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肯特高音大调变奏 第02章 鸣钟

我们为欢乐喜悦鸣钟,也为灵魂的离去鸣钟。

——贝德福德郡,萨瑟尔《敲钟人准则》

晚餐后,维纳伯斯太太不顾教区长的感受,坚持让彼得回到他自己的房间休息。教区长正在杂乱的书架上毫无头绪地翻找由克里斯托弗·乌尔科特撰写的《圣保罗教堂钟史》。“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教区长说,“恐怕我真的欠缺条理。不过也许你愿意看看这个,这是我个人对鸣钟术的微薄贡献。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我不能再耽搁彼得勋爵的时间,那样太不体贴了。”

“你自己也必须休息休息,西奥多。”

“好的好的,亲爱的,马上,我只是……”

温西觉得要使教区长安静下来的一个办法就是干脆置之不理,也不用为此感到不安。于是他退了出去,在楼梯口碰见邦特。回到卧室后,邦特帮他把羽绒被捂严实,加了一个热水袋,关上门退了出去。

壁炉里蹿起高高的火苗。温西把灯拉近些,翻开教区长给他的小册子,扉页上写着:

探索鸣钟的数学理论

关于按照创新的科学原则运用一切公认方法从任何位置按数列敲奏编钟的指南

作者:西奥多·维纳伯斯文学硕士——圣保罗教区的教区长,曾为剑桥大学凯斯学院学者,著有《乡村教堂编钟敲奏法》和《五十段神圣三重奏短曲》等书。

“上帝与钟乐同在。”

书上的字、晚餐吃的炖牛尾和室内的温暖都让人昏昏欲睡,再加上这一天本就很疲惫,书上的字在彼得的眼前逐渐模糊起来。他开始打盹。壁炉里燃烧的煤块突然发出响亮的噼啪声,他被猛然惊醒,又继续读下去:“如果按上述变调鸣奏法敲奏二、三、四号小钟,那么五号钟应紧跟在七号钟之后鸣奏,七号钟紧跟六号钟;但如果只有六号钟和七号钟而没有五号钟,则应加入五号钟……”

彼得勋爵又睡着了,直到被一阵钟声惊醒。刚醒来时他大脑一片空白——然后他突然掀开羽绒被坐了起来,一脸生气地看着一旁表情淡定的邦特。

“我的上帝!我竟然睡着了!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他们现在已经开始了!”

“维纳伯斯太太吩咐说十一点半之前不要打扰您,爵爷,而且教区长让我转告您,他们只需要鸣奏六口钟作为礼拜的序曲。”

“现在几点了?”

“差五分到十一点,爵爷。”

正在他说这话的时候,钟声停了,继而朱比利钟开始了五分钟的单独鸣奏。

“坏了,”温西说,“这怎么行呢?我一定要去听听老伙计布道。把发刷给我。外面还在下雪吗?”

“下得更大了,爵爷。”

温西急匆匆地去了趟洗手间就跑下了楼,邦特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两人从前门出去,借着邦特手中手电筒的光亮,穿过灌木丛和马路走向教堂,在风琴音乐结束时踏入教堂。唱诗班和教区长都已各就各位。在昏黄的灯光下,温西好不容易看见他的七位伙伴坐在钟塔下方的一排椅子上,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跨过用椰壳纤维做的垫子走了过去。邦特显然早已摸清了状况,稳步走向北侧廊中的长椅,在教区长家的女仆埃米莉身边坐下了。老赫兹卡亚·拉文德看见温西来了,笑了笑以示招呼,在温西跪下做祷告时扔给他一本祈祷书。

“亲爱的教友们——”

温西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看到教堂里庄严神圣的景象,他的思绪突然平静了下来,内心生出一股敬畏之情。在寂静的冬日深夜,这个小教区的教民们全都聚集在这里,实属难得。此刻,这座巍峨壮观的教堂显得无比空旷,愈发映衬出人群的渺小。

宽广的教堂中殿和暗影憧憧的侧廊交汇在一起,祭坛上刻有扇形花饰和锯齿花纹的屏幕,令人生出一种与世隔绝的神秘美感。尖角拱廊、优雅的棱纹拱顶以及东边五个窄窄的尖顶拱,这一切都吸引着温西。他的目光从远处的圣殿转向中殿,细长而结实的长杆像放射状的喷泉般,从地面延伸向有叶形装饰的柱头,一直到支撑纵向天窗的又轻又宽的拱。当他的目光转向高耸陡斜的屋顶时,他被眼前的美妙景象惊呆了。太不可思议了!屋顶装饰着智天使、炽爱天使等各种飞翔的天使,金色头发闪着朦胧柔和的光彩,背后张开镀金的翅膀;还有一队队的唱诗班,一张张脸孔浮雕在托臂和锤梁上。

“上帝啊!”温西毕恭毕敬地小声说道。接着,他又轻声地自言自语:“他骑在天使身上飞了起来,他乘着风的翅膀飞来了。”

赫兹卡亚·拉文德先生突然戳了一下温西的肋骨,温西这才注意到教民们已经准备好做总忏悔了,只有他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急忙翻开祈祷书跟上大家。显然,拉文德先生已经觉得他要么就是傻瓜,要么就是异教徒,于是帮他翻到赞美诗,还在他耳边大声唱出每句歌词:

“以钹乐和舞蹈赞美主,以弦乐和管乐赞美主。”

穿着白色法衣的唱诗班高唱着,歌声直冲屋顶,回荡在四周,仿佛是从众天使的金口中唱出来的一样:

“以美妙的钹乐赞美主;以响亮的钹乐赞美主。”

“让所有生灵赞美主。”

