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肯特高音大调变奏 第01章 荒野孤村
编钟奏响了。
鸣钟时,敲钟人必须把钟绳挽成圈拿在手上,初学者总是对此感到困惑;钟绳常常打在脸上,甚至可能缠上脖子(这样可能会吊死敲钟人!)
——特洛伊特《敲奏编钟》
“完蛋了!”彼得·温西勋爵说。
车子死死地卡住了。车头深陷入沟中,后轮可笑地翘在堤岸上,十分滑稽,好像一只动物正在奋力往地里钻,企图藏身雪堆之下。温西从头到尾目睹了这场在暴风雪中遭遇的事故。狭窄的拱桥横跨阴暗的水沟,直直落在堤坝上,通向一条同样狭窄的小路,桥上黑黢黢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看上去这座桥如同一个瞎眼乞丐。由于过桥时车速过快,又被东边刮来的漫天风雪挡住了视线,车一下子冲出小路,滑下堤坝栽进了前方的深沟。在车灯的照射下,路旁篱笆上的黑色长钉闪着森森寒光。
四周是积雪覆盖着的广袤泽地,看似一张巨毯。今天是新年前夜,时间已过下午四点。这场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天,天空俨然被染上了一层隐隐发光的铅灰色。
“真抱歉,”温西说,“邦特,你觉得我们现在是在哪儿啊?”
男仆借着手电筒的光查看地图。“爵爷,我想我们肯定在利姆赫特就走岔路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现在是在圣保罗教区附近。”
就在他说这话时,风雪中传来一声模糊的教堂报时钟声,现在是四点十五分。
“谢天谢地!”温西说,“有教堂的地方就有文明。我们只能步行前进,就别管行李了,稍后派人来取就是。”他打了个冷颤,“真冷啊。我敢打赌,当刺骨的东北风刮到金斯利那边时,他肯定舒舒服服地坐在室内烤火吃松饼。我也想吃松饼!下次再收到来自东部泽地乡村地区的邀请,如果不是盛夏,我肯定坐火车来。教堂就在顺风方向,我喜欢,我们会顺风的。”
两人紧了紧身上的外套,迎着风雪向前走去。在他们左边,冷气森森的水沟在黑暗中像直尺般指向远方,陡峭的水沟边坡下缓慢淌过冰冷的流水。在他们右侧则是一行稀稀拉拉的矮篱,其间杂生着白杨和柳树。两人艰难地走在雪地里,默不作声,任凭雪花落在眼睑上。一路上不见人烟,直到走了一英里,才看见远处的水沟堤岸上隐约出现一座风车磨坊的萧瑟身影,但那里既无光亮亦无可通行的桥梁。
又走了半英里,他们来到一个路标前,一条支路从这里向右延伸开去。邦特拿手电筒在路标上照了照,念出上面的字:“圣保罗教堂”。
此外再无其他路标了。小路和水沟堤坝并肩向前延伸,隐没在无边的风雪之中。“圣保罗教堂,我们来了。”说完,温西先行踏入支路,此时又传来钟声,这次更近了——时间到了四点四十五分。
继续前行了数百码之后,两人在这片荒寂的冰雪之地终于见到了人烟。左边较远处有一个农场的屋顶,右边则有一栋小小的方形建筑,外形像个砖砌箱子,招牌在风中咯吱作响。这是惠特谢夫酒馆。酒馆前面停着一辆老旧的小汽车,温暖的灯光从酒馆一楼和二楼的红色窗帘后面透了出来。
温西上前试着推了推门,门关着,但没有上锁。他大声喊道:“有人吗?”
从里面的房间里走出来一位中年妇人。“还没开始营业。”她态度生硬地说。
“请原谅,”温西说,“我们的车出事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们——”
“哦,对不起,先生。我还以为你是来喝酒的呢。你的车出事了?那真是太糟糕了。快请进来,不过我们这儿有点乱——”
“特巴特太太,什么事?”里面传来一个文质彬彬的轻柔声音。温西跟着妇人走进不大的店堂,看见说话的是一位年长的牧师。
“这位先生的车出事了。”
“哦,天呐,”牧师说道,“今天的倒霉事还真多!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呢?”
温西解释说车陷在了沟里,需要绳子和拖运工具才能将车拉出来。
“真是不幸,真是不幸,”牧师又说,“我猜肯定是在佛罗格桥出的事,那个地方相当危险,尤其是在夜里。我们来想办法吧。我载你们去村里。”
“你真是个好人,先生。”
“别客气,别客气。我正要回去喝茶。我想你们肯定也想喝点东西暖暖身子。你们应该不急着赶路吧?要能在这里留宿的话,我们会很高兴的。”
温西万分感谢,但也表示无意打扰他们。
“这是我的荣幸,”牧师谦恭地回道,“我们这儿少有人来。我和我太太都非常欢迎你们的到来。”
“如果是这样——”温西迟疑了一下。
“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万分感谢。即便是我们今晚能把车弄出来,恐怕车轴也已经弯了,得找个铁匠修一修。但我们是不是能找个旅馆之类的?我真的不好意思——”
“尊敬的先生,请别再客气了。我肯定特巴特太太也乐意为你们提供舒适的食宿,但是她丈夫不幸染上了可怕的流行感冒,此刻正卧床不起。很抱歉这么说,流感正在我们这儿蔓延,所以恐怕这样不是很方便,是吧,特巴特太太?”
