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完整的肯特高音轻敲法大调 第02章 洪水来袭
海龙卷的声音越来越响;我淹没在你的波涛中。
——《圣歌》第四十二首第四十七行
圣诞节过完了。爱德华叔叔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很不高兴地做出了让步。希拉里·索普确定了自己未来的道路。温西参与了一些其他活动。在圣诞前夜,他和教区长与唱诗班一起在大雨中高唱《仁君温瑟拉》,结束后回教区长家吃已经凉了的烤牛肉和蛋糕。他没有参加用斯特德曼三重奏演奏法进行的演出,但帮助教区长把打湿了的成捆的冬青和常青藤绑在洗礼盆上。圣诞节那天他去了教堂两次,还帮忙把住在水沟另一边两英里处的偏远农舍里的两个妇女和她们的孩子带到教堂接受洗礼。
节礼日,雨停了,但接下来刮了一场大风,教区长称其为“狂暴的欧拉林登风”。趁着天晴路干,温西驱车去威尔比奇看了看他的老朋友,在那儿留宿了一晚,听着人们称赞新沃什人工渠的好处,听他们讲述这一切给港口和小镇带来的变化。
吃过午饭后他驱车返回圣保罗教区,带着愉悦的心情一路飞驰,“欧拉林登”在后面追赶着他。从范·莱登水闸处过桥时,他看见洪水、潮水和风暴撞击在一起,汹涌的河水咆哮着冲过堰坝。在紧靠闸门的地方停靠着一排驳船,船上堆着高高的沙包,一群人正在船上奋力抢险。就在温西开车通过大桥时,有个工人大喊了一声,另一个人看见他打的手势,从水闸尽头处穿过马路跑了过来,同时挥舞着手臂。彼得勋爵停下车,待此人走近一看,原来是威廉·索迪。
“勋爵阁下,”他叫道,“勋爵阁下!感谢上帝,你在这儿!快去给圣保罗的人报信儿,就说这边的闸门不行了,我们已经尽力用沙包和木头去堵了,但就快扛不住了。老河堤水闸那边儿传来消息,说在大利姆霍特,水位已经淹过利姆西了,他们必须把水泄到我们这边来,不然的话他们自己就会被淹了。虽然这水闸挡住了这一轮潮水,但等到下一轮春潮和暴风来临时就挡不住了。这整个地区都会被水淹没的,勋爵阁下,现在没有时间可耽搁了。”
“好的。”温西说,“要不要给你多派些人过来?”
“现在派人过来已经没用了,勋爵阁下。老闸门就快顶不住了,从现在起,在六个钟头之内,这三个教区将完全被水淹没,不留一处干地。”
温西看了看表说:“我会告诉他们的。”说完他继续开车往回赶。
当温西回去时,教区长正在书房里。温西直接闯进来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天哪!”维纳伯斯先生叫道,“我一直怕的就是这事儿。我已经多次警告过排水部门那些闸门的问题,可他们就是不听。不过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没用。我们必须快速行动。一旦打开老河堤水闸而范·莱登闸又顶不住,你知道会变成什么样。所有上游的水都将回到威尔河,我们这里的水会深达至少十英尺。我可怜的教民们——所有那些较远的农场和房屋!但我们现在必须保持冷静。我们已经采取了预防措施。两个星期以前,我就提醒过教民们有可能会出这样的事,我还在十二月份的教区杂志上提了一下。非国教牧师们对我们给予了充分配合。是的,是的,第一件事就是发出警报,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感谢上帝!正是一战教会了他们。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为了战争而感谢上帝,但主的旨意不可捉摸。请摇铃叫埃米莉过来。不管怎么样,教堂都会是安全的,除非水位上涨超过十二英尺,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别涨这么高,主啊,别涨这么高。啊,埃米莉,跑步去告诉辛金斯,范·莱登闸门就快顶不住了,让他马上再找个人一起去敲响高德钟和保罗钟发出警报。这是教堂和钟塔的钥匙。告诉太太快带上家里所有贵重物品去教堂,都拿到钟塔上去。现在保持冷静,好姑娘。虽然我认为这房子不会有事,但还是谨慎些好。找个人帮你抬这个箱子——我把全部的教区记事簿都保存在里边了——记着把教堂的器具也都拿到钟塔上去。我的帽子呢?我们必须打电话通知圣彼得和圣斯蒂芬教区,确保让他们也做好准备。我们再看看能帮在老河堤水闸那边的人做些什么。现在一分钟也耽搁不起了。你的车还在这儿吗?”