时钟慢慢指向午夜。教区长走上圣坛台阶,用他那如学者般文雅、温和的声音作了一段简单而动人的发言。他在讲话中谈到赞美主——以优美的弦乐和他们最爱的教堂的美妙钟声来赞美上帝,并以充满敬意的口吻介绍一位聆听布道的过路客人——“请不要转头盯着他看,那样既不礼貌又缺乏尊重。‘命运安排’这位客人来这里帮助我们完成今天的仪式。”温西的脸红了。教区长宣布开始做最后的祝福祈祷。风琴手奏响了赞美诗开头的几个小节,此时赫兹卡亚·拉文德大声喊道:“小伙子们!到时间了!”敲钟人们有点迟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沿着蜿蜒的楼梯步上钟塔。进到鸣钟室后,大伙儿脱下大衣挂在室内的衣钩上。温西注意到在门边长凳上放着一个巨大的棕色大酒壶和九个白镴大酒杯。这令他欣喜,他知道这是红牛旅馆的主人按“老规矩”为大伙儿提供的提神饮品。八个敲钟人走向自己的位置,赫兹卡亚开始看他的表。

“时间到!”他说。

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抓住次中音钟泰勒·保罗的钟绳椽头,轻轻地摇起这口大钟。“当——当——当”,钟声响三下,停一下;再响三下停一下,最后再响三下;这九下丧钟,或者又称为报讯钟声,每次响起都意味着有人过世了。现在旧的一年过去了,要敲至少十二下丧钟,其中每一声都代表着过去一年中的一个月。敲完后停顿一会儿,随后头上方的时钟发出细微的悦耳钟声——代表午夜时分的十二下钟声。敲钟人们攥紧了手中的钟绳。

“开始!”

钟乐奏响了:高德、萨巴思、约翰、杰瑞科、朱比利、迪米蒂、巴蒂·托马斯和泰勒·保罗都在漆黑的钟塔上高声欢唱,巨大的钟口上下来回摆动,黄铜钟舌碰撞出响亮的乐音,大滑轮随着钟绳上下不停地转动。

叮——当——叮——当——乒——乓——砰——啵;当——叮——叮——当——乓——乒——咚——砰;叮——当——当——叮——乒——乓——砰——啵;当——叮——当——叮——乓——乒——咚——砰;当——当——叮——乓——叮——咚——乒——砰……

每口钟各司其职,奏出悦耳的音符。它们上下来回地摆动,时而灵巧地相互躲闪,时而碰撞出响亮的乐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众钟奏出和谐的音符,由高音振荡至低音,再由低音振荡到高音,按变换序列鸣钟,错位鸣钟,鸣奏三度和音以及四度和音,然后又回到主旋律。滑轮欢快地舞动着,钟乐声从积雪的天窗中飞出,乘着呼啸的风四处飘荡,飞向南、飞向西,飞向沉睡中的乡野,飘荡在平坦的白色沼泽荒地中,飘荡在笔直漆黑的堤坝上,飘荡在风中弯着身子呻吟的杨树身边——小巧的高德、银铃般的萨巴思、雄浑的约翰和杰瑞科、欢快的朱比利、甜美的迪米蒂、古典的巴蒂·托马斯在歌唱,泰勒·保罗在它们中间仿佛巨人。敲钟人的影子在墙上上下起伏,猩红色的钟绳穗子在屋顶和地板之间翻飞,圣保罗教区教堂的编钟跳跃演奏出和谐的钟乐。

温西此刻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演奏上。他双眼紧盯着钟绳,聆听着在主旋律中领奏的高音。温西眼角的余光隐约扫向老赫兹卡亚·拉文德,他正在与他那口钟共舞,每拉一次钟绳,他的背就微微弯曲以平衡钟的重量。他也隐约看到沃利·普拉特因为焦急而扭曲的脸孔,嘴正一张一合念着复杂的节拍。沃利的钟朝着温西的钟滑下来,在滑过六号钟和七号钟时都灵巧地躲闪开去,然后与五号钟连续撞击两下发出主导音,然后又升上去。此时高音钟则降到她的位置与萨巴思钟相撞,发出最后的一声响亮的主导音。随着排在第二位的钟响和一声主导的钟响,萨巴思钟结束了单调的慢曲,进入欢快的节奏。在上方夜空中,风向标上的公鸡风标似乎在凝视着雪地,看着教堂尖顶在它的金色脚底下晃动得越来越厉害,高高的石塔像一个被风吹弯了腰的大树一样晃来晃去。

教民们从门廊接踵而出,他们手中的灯和火把迅速隐没在呼啸的风雪中,像是从篝火中扬起的火星,一闪而逝。教区长脱下白色法衣,摘下圣带,穿着长袍来到鸣钟室,坐在长凳上,准备好给众人帮忙。钟乐声中隐隐约约传来时钟的声音。在第一个钟头结束的时候,教区长从焦虑的沃利手中接过钟绳,好让他可以休息一下,喝点提神的饮品。从沃利口中发出的咕嘟声可以看出,道宁顿先生照“老规矩”提供的饮品的确很有效果,沃利很快就会恢复精力。温西在第三个钟头结束时休息了一下,这时他看见维纳伯斯太太坐在长凳上,身边摆着几个白镴酒杯,邦特毕恭毕敬地陪坐在一旁。

“希望没有太累着你。”维纳伯斯太太说。

“一点儿也不累,不过很口渴。”温西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问她钟乐听起来怎么样。

“很动听!”维纳伯斯太太由衷地说。她其实并不真的在意钟乐,而是觉得很困乏,但如果她不在场表示支持的话,会令教区长感到失望。“很意外吧?”她又说,“坐在这里听钟声是那么的甜美饱满。那是自然的,因为在藏钟室和这层之间还有一层。”她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钟乐还在继续。温西很想知道钟乐从外面听起来如何。他知道教区长还要再敲一刻钟,于是悄悄溜下旋转楼梯,摸索着穿过南门廊走了出去。

