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好参孙!强大的参孙!我的长剑胜过你,就像你在背负门的能力上胜过我。我也恋爱了。
——莎士比亚
哈丽雅特对威尔弗里德爱护备至。她用了整整四天的时间来给威尔弗里德修改、润色,然后,今天,在和他度过了一个痛苦的早晨后,她得出了一个惨淡的结论:她必须要把整个故事从头重写一遍。这么一番打磨之后,威尔弗里德的扭曲性格和其他角色的苍白开始格格不入了,仿佛一道伤口一样。而且,当威尔弗里德的动机被缩减至心理范畴之后,有很多情节已经不再合适了。这样就留下了一大块空间,让作者瞥到一片新鲜又激动人心的丛林可以肆意安排情节。她站在那里漫无目的地盯着古董店的窗户。威尔弗里德渐渐变得像一枚令人垂涎的象牙棋子。你可能深入他的内心,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复杂和微妙的情感雕刻领域,但当你用手指把它拨开,你发现了里面的另外一枚,再往里,又是一枚。
在那放有棋子的桌子后面,立着黑橡木的碗柜。她凝视的时候,便看见那些小棋子在这黑色的背景上苍白无力地描绘着自己,仿佛是佩普的鬼。。
“看什么呢?”彼得在她的肩膀后面问,。托比壶,还是白蜡的罐子或者是那一种装饰得花里胡哨的盒子?”
“棋子,”哈丽雅特说,“我中它们的毒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根本就没有可能用得上它们,但就是被它们蛊惑了。”
“没有人知道原因,不用再追究了。我们所看着的,被我们的眼睛谴责。被占有就是你要占有的绝妙理由。”
“我想知道,他们会要价多少?”
“如果它们是完整的一套,并且货真价实,价格大概会在四十英镑到八十英镑之间。”
“太贵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午餐之前。我就是过来找你的。你现在打算去什么地方吗?”
“没有——就是闲逛。你发现了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我在英格兰跑了一圈,去找一个叫亚瑟·罗宾逊的人。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一点都没有。”
“我也没有。我去找这个人,一点先前的偏见都没有。在学院里有任何进展吗?”
“这个,有的。有一天,有件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不太理解。”
“你愿意过来兜兜风,然后跟我讲一讲吗?我去取车,今天下午天气很好。”
哈丽雅特看了一圈,看见戴姆勒就停在路边。
“我很乐意。”
“我们就顺着马路随便闲逛,然后找个地方喝茶。”他一边说,一边扶着她进了车,和他一贯的作风一样。
“你真是有创意啊,彼得!”
“是吗?”他们在拥挤的高街上优雅地行驶着,“茶这个词就是有种陈旧的感觉。我是在邀请你来享受英国的乡村风光,邀请你来告诉我你的冒险故事并且听听我的故事,来计划一场和两百个人的名誉以及安宁有关的运动,来被你独一无二的灵魂所沐浴。并赐予我天堂的幻想——说起来仿佛所有这些伟大的梦想只不过是你们老世界图德茶店里的一壶开水和满满一盘酥皮糕点。”
“如果我们闲逛太久,过了关门时间,”哈丽雅特很实际地说,“我们可以在乡村酒吧里要点奶酪面包还有啤酒。”
“现在你说到点子上了。水晶般的春天,它的味道点亮了精致不朽的眼睛,仿佛经受考验的银河,在天堂里穿行来款待美妙的泽诺克瑞特。”
哈丽雅特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轻轻扶在方向盘上的手。车从长马斯敦出来,到了马斯敦和伊斯费尔德。然后,他转向旁边的一条侧路,从那里拐进一条里弄,并停了下来。
“有时候人不得不因为脑子里面奇怪的想法而停止旅行——现在就是这个时候了。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谁是亚瑟·罗宾逊?”