“噢,先生,我真不确定能不能安排妥当,毕竟在这种情况下。而那家红牛旅馆只有一个房间——”
“啊,别,”牧师打断说,“红牛不行。道灵顿太太已经有客人了,的确如此。你一定要答应跟我到教区住所去,那儿的住宿条件绰绰有余——真的,非常方便。对了,我的名字叫维纳伯斯——我应该早做自我介绍,我正是本地的教区长。”
“你心肠真好,维纳伯斯先生。如果没有太打扰你的话,我们非常乐意接受你的邀请。在下是温西——这是我的名片——这是我的仆人邦特。”
教区长摸出自己的眼镜,解开系绳,歪斜着架在长长的鼻梁上,仔细端详温西的名片:“彼得·温西勋爵——简洁明了。咦?这个名字好熟悉,我是不是在哪里听过——啊,我记起来了,是的,在《古版书籍收藏评论》上见过,这可是一本学术性相当高的专著。啊!能与另一位藏书人交流是多么有趣。我的藏书有限,不过有一本《尼苛德摩福音书》,你可能会感兴趣。呵呵,很高兴能认识你!天呐,五点的钟声已经敲响了,我们得动身了,否则我太太会责备我的。再见,特巴特太太,希望你先生明天能好转,他看上去已经好多了。”
“谢谢你。汤姆每次看到你都很高兴,你对他帮助很大。”
“告诉他要打起精神来。噢,我又在说晦气话了。不过他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等他痊愈后,我会送他一小瓶波图酒——零八年份的图克·赫兹沃尔斯。”教区长走到温西身边时又小声补充道,“你知道,连只苍蝇也伤不了,没错。好啦,我们真的得走了。我的车不是什么好车,不过里面的空间却比想象的大。我们曾经挤在这车里参加过许多洗礼仪式,对吧,特巴特太太?好了,彼得勋爵,请你坐到我旁边来好吗?你的仆人和——对了,你有行李吗?啊!掉在佛罗格桥下了?那我稍后让我的花匠去取。留在那儿也没问题,我们这儿民风淳朴,对吧,特巴特太太?没错,你得把这条小毯子盖在腿上,是的,一定要。哦,不,我不用,谢谢你。我能发动车子,没问题,我已经习惯了。你看,我这样拉几下,车子就跑起来了。坐在后面的人没问题吧?好,太棒了。再见,特巴特太太!”
古董车颤颤悠悠地开上了笔直狭窄的小路,渐行渐远。经过一间村舍后,道路的右边,一座宏伟的灰色建筑从呼啸的风雪中突现出来。
“我的上帝,”温西惊叫道,“这是你所在的教堂吗?”
“就是,”教区长骄傲地答道,“壮观吧?”
“太壮观了!”温西说,“啊,它好像一座小型的大主教教堂。我不知道,你的教堂有多大呢?”
“如果我告诉你,你会大吃一惊的,”教区长轻轻一笑,“可以容纳三百四十口人——吃惊吧?不过整个东部泽地都是如此。虽然英格兰东部以壮观宏伟的教堂而闻名,可我们依然认为这一座在本地区是独一无二的。它的前身是修道院。圣保罗教堂昔日肯定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你看我们这座塔楼有多高?”
温西仰望着这座高塔:“在黑暗中难以看清,不过肯定不低于一百三十英尺。”
“差不多。准确来说,到塔尖一共是一百二十八英尺。不过看上去不止,这是因为这种纵向天窗的建筑屋顶相对低矮,造成视觉上的错觉。没有几座教堂能与之相比,当然,除了圣彼得曼考夫特——那是镇级教堂;还有考文垂的圣迈可教堂,它不算塔尖就有一百三十英尺。但就比例美学而言,我还是更喜欢圣保罗教堂,它比其他教堂更具有和谐的美。等转过这个弯后你会看得更清楚。我们到了。我通常会在这里按喇叭。这里的高墙和树林让行车变得很危险。有时候我想,为了公众利益,教堂院墙应该再退后一点。啊!现在感觉怎么样?这些层层堆叠的侧廊和天窗,是不是很壮观?如果是在白天,感受会更清晰。这就是教区住所了——正对着教堂。我通常会在大门这里按喇叭,以免撞上什么人。这些灌木丛挡住了光线。啊哈,安全过关!你们会很乐意喝杯茶暖暖身子,或者来点更带劲的烈酒。每次到门口我都会按响喇叭,好告诉我太太我回来了。如果过了点灯时间我还在外面,她会担心的;这些堤坝和水沟令道路变得难走,而我也不再年轻了。恐怕我们回来得有点晚了。啊!这就是我太太艾格尼丝。亲爱的,很抱歉我回来晚了,但我带来了一位客人。他的车出了点事故,今晚就在这里住。小心毯子!让我来吧。恐怕这座椅坐着不太舒服吧?请小心你的头。啊,好了!亲爱的——这位是彼得·温西勋爵。”
