有的。有时候还会有紫色和粉红色。不,我不会画一个紫色和粉红色的天空。这位先生和他的狗就要出发了。画中的时间是早晨。是的,我知道,在另一面,他们带了很多鸟儿和其他东西回家。如果你们好好待着不要问那么多问题,我会在那一面画上一个粉红色和紫色的夕阳。不,做个好女孩,不要拉我的胳膊。哦,勋爵!”
“嗨,法伦!”温西说,“我发现年轻的孩子们都很热切地想要学习知识,嗯?”
“上帝啊,”画家惊讶地说,“温西,天哪!你怎么来这里了?不要说是我老婆告诉你的!”
“不完全是。”温西说,“可是,既然你提到了,我想她确实说过类似的事。”
法伦叹了口气。
“好吧,”他说,“把它吐出来,盖上它。回你们妈妈那里去,孩子们。我与这位先生有话要说。”
“听我说,”当他们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温西说,“首先,我想说的是,我没有问讯的权利,但是如果你能告诉我从周一晚上开始你都干了什么,我将非常高兴。”
“我想我的行为肯定在科尔库布里郡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法伦说,“离家出走,是吗?”
“啊,不,”温西说,“你妻子坚持说你的消失是完全正常的,但是——事实上——警察已经在各地寻找你了。”
“警察?到底为什么——?”
“我想我要抽根烟。”温西说,“好吧,你不知道事实上人们谈论你的时候,说得更多的是自杀或诸如此类的事情。然后,你的自行车被人在克里镇境内的旧矿附近找到了。这——暗示着某些悲惨的事,你知道。”
“哦!我忘了自行车了。是的,但是吉尔达——我写信给她了。”
“所以她现在并不担心。”
“我想她肯定十分担心,应该早点给她写信的。但是——该死的!我从来没想到他们会找到它。而且——天哪!斯特罗恩肯定也很焦虑。”
“为什么是斯特罗恩?”
“啊,他当然会告诉大家——他没有吗?”
“听我说,法伦,该死的你到底在说什么?”
“关于周一晚上啊。可怜的斯特罗恩!他肯定以为我真的去干了那件事。”
“那么,你什么时候见到了斯特罗恩?”
“那天晚上,在矿山。你不知道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温西说,“把你的故事从头告诉我。”
“好吧,我不介意,我想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和坎贝尔吵了架。哦!这提醒我了,温西。我在报纸上读到了一些关于坎贝尔的有趣故事。有人发现他死了?”
“他是被谋杀的。”温西冒失地说。
“谋杀?这不是我看到的。但是我已经几天没有看报纸了。我只看到——什么时候看到的?周三早上。我想是——一些关于‘知名的苏格兰画家被人发现死于河边’的新闻。”
“哦,好吧。那时还没有公布于众,他死于头部重创,事实上,应该是周一晚上的某个时间或者是周二早上——在米诺奇。”
“是吗?这个家伙活该。另外,我似乎看到了这背后的意味。我被怀疑了,是吗,温西?”
“我不知道。”温西诚实地说,“但是我感觉或许你应该出来说点什么。你在周一晚上到处找他。”
“是的,我在找他。而且,如果我遇到了他,或许也会有谋杀发生的。但是事实上,我没有遇到他。”
“你有证明吗?”
“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很严重?”