“亚瑟·罗宾逊是那个论文事件里行为不正常的先生。他曾是约克大学的研究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辅助过各种各样的教学。他申请了约克大学现代历史的教授职位,然后遭遇了你们那个德·范恩小姐,并被她的推理能力和强大的记忆阻拦。德·范恩小姐当时是弗兰伯勒学院的主管,由她负责检查论文。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当时大概三十五岁,非常善良、受人认可,不过他和他房东女儿的婚姻让他的社会事业一时受到了些妨碍。在论文的不幸事件之后,他从学术界消失了,再也没有人听说过他。在他消失的时候,他有一个两岁大的女儿,还有另外一个即将出生。我颇费周折地找到了一个他以前的朋友,那个人说自从那场灾难之后,就没有听说过罗宾逊的任何事情,但他认为他应该是去了国外,隐姓埋名。他给我推荐了一个叫辛普森的人,这个人住在诺丁汉。我去找了辛普森,很不凑巧地发现,他去年已经过世了。我回到了伦敦,吩咐克丽普松小姐公司里各式各样的人分头去找亚瑟·罗宾逊先生其他的朋友和同事,还让一些人去户籍部从婚姻和出生登记人手调查。这就是我繁忙不休的两天里干的所有事了——我还,荣幸地把你的手稿送给你的秘书了。”
“非常感谢你。亚瑟·罗宾逊——你觉得他有可能和这件事有关吗?”
“呵,似乎很远。但事实是,在德·范恩小姐来这里之前,什么闹剧都没发生过。她所说的话里,唯一与她的个人仇恨有关联的就是亚瑟·罗宾逊的故事了。这似乎值得一查。”
“是的,我明白……我只希望你不是在猜测,希尔亚德小姐其实是亚瑟·罗宾逊伪装的。我可认识她有十年了。”
“为什么要说希尔亚德小姐?她干了什么?”
“没有确实的证据。”
“告诉我吧。”
哈丽雅特把那通电话的故事告诉了他,他听着,听着,面如死灰。
“我是不是把鼹鼠丘夸张成一座山了?”
“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我们的那位朋友已经意识到你是心头之患,并决定要在你动手之前先动手。除非另有一个不相干的人恨你——这也有可能。总的来说,你想起把电话拨回去,真是好极了。”
“这应该要归功于你。我没有忘记你对侦探故事里的恐怖女主角的严厉批判——那个从苏格兰场打来的假电话。”
“你没忘?……哈丽雅特,你想不想让我跟你说说,如果你真的碰到这种袭击,该怎么对付?”
“碰到这种——好,我想知道。虽然我相当强健,你知道的。我想大部分的事我都可以对付,可如果有人从背后刺我一刀就麻烦了。我想知道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
“我怀疑这种情况会不会发生,”他冷静地说,“这会制造很多混乱,还会留下血迹斑斑的凶器。勒死一个人更干净,更快,并让你发不出任何声音。”
“呃!”
“你的喉咙很方便作案,”勋爵继续说道,若有所思,“你的喉咙似乎像丁香花一样一折就断,简直就是一张邀约暴力来访的请帖。我不想因为袭击你而被当地警察逮去;不过,如果你能好心跟着我到那块田里,那里很方便,我倒是很乐意用好几个有技术的姿势把你勒倒。”
“你真是一个讨人厌的出行旅伴。”
“我很认真的,”他从车里出来,并把她那边的门打开,“来吧,哈丽雅特。我假装不在意对你干这些危险的事,这已经很礼貌了。你不希望我跪在你脚边求你吧,是不是?”
“你是不是想让我感觉自己很无知,不可救药,”哈丽雅特说着,跟着他去了最近的大门,“我不喜欢这样。”
“这块田地应该是个很合适的场所。上面没有堆放干草,也没有什么蓟和牛粪,那儿还有一道高高的篱笆,挡住我们不被马路上的人看到。”
“而且还很柔软,方便我跌倒。而且还有一个池塘,方便你扔尸体,如果你还有那样的热情的话。很好,我已经祷告完了。”
“现在,假设我就是那个一脸凶相的歹徒,垂涎着你的钱包、名誉以及生命。”
接下来的几分钟极度让人喘不过气。
“不要乱打,”彼得温和地说,“这只会把你搞得筋疲力尽。用我的重量来打败我。我的注意力完全都在你身上,不可能一次关注两件事。如果你能利用我的这个企图自己打倒自己,我就会根据漂亮的牛顿苹果定律,精准地倒在另外一边。”
“我不理解。”
“现在换你来勒我,我会做给你看。”
“我跟你说这块地很软吧?”哈丽雅特说,她正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很愤怒地揉着摔疼的地方,“就让我来回报你一下,瞧好了。”
这一次,不管是用技术还是好意,她的确让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但他就像钩子上的鳗鱼一样,很有花样地扭着,没能被打趴下。
“我们现在最好停手。”彼得说。这时,他已经教完了她,怎么躲避歹徒从前面和后面的袭击,还有怎么对付更加精于此道的歹徒,那种可能借助丝绸围巾动手的人,“你明天会感觉你今天像是踢了一场足球赛。”
“我想我的喉咙肯定会很酸。”
“对不起。我是不是让野蛮的一面战胜了我?这就是这些粗俗运动最坏的地方。”
“如果这是存心的话,会更加粗俗。我现在应该不会害怕在黑夜的小路上约见你了,我只希望那个搞恶作剧的人没有仔细研究过这门课,你不是真的觉得——”
“我避免认真思考,就像我不愿意面对瘟疫一样。但我可以告诉你,我这样对你又勒又扯不是为了好玩。”
“我相信你。没有一个绅士可以比你更不怀恶意地勒一位女士。”
“谢谢你的赞美。香烟?”