灯光从打开的门里透出来。维纳伯斯太太看起来体态丰满,一团和气,她从容得体地欢迎客人的到来。
“幸好你们遇见了。出事故了?希望你安然无恙。我常说,这些路简直就是死亡陷阱。”
“谢谢你,”温西说,“还好没受伤。我们笨拙地冲出了道路——据说那个地方叫佛罗格桥。”
“哎呀,那的确是个糟糕的地方——谢天谢地,你们没有掉进三十英尺的水沟里。快请进,坐下暖暖身子。这是你的仆人?噢,当然,埃米莉!带这位先生的仆人去厨房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
“顺便让辛金斯开车去佛罗格桥把行李取回来,”教区长补充道,“彼得勋爵的车还在那儿。最好现在就去,趁天气还没变得更糟。还有,埃米莉,叫他去找韦德斯宾,设法把车弄出来。”
“明天早上弄也行。”温西说。
“行,这是明早的头等大事。韦德斯宾是这儿的铁匠,非常出色,完全胜任此事。啊,好了,快进来,快进来。给我们倒点茶,艾格尼丝,亲爱的,你跟埃米莉说了没?彼得勋爵今晚在这里过夜。”
“说好了,”维纳伯斯太太安慰道,“西奥多,但愿你没着凉才好。”
“完全没有,亲爱的,我把自己裹得很严实。啊哈!瞧那是什么?松饼?”
“我刚刚就在想吃松饼呢!”温西说。
“来,快坐下,好好吃点东西。你肯定饿坏了,这种坏天气还真是少见。来一杯威士忌或苏打水怎么样?”
“一杯茶就好,”温西说,“这里布置得如此舒适!太棒了,维纳伯斯太太,谢谢你对我们悉心招待。”
“我很高兴能帮上忙,”维纳伯斯太太微笑着说,“说真的,没有什么比冬天沼泽地区的路更可怕了。不过幸运的是出事地点离村子不远。”
“确实如此,”温西感激地说,并环顾了一下舒适的客厅。客厅里的小桌子上满是装饰品,炉火在风格简朴的天鹅绒壁炉饰架后面熊熊地燃烧着,茶具在光洁的托盘中闪着银光。“我感觉自己好像尤利西斯,在暴风雨后归入宁静的港湾。”他满心感激地在一大块黄油松饼上咬了一口。
“汤姆·特巴特今天看起来好多了,”教区长说,“他在这个时候卧床不起,真是倒霉,但万幸的是情况没有恶化。我只希望再没有人被传染上。我想,小普拉特会胜任的,他今天早上练习了两曲长调,分毫无差,而且他对此非常热衷。说到这里,或许该提醒一下我们的客人——”
“是的,”维纳伯斯太太说,“彼得勋爵,我先生邀请你时本应该告诉你,住在教堂附近可能会睡得不好,不过你也许并不介意教堂钟声。”
“一点儿也不介意。”温西说。
“我先生是个沉迷于敲奏编钟的敲钟人,”维纳伯斯太太继续说,“何况今天又是除夕夜——”
教区长急切地插话进来,他总是等不及别人说完话。“今晚我们要做一件大事,”他说,“或者也可以说是明天清晨。我们准备用钟乐迎接新年——可能你没注意到,我们有在这一带数一数二的一组编钟。”
“真的?”温西问,“对了,我刚刚已经听过了教堂的钟声。”
“我们的编钟可能不是最重的,”教区长说,“不过据我所知,其他编钟的声音很少有我们的编钟这样既洪亮又圆润。尤其是七号钟,一口非常不错的老编钟,次中音钟也是;此外约翰钟和杰瑞科钟也相当不错——事实上,正如老话所言,整套编钟的音调都相当‘悦耳动听’。”
“是正好一整套八口钟吗?”
“当然。如果你感兴趣,不妨给你看一本很有意思的小册子,是我的前任写的,上面记载了这套编钟的来龙去脉。次中音钟泰勒·保罗是一六一四年在教堂旁边的一块地里铸成的,现在还能看到当初铸模时在地上留下的坑。直到今天,人们还把这块地称为‘钟田’。”
“这么说,你也有一组优秀的敲钟人了?”温西礼貌地询问。
“是的,他们相当优秀,极富热情。你提醒我了,我刚才正讲到今晚要鸣奏——”教区长说到这里特意加重了语气,“至少一万五千八百四十下肯特高音变奏大调——以迎接新年。你认为如何?还不错吧,嗯?”