“让我听听你的故事,法伦。”
“我明白了,好吧,好吧。周一晚上,我六点钟回了家,看到那个下流坯正在向我老婆示爱。我气坏了,温西。我把他赶了出去——那时候我肯定像个傻瓜一样。”
“等等,你真的见到坎贝尔了吗?”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要离开。我让他滚出去,然后进屋,说出了我的想法。我告诉吉尔达,我不要那个人出现在我家里。她还维护他,这就惹恼了我。温西,你知道,我从来没跟吉尔达说过重话,但她不能理解,坎贝尔是——一个卑鄙无耻的人,而她让我成了一个笑柄。她认为她对他只有善良和同情心,但是她不知道这些对坎贝尔这样的家伙是没用的。该死,我知道那个下流坯很迷恋她。当我试着心平气和地向她指出她这么做很傻的时候,她却十分顽固,而且——该死,温西!我不想像个大男子主义者那样讨论我的妻子,但事实是,她太善良太理想主义,以至于不知道普通男人是什么想法。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完全能够理解。”温西说。
“就因为我妻子是个极美好的女人。只有——啊,我想我说了很多傻话。”
“我想我能了解你说的话。”温西说,“她没有告诉我,可是我能想象出来。你大发雷霆,她希望你不要粗鄙地胡思乱想,于是你更为激动,而她更加冷淡,所以你不假思索地又说了很多伤她心的话。她说你是在污辱她,气得大哭起来,然后你开始怀疑自己的谴责是不是惹恼了她,就随口威胁着什么谋杀和自杀的话,跑出去买醉了。上帝保佑,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好吧,你猜得很对。”法伦说,“我那时候就是这么想的。至少,我认为坎贝尔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我确实喝醉了,我在镇里喝了一两杯,然后冲到门城寻找坎贝尔。”
“你怎么会在科尔库布里郡与他错过了?他一直都在麦克莱伦·阿姆斯酒吧。”
“当时完全没有想到那里。我只去了门城,但他不在自己的房子里。弗格森朝我大喊。我本想和他吵一架,但还没有醉得那么厉害。然后我又去喝了一点,有人告诉我看到坎贝尔去了克里镇,所以我就去追他。”
“不,你没有,”温西说,“你拐进了高尔夫球场的路。”
“是吗?哦,是的。我去找斯特罗恩,但是他不在。我想我给他留了纸条或口讯,说实话,我也记不清了。但是我大概告诉他自己要去克里镇,先杀了坎贝尔再自杀,类似这样的话……可怜的斯特罗恩!他肯定很难过!他给警察看那张纸条了吗?”
“据我所知还没有。”
“哦!没有,我猜他也不会。斯特罗恩真是个好人。好Ⅱ巴,然后我去了克里镇,当我到了那里,酒吧都关门了,但我还是闯进去,抓住了一个人——天哪!我想他也没有说出来。好吧,不要管他——我不想让他陷入麻烦中。你只要知道我在打烊之后又在那里喝了一杯威士忌。”
“是吗?”
“啊,接下来的部分我也比较模糊了,但是我记得自己上了山,好像还掉下了大坑。我到处瞎转,踩着那辆破自行车颠簸前行——然后,该死,我来到一处矿坑口,几乎掉了下去。在威士忌的支撑下,我坐在坑边开始自言自语。我肯定醉得意识不清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说了多长时间。啊,然后,我听到某个人在大喊,于是也吼了一声——感觉是这样。某个人走过来,开始跟我说话——是斯特罗恩。至少,我感觉是斯特罗恩,但是,我承认自己那时候已经没感觉了。我知道他一直在说话,还试图抓住我,我使劲挣扎,打了他。那是一场有趣的搏斗,我知道。接着,我把他打倒了,就开始奔跑。我疯狂地奔跑,天哪!感觉好极了!酒精控制着我,两条腿都不像是自己的,状态好极了。我越过石楠花,星星也在天空中追随着我,我现在记得了,我的上帝啊!我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只知道自己脚下踩空从某个山坡上滚了下来。我想自己肯定是在山底睡着了,因为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躺在长满欧洲蕨的山谷里。谷地温暖舒适,而且我也没有醉酒后的头疼。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我也不介意。没有什么好在意的,我不想回家,也不想掐死坎贝尔了。好像世间我所在意的一切都被抖一抖甩掉了,只有自己站在阳光下。我径直朝前走,这时才感到很饿,因为前一晚没有吃任何东西,而且目力所及,连个牧羊人的小屋都没有。我走啊走,走啊走,那里有很多小溪,所以我喝了很多水。走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最后我走上一条大路,又沿着它继续走,但是没有遇到任何人。然后,大约是中午时分,我转过一座桥,终于知道自己在哪里了。那个地方叫做迪伊新桥,在新加洛韦路上。我还从来没走过这么远。我想自己肯定绕了很多圈子,尽管一直以为太阳在自己右边。”
“你知道,太阳也是在移动的,”温西说,“或者说看起来在移动。”
“是的——我不知道走了多远。总之,我到了那里,然后朝着新加洛韦出发。我遇到了几只羊,几头母牛,还有几辆大车。最后,一个开着卡车的家伙赶了上来,并把我带到新加洛韦。我在那里吃了点东西。”
“那是什么时间?”温西迅速问。
“哦,肯定快要三点了。然后我开始想自己要做些什么。我口袋里只有十英镑,但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不要回去。吃完饭,我也想好了——我要去流浪。即使再也看不到托尔布斯的塔顶我也不在乎。我看到那里有辆空卡车,标着一家格拉斯哥工厂的标签,我与车上人讨价还价,让他们把我带到邓弗里斯。他们经过那里。”
“那家工厂叫什么名字?”