哈丽雅特拿了一支香烟,她感觉她现在正需要这个,而且完全应当抽一支。她坐着,手放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把上一个小时里的故事转化成书中的情节(这就是小说家的坏习惯),并想,这个故事——这个双方都参与的粗俗行动,可以被写成一个很不错的情节,关于男人多么好出风头,以及故事中的女人是如何被这种行为激怒的。稍微整理一下,就可以在讨厌的伊恩瑞德打算引诱被忽视的美丽妻子莎拉的那个章节里用到。他能够把她扣住,膝盖碰膝盖,胸口碰胸口,那样不可抗拒地抓牢她,并冲着她绯红的脸挑衅地笑着;莎拉就会完全柔软下来——这时伊恩瑞德可以如暴雨般亲吻她的嘴唇,或者说:“我的天!不要诱惑我!”这两种情况的效果都是一样的。“这对他们来说很合适,”哈丽雅特想,“小市民的爱!”然后用探索的手指摸了摸她的下颌骨角,那里被彼得残忍的大拇指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高兴点,”彼得说,“会好起来的。”
“你想去教德·范恩小姐怎么自我防御吗?”
“我真的很担心她。她的心脏不太好,是不是?”
“应该是的。她都不敢上玛格达林的塔楼。”
“这样推测起来,她应该不会在学院里跑来跑去,偷保险丝或者从窗户爬进爬出。这样的话,那些发卡就是别人栽的赃。这又把我们带回到罗宾逊这一理论上。但假装自己胆子很小也是很容易的。你知道她有心脏病吗?”
“你这么问我,我还真不知道。”
“你看,”彼得说,“她给了我罗宾逊的故事。我给她一个机会讲故事,她就讲了这个。第二天,我去见了她,问她那个人的名字。她似乎非常勉强,但还是告诉了我。要把嫌疑转嫁到仇恨你的人身上,这很容易,而且不用撤任何谎。如果我想让你相信有人打算教训我,我可以给你一长串敌人的名字,跟我的胳膊一样长。”
“我想也是。他们这么干过吗?”
“并不很经常。有时候,他们通过邮局送很好笑的东西给我。比如装满肮脏小虫的剃须膏什么的。有一位先生,他说他那里有能够治疗疲劳体虚的药,我和他有很长的书信来往。他那样做的目的似乎是想让你为那些药片掏钱,这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实际上,他完全骗了我;他只犯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他以为我真的想要那种药片——这倒也不是他的错,我给他提供的那一系列病症清单,会让任何人都以为我需要吃掉整个药店。于是,他给我寄来了一个星期的药——七片——昂贵得惊人;然后我就很合乎道德地带着它们去找我警察署的朋友,那个人就是处理江湖骗子和虚假广告之类东西的。他非常好奇,就做了检验。‘哈,’他说,‘其中的六片对你既没好处也没坏处,但剩下的那个倒是真能治疗疲劳。’所以我自然就问了他那药里面有什么。‘马钱子碱,’他说,‘剂量足以致命。如果你疼得想用头碰着脚在房间里滚成一个铁环,我可以担保这就是你想要的药。’所以,我们就去找那位先生了。”
“你找到了他吗?”
“哦,找到了。是我亲爱的老朋友了。以前因为海洛因交易把他抓上过被告席。我们把他送进了监狱——如果他出来之后,不打算基于这药片的信函勒索我,那就怪了。我从来没遇到过一个我更喜欢的恶棍……你想再多待一会儿吗,或者我们应该再回到路上去?”