他们开车往村里赶去。一路上,教区长冒着危险把身子探出车去,每见到一个人就大声向他们报警。到邮局后,他们给其他两个教区打了电话,然后联系了老河堤水闸的看守人。从他讲述的情况来看,情况不容乐观。
“非常抱歉,先生,但我们没办法。如果我们不放水,四英里长的河岸就会被冲毁。现在我们这儿有六组人在抢险,不过面对成千上万吨的洪水,我们做的也只是杯水车薪,而且水位一直在上涨。”
教区长做了个很失望的手势,然后转向女邮政局长说:“你最好现在就去教堂,威斯特太太,你知道该做什么。钟塔里面的文件和贵重物品、中殿里的私人物品、院子里的动物,包括篮子里的猫、兔子,还有豚鼠,请你处理一下——别让它们到处乱跑。啊!警钟响了,太好了!我更担心那些偏远的农场。现在,彼得勋爵,我们必须去尽力维持好教堂秩序。”
村庄里已是一片慌乱。家具堆在小推车上,肥猪被追到街上嗷嗷乱叫,受惊的母鸡挤在箱子里咕咕直叫。在学校门口,史努特小姐正在紧张地向外张望。
“我们应该什么时候走啊,维纳伯斯先生?”
“现在还不到时候——先让人们把重东西搬走。该走的时候我会通知你,到时候你把学生们集中起来有序撤离。请相信我。别让孩子们紧张害怕——让他们安下心来,无论如何都别让他们回家,他们在这里要安全得多。哦,索普小姐!索普小姐!看来你已经听到消息了。”
“是的,维纳伯斯先生,我们能做些什么?”
“亲爱的,你来得正好,可以帮盖茨小姐照顾这些孩子,让他们心情愉快不要紧张,如果他们想喝水就给他们茶水,茶壶在教堂的房间里。等一下,我必须和亨斯曼先生说点儿事。我们的储备准备得如何了,亨斯曼先生?”
“准备得相当充足,先生,”杂货商回答,“正准备按你的指示运走,先生。”
“很好,”教区长说,“你知道该去哪里。我们将把餐室设在圣母堂。你有没有放木板和支架的那个房间的钥匙?”
“有的,先生。”
“很好,很好。在井上架个辘轳打水做饮用水,但是一定要记得先烧开才行。教区那台水泵要是还空着,也可以用。好了,彼得勋爵,我们回教堂。”
维纳伯斯太太已经在教堂里开始主事了。她正忙着和埃米莉还有本教区其他一些妇女一起,用绳子把教堂隔出不同的区域——一些长椅给学生专用;在火炉附近的一些长椅留给老弱病残;钟塔下方区域用来放家具;一张大布告贴在分间隔屏上,告诉大家那里有茶点。哥特贝德先生和他儿子提着煤桶摇摇晃晃走去,想把炉子里的火点起来。杰克·戈德弗雷和其他一些农夫正在教堂墓地里忙活着,在墓碑之间搭牛圈和棚子。在将教堂圣地和钟田隔开来的墙壁外面,一组志愿者正在挖建几个临时卫生间。
“上帝啊!先生,”温西被眼前看到的这一切深深震撼了,说,“别人看了还以为你就是专业做这种事情的。”
“最近几个星期,我一直在担心会出现这种情况,做了不少祈祷,”维纳伯斯先生说,“不过我太太才是真正的领导者,她有惊人的组织能力。辛金斯!把那个盘子拿到藏钟室去——放在这里只会挡道。阿尔夫!阿尔夫·道宁顿!啤酒怎么样了?”
“正在运过来的路上,先生。”
“太好了——运到之后请放到圣母堂,希望其中有一些瓶装啤酒。桶装的要沉淀两天。”
“没问题,先生,我和特巴特正在安排。”
教区长点点头。这时亨斯曼先生派来做事的一些人抬着杂货摇摇晃晃地走过,教区长避开他们走到大门口,正好看见普里斯特治安官在那儿冷静地指挥交通。
“我们让所有的汽车停在墙边,先生。”
“好的,我们需要找些志愿者开车去偏远的地方把妇女和病人接过来,你能安排一下吗?”
“好的,先生。”
“彼得勋爵,你能不能做我们这里和范·莱登水闸之间的墨丘利神(墨丘利神在罗马神话里是众神的信使)?好让我们随时掌握最新情况。”
“好,”温西说,“我希望,对了,邦特——邦特在哪儿?”