“我的天,”温西说,“一万五千——”
“八百四十下。”教区长接着说道。
温西飞快地算了一下:“得敲上好几个钟头呢。”
“九个钟头。”教区长乐滋滋地解答。
“真了不起,先生,”温西说,“噢,这简直可以媲美一八几几年那次青年学生表演的规模。”
“是一八六八年,”教区长点了点头,“那正是我们希望超越的目标。即使没有我的绵薄之力,这次演奏也不会逊于那次表演,而且我们只有八名敲钟人鸣奏。本来应该是十二名,但其中四个优秀人选不幸染上了可怕的流感。圣史蒂芬教区又帮不上什么忙(他们也有一组编钟,但没我们的好),因为他们没有会高音的敲钟人,只会古老神圣三重奏。”
温西摇了摇头,开始吃第四块松饼。“固然古老神圣三重奏是最神圣的,”他严肃地说,“但是每次听到的钟声总是不同。”
“我也是这么说!”教区长高兴地说,“用倒敲法敲次中音钟时,能使音乐形式丰富多样而永不重复,即使是用斯特德曼敲奏法。本地人非常喜爱斯特德曼,我们经常鸣奏,我承认这也很好听。但是要说到有趣、多变又甜美的钟乐,我永远会选肯特高音变奏。”
“一点儿没错,先生。”温西说。
“没有什么能与之媲美。”维纳伯斯有点兴奋。他拿着松饼在空中比划,思绪却已经飞到了高高的钟塔上,结果黄油顺着手流到了袖口上。“以古老神圣大调为例,我不得不说其中存在一些瑕疵:轻敲的鸣奏单调乏味,单音节生硬呆板,最高音和第二高音又只能按简单的不规则振荡次序鸣奏……”
教区长正准备对这种古式编钟敲奏法侃侃而言,埃米莉出现在了门口,她说:“请原谅,先生,詹姆斯·索迪想与您谈一谈,可以吗?”话语中隐隐透着不安。
“詹姆斯·索迪?”教区长说,“哦,当然可以。请他到书房,埃米莉,我马上就去。”
没多久教区长就去而复返,一脸凝重地跌坐在椅子上,看上去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这简直是……”他突然激动地喊了出来,“无法弥补的灾难!”
“哦,我的天,西奥多,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威廉·索迪!这个可怜的家伙,偏偏又是在一年之中的这个晚上!我本来不应该只想着自己,但这实在让人失望了,太失望了!”
“啊,他怎么了?”
“病倒了,”教区长说,“也是流感,这场该死的流感!没办法,他已经神志不清,他们已经派人去请贝恩斯医生了。”
“哎呀,真是的!”维纳伯斯太太说。
“事情是这样,”教区长接着说,“他今天早上就觉得不舒服,但仍然坚持驱车去威尔比奇办事——这点太不明智了,可怜的家伙。昨晚他来找我时,就没精打采的。幸好今天乔治·阿什顿在镇上碰见他,看见他那病怏怏的样子,坚持陪他一起回来。可怜的索迪,肯定是因为这种鬼天气严重受凉了。一回到家他就撑不住了,立马被抬到床上。他现在发着高烧,还一直担心今晚缺席教堂鸣奏的事情。我已经跟他兄弟说了,尽力安抚他的情绪,但恐怕很难。他对这个本来是抱着多高的热情啊!现在因为不能尽职,心里恐怕一直会惴惴不安。”
“我的上帝啊,”维纳伯斯太太说,“希望贝恩斯医生能想办法让他镇静下来。”
“希望如此,真的,真是场灾难,但他老想着这个事情也不行。算了,就这样吧,改变不了的事情就得忍受。现在我们连最后的希望也没了,只能退而求其次鸣奏小调了。”
“这位先生也是你们的敲钟人之一吗,教区长?”
“唉,就是。现在也找不到人来顶替他,只能放弃原先的宏伟构想了。就算我自己来担任敲钟人,也坚持不了九个钟头。我毕竟岁数大了,而且,我做完今晚午夜的新年仪式后,还要主持明早八点的礼拜。算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除非——”教区长突然转头看着客人,“你刚刚谈了不少对高音变调鸣奏的见解——你不会碰巧也是一名敲钟人吧?”
“这个,”温西答道,“我曾经做过敲钟人。但现在这个时候——”
“是高音变调鸣奏吗?”教区长急切地问道。
“是的,但那是很久之前——”
“你会记起来的,”教区长兴奋地大喊道,“你全都会记起来的。只要用手铃练习半个钟头——”
“亲爱的!”维纳伯斯太太想说点什么。
“太棒了!”教区长继续嚷道,“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在这个关键时刻给我们送来了一名敲钟人,而且正好会高音变调鸣奏!”他摇铃叫来女仆。
“叫辛金斯马上把大伙儿召集起来练习手铃。亲爱的,恐怕我们得占用一下饭厅,希望你不介意。埃米莉,跟辛金斯说,我的客人要加入我们的敲钟队伍,让他马上——”
“等一下,埃米莉。西奥多,听我说。彼得勋爵才刚从汽车事故中脱身,劳累了一天,这个时候让人家从午夜一直敲钟到早上九点,是不是不合适?即使他不介意,但我们这样要求是不是太唐突了?”。教区长的嘴角耷拉着,像一个伤心的孩子。温西赶紧表示支持:“一点儿也不,维纳伯斯太太。没有什么能比长时间敲钟更让我开心了。我一点儿都不累,不需要休息,相当愿意敲奏钟乐。我只担心一件事情,就是我能不能做好而不出现低级错误。”
“你行的,你行的,”教区长连忙说,“但正如我太太所说——恐怕我考虑欠佳。九个钟头太长了,我们应该减少为五千下或者——”
“千万别,”温西说,“要么就九个钟头,要么就完全放弃,我坚持这一点。不过,也许当你听过我敲钟后,你就会放弃要我加入的念头了。”
“哈,别胡说!”教区长喊道,“埃米莉,叫辛金斯把敲钟人都召集到这里来,时间是——六点半怎么样?我想那个时候他们都能到这儿了,除了住在塔伯斯恩德的普拉特。不过我自己能暂时充任第八个敲钟人。我太高兴了!真的!我太激动了,你来到这里真是天意!这就好像上帝在冥冥之中为我们做好了安排。我希望,彼得勋爵,你不介意我在今晚布道中略提一下这件事?其实算不上布道——就是说一些应景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一般在哪里敲钟呢?”