当他们路过一个小镇的时候,彼得无意看到一家皮具店,突然停了车。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说,“你想要一个狗项圈。那种有黄铜结的。”
“一个狗项圈?干什么的?表明主人身份的徽章?”
“别胡说。是用来防御被猛兽咬的。也完全能防御凶手和勒喉咙的人。”
“我亲爱的!”
“说实话。这脖圈硬,不好掐,还有些锋利——而且就算是要把你吊起来,有这个东西,就不会像绳子一样让人窒息。”
“可我不能戴着狗项圈出门。”
“好了,不用在白天戴。但你晚上巡逻的时候,有了这个就会放心得多。而且可以尝试着睡觉时戴着它。你不要进来——我刚才已经掐你脖子掐得够多了,能够猜出你的尺寸。”
他转身进了店里。哈丽雅特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他和商店的人正在商量。过了一会儿,他带了一个包裹出来,他们再次上了路。
“那个人对我的牛头梗犬可有兴趣了,”他说,“我的那头犬胆子极大,而且既莽撞又固执。他跟我说,他自己更喜欢猎犬。他告诉我在哪里能把我的名字和地址刻在上面,我说那个不着急。现在,我们离开镇上了,你可以试一下。”
他把车停在路边,帮助她(带着一种自我满足,哈丽雅特猜想)扣上皮带。那是一种大型项圈,极为不舒服。哈丽雅特在她的包里寻觅到一面小镜子,来看一下效果。
“非常合适,你觉得呢?”彼得说,“要说这个不能引起一轮新时尚的话,我就不理解了。”
“我也觉得,”哈丽雅特说,“你介意帮我取下来吗?”
“你会戴吗?”
“如果有人从后面抓住这个东西怎么办?”
“就让她抓,你往后倒,倒在她身上——重重地。你会摔得很轻,好运的话还会把她的头骨撞开。”
“血腥的怪物!好的。如果你现在把它解开,我就会听你的吩咐。”
“这是你的保证,”他说,并且把她解放出来,“那个项圈,”他说,一边又把它包起来,放在她的膝盖上,“值得你把它放在玻璃盒里收藏。”
“为什么?”
“这是至今为止唯一你准许我送你的东西。”
“还有我的生命——还有我的生命——还有我的生命。”
“该死的!”彼得说,并恼怒地隔着挡风玻璃朝外看,“如果你不准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忘记这件事,这一定是件很痛苦的礼物。”
“对不起,彼得。我实在太小心眼,太浑蛋了。如果你愿意话,你可以送我一件礼物。”
“我可以吗?我能送你什么?大鹏蛋今天很便宜。”
她的脑子里暂时一片空白。不管她问他要什么,总是差强人意。便宜的东西,太过普通的东西,或者仅仅是昂贵的东西都是对他的侮辱。他立刻就能看出,她是否仅仅是为了让他高兴而杜撰出一个她想要的东西。
“彼得——送我那套象牙棋子。”
他看起来如此快乐。他肯定以为她会用一件只值六七便士的东西打发他。
“我亲爱的——当然!你现在就想要吗?”
“马上!一些可恨的大学生可能会把它们抢走。我每天出门的时候,都害怕发现它们没了。快点。”
“好的。我会开得不低于七十码,除了在限速三十英里的那个路段。”
“哦,上帝!”车子启动的时候,哈丽雅特说。快速的飙车会让她害怕,他知道这一点。在让人屏息的五英里后,他用余光扫了她一眼,看看她是否能挺得住,然后从油门上松开了脚。
“那是我的凯旋之歌。那四分钟是不是很可怕?”
“是我自找的,”哈丽雅特说,牙齿咬紧了,“继续开。”
“我要是继续那么开的话,我就真该死了。我会用适中的速度,哪怕棋子被学生抢走,浑蛋!”
不过,当他们到达的时候,那象牙棋子依然在橱窗里。彼得透过他的单片眼镜,严厉地审视了一眼,然后说:
“它们看起来很不错。”
“它们太可爱了。承认吧,当我做一件事时,我就会做得很绝。我现在要一下子问你要三十二件礼物了。”
“听起来像((爱丽丝漫游仙境》。你进来吗,或者你让我单枪匹马地把它们抢出来?”