一走出教堂,他就感觉洪亮的钟声重重撞击着耳膜。雪已经小些了。他知道绕着教堂逆时针行走是不吉利的,于是转向右边顺着墙根边的小路向前走,一直走到了西门。在高耸的砖石建筑的掩护下,他顾不上是否亵渎了神灵,点燃了一根烟,感到精神为之一振,又接着向右走。当他走到小路尽头时,发现自己已来到钟塔脚下。他在草丛和墓碑中跌跌绊绊地走过了整条侧廊,侧廊这头一直延伸到了教堂的最东边。在北边最后两道扶壁之间,他看到中间有条小路通向一个小门。温西试着推了推,门上了锁,于是又继续向前走。当他转过东边尽头的转角时,强风迎面扑来。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向前方的沼泽地望去。除了可能是从某个村舍窗户透出来的一束静止不动的微弱灯光外,四下里一片漆黑。温西估摸着这间村舍应该是在他们去教区长家时走过的那条冷清小路旁。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有人会在新年第一天凌晨三点钟还没睡觉。不过夜深寒重,而且他还要继续回去鸣钟,于是结束步行又从南门廊走回了钟塔。教区长把钟绳交给他,提醒他错后鸣奏两下,并且在钟向下振荡前不要忘记变换序列错后八个音位。

到六点钟时,所有敲钟人的状态都还很不错。沃利·普拉特大汗淋漓,额头上翘着的头发已经耷拉在眼睛上,好在行动还很敏捷。铁匠看上去兴高采烈,精力充沛得仿佛可以一直敲到下一个圣诞节。旅馆老板道宁顿先生表情严肃,一副很坚决的样子。所有人之中最为神态自若的是年长的赫兹卡亚,他全神贯注地鸣奏着,仿佛达到了人绳合一的境界,轻敲出古老但清亮的声音。

在还差一刻到八点时,教区长离开了,去准备早上的礼拜。酒壶里的啤酒已经喝得快见底了。此时离鸣奏结束还有一个半钟头,但沃利·普拉特已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这时从南边的窗户反射进来一缕微弱的蓝色晨光。

教区长在九点十分回到了鸣钟室,手拿一块表站在旁边,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在九点十三分时,高音钟以高亢的钟声顺利奏响了最后一次主旋律。

叮——当——叮——当——乒——乓——砰——咚

漫长的鸣奏终于结束了,八口钟又准确地回到原位,敲钟人们停止了动作。

“太棒了!伙计们!太棒了!”维纳伯斯先生大声叫道,“你们成功了!演奏无比精彩!”

“嗯!”拉文德先生赞同地回应,“还不错!”他慢慢咧开没牙的嘴笑了起来,“是的。我们做到了!先生,你在下面听着感觉怎么样?”

“很好!”教区长肯定道,“跟我听过的所有钟乐一样雄浑而精准。现在大家肯定都饿了,我家里已经为大家准备好了早餐。好了,沃利,你现在可以说自己是个真正的敲钟人了!是不是?你用非凡的毅力完成了这次鸣奏——对不对?赫兹卡亚?”

“还可以,”赫兹卡亚·拉文德先生回答得有点勉强,“但是你太用劲了,沃利。你完全没必要把自己搞得一身臭汗!不过你没有出错,这点还不赖。但我看见你嘴里一直在咕咕哝哝地数数。我跟你说过几百遍了,眼睛要盯着钟绳,用不着……”

“好了,好了!”教区长打断了他的话,“别介意,沃利,你的确做得很好!彼得勋爵在哪里?哦,你在这儿!我们欠你一个大人情。没累坏你吧?”

“没有,”温西一边说,一边艰难地从大家同他握手致谢的热情中脱身,事实上他都快累趴下了。他已经多年没有敲过这么长时间的钟乐了。之前几个钟头他一直努力保持清醒,现在已经到了极限,就差直接倒在某个角落里呼呼大睡了。“我——”他打了个大哈欠,“——好得很。”

他摇摇晃晃地下楼去,途中如果不是铁匠用有力的手臂扶了他一把,他差点儿就一头栽倒在陡立的楼梯上。

“早餐,”教区长非常关切地说,“我们都想吃早餐了。热咖啡简直太舒服了,真想喝上一杯!啊!雪停了。这一片冰雪天地太美了——要是不融化就好了,否则水沟的积水会上涨到三十英尺。你真的没事吗?来吧来吧!噢,我太太来了——肯定是来责怪我回来迟了。我们这就来,亲爱的——哦?约翰逊,有什么事?”他问一个穿着司机服装站在维纳伯斯太太旁边的年轻男子。

没等那名年轻男子答话,维纳伯斯太太就说:“亲爱的西奥多——我一直在说,你现在还不能走,你必须得吃点东西——”

没想到维纳伯斯先生此时显示出了一种沉着冷静的威严,“亲爱的艾格尼丝,请原谅,稍等一下。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约翰逊?”

“是亨利爵士派我来的,先生,他的夫人今天早上情况很糟糕,恐怕快不行了。她急着要做临终圣礼,问您现在能不能过去——”

“天哪!”教区长惊呼起来,“这么严重了?都快不行了?这个消息太糟糕了。我当然可以去,立即就去!我刚刚不知道——”

“谁也没想到,先生,都是这场害人的流感。昨天谁也不会料到——”

“噢!天哪!天哪!希望情况没你们想象的那么糟!我立马动身!路上你把情况详细告诉我。噢,我亲爱的艾格尼丝,你安排大家吃早餐吧,向他们解释一下我为什么必须离开。彼得勋爵,非常抱歉,我稍后就回来。上帝保佑!索普太太——唉,这场流感真是一场灾难!”

说完他就急匆匆跑回了教堂。维纳伯斯太太欲哭无泪,既担心丈夫的身体,又为病重的人难过。

“可怜的西奥多!熬了一整夜——当然他必须得去,我们不能只顾自己。亨利爵士真可怜!他自己也是个病人!今天早上这么冷,又不吃早餐!约翰逊,请转告希拉里小姐我感到很难过,问问我能为盖茨太太做些什么——她是管家,彼得勋爵,非常好的一个女人。厨师又度假去了,事情看起来很麻烦。唉,真是祸不单行。啊,你肯定饿坏了。快进来吧,好好吃一顿。约翰逊,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要派人过来通知我。亨利爵士的护士能应付吗?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要找个人帮忙太不容易了。西奥多!你穿得够暖和吗?”