“现在我已经没做了,不过年少时我曾经在丹佛公爵的教堂敲过,或者在圣诞节回家的时候敲过,现在偶尔还会敲一敲。”
“丹佛公爵的教堂?那是圣约翰艾德波坦拉蒂纳姆——一个美丽的小教堂,我对那儿很熟悉。但我想你会认同我们的钟更好一点。现在请恕我离开一会儿,去饭厅为稍后的练习布置一下。”他急匆匆地跑开了。
“你这样配合我丈夫,真是太感谢了,”维纳伯斯太太说,“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而之前他在这件事上已经遭受了太多打击。不过请你来做客又要求你通宵辛苦敲钟,是我们失礼了。”
温西向她再三保证,自己对恰逢其会感到由衷高兴。
“我还是坚持认为你至少要休息几个钟头,”维纳伯斯太太只好这样说,“要不我现在带你去看看卧室怎么样?至少你可以梳洗一番。如果你们练习能早点结束的话,晚餐会在七点半准备好。之后你一定要小憩一下。这里就是为你准备的卧室了,看来你的仆人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当维纳伯斯太太离开后,温西留在了卧室,在一盏小油灯和一只蜡烛的昏暗光线中梳洗整理。“邦特,”温西说,“这床看上去不赖,不过我注定与它无缘了。”
“爵爷,我听那位年轻女士说了。”
“可惜你不能帮我敲钟,邦特。”
“爵爷,我向您保证,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学习鸣钟术。”
“能发现有你不擅长的事务,是我一贯的乐趣。你以前试过学这个没?”
“试过一次,就一次,爵爷,还险些出了事。我当时笨手笨脚的,差点儿就给勒死在钟绳上了。”
“行了,别说什么勒死不勒死的,”温西有点恼怒地说,“我们现在可不是在探案,别三句话不离本行。”
“好的,爵爷。您想刮脸吗?”
“刮吧,干干净净地迎接新年。”
“好的,爵爷。”
梳洗整理干净之后,温西下楼来到饭厅,发现餐桌已被挪开,八把椅子围成一个圈。其中七把椅子已有人入座,年龄最大的老绅士面容沧桑,一脸长胡子,年龄最小的年轻人头发凌乱,局促不安。教区长站在圆圈的中心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像一个和蔼的魔术师。
“啊!你来了,太好了!各位,这就是彼得·温西勋爵,上天派来救我们出困境的朋友。他有段时间没练习钟乐了,我相信你们一定乐意花点时间来帮他重新熟悉一下。现在让我来为你介绍一下,彼得勋爵。这是赫兹卡亚·拉文德,他敲次中音钟已经六十个年头了,还要再敲二十年,是不是,赫兹卡亚?”
面容沧桑的小个子老头裂开没牙的嘴笑了,伸出骨节分明的手。
“很荣幸认识你,勋爵阁下。我一生中大多数时间都在敲泰勒·保罗这口老钟。我跟她就像对老朋友。我要一直敲下去,直到有一天由她和其他钟为我敲响九下丧钟为止。”
“希望你长命百岁,拉文德先生。”
“这是埃兹拉·韦德斯宾,”教区长继续介绍,“他是这里面个子最高的一个,敲的却是最小的钟。事情常常就是这样有趣,不是吗?对了,他就是这儿的铁匠,已经答应明早帮你弄好车的事情。”
铁匠腼腆地笑了笑,用他宽大的手掌握了握温西的手,然后有点窘迫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这是杰克·戈德弗雷,”教区长继续介绍道,“七号钟的敲钟人。她现在如何,杰克?”
“很好,谢谢你,先生,自从装了新轮轴后就很好了。”
“杰克有幸敲奏我们最古老的钟,”教区长补充说,“贝蒂·托马斯钟是在一三三八年由林恩的托马斯·贝尔耶特尔铸造的,不过她的名字来自第二位铸造者——阿伯特·托马斯在一三八零年又对她进行了重铸。对吧,杰克?”