“我当然要进去了。为什么这么问?——哦!我看起来是不是太喜欢它们了?”
“何止是太喜欢。”
“呵,我不在乎。我要进去。”
商店里光线很暗,并且琳琅满目,很是拥挤。里面有一流的好东西,也有没用的废物,还有不小心就掉下去的陷阱骗局。商店老板的脑袋转得很灵活,在最高级别的热身预备战后,他就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不会听他摆布、经验丰富并且对这类商品很了解的顾客。哈丽雅特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有人居然能花一个小时四十分钟买一套棋子。三十二枚棋子上的每一个独立的雕刻小球都被分别地、细致地检查了,用指尖、裸眼还有制造手表才用得上的放大镜来检查所有损害、修复、替代或者工艺瑕疵的痕迹;接着,他又尖锐地盘问了一通,来调查这套棋子的“来源”,长篇累牍地讨论了中国的贸易条件、古董市场的一般状况、美国经济萧条对价格的影响,还问老板能不能提供一些数字;当老板提供了数字,就又立刻招来了新的挑战,又一段更深入的探讨;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棋子又被仔细检查了一遍。最后,彼得终于答应要以标价把这套棋子买下来(价格比他估计的最小值要高得多,但还在他估计的最大值以下),这个价格包括提供的棋盘。由于棋子不寻常的尺寸,它们很有必要有个属于它们自己的棋盘。彼得跟商店老板指出这棋盘是十六世纪西班牙产的——那个时期的东西不值钱——所以如果他把它当成卖家的礼物接受下来,已经很给他面子了。这样,卖家很勉强地答应了。
这场战争现在有了一个让人颇为快乐的结束,卖家笑逐颜开,并问他这包裹应该送到哪里去。
“我们会把它带走的,”彼得坚定地说,“如果你不想要支票,想要现金的话——”
卖家说支票倒是没有问题,但这个包裹肯定会很大,所有的棋子都必须分别地包起来,所以要花费很长时间。
“不着急,”彼得说,“我们要把它带走。”这就是有良好教养的人的首要行为准则,礼物应该由个人赠予,不应该让商店代送。
卖家跑到楼上,去找一个合适的盒子,彼得一脸歉意地看着哈丽雅特。
“对不起,花了这么长时间。实物比你想象得还好。我不是专家,如果我没有犯大错的话,这一定是一套上好的古董棋,而且比他的要价要值钱很多。这就是为什么我会那么仔细检查、仔细盘问。当一个东西看起来像是捡了个便宜,那就有可能是在什么地方藏有毛病。如果这些棋子不是真古董,那就一文不值。”
“我也这样想,”有一个不安的想法纠缠着哈丽雅特,“如果这套棋不是那么完美,你还会买吗?”
“再低的价格都不会买。”
“就连我想要也不买?”
“不会。这就是我的一个毛病。而且,你也不会想要的。你的脑子是学者型的,如果你知道什么东西不对的话,你会一直感觉不舒眼,哪怕没有其他人知道。”
“这倒是真的。每当有人来称赞的时候,我都不得不说,‘是啊,但其中有枚棋子是现代的赝品’——这太让人讨厌了。好了,我很高兴它们都没有毛病,因为我爱它们几乎爱傻了。它们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不让我好好睡了。但直到现在,我都还没跟你说谢谢。”
“你谢过了——而且,这全都是我的荣幸……不知道这个小型钢琴还能不能用。”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古董店黑漆漆的后沿,从一台纺车、一只格鲁吉亚酒柜、一盏青铜灯和一小丛缅甸神像边无视地走过,缅甸神像的前面就是那架乐器了。“音乐盒子上的变奏曲。”他说着抬起手指轻抚琴键,然后,他从旁边拽了一张棺木凳子,坐下来开始弹奏。起初是巴赫的组曲,接着是快步舞曲,然后才正式开始他《绿袖子》的曲调。
唉,我的爱,你于心何忍将我无情地抛弃,而我一直深爱着你,在你身边我就欢喜。
他应该知道我不介意这个,哈丽雅特想,并在副歌的时候欢快地附上了自己的声音:
哦,绿袖子是我所有的欢乐哦,绿袖子让我痴狂——
他突然停了下来。