“呃?哦,我不知道。车上的两个人都非常体面,我一直在和他们讨论钓鱼的事。”
“他们把你放在了哪里?”
“就在快到邓弗里斯的时候。你知道,我需要思考一下。问题是我要在那里搭火车昵,还是找个小旅馆住下或怎样。我害怕在车站遇到熟人,而且车站的一些工作人员也认识我——我经常去邓弗里斯。去旅馆也有同样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当时的感觉,温西。好像自己刚从某些事情里面逃出来,害怕——啊,再被牵扯进去。我的意思是,如果我遇到任何熟人,就需要编造一个钓鱼啊、作画啊或者其他什么听起来很普通的故事,然后就应该回家了。你明白吗?如果我不得不精心编造一个骗局,那感觉完全不一样。如果不得不撒谎才能逃离,你就不会感到自由,这不值。我可能没法让你明白这一点。”
“为什么不能?”温西说,“这就像买周末婚戒。。”
“是的——就像二十二克拉一样令人厌烦。在宾馆登记簿上签名的时候还要考虑接待员是否相信你。温西,你很富有,没有什么能阻止你做喜欢的事情。为什么你还要费劲做个受尊敬的人?”
“或许正是因为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做任何事情,才让人觉得无趣。”
“我不知道,”法伦迷惑地看着温西,“这很奇怪。你觉得自己生活在自由中——是因为钱吗?还是因为未婚?但是很多没有结婚的人却并不——”
“我们是不是有点离题了?”温西说。
“或许,好吧。我进了一家小旅馆——一匹马大小的地方——只供应四种麦芽酒。我在那里喝了一杯,看到一个年轻人带着一辆有侧斗的摩托车。他说要取道卡莱尔。这让我想到一个主意,于是问他是否能带上我,他说可以。他是个体面的家伙,并没有问我任何问题。”
“他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问他,他也没有问我。我说自己正在徒步旅行,东西都在卡莱尔。他并没有疑心,我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通情达理的人。”
“他是干什么的?”
“我想他应该是做二手汽车生意的,也从事自行车低价换新等工作。我不懂这些东西,只是他说车子的内部结构不是特别好,路上也确实出了故障,他修车的时候我还帮忙打着手电筒。似乎除了火花塞,他对别的东西并不很在行。他不喜欢谈话,只是说已经在路上行驶了三十六小时,但是叫我不必担心——他即使睡着也能够开车。”
温西点点头。他了解那些做二手汽车买卖的人。他们无情、冷漠、见利忘义,不管什么天气,每时每刻都待在外面,并且习惯于幻灭和灾难。他们把忧愁的螺丝钉送到买主那里,然后趁着他们还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之前离开。在散热器还没有分崩离析,离合器还在正常工作的时候,在家中将这堆令人惊讶的破铜烂铁拼凑在一起——这就是他们的唯一要务。他们总是筋疲力尽、肮脏不堪,随时面临着最差的境况,也习惯性地缺钱和阴郁。他们不会对那些希望搭乘顺风车又付出了金钱的落魄旅客表现出任何形式的好奇。
“就这样你到了卡莱尔?”