这时教区长回来了,拿着一个木箱,箱子里装着做临终祈祷的物品。他向太太保证自己穿得很暖和。约翰逊催促他坐上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小汽车,然后车像阵风一样疾驰向西边的村庄。

这个不幸的事件使餐桌笼上了一层愁云。尽管如此,温西感到肚子已饿得像空皮箱一样“咕咕”作响,风卷残云般把鸡蛋、培根和咖啡一扫而光。维纳伯斯太太心神不宁地地分发食物,一边热情招待客人进餐,一边不时说两句同情索普一家和担心自己丈夫身体健康的话。

“索普一家真是命运坎坷!”她说,“关于老查理爵士的倒霉事,丢失项链的事情,那个可怜的女孩,等等。不过,庆幸的是,那个男人在杀死狱卒后自己也死掉了!当时这家人多难过啊!……赫兹卡亚,你还想再吃点什么?再来点培根?道宁顿先生,你呢?辛金斯,把冷火腿递给戈德弗雷先生……噢,当然,战争爆发以来亨利爵士就一直体弱多病,可怜的人……食物够吗,沃利?我真希望教区长不会饿着肚子待太久。彼得勋爵,要再来点咖啡吗?”

温西向她表示感谢,并问关于老查理和项链的麻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啊,你当然不知道这件事,我真傻!这样偏僻的地方,有什么事情也不可能天下皆知。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这时,这位善良的太太压低声音说,“如果威廉·索迪在这里的话,我是不会提起这件事的。早餐后我再告诉你,或者你也可以去问辛金斯,他一清二楚。有没有人知道威廉·索迪今天早上怎么样了?”

“恐怕情况不容乐观,太太,”道宁顿先生出声答道,“礼拜仪式结束后我妻子告诉我,她听乔·马林斯说,整整一晚上威廉的情绪都相当激动,他始终想着起床来敲钟,他们几乎没法让他好好卧床休息。”

“我的天哪!幸好詹姆斯在家,还能为玛丽分担一点儿。”

“的确如此,”道宁顿先生表示赞同,“家里有一名水手能帮上大忙,不过一两天之后他就结束休假了,希望那时他们已渡过难关。”

维纳伯斯太太轻声笑起来。

“啊!”赫兹卡亚说,“流感真是太可怕了,专挑年轻人和身体强壮的人,老家伙们反而不怎么受影响。看起来,它对我这样的老家伙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希望如此,赫兹卡亚,肯定,”维纳伯斯太太说,“听!时钟敲响十点了,教区长还没有回来。我想不能期望……啊,车道上开过来了一辆车!沃利,请摇下铃好吗?……埃米莉,给教区长拿些新鲜鸡蛋和培根来,再把咖啡拿去热一热。”

埃米莉把咖啡壶端了出去,但立马又回来了。“啊!请原谅,太太,教区长说请大家见谅,他要在书房吃早餐。哦!可怜的索普太太去世了,太太。如果赫兹卡亚·拉文德先生吃完了,请他马上去教堂敲响丧钟。”

“去世了?!”维纳伯斯太太惊声尖叫起来,“太不幸了!”

“是的,太太。约翰逊先生说一切都太突然了,教区长还没有离开她的房间,她就走了——他们还不知道怎么跟亨利爵士开口。”

赫兹卡亚·拉文德先生推开坐着的椅子,颤颤悠悠地站起身来。

“死亡,”他严肃地说,“是生命的一部分,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如果是这样的话,太太,请你原谅,我现在得走了,谢谢你的款待。祝各位早安。我们完成了完美的鸣奏,再完美不过了。现在我又要回去找我的老搭档保罗了。”

他迈着脚步坚定地走了出去。不到五分钟,人们就听见了低沉而悲伤的钟声。首先响了六下,代表逝者是女性,接着响起急速的钟声表示逝者的年龄。温西数了数,一共是三十七下。在略加停顿后,又响起了缓慢的单音钟声,每隔半分钟响一下。饭厅里出奇地安静,只偶尔听到这些饿坏了的人垂头吃饭发出的细小声音。

早餐在沉默中结束。韦德斯宾先生把温西拉到一旁,说他已经派人去阿什顿先生那里找两匹马和一条粗绳子,希望能尽快把车拉出来,然后再看需要做些什么修理。如果勋爵愿意一个钟头后去铁匠铺,他们可以商量一下修车的事。韦德斯宾的儿子乔治在农用机械方面经验丰富,对发动机很在行,更不用说他自己的摩托车了。维纳伯斯太太去书房看丈夫是否还需要些什么,就本教区发生的不幸事件安慰了他。温西知道自己去佛罗格桥也帮不了什么忙,可能只会妨碍他们工作,于是就请女主人不用为他费神,然后漫步走到了花园。他在房子背面发现乔·辛金斯正在擦拭教区长的旧车。乔接过温西递上的一支香烟,谈了些对这次鸣奏的看法,然后就自然而然地打开了关于索普一家的话匣子。

“他们一家住在村子另一头一所红色砖墙的大房子里,过去家境很好。据说很久以前,早在贝德福德伯爵那个时候,他们出钱排干了沼泽地的水,从而分得了土地。勋爵阁下,我想你肯定是知道这些事的。总之,人们认为他们是这一带最古老的家族。虽然不管怎么看查理爵士都算不上是个有钱人,但他是个好人,一位非常慷慨的绅士,生前做过不少善事。听说他父亲在伦敦失去了一大笔财富,我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但他很善于耕耘土地,在出了入室盗窃这档子事后他就去世了,当时这对村子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入室盗窃是怎么一回事?”

“噢,就是刚刚太太提到的项链。那是在年轻的亨利先生——就是现在的亨利爵士——结婚时。我记得很清楚,是一九一四年的四月份——那年开始打仗,当时正是春天。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在他们的婚礼上我第一次敲了那么长的钟乐。我们敲了五千零四十下的古老神圣三重奏,浩特式十部曲——教堂那儿有关于这个的记录——然后在红房子里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宴。有达官贵人参加了那场婚礼。你知道,新娘是个孤儿,与那家人有些关联,亨利先生是继承人,所以在那里办婚礼。当时有位女士在红房子留宿,她有一条价值上千英镑的非常精美的翡翠项链。在婚礼结束后的当晚,亨利先生和太太刚刚离开去度蜜月,项链就被偷了。”

“我的上帝!”温西说。他在车子踏板上坐了下来,用鼓励的表情让乔继续说下去。

“你说得没错,”辛金斯心满意足地说,“这在本教区是轰动一时的大事。不过你知道,最糟糕的是查理爵士自己手下的人卷入其中。这位可怜的绅士从此就再也抬不起头来。当警察把这个叫迪肯的家伙带走,一切真相大白时——”

“迪肯是——?”