“音调错了。上天给你的是女低音的嗓子。”在一段叮叮咚咚的调音后,他把调子换成了E小调,“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会唱歌……不,我能听出你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合唱歌手?巴赫合唱团?……当然——我应该能猜到的……‘哦绿袖子是我金子般的心,我的绿袖子的姑娘谁也不能比……’你知道莫利的二重唱小调吗?……那就来吧,‘哦何时!在凌晨破晓……’你喜欢哪一部分——它们都是一模一样的……‘我的爱人她在梳妆……’G大调,我亲爱的,G大调……”
店主忙着处理包装用的材料,一点都没有注意他们。他对顾客们的怪癖已经很习惯了;并且,他可能还满心期待能把这架小钢琴卖出去呢。
“这种东西,”就当男高音和女低音一起唱完最后一个契合的韵律后,彼得说,“就是音乐的精髓了。如果任何曲子能给我们一个复调的话,这曲子就可以很和谐。下一个是什么?……‘睡吧,甜美的缪斯?’来吧,来吧!真的吗?必须吗?……‘爱是迷幻,爱是狂热……’好吧,我唱不了,我欠你一首。”他的眼神很孩子气,然后开始弹起了《甜蜜的丘比特,成熟她的欲望》的前奏旋律。
“不唱这个。”哈丽雅特脸红地说。
“不唱这个,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再试个别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从这个曲调到那个曲调,然后终于在伊丽莎白时期那些耳熟能详的情歌上安顿下来。
我会欣然更改那个曲调,因为温柔的爱已将我魅惑……
哈丽雅特的胳膊肘撑在钢琴架上,双手托着脸,听着他独自歌唱。两个年轻的先生闲逛进来,在店的前部大声喧哗着,漫不经心地看看青铜蜡烛台。这时,他们把青铜蜡烛台丢开,绊绊撞撞地穿过黑漆漆的屋子,看看到底是谁在制造噪声。
一屋子真实幸福和快乐
最甜美的欢乐是
我真的仰慕你,
我欣赏着你的美妙
我从心里爱慕你
比你更早沉迷。
就在一段嘈杂的噼里啪啦谈笑声打断主旋律之前,彼得完全征服了托拜斯·修莫完美旋律倒数第二行的高音挑战。哈丽雅特向歌手示意,让他把声音降低些,但是太迟了。
“你在这儿!”两个年轻先生中个子高的那个说,口吻很挑衅,“你这是在制造让人恶心的噪声。闭上你的嘴!”
彼得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
“先生?”他很夸张地擦了擦他的单片眼镜,并从那件大号粗花呢衣服上一直打量下来,“对不起。你这个好心好意的提醒是针对我的吗?”
哈丽雅特正准备说话,但那个年轻人先转向了她。
“这个女里女气的笨人,”他大声地问道,“是谁?”
“有许多人用各种各样的罪名指控过我,”温西饶有兴致地说,“但女里女气这个说法还是很新鲜的。你愿意跟我解释一下吗?”
“我不喜欢你的歌,”年轻人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晃着脚,“我不喜欢你的声音,我还不喜欢你这副蠢头蠢脑的眼镜。”
“别惹事,雷格。”他的朋友说。
“你在烦扰这位女士,”年轻人继续说,“你让她很惹人注目,很尴尬。滚蛋!”
“我的上帝!”温西转向哈丽雅特说,“这不会就是那位耶稣学院的琼斯先生吧?”
“你这是怎么称呼一个威尔士人的?”年轻人被激怒了。咆哮着,“我的名字是帕弗瑞特。”
“我的名字叫温西,”彼得说,“和你的名字一样古老,但没有你的好听。好了,孩子,别干蠢事。你不能在两位资深校友面前这样,特别还有一位女士在这儿。”
“该死的资深校友!”帕弗瑞特先生大叫,对他来说,这个不幸的词汇潜含着太多的意思,“你认为我就会这样任凭你讥笑吗?站起来,你这个浑蛋!你为什么不敢站起来?”
“首先,”彼得和蔼地说,“因为我比你大二十岁。其次,因为你比我高六英寸。最后,因为我不想伤了你。”
“那么,”帕弗瑞特先生说,“就接招吧,你这个坐着的胆小的兔子。”
他冲着彼得的脑袋,狠狠地打了下去,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
“如果你不老实的话,”勋爵说,“可能有什么地方会折断。这样,你,先生,你能把你这位情绪激动的朋友带回去吗?这个时候,他怎么会醉成这样?”