“是的,我几乎睡了一路,当然除了拿手电筒的时候。醒来的时候也会有些许快乐,和那个年轻人互不相识更增添了这种快乐。你知道,我以前从来没坐过摩托车侧斗,它可不像汽车。当然,汽车也很让我着迷,尽管有那么两三次机会我尝试驾驶却没有成功发动。我喜欢被载,而这次侧斗之行调动了我的想象力。动力就在外面,你被推着向前——或者说,与它一起前进。这就好像私奔的感觉。比起坐汽车来,你似乎更能感受到机器的力量。这是为什么?”
温西摇摇头。
“或许,只是我的想象。总之,我们早上到达了卡莱尔。我在小饭馆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当然,我必须作好计划。我买了件新衬衫、几双袜子,还有牙刷等日用品,还买了一个小背包把东西都塞进去。那时我才想到钱的问题。我必须在某个地方兑现支票,但是那就意味着告诉人们我在哪里——我的意思是,银行工作人员或许会给科尔库布里郡打电话。我想边走边赚钱应该会更有趣。我还有足够的钱买颜料,所以我进了一家艺术品商店,买了盒子、调色板、笔刷和一些颜料——”
“我想是温莎一牛顿。”温西说。
“是的,人们可以在大多数地方很容易地买到它。我一般都是从巴黎带原料,但是温莎一牛顿很值得信赖。我想我可以靠为游人画画沿途进入雷克乡村,这非常非常简单。一天可以完成两三幅——你知道,山啊、水啊、雾啊——如果你的作品感情足够丰富,有些傻子会一次给你十先令。我知道一个人总是这样完成他的假期——当然,他从来不签自己的真实姓名。这是批量生产模式。”
“所以你就产生了H·福特先生的主意?”
“哦,你已经去过布拉夫的公牛旅馆了吗?——是的,这个主意让我十分高兴。当我买了颜料之后,钱就只够贿赂另外一个卡车司机了,但是没用到。我发现一个开着赖利车的人——牛津小伙子,非常好的小伙子。他要南下,说我可以和他一起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而且不用付费。他的名字叫约翰·巴雷特,很健谈,正在四处游荡自我娱乐——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因为刚得到一辆新车,想要看看她的性能。该死,他确实这样做了。我一生中从未如此害怕。”
“他住在哪里?”
“哦,伦敦,某个地方。他告诉过我,但是我忘掉了。他还问了很多问题,但我只说自己是个旅行画家,而他认为这是个很好的笑话。我不介意他这样说,因为那时就是这种情况,你知道。他问我旅程中有什么乐事,我就把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全都告诉他;他问我上一站是哪里,我回答是加洛韦——就是这么简单。到达布拉夫的时候,我说我要在那里下车。我觉得自己太年轻,还不能死——而且我才刚刚开始冒险。他有一些失望,但还是祝我好运。我去了公牛旅馆,因为那里比其他的地方小,而且我想到了画招牌的主意。我作了正确的决定,因为第二天天气很糟糕。本来我计划要画些山啊、湖啊什么的,但没想到天气会那样。我住下,画完,继续出发,然后来到这里。”
法伦再次拿起画笔,重新研究起狗与枪的招牌。
“非常好,”温西说,“但是你知道,糟糕的是,在周一晚上和周二下午三点之前,没有任何证人可以证明你在哪里。”
“哦!没有——我完全忘了这个。但是,我想,这不是很重要,对吗?毕竟,我有一个直接、自然、完美的解释。”
“或许,对我来说足够自然了。”温西说,“但是,警察是否也这么认为——”
“该死的警察!我说,温西——”
冰冷和死寂的阴影开始在画家的眼睛里蔓延。
“这意味着我必须回去吗,温西?”
“我恐怕,”温西说,“这是必须的。”他透过法伦的肩膀看向旅馆的后门,两个穿着粗花呢衣服的粗壮男人出现在那里。法伦发现了他的紧张不安,转过头来。
“天哪!”他说,“全都完了。打包回家,被捕,监狱。”
“是的,”温西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这一次你不能逃了——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