“是这样的,先生。”戈德弗雷先生表示认同。就像船只和小猫一样,不管取了个什么样的名字,人们都以女性的“她”来指称钟。
“这是道宁顿先生,红牛旅馆的主人,也是我们的教区执事,”教区长又开始介绍下一个高高瘦瘦有点斜视的男子,“本来考虑到他的职务,我应该首先介绍他,不过你也看见了,虽然他看起来很显眼,但他所敲的钟却不及保罗钟和贝蒂钟那般古老。他负责的是六号钟迪米蒂。这口钟有点年头了,但外形却很现代化,我们称她为‘新来者’。”
“她的声音也比其他的几口要圆润甜美。”道宁顿先生肯定地说,“很荣幸认识你,勋爵阁下。”
“这是乔·辛金斯,我的花匠,我想之前你们已见过了。他负责五号钟。这是第四号钟的敲钟人哈里·哥特贝德,他是我们的教堂司事,这个名字对教堂司事而言可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这是沃特·普拉特,我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位,负责三号钟,他敲得很棒。沃特,我很高兴你能及时赶到。都介绍完了。彼得勋爵,你将顶替可怜的威廉·索迪演奏二号钟萨巴思,她和五号钟以及迪米蒂钟都是在女王五十周年大庆那一年重铸过。好了,现在我们开始练习。这是你的手铃,请坐到沃特旁边。指挥是我们的老朋友赫兹卡亚,尽管他已经七十五岁高龄了,但你会发现他的声音和钟声一样洪亮。是不是啊,老爷子?”
“哈,当然!”老先生显得很高兴,“好,如果大伙儿都准备好了,我们就敲一段96下,以便这位先生先熟悉一下。你要记住,勋爵,你先轻敲一下,引出高音,然后进入缓慢的不规则振荡,直到高音降下来,你再引出高音,然后再重复。”
“是的,”温西说,“之后我再敲第三和第四的循环鸣奏。”
“没错,勋爵阁下,然后先快三个音,再慢一个音,直到让钟声从后面响起为止。”
“继续,军士长。”
老先生点点头,又说:“还有你,沃特·普拉特,专注一点,不要偏离三号钟的节奏,我对你讲了很多次了。好了,准备好了吗?小伙子们——预备——起!”
敲奏编钟是英国独有的一门艺术。与英国大多数独特艺术一样,总是令外国人感觉晦涩难懂。比如,在爱好音乐的比利时人看来,经过精心调试的编钟就应该用来依照曲谱演奏才好听。而英国的鸣钟术专家则认为,依曲谱犹如儿戏,只适合外国人。正宗的鸣钟术是为钟设计出不同排列组合的音调。当一个鸣钟术专家谈及钟乐时,他指的并不是音乐家所称的音乐,而是比一般的音乐含义更窄。对普通人而言,钟乐不过是单调刺耳的噪声,只有当教堂距离较远而且正好与某种情愫相联系时,人们才不会反感钟乐。
敲钟人能够分辨出在不同敲钟排列顺序之间的音差;比如,当按照七号钟、五号钟、六号钟,或五、六、七或五、七、六的排列顺序敲钟时,钟乐总是妙不可言。每当按此敲奏时,提特姆斯第五节和女王乐章第三节就会产生音调的变化。但敲钟人真正要表达的是,通过用钟绳和滑轮这种英式敲钟法,每一口钟都能发出最嘹亮和高贵的声音,从而使敲钟人的激情——的确可称之为激情——在这种数学和机械的完美配合中得以释放。当钟声悠扬婉转,由高转低,从前往后,自近而远,敲钟人自己也深深陶醉于庄严、复杂又完美的仪式中。
如果此时有某个对钟乐不感兴趣的旁观者看到这次排练,可能会觉得那八张专注的脸看起来有点荒谬可笑。八个人端坐在八张饭厅椅子上,围成一个圈,看上去像着了魔似的,每个人都举着右手,优雅地上下摇动手铃。对这些演奏者而言,每个细节都既严肃又重要。
赫兹卡亚·拉文德先生连续指挥了三遍轻敲法演奏,铃声相互融合在一起,没有出一点差错。“非常好,”教区长说,“你做得丝毫无差。”
“到目前为止还好。”温西说。
“这位先生能胜任的,”拉文德先生也赞同道,“现在,小伙子们,再来一次。这次我们做什么呢,先生?”
“做七零四吧,”教区长说,看了下自己的表,“从中间开始,变调鸣奏重复一次。”
“好的,先生。沃利·普拉特,注意听高音,眼睛要看着自己的钟。别张着嘴傻看,不然的话你会让大家乱成一团。”
倒霉的普拉特擦了擦额头,靴子更加贴近椅子腿,攥紧了手铃。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原因,他从第七主旋律一开始就出错了,果然把自己和旁边的人都搞得满头大汗。“停!”拉文德先生生气地喊道,“如果你打算就这么演奏的话,沃利·普拉特,我们还不如现在就放弃。你确定你知道变调奏鸣该怎么做吗?”
“好啦,好啦,”教区长说,“你可不能灰心啊,沃利。再来一次。刚刚你忘记在第七和第八段这两处鸣奏两次了,是吧?”