“迪肯是当时的管家,事发前在他们家做了有六年了。他妻子是女仆玛丽·拉塞尔,后来玛丽和威廉·索迪结了婚——就是本应该负责鸣奏二号钟但却病倒了的那个威廉。”

“哦,”温西说,“那我猜这个迪肯现在已经死了?”

“没错,勋爵阁下,我正要告诉你这点。事情是这样:威尔伯拉罕太太半夜醒来,看见有个人影站在她卧室窗前,她大叫起来。那个人就从窗户跳了出去,跑到了花园,藏在灌木丛之类的地方。她尖叫着用力摇铃,结果引起了一场骚动,每个人都跑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当时留在房子里的有查理爵士和其他一些绅士,其中一人带了把猎枪。当他们跑下楼时,正看见迪肯穿着外套和长裤从后门跑出去,男仆还穿着睡衣睡裤。当时查理爵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敲响召唤花匠的钟,所以在车库睡觉的司机也跑了出来。当然,花匠也来了,我也来了,因为我是花匠的儿子。要不是因为爵士不得不削减开支,以应付战争岁月和赔偿威尔伯拉罕太太的项链的话,我是不会离开爵士的。”

“赔偿项链?”

“是的,勋爵阁下,就是这样。这条项链没有投保。虽然没有人责备查理爵士,他却感觉良心上过不去,认为自己应该赔偿项链的钱。但我真弄不明白,一个自称有教养的太太怎么能拿爵士的这笔钱呢?我刚刚说,当时我们都跑出来了,这时一位绅士看见有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过草坪,斯坦利先生立刻开枪打中了他。我们随即去查看,却发现他已经翻墙逃走了。墙那头有个人开车接应他。在这过程中威尔伯拉罕太太在女仆的陪同下走了出来,大喊说翡翠项链不见了。”

“怎么?没抓住那个人?”

“没有,勋爵阁下。司机开车去追了,但还在他启动车子时,人就已经跑远了。他们沿着小路越过教堂,在那之后就不见踪迹,不知道是从圣彼得教堂跑了,还是一直跑到河岸上去了,也可能是从迪克西、威利或威尔比奇跑掉了,或者越过三十英尺水沟跑去了利姆霍特或者荷伯特。于是司机去报了警。你知道,除了在圣彼得教区的乡村治安官,最近的警力就在利姆霍特了。当时警署连辆车也没有。所以查理爵士说,直接派车去接警察比打电话报警再等他们自己来要快多了。”

“哈!”维纳伯斯太太突然从车库门外探进头来说,“看来乔已经跟你说了盗窃案的事情。对于这件事,他比我更清楚。这里这么冷,你受得了吗?”温西说谢谢没问题,希望教区长不会因此伤神。“看起来还不会,”维纳伯斯太太说,“但他确实挺难过的。你一定要留下来吃午餐,我们会很高兴的。你喜欢吃土豆肉饼吗?确定?屠夫今天不营业,但冷火腿是随时都备有的。”

她又急急忙忙地走了。乔·辛金斯非常体贴地从车头灯上方递给温西一块麂皮保暖。

“继续说。”温西说道。

“好,勋爵阁下。警察来了之后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番,翻查了花坛、寻找脚印,甚至折断了不少郁金香,我们也没说什么。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然如此。他们循着车的印迹找到了腿上中枪的那个人,是个从伦敦来的声名狼藉的珠宝贼。但他们说肯定有内鬼,因为调查显示跳窗的那个人并不是这个伦敦人。结果查出来内鬼就是迪肯。似乎这个伦敦人早就盯上了这条项链,然后威胁迪肯要他偷出项链从窗户扔给他。他们对所找到的证据深信不疑——我想他们应该是找到了指纹之类的东西——于是被逮捕了。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迪肯是在一个星期天早上刚走出教堂就被带走了。当时可真是惊险,他差点儿杀死了一名警官。你看,那案件发生在星期四晚上,星期天就破了案。”

“我明白了。那迪肯怎么知道项链放在哪儿呢?”

“哦,事情是这样,勋爵阁下。威尔伯拉罕太太的女仆糊里糊涂地对玛丽·拉塞尔说漏了嘴。玛丽觉得这没什么不妥,就跟她丈夫迪肯说了。当然,警察把这两个女人也带走了。这件事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因为玛丽是个非常正派且受人尊敬的女人,她父亲是这个教区的副执事之一。在附近几个教区再也没有比拉塞尔一家更正直诚实的了。这个迪肯不是本地人,他出生在肯特郡,查理爵士把他从伦敦带过来。不过他没法从这件事中脱身,因为那个从伦敦来的贼——他自称‘克兰顿’,但还有其他化名——告了密,出卖了迪肯。”

“真是个卑鄙小人!”

“是的!克兰顿说迪肯骗了他,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当然是迪肯骗了他。他说迪肯根本没有把项链扔出来,而是自己把项链藏起来了,只扔出来个空的项链盒子。后来他去到码头找迪肯,甚至一度想勒死他。迪肯自然是赌咒发誓说这一切都是谎言。他的说法是,他听到了一声响动,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当威尔伯拉罕太太在自己房间里看到他时,他正要去追克兰顿。他没有否认自己曾到过那位太太的房间,现场有指纹之类为证。但这与他之前的说法不同,这点对他很不利。他之前说自己听见花园里有响动,就从后门出去了。玛丽也支持这种说法,而且事实上男仆到后门时发现后门门闩是拉开的。但是律师又反驳说迪肯之前就没有插门闩,为自己留了条路,以防万一他不得不从窗户跳出去的话可以再从后门返回屋内。但是,他们始终无法确定关于项链这部分的真相,因为项链就此失踪了。是克兰顿拿走项链但又害怕拿出来?还是迪肯拿走项链藏了起来?没有人知道真相究竟如何。这件案子至今还是件悬案。警察把这儿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项链,也没找到克兰顿说他给迪肯的钱。最后,警察宣布两位女士无罪,认为她们只是乱嚼舌根而已,这不过是女人们常常喜欢做的事。克兰顿和迪肯则被判了长期徒刑。在这件事情过后,老拉塞尔感到在邻里间抬不起头来,于是变卖家产举家迁走了,玛丽也随他一起走了。不过在迪肯死了过后——”

“怎么死的?”