他的朋友解释得很混乱,大致说有一个午餐派对,接下来又是狂饮鸡尾酒。彼得摇了摇头。
“一杯该死的杜松子酒接着另外一杯,”他很同情地说,“现在,先生,你最好向这位女士道歉,然后赶紧回去。”
帕弗瑞特先生已经缓和很多了,悲伤代替了愤怒,嘟囔着说他很抱歉制造了这样糟糕的一幕,“但你为什么要拿那件事取笑我?”他责难地问着哈丽雅特。
“我没有,帕弗瑞特先生。你一定是搞错了。”
“该死的资深校友!”帕弗瑞特先生说。
“好了,不要再来一遍了。”彼得很和善地说。他站起来,眼睛平视到帕弗瑞特先生的下巴,“如果你想继续讨论下去,你明天早上可以来米特雷宾馆找我。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走吧,雷格。”他的朋友说。
店主刚问过他们用不用找警察或者督察员,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又回去继续打包。现在他跳过去帮忙把门打开,说了一句“先生们,再见”,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他们在讥笑我。”帕弗瑞特先生说,在门阶上试图往回走。
“当然不会了,伙计,”他的朋友说,“没有人讥笑你。走吧!我们今天下午已经闹够了。”
门关上了。
“好了,好了!”彼得说。
“年轻的先生们一会儿就又神气活现了,”店主说,“我怕这有点大了,先生。我把棋盘分开放了。”
“把它们放在车里,”彼得说,“没问题的。”
好了,店主非常高兴终于能收工了,他开始关上百叶窗,已经过了小店的营业时间了。
“我替我的年轻朋友道声歉。”哈丽雅特说。
“他似乎心里不好受。不过到底为什么我说我是资深校友能把他激怒成那样?”
“哦,可怜的孩子!他以为我把他、我以及督察员的故事告诉你了。我想我现在最好还是告诉你吧。”
彼得听着,并略显同情地大笑。
“真可怜,”他说,“当一个人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这种伤害跟下地狱一样痛苦。我最好给他写张纸条,解释一下。我说!”
“什么?”
“我们从来没一起喝过啤酒。来吧,跟我去米特雷喝上一杯,然后给这个受伤的心灵配点药膏。”
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是两杯半品脱的啤酒,彼得写完了他的信。
米特雷宾馆
牛津
雷格·帕弗瑞特先生:
我从范内小姐那里得知,在我们今天下午的谈话中,我使用了一个不愉快的表达方法,那可能让你曲解成是针对你一件私人事务的。请允许我向你保证,使用那个词语只是因为彻底的不知情,我的用意绝不可能是用它来如此冒犯地影射你。对于造成你的误解的那一行为,我强烈地感到不妥当。关于任何因无意而引起的你的痛苦,我渴望能够向你表达我真诚的自责,并请求你的宽容。
你忠实的仆人
彼得·戴斯·布兰登·温西
“这措辞是不是足够绅士?”
“完美,”哈丽雅特说,“几乎没有一个词在三个音节以下,完全符合你的名声。这就是你侄子所谓的‘彼得叔叔在他最刻板的时候’。现在你需要的就是你的徽章和封印胶了。为什么不写一封轻松、友好的信呢?”
“他并不需要友好,”勋爵咧嘴一笑,说,“他需要满足感。”他按了铃,让侍者去找本特和封印胶,“你说得对,红色封印应该有加分效果——他会认为这是个挑衅。本特,把我的图章拿来。想一想,这是个办法啊。我是不是应该让他选择,在黎明时分的草地港口,我们该用剑还是手枪?”
“我觉得你应该成熟点了。”哈丽雅特说。
“是吗?”彼得一边说,一边在信封上写地址,“我从来都没有挑战过任何人。这会很好玩的。有三个人挑战过我,真正打过两次;第三次警察干预了。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的对手不喜欢我挑的武器……谢谢,本特……你知道,子弹可能飞去任何地方,但钢刀几乎肯定得去某个地方。”
“彼得,”哈丽雅特严肃地看着他,“我觉得你这是在炫耀。”
“我也这么认为,”他说,把那只重重的图章准确地压在封印胶上,“每只公鸡都会在自己的垃圾堆上雄赳赳地叫。”他的笑容带着一半的性急,一半的反抗,“我不喜欢被一个那么高大的学生威胁,他让我意识到自己年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