“是的,先生。”
“忘记了!”拉文德先生大声喊着,胡子都气得发抖,“你看看勋爵,人家这么久没演奏过了,也没有忘记任何细节。”
“行了,行了,赫兹卡亚,”教区长又说,“别这么苛刻,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六十年经验。”
拉文德先生嘴里还在嘟囔着,只好让大家从头开始敲这一小节。这次普拉特顺利敲奏了自己的部分,排练圆满完成。
“全都好极了,”教区长高兴地喊,“我想我们的新朋友会助我们一臂之力的,是吧,赫拉齐亚?”
“不过我差点儿就在第二段开头部分出错了,”温西笑着说,“我几乎忘记在第四段的位置敲四下,幸好还没有。”
“你会跟准节奏的,勋爵阁下,”拉文德先生说,“不过你嘛,沃利·普拉特——”
“我想,”教区长急忙说,“我们最好现在就去教堂,让彼得勋爵熟悉一下他的钟。你们也可以一起来为礼拜敲钟。杰克,看看彼得勋爵的钟绳是否顺手。杰克·戈德佛雷负责管理钟和钟绳,”他解释道,“把它整理好。”
戈德佛雷先生微笑着。“我们得把绳子放下来一段,这样勋爵才顺手,”他说,拿眼打量了一下温西,“他的身高不及威廉·索迪,大概差一根粉笔。”
“这不用担心,”温西说,“正如那句座右铭所说:‘我会证明,我虽然个头小,能力却不差。’”
“那当然,”教区长说,“杰克没有其他意思。不过威廉·索迪个子确实非常高。我的帽子哪儿去了?艾格尼丝,亲爱的!亲爱的!我找不到帽子了。噢,在这儿。还有我的围巾——我可缺不了这个。现在我拿上钥匙——噢,真是的!我又把钥匙搁哪儿了?”
“没关系,先生,”戈德佛雷先生说,“所有的钥匙我都有。”
“教堂钥匙也有吗?”
“是的,先生,还有藏钟室的钥匙。”
“噢,太好了——简直太好了。彼得勋爵一定想去藏钟室看看。在我看来,彼得勋爵,看到一组上好的编钟——对不起,亲爱的,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千万记得晚餐时间,别占用可怜的彼得勋爵太长时间。”
“不,不会的,亲爱的,肯定不会。不过他肯定想看看藏钟室,而且教堂本身也很值得一看。彼得勋爵,我们有一个十二世纪的洗礼盆,非常不错;屋顶也堪称最精致的范本之一——好的,好的,亲爱的,我们这就走了。”
厅门打开,呈现出外面一片幽暗的世界。
大雪仍然在下,一个钟头前敲钟人踩出的脚印几乎全被积雪覆盖。他们蹒跚地走过车道,穿过马路向教堂走去。前方,高大的教堂耸立在一片黑暗中。戈德佛雷先生提着一盏老式油灯在前头领路,穿过停柩门,沿着墓碑中间的小径来到教堂南门。只听门上笨重的大锁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他打开了南门,立时一股强烈的教堂气息扑面而来,其间混杂着古木、清漆、枯萎的植物、跪垫、赞美诗集、煤油灯、鲜花和蜡烛的气味,所有这一切都沉浸在缓慢燃烧的炉火所散发的温暖中。
微弱的灯光下,教堂长椅的罂粟状顶花装饰、石柱角和壁匾上的黄铜反光时隐时现。众人的脚步声在高高的天窗下回荡起诡异的回音。
“全都改过了,”教区长低声说,“除了北侧廊尽头的哥特晚期垂直式窗户,当然从这里是看不到的。原先的罗马式建筑什么都没留下,只在教堂圣坛拱门底部留下一对墩。不过仔细找的话,在早期英式圣殿下还是能寻出罗马式环形殿的蛛丝马迹。如果光线更好一点,你会看到——噢,好的,杰克,好的,当然可以。彼得勋爵,我们没有时间可浪费了。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热情。”
他带着客人向西边走去,头上是钟塔拱门。走过拱门后,众人紧随杰克·戈德佛雷手中的油灯走上一段陡峭的旋转式钟塔楼梯,石阶在过去无数敲钟人一次次的蹬踏下磨得很薄。转过一个弯之后,队伍停了下来,随后是一阵钥匙响声。顺着灯光穿过右侧的一个窄门,温西来到钟塔上的鸣钟室。
鸣钟室并无其他特别之处,除了可能比一般的高一些以外——这也是由于钟塔本身非常高。鸣钟室的三面外墙上各有一扇精美窗户,每扇窗户上各有三盏灯,东墙上较低处有两个朝内的没有装玻璃的开口,上面装了铁条,位置略高于纵向天窗。因此,白天室内的光线很好。
杰克·戈德佛雷把灯放在地板上,点亮了挂在墙上的一盏煤油灯。温西看见了八条钟绳,整齐地缠绕在墙上,绳索上部末端则隐没在鸣钟室屋顶神秘的暗影中。这时灯光更亮了,墙壁的形状和颜色都清晰可见。墙面只是简单地用灰泥涂抹了一下,窗户下用哥特式字体刷出一句座右铭:
“它们不言也不语,但我们听到了它们的声音,它们的声音传遍整个大地。”
在这句座右铭上方是木质、铜质甚至石质的牌匾,纪念着过去辉煌的编钟敲奏史。
“我们希望在今晚之后能添一块新牌子。”教区长的声音传入温西的耳朵。
“我只祈求自己不会搞砸,”温西说,“我看到你们对敲钟人有些古老的规定。啊哈!比如‘要准时、不能擅离职守,否则坚决予以处罚。每犯错一次就罚一大杯啤酒。’虽然没有具体说明是多大的酒杯,但是这个‘大’字已经做了暗示。‘如果弄翻了一口钟,要罚六便士才能走。’与由此造成的损失相比,这处罚不算什么。反之,我觉得每咒骂一次处罚六便士就过高了。你说呢,教区长?哪一个是我负责的钟?”