“是这样,他在一九一八年杀了一个狱卒越狱逃走了,真是个混球。但他也没什么好果子吃,在去梅德斯通的路上失足掉入一个采石场之类的地方,两年后人们才发现他的尸体,尸身仍旧穿着囚服。年轻的威廉·索迪早就爱慕玛丽了,他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对玛丽展开追求,又把她娶回到这里来。你知道,这里从来没有人认为玛丽在这件事中的行为有什么不妥。这件事都过去十年了,现在他们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生活非常融洽。听说克兰顿这个家伙在刑满释放后又二进宫,不过现在又放出来了。圣彼得教区的警察杰克·普利司特说,如果现在再听到关于那条项链的消息也不足为奇,不过我也搞不清楚。克兰顿也许知道项链的下落,也可能不知道。”

“我明白了。这么说,查理爵士赔偿威尔伯拉罕太太的损失了。”

“不是查理爵士,勋爵阁下,是亨利爵士赔偿的。这位可怜的绅士在事情发生后立刻结束蜜月回来了。此时查理爵士已经病重——他已经七十高龄了,受到了惊吓,又因为迪肯这件事感到很内疚,结果中风一病不起。在案件审理完后,当时的亨利先生告诉他父亲自己会把一切都处理好,查理爵士似乎也理解他的做法。这时战争爆发了,查理爵士没能熬过来。他的病情加重,就这样走了。不过亨利先生没有食言,当警察不得不宣布项链失踪后,他赔付了项链的钱,这使得他们的家境一落千丈。亨利爵士在突出阵地时受了重伤,因此退役回家,从此以后就再也不复当年了。大家都说他现在状况很糟糕。这下索普太太突然走了,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雪上加霜。索普太太是个大好人,人缘极好。”

“还有其他家人没有呢?”

“有的,勋爵阁下,他们有个女儿,就是希拉里小姐。这个月她正好满十五岁,刚刚从学校放假回来。毫无疑问,这个节假日对她而言非常难过。”

“你说得没错,”彼得勋爵说,“辛金斯,听了你说的这件旧闻,我会留意关于威尔伯拉罕的翡翠项链的消息。哦!我的朋友韦德斯宾来了,希望他是来告诉我车子弄出来了。”

事实的确如此。大个儿的戴姆勒车停在教区长家门口,可怜巴巴地拖在一辆农场马车后面。将车拉出水沟的两匹马看上去有点洋洋得意,似乎相当看不起这车。韦德斯宾父子对车的情况还是挺乐观的,认为把前轴上被里程碑撞了的地方略微修理一下应该就没问题了。如果还不行,就通知在圣彼得教区经营修车厂的布朗罗先生,用卡车把它拉走进行进一步修理,布朗罗先生是位修车大行家。当然他可能没在家,因为圣斯蒂芬教区有一场婚礼,可能会请他开车送结婚的队伍去教堂,新郎新娘住在迪格丘福那边较远的地方。不过如果有必要,可以请邮政局女局长打电话去确认一下,这正是她的工作内容之一。村子里除了邮局有电话,再就是红房子那里有,但在现在这种时候去红房子打电话显然不方便。

温西犹豫地看着车的前轴,认为应该信任布朗罗先生的专业水平,于是请韦德斯宾先生载他去村里找邮局女局长帮忙。他爬上阿什顿先生的灰马车,一行人穿过教堂,又走了四分之一英里,来到村子中央。

跟这一带的许多其他教堂一样,圣保罗教区教堂并不在村子中,与之相邻的只有教区长一家。村民们都聚居在一个十字路口附近。南北走向的道路向南延伸到圣斯蒂芬教区,向北则连接通往圣彼得教区的路——就在三十英尺水沟南边。另一条东西走向的道路则东接教堂旁边的小路,西接村西头一个泥泞的石头斜坡——如果不介意路面状况,也可以从这里走到佛罗格桥那边的三十英尺水沟边上去。因此这三个教区形成三角鼎立之态——圣保罗在北边,圣彼得在南边,圣斯蒂芬在西边。

在圣彼得教区和圣斯蒂芬教区之间有伦敦东北铁路线相连,该铁路线在北边从迪克西高架桥穿过三十英尺沟渠,然后继续北上通向利姆霍特。在这三个教区中,圣彼得教区是最大和最重要的,其境内有一座火车站、一条河和两座桥。然而,该教区的教堂却是在哥特垂直式建筑风格年代末期修建的,那个时候的建筑品质最差,尖塔是用板岩修筑的,没有值得评论的编钟,真是既简陋又无趣。圣斯蒂芬教区境内有一座火车站,恰巧位于利姆霍特和圣彼得之间的直线上。现在这座火车站还在。此外,其境内还有一座教堂,教堂里有一座十四世纪的钟塔,一座相当精美的圣坛屏,一座罗马式环形殿,以及一组八口编钟。圣保罗教区罗齐尔桥村是最小的村子,那里既没有河流也没有铁路,是最古老的村子。该教区的教堂是迄今为止最大和最尊贵的,拥有最精美的编钟。原因是圣保罗教堂的前身是修道院。在现有圣坛的东边和南边,还能看见第一座罗马式教堂的遗迹和一些标志着古老修道院旧址的石头。教堂及其周围的教会属地处于一个比村子高出十或十二英尺的小土丘上,在东部泽地相当醒目,甚至能够帮助教堂和修道院抵御冬日洪水。威尔河本来跟圣彼得教堂没什么关系,这条河的古河道原本在圣保罗教堂附近,后来在詹姆士一世时期,凿通了波特矿脉,使河水改流入一条更短更直接的河道,这才流到圣彼得教堂附近。从圣保罗教堂钟塔顶上,还能看到古代河水蜿蜒穿过草地和田地留下的古河床痕迹。波特矿脉那笔直的绿堤岸和古河道连成一幅好似弓弦的图案。这几个教区周边土地的地面略高,通过横堤将水排入威尔河。