“我在这儿,爵爷。我正要说,如果没有其他什么事,我可以去给养部门帮忙。”
“去吧,邦特,去吧。”温西说。
“我明白,勋爵阁下,我家现在还不会有什么事。我正想提议让屠夫帮忙用洗衣房的大铜盆烧一大盆热汤,然后用水车送过来——当然这些用具都要经过开水消毒。要是有个煤油炉之类的东西——”
“一定尽力去办——不过用煤油炉子要小心。我们不想没遭水灾却遭了火灾。”
“肯定不会的,先生。”
“韦德斯宾那里有煤油。最好多找几个敲钟人去钟塔,让他们尽情敲钟,但要轮换着休息。哦,郡警察局长和布伦德尔警长来了——他们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我们这里目前没什么事儿,上校。”
“是的,是的。我看你处理得很好。恐怕有不少贵重财产会被损毁。你需要我派些警察过来吗?”
“最好派人在教区与教区之间的路上巡逻,”布伦德尔建议道,“圣彼得那边已经告急——他们害怕桥会出事,我们正在准备渡船。他们那边的地势甚至比你们这儿还要低,而且他们的准备也恐怕不像你们这样充分,先生。”
“他们可以来我们这儿避难,”教区长说,“在这种紧要关头,教堂容纳一千人是没问题的,但他们必须自己带吃的。当然,还要带床上用品。维纳伯斯太太正在安排,男人睡北侧唱诗班所在的位置,妇女和孩子们睡圣坛南边的位置。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还可以把病人和老人安置在我家。我想圣斯蒂芬应该很安全,但如果不安全,我们也必须尽力帮助他们。天哪!我们都指望你了,警长,尽快用船给我们送粮食过来。利姆霍特和三十英尺水沟之间的路肯定会被淹没,可以用船运送补给品过来。”
“我会安排的。”布伦德尔先生说。
“如果铁路堤坝出了问题,你还得照顾圣斯蒂芬那边。你好,吉丁斯太太,你好!我们现在情况有点危险,不是吗?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快就过来了。哦,利奇太太!你来了。孩子怎么样?我希望他喜欢这儿。你可以在教堂里找到维纳伯斯太太。杰克!杰克·霍利迪!必须把小猫放到篮子里。快去找乔·辛金斯要一个。啊,玛丽!听说你丈夫正在下游水闸那边忙着抢险,干得很好,我们绝不能让他受到伤害。是的,亲爱的,什么事?我马上来。”
温西和灾民们一起工作了三个钟头——搬运东西,给大家鼓劲和劝慰,帮着安置牲畜,让自己忙得团团转。后来他想起自己答应当信使,于是开车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了出去,沿着三十英尺水沟向东驶去。天色越来越晚,路上满是急匆匆往教堂山丘赶去的手推车和牲畜。猪群和牛群堵在他前方。
“动物们一对一对地走进去,”温西唱了起来,同时在暮色中加速前进,“大象和袋鼠。好哇!”
他赶到水闸一看,情况十分危急。驳船紧靠着闸门两侧,人们试图用横梁和沙包顶住水闸,但刚一投入水中,就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了。桥墩正被渐渐冲离原先的位置,十分危险。泛着泡沫的河水没过了堰坝顶端,东边,大风伴着潮水来势汹汹地向上游反卷而来。
“现在顶不住了,勋爵阁下,”一个人跳上岸来气喘吁吁地说,他像落水狗一样抖着身上的水,“水闸毁了,上帝保佑我们吧!”
水闸看护人紧握双手说:“我跟他们说过了,早就说过了!接下来会怎么样?”
“还能坚持多久?”温西问。
“照这样下去,勋爵阁下,只有一个钟头了。”
“你们最好都撤离这里。车够用吗?”
“够的,勋爵阁下,谢谢。”
威廉·索迪向他走了过来,脸色苍白,有点抽搐。
“我的妻子和孩子——他们安全了吗?”
“非常安全,威廉,教区长创造出了奇迹。你最好跟我一起回去。”
“谢谢你,勋爵阁下,我留在这里,让其他人先走,告诉他们不要耽误时间。”
温西开车回去了。在他离开的短短的时间里,一切都差不多安排好了。男人、妇女、孩子以及日用品都挤在教堂里。此时已是黄昏,时间将近七点。灯点亮了,圣母堂里在供应茶和热汤,婴儿们在啼哭,教堂墓地里响起一片牛羊受惊的无助叫声。一些熏肉被抬了进去。教堂墙边依次堆放着足足能装三十马车的干草和玉米。唯一还能有点安静的地方就是圣殿栏杆后面,此刻教区长正站在那里。钟声一直不停,警钟响彻整个乡野。高德、萨巴思、约翰、杰瑞科、朱比利、迪米蒂、巴蒂·托马斯和泰勒·保罗仿佛在向人们大喊:醒醒!快点!快逃!洪水来了!钟声与暴雨声混杂在一块儿!