“这个,勋爵阁下,”杰克·戈德佛雷已解开第二口钟的绳子。
“你起钟时,”他说,“我们就会帮你调节好。或者让我帮你起?”
“绝对不可以,”温西说,“起不了自己的钟,就不是个称职的敲钟人。”他把钟绳抓在手上,慢慢地往下拉,将空出的绳子收到左手。从头顶上高高的塔尖传来萨巴思钟的轻声吟唱,其他敲钟人也站到自己的钟绳旁开始奏响自己的钟。“叮——叮——叮”高德钟发出银铃般的高音,萨巴思钟“地当——当”回应着。约翰钟和杰瑞科钟爬升到自己的位置,发出“叮叮——叮”和“当——当——当”的附和音。接下来是朱比利钟和迪米蒂钟的声音,“乒——乓——乒——乓”。巴蒂钟拖着长长的声音唱道“砰——”。随着轮子转动钟绳,保罗钟也张开巨大的铜嘴奏出庄严的声音“咚——咚——咚”。
温西将钟拉到最高点,反向敲响,绳索也都调好了。之后在教区长的提议下,他们又练习了几遍,以便让他“熟悉自己的钟”。
“收工了,小伙子们,”在结束最后的排练后,赫兹卡亚·拉文德先生和蔼地说,“但是,沃利·普拉特,别再犯同样的错误啦。大家都听好了,别出错。十点四十五分来这里,跟平时一样为礼拜鸣钟。当教区长结束布道后,你们再来到这里各就各位,不要喧哗。然后,当他们唱赞美诗的时候,我会敲半分钟的辞旧迎新钟声,明白吗?然后你们把钟绳拿在手中等待新年钟声。当时钟响完后,我会说:‘开始!’,注意,这时就开始敲钟了。教区长一旦完成楼下的工作就会上来。如果有人需要休息,他就可以顶上。他简直太好了。我冒昧地提一句,阿尔夫·道宁顿,老规矩,你不会忘了吧?”
“不会的。”道宁顿先生说。
“好,一会儿见,小伙子们。”
灯光在前引路,大家伙儿一个接一个离开了鸣钟室。
“现在,”教区长说,“彼得勋爵,你会高兴参观——咦?”他在黑暗中的旋转楼梯上摸索着,突然喊了起来,“杰克去哪儿了?杰克!啊,他和其他人一起下楼去了。算了,可怜的家伙,他肯定是急着回去吃晚饭。我们可不能太自私。他拿着藏钟室的钥匙,没有钥匙我们就不能进去了。不过明天你能看得更清楚。好的,乔,好的——我们这就来。务必小心这些台阶——年久失修,尤其是内侧。我们下来了,安然无恙。很好!现在,在离开之前,彼得勋爵,我非常希望能向你展示——”
钟塔上的时钟响起了三刻时分的钟声。
“噢,我的天!”教区长叫道,感到很过意不去,“晚餐应该在七点半的!我太太……今晚是必须等一等了。如果你参加今晚的礼拜,你就会领略到我们教堂的神圣和美丽。其中有很多有趣的细节,如果没人指点,来访者很容易忽视。比如,洗礼盆——杰克!把灯拿过来——我想向你展示我们的洗礼盆上的特别之处。杰克!”
不知道什么原因,杰克没有听见叫喊,而是带着叮当作响的钥匙从门廊走了。教区长无奈地轻叹了一声。
“恐怕真是这样,”他一边说一边沿着小径快步走,“我越来越没有时间观念了。”
“也许,”温西礼貌地回应,“因为在教堂这里感觉几乎是与永恒为伴。”
“有道理,”教区长说,“有道理——虽然这儿有很多东西会提醒我们光阴的流逝。明天提醒我带你去看看纳撒尼尔·帕金斯的墓地,他是本地一位著名的运动员,曾经与最伟大的运动员汤姆·塞耶斯相提并论。他去世时——啊,我们到家了,以后再说纳撒尼尔·帕金斯吧。嗨,亲爱的,我们终于回来了!还不算太晚。来吧!来吧!彼得勋爵,你一定要好好吃一顿,为接下来的工作养精蓄锐。今天吃什么?炖牛尾?好极了!这可是最耐饿的!彼得勋爵,我相信这个会对你胃口的。我们要……”教区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