彼得·温西勋爵看着戴姆勒车的前轴被拆下来,认为布朗罗先生和韦德斯宾先生也许能合力修好它,于是去邮局发了消息,给等在威尔比奇的朋友发了电报,然后就溜达出去消磨时光。

村子看起来平凡无奇,于是他决定去看看教堂。钟声已停,赫兹卡亚也回家去了,但南门还开着。他走了进去,看见维纳伯斯太太正在往圣坛花瓶中倒入清水。她瞧见温西正伫立凝视屏风上精致的橡木窗花格,于是走过来打招呼。

“很美,对不对?西奥多深深为这座教堂感到自豪。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后,他就做了很多工作,努力保持这里的美丽。幸运的是,他的前任非常尽责,修缮工作做得不错。但是他太不文雅了,把这里弄得极不成规矩,着实令我们吃了一惊。举个例子,你能想象吗?他居然把这个美丽的小教堂拿来堆焦炭,后来我们把这里都清理干净了。西奥多想在这里修一座圣母圣坛,但我们担心教区居民会觉得天主教的气息太重了。没错,这扇窗户非常精美,对吧?当然,它的修建时间比其他的要晚,不过庆幸的是保留住了古老的玻璃。当齐柏林飞艇来到这里时,我们担心极了。你知道,当时他们往威尔比奇扔了颗炸弹,离这儿仅有二十英里,很可能也会扔到这儿。间隔屏也很好看,对不对?我总觉得看上去像蕾丝一般。这坟墓里葬的是高迪一家,他们在这里住到了伊丽莎白女王时代,但现在已经无后了。高音钟上有他们的名字:高德、高迪、赞美主。北边以前有一个小礼拜堂,被称为阿伯特·托马斯小礼拜堂,那是他的墓碑。巴蒂·托马斯钟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是用‘阿伯特’改的名字。在十九世纪,一些野蛮人拆了唱诗班席位后的屏风来放管风琴,真是太可恶了!几年前我们重新放了一些新的管风琴,现在得扩大风箱。每当史努特小姐演奏风琴时,可怜的傻子就不得不暂停工作以使风箱灌满。大家都管他叫‘傻子皮克’,但他并不是真的傻,只是神经有点大条。当然,天使屋顶是我们最为自豪的——在我看来,它那原始质朴的颜色比马奇或者尼德汉姆市场上的都要好看。这些上色至少是在十二年前完成的,之后就再也没上过色了。我们花了整整十年时间才说服教区委员同意在天使上加一些金叶——在此之前他们一直觉得这是罗马式风格,不过现在他们已经引以为傲了。我们也想找个时间把圣坛顶部翻修一下。所有这些圆拱都要粉刷,现在还能看到残留的颜色,浮雕花纹也该镀金了。西奥多最不喜欢的是东边的窗户,那面窗户上的玻璃太粗糙了,我估计是一八四零年的。用西奥多的话说,‘那真是个糟糕的年代’。教堂中殿的玻璃都没有了,是被克伦威尔的军队破坏的。不过谢天谢地,天窗得以保留,要想爬上去也不容易。教堂里的靠背长椅是新的,是西奥多在十年前换的。他其实更想要单人椅子,但教民们不喜欢,他们习惯了坐长椅,于是西奥多选了一种比较高雅的仿古设计——以前用的旧长椅太难看了,像浴室里用的一样。两边曾各有一道讨厌的楼座,完全遮住了侧廊窗户,破坏了支柱的外观,于是我们就把它们拆了。其实它们完全没有必要,学生们常常把赞美书等东西扔下来砸中下面的人。现在的唱诗班席位跟以前不同,以前是有椅突板的僧侣席位。雕刻还不错吧?圣殿中有一个洗手盆,但只是一般般。”

温西承认说自己对洗手盆没什么特别大的兴趣。

“当然了,圣坛的栏杆也很旧了——那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破烂。等有钱了我们想换个好点的。抱歉,我没有钟塔的钥匙。上面景色很美,确实值得一看。不过从鸣钟室往上就只能爬楼梯了,我每次上去都觉得头晕目眩,尤其是在爬过那些钟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钟很吓人。哦!洗礼盆你一定要看一看,雕刻相当精美。我也记不清具体特别在什么地方,真够笨的!西奥多本来要给你看的,不过现在他得送一个生病的妇女去医院,就在三十英尺水沟的另一边,要穿过索普桥,他没吃完早饭就急匆匆地跑了。”

“人们还说,”温西心想,“英格兰教堂总是拿钱才做事。”

“你想留下来看看吗?回来的时候锁上门把钥匙带回来,好吗?这钥匙是戈德弗雷的——我不知道西奥多把他那串钥匙放在哪儿。锁上教堂的门似乎不太好,但是这个地方太偏僻了。从我们家又看不到这里,都被灌木丛遮挡了。有时候有些流浪汉会在附近游荡,前几天我就看见有个很可怕的人路过这里,还有人撬开过施舍箱。那倒不要紧,里面没多少钱,但是他们对圣殿大肆破坏——我猜是因为失望的缘故。这样的事情就不可容忍了,是不是?”