温西向圣坛栏杆走去,告诉教区长他看到的情况,教区长点了点头。“通知还在抢险的人马上撤离,”他说,“跟他们说,必须立刻回来。这些勇敢的小伙子们!我知道他们不想放弃,可是不能做无谓的牺牲。你路过村子的时候,告诉史努特小姐快把孩子们带过来。”
就在温西转身离去时,他又焦急地在温西身后大喊:“提醒他们别忘了拿上那两个茶壶!”
当温西再次到达水闸时,人们已经上了车。潮水汹涌袭来。透过水面泡沫和飓风,温西看见驳船像攻城槌一样撞着桥墩。有人大声喊着:“离开那里,伙计们,逃命要紧!”但回答他的只有一声震天巨响——堰坝上方承载走道的横梁原本还在被冲离原位的桥墩上摇晃,此时终于断裂了。来势汹汹的河水与带着毁灭性力量而来的潮水撞击到一起。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只见一个黑影急急忙忙想走到驳船上,却掉进了水里,随即就消失不见了。然后又看见另一个影子跳进了水里。人们迅速冲向岸边。温西甩掉外衣,把身子探到河面去寻找。有人抓住他不让他冒险。
“没用的,勋爵阁下,他们已经被冲走了!我的上帝啊!你看见了吗?”
有人打开车头灯照向河面。“被卡在驳船和桥墩中间——像蛋壳一样被挤碎了。是谁掉下去了?约翰尼·克罗斯?后面那个人呢?威廉·索迪?太不幸了,他还有家室。退后,勋爵阁下。不能再死人了。走吧,小伙子们,你们帮不了他们了。上帝啊!闸门没了。快开车,伙计们,快啊!水过来了!”
温西被几个人飞快地拖回车里。有人爬到他身边,原来是水闸看护人,他哽咽着说:“我跟他们说过了,我跟他们说过了!”这时,三十英尺水沟上的堰坝被冲垮了,再次传来一声如雷巨响。木料在水中被冲得到处都是。横梁和驳船像稻草一样在水中团团转。又是一股巨浪卷过河岸冲上道路。这时,拦住老威尔河河水的水闸也被冲垮了,失控的洪水完全汇合到了一起。车子飞驰而去,巨大的引擎声被淹没在洪水的怒吼声中。
三十英尺水沟的堤岸没被冲毁。但是,加入了所有上游水和春潮,威尔河水位不断上涨。在车队回圣保罗的路上,洪水一直在他们身后追赶。温西的汽车——最后一个发动的——已经被淹到了车轴。众人在黄昏中逃命,在他们的后方和左方,银色的水面一望无垠,直铺到天边。
教堂里,教区长拿着一份选民名册,正在清点居民人数。他穿着长袍,披着圣带,他苍老焦急的面容此刻焕发出高贵祥和的牧师气质。
“伊莱扎·吉丁斯。”
“在,教区长。”
“杰克·戈德弗雷一家。”
“都在,先生。”
“哈里·哥特贝德一家。”
“都在,先生。”
“乔·辛金斯……路易莎·希区柯克……奥巴代亚·霍利迪……伊芙琳·霍利迪小姐……”
从水闸撤回的人们乱哄哄地挤在门口。温西走上圣坛,对教区长耳语了几句。
“约翰·克罗斯和威廉·索迪?噢,太不幸了。可怜的人,勇敢的人,主啊,让他们安息吧。你能不能去告诉我妻子,让她把这个悲伤的消息告诉他们的家人?威廉是想去救约翰?我清楚他的为人,他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可敬的舍己为人的好人。”
温西把维纳伯斯太太叫到一旁。教区长继续点名,声音里带着一点儿控制不住的颤抖:“耶利米·约翰逊一家……亚瑟和玛丽·贾德……卢克·贾德森……”
这时从教堂后面传来长长的痛哭声:“威廉!哦,威廉!他不想活了!哦,可怜的孩子们——我们该怎么办?”
温西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来到钟塔,顺着楼梯爬进鸣钟室。大钟们继续高歌。温西从大汗淋漓的敲钟的人们身边走过,继续向上爬,穿过堆满日用品的时钟室,进入藏钟室。
他刚从地板上探出头去,就感觉洪亮的钟声钻入耳中,像是有人用成千上万个锤子在敲打他的耳膜。整个钟塔里到处回荡着钟声,塔身随着钟晃动,像一个醉汉迈着醉步。顶着震耳欲聋的钟声,温西晕乎乎地踏上了最后一层梯子。
爬到半路,他停了下来,双手拼命抓着梯子。钟声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折磨着他。在黄铜大钟的撞击声中,传来一声尖锐而持续的高音,就像脑子里有一把剑似的。仿佛全身血液都涌到了脑子里,头好像要炸开一样。他松开手,想用手指捂住耳朵隔绝这魔音,但他立即感觉到一阵眩晕,身子晃了一下,差点摔下去。这简直不是噪声——这是一种剧痛,一种非人的折磨。他感觉自己在尖叫,但却听不见自己的叫声。他感觉自己耳膜要破了,神志已经飘离。这种声音远远比任何重炮轰击的声音都要可怕。本来炮击的声音已是震耳欲聋了,但这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尖厉的铿锵声简直就是魔鬼的攻击,让人发疯。他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只能用几乎瓦解的理智提醒自己:“必须离开——必须离开这里。”钟就在离他一手之遥的地方摇摆,上下翻飞,黄铜钟舌怒吼着,不断发出刺耳、尖锐又甜美的声音。钟绳和滑轮在他周围不停地工作。
他感到头晕,一想到要退下去就想吐,实在是退不下去了。靠着最后一点意识,他孤注一掷,强迫颤抖的手抓住梯子,抬起颤抖的腿向上爬。一步,又一步,一级,又一级,最后他终于挣扎着爬到了梯子最顶端。活门就在他头顶上,是关着的,他艰难地举起手推开门闩。他感觉浑身骨头仿佛化作水一般,鼻子和耳朵都在流血,已经没有力气走出去,摇摇晃晃地爬出了屋顶。屋顶上刮着大风。他把门关上,把疯狂的声音隔在门那边,从钟塔百叶窗传出的声音又恢复成了动听的钟乐。
他在铅皮屋顶上躺了几分钟,浑身发抖,然后才觉得慢慢恢复了意识。他擦去脸上的血,呻吟着跪下去,双手牢牢抓住低矮挡墙上的浮雕,感到一种无边的寂静向自己袭来。
月亮已经升起。从城垛中望出去,被淹没的沼泽地一片灰暗,就好像一幅不停变幻着的图画。随着持续不断的敲钟声,钟塔剧烈晃动,让人感觉仿佛正在一艘颠簸起伏的船上透过舷窗眺望大海。
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汪洋。他挣扎着站起身来,眺望四周。在西南方,圣斯蒂芬的钟塔仍然耸立在一片黑色大地上,看上去好像一艘正在下沉的船上断裂的船桅。那边村子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看来他们已经安然度过了这场风暴。在西边,细长的铁路堤坝一直延伸向小迪克西,并没有被淹没,但还是被洪水包围了,情况十分危险。在正南方,圣彼得教区正位于一大片沼泽地的中央,那里的房顶和塔尖在银色水面的映衬下显得发黑。在钟塔下方近处,圣保罗教区的村子已经被遗弃了,听天由命。在东边远处,有一道好像铅笔画出的细线,那是波特矿脉的堤岸。就在他看过去时,那条细线开始忽隐忽现,随后就消失在了潮水中。在无边无际的洪水中,已经看不到威尔河了,但在它所在位置的后方远处有一条暗条纹表明海岸线的所在,海水从那里倒灌回几个教区。在西边比较近的地方,洪水从被冲垮的范·莱登水闸凶猛涌入,与三十英尺水沟的堤岸齐平。大风不断地从沃什刮过来,吹得风向标上的金色公鸡牢牢盯着东边,毫不畏惧。在不断翻滚的一处水面上,威廉·索迪和他同伴被压碎的尸体和农场农田的残骸一起浮浮沉沉。沼泽地收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大钟们一个接一个地安静了下来:高德、萨巴思、约翰、杰瑞科、朱比利、迪米蒂、巴蒂·托马斯,渐渐收声,最后突然平静。但泰勒·保罗没有停,为今晚逝去的两个灵魂敲响庄严肃穆的丧钟。
温西这时才从钟塔上爬下来,回到鸣钟室。老赫兹卡亚还站在钟旁边,教堂那边透过来灯光和嘈杂的人声,穿过天使飞翔的翅膀。教区长平静而又优美的声音响了起来:“照亮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