温西说是的,谁都不容忍;然后又说自己想多参观一下教堂,一定会记着锁门带钥匙回去。这位善良的太太走了后,温西先是往施舍箱里捐了些钱,然后开始端详洗礼盆。洗礼盆的雕刻果然很有趣,既不属于基督教风格,也不是其他什么单一风格。钟塔下有一个笨重的旧法衣柜子,温西打开一看,里面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只有一堆破旧绳子。他走进北侧廊,看见支撑天使屋顶橼木的枕梁与小天使头部恰到好处地雕刻在一起。他在阿伯特·托马斯的墓地前沉思了一会儿。墓地的雕像戴着主教冠,穿着长袍,是一个严肃的老家伙。温西心想,这个十四世纪的神职人员长着一副长脸,一脸的严肃表情,与其说是个传道士还不如说更像个统治者。坟墓四周装饰着雕画面板,上面展示着修士生活的各种情景:其中一个描绘了铸钟的场景,无疑是在铸造“巴蒂·托马斯”。在阿伯特雕像的脚下,“巴蒂”钟取代了通常用的垫子,显然阿伯特尤以这口钟为傲。钟面上的纹饰和座右铭雕刻得十分清楚:钟肩上写着“不要怀疑,要忠诚”;钟肚上写着“阿伯特·托马斯要我在此,无论我的歌声如何,都受到喜爱和欢呼——一三八零年四月”;钟腰上写着“圣托马斯”。雕刻上饰有修道院院长的高帽,参观者在心醉沉迷之余,不知道这种神圣是来自使徒还是神职人员。在亨利国王强占阿伯特·托马斯的教堂时,阿伯特已经去世很久了。如果他还在世,他肯定会反抗,教堂可能会被破坏。他的后人是一个很斯文的人,顺从地默认了这种强占,任凭修道院坍塌损毁,教堂则在革新者手中逐渐变质。这些是在午餐吃土豆肉饼时从教区长那里听来的。

虽然维纳伯斯一家极力挽留,但客人还是决定要走。下午两点,布朗罗和韦德斯宾已经把车修理好了,温西急着要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威尔比奇。临行前,众人一一同温西握手告别,诚恳地邀请他再来游玩,再来一起鸣奏钟乐。教区长塞给他一本《维纳伯斯论鸣钟术》,教区长太太则坚持请他再饮一杯浓烈的威士忌加热水以御寒。然后温西就动身了。当车子沿三十英尺沟岸右转时,温西注意到风向已变为北风,虽然整个沼泽地都还白雪皑皑,但空气已不再冷冽。

“雪要开始化了,邦特。”

“是的,爵爷。”

“你有没有见过洪水退去后这个地区的景象?”

“没见过呢,爵爷。”

“当贝德福德河的旧河道和新河道之间的水被排干,并淌过在欧弗和依瑞斯桥之间的沼泽地后,这里看起来相当荒凉,尤其是在维尔尼和麦帕尔洼地周围,一片汪洋,中间间或有一道河堤或者一排稀稀拉拉的柳树。我觉得这里排水效果相当不错。啊!看右边——那肯定是范来登水闸,把三十英尺水沟的水位调高,然后由丹佛水闸把水位调低。我们看看地图,对了,就是这儿。看见没?排水沟在这里汇入威尔河,汇合点的地势略高,所以如果没有水闸,所有排水就会从威尔河回流淹没整个地区。这工程设计真糟糕——但是十七世纪的工程师只能做到这个样子。那便是威尔河了,从圣彼得教区的波特矿脉河道流下来。我对水闸看护的工作可不感兴趣——那工作肯定孤单无聊透了。”

两人看着右边的一栋小砖房。那房子立着水闸两头之间,造型奇怪丑陋,像一只竖起来的耳朵。在水闸的一头有一道带小锁的堰,横跨在三十英尺水沟上,水在这个比河道高六英尺的地方流入威尔河。在水闸另一头,一道五门水闸横跨威尔河上游河道,防止河水回流到上游。

“这是目所能及的唯一一栋房子——哦,有了——在上游河岸大约两里远的地方还有间农房。呼!如果淹死在这里都没有人知道。喂,这儿该怎么走?哦,知道了。从桥上过排水沟,急速右转,然后沿着河走。我真希望这里的转弯不要都这么急。好,转过去了!水闸看护人跑出来瞧咱们了。我想我们算是他今天遇见的一件大事。咱们朝他挥挥帽子好了——嘿!你好一加油啊——!——我喜欢这路上稀稀拉拉的阳光。正如史蒂芬逊所言,咱们来这儿走一趟足以——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咦,这位老兄想干嘛?”

银白清冷的小路上,一个孤单的身影迈着沉重的步子向他们走来。看见温西的车,这个人停下来伸出双臂朝他们挥舞。温西慢慢把车停了下来。

“很抱歉把你拦了下来,先生,”这个人彬彬有礼地开口,“我想请问,到圣保罗教区是往这个方向走吗?”

“没错。继续你走的方向,先过桥,然后沿着排水沟走,直到你看见路标。路标非常醒目。”

“谢谢你,先生,从这儿过去大概还有多远?”

“大概还有五英里半就走到路标,从路标到村子还有半英里。”

“非常感谢,先生。”

“恐怕这一路走去很冷。”

“是的,先生,这个地方可不舒服。不过我应该能在天黑前走到那里,这还不错。”

他的声音很低沉,话语中透着淡淡的伦敦口音。他身上穿着黄褐色的大衣,虽然很邋遢但做工还不错,脸上蓄着的黑色的短胡须,看上去像五十多岁。他说话时把脸埋得很低,似乎在躲避对方的目光。

“要来一根吗?”

“非常感谢,先生。”

温西从烟盒里抽出几根递了过去,对方伸手来接。那人手上满是老茧,像是长时间从事过重体力劳动,但外表和言行举止又不像是乡野村民。

“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不是,先生。”

“来找工作的?”

“是的,先生。”

“体力活儿?”

“不,先生,我是个发动机技师。”

“哦,是这样,好吧,祝你一切顺利!”

“谢谢你,先生。午安。”

“午安。”

温西又继续默默开车前行。走出半英里后,他才开口:“他可能当过发动机技师,但我估计最近这段时间没有干。从痕迹大小来看,在采石场工作倒是很有可能。我们总是能从长期监禁的囚犯的眼睛里看出他的身份,邦特。悔过自新重新生活是很不错,但我希望这位朋友不要欺骗善良的教区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