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月二十七日(一)

01

终于看到了。

老人赡养院“银城”。这栋白墙红屋顶、充满童话色彩的建筑物去年完工,彷佛是童话世界的森林中出现的城堡。

我想起之前班上那票爱玩的同学中有人说:“我还以为那里是汽车旅馆,没想到是老人赡养院。”搞不好就是指这里。

只是,没想到路途这么遥远。

虽然是暑假,我仍然像平时一样七点起床,八点出了家门。从家里走到车站七分钟,搭了二十分钟电车,又在车站前转搭二十分钟公交车,从山麓的公车站沿着没有铺柏油的道路一路走上半山腰。

虽说没有规定服装,但毕竟是补课,所以,我带了运动服塞在包包里,身上穿着制服,但可能不应该穿皮鞋。

学校给我的地图上写着:“从公车站走路十分钟”,但我已经走了二十分钟。

是因为我走得比别人慢吗?平时上学或放学时,由纪从来没有抱怨我走得慢……我猜想是老人赡养院的简介之类通常为了强调交通方便,故意写得比较近。

早知道就邀由纪一起来了……

我一个人果然不行。好想回家,但是……

口干舌燥,但周围空空荡荡,没有超商,没有自动贩卖机,就连不起眼的商店也没有。连我这个十几岁的年轻人都走得气喘如牛,那些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爷爷、老奶奶即使寂寞得要命,想要逃离这里,恐怕也会在走到公车站之前就归西吧!

不,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把老人赡养院建在山上。被抛弃的人聚集的地方……搞不好格外有气氛。

虽然我提早出门,没想到在指定时间十点准时走进老人赡养院。

进门后,我在右侧的事务室柜台前自报姓名,柜台的人很快帮我找来负责的窗口。学校似乎已经和这里联络过了。

这里真的是老人赡养院?

挑高的天花板、水晶吊灯、观叶植物、舒服的沙发……走廊远方,还有一个穿着扶桑花夏威夷衫的老爷爷,简直就像是旅游节目看到的观光饭店。

但是,有一个决定性的不同。

——这里有一股臭臭的味道。如果冰箱里的鱼肉有这种味道,绝对会拿去丢掉。就是这种怪怪的味道,难道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身上会发出这种味道?

“你有闻到味道吗?”

我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而且说中了我正在想的事。万一才刚见面,对方就觉得我很差劲怎么办?……

回头一看,一个三十多岁、满脸严肃的阿姨站在我身后,胸前别了一个写着“大沼”的塑料名牌。

“我是组长大沼,先去里面的房间向你作一些简单的说明,你跟我来。”

她对我假日前来,或是来这么远的地方没有半句安慰,说完之后,就转身大步地走向走廊。

——这时,在走廊另一端的夏威夷衫老爷爷微微摇晃了一下。

砰!走廊上传来一声巨响,就像竖在墙边的榻榻米倒下时的声音。矮小的老爷爷就像活动玩偶的发条松了一样慢慢停止动作,猛然倒在地上。所以,他很重吗?

大沼阿姨已经赶到“阿啰哈”面前。

她向旁边看起来像照护师的人发号施令,两人合力把阿啰哈抬进了一个房间。

这里是医务室吗?当我走到那个房间门口时,大沼阿姨一脸镇定地走了出来。

“刚才那个人没问题吗?呃,我不能跑,因为呼吸的节奏会乱掉……哦,不过走路完全没问题,硬要跑的话,慢慢跑应该还好。”

我为什么要辩解?

“别担心,万一发生状况,可以马上叫职员来处理。”

大沼阿姨再度在走廊上迈开步伐,她的背影似乎在说,本来就没指望你能帮上什么忙。难道不是你们拜托学校找义工的吗?

我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为了看别人死亡。只不过是听到有人倒地的声音,有什么好害怕的?

大沼阿姨在挂着“所长室”牌子的房间前停下了脚步。

朗读志工“小鸠会”的负责人,一个姓冈田的女人约我十一点在车站前的咖啡馆见面,说要顺便讨论一下。

还有十分钟。

应征动机如果写“想看到周遭的人死去”恐怕会让人觉得我道德败坏,所以我在打电话前,准备好“想藉由暑假这段自我充实的时间学习和他人相处,学会体谅他人”这番说词,没想到我只报上姓名、学校和电话号码,她就同意我参加了。

搞不好是自由加入的团体。

他们每周一、周二去S大学附属医院,周三、周四去公民馆,周五去本市的老人赡养院。我打电话去的那天是星期三,所以她问我星期五要不要去?但我最不想去的就是老人赡养院。

因为我还有其它事,可不可以只参加周一和周二的活动?当我这么问时,她回答说,你想什么时候参加都可以。

这个团体没问题吧?

话说回来,如果不实际了解一下,什么事都做不了。反正目前正在放暑假,有的是时间。

我正准备走进咖啡馆时,一个从剪票口出来的欧巴桑叫着“等一下~”,脸上带着恶心的笑容跑了过来。她脸上抹了厚厚的粉,体态臃肿,肩上挂着一个大袋子。

“我是冈田,你是打电话给我的樱井吧?”

她露出沾到鲜红色口红的门牙探头看着我。我被她浑身那种好像在威胁我“你也给我笑一个”的欧巴桑气势打败,忍不住后退三步,向她自我介绍。

“我是樱宫高中的樱井由纪。”

走进咖啡馆,她说虽然时间还早,还是先吃午餐吧!然后,没问我的意见,点完今日特餐的炒乌龙面套餐,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首先,小鸠会是从事哪些活动的团体?打电话的时候我就隐约感觉到了,果然是“阿门”的团体。

“——派,你听过吗?”

我听过天主教和摩门教,但第一次听说冈田口中的那个教派名。她夹杂了不少外来语和一大堆费解的词汇,噜哩叭苏地向我解释了半天。简单地说,这个教派的信念就是:即便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只要跪在上帝面前,就可以被接纳。

她连续说了好几次“宽恕”这个字眼。

我对小鸠会并没有兴趣,只要达到目标,就会向你们说拜拜,所以我不打算涉入太深。

吃完白饭和炒乌龙面这种只为了填饱肚子的碳水化合物配合的正餐,冰咖啡送上来时,她才开始聊朗读的事。

朗读给小孩子听的书都用教会图书室的书。非信徒的人朗读时,则念冈田挑选的书。

“要朗读耶稣的生平故事之类的吗?”

“哎哟,你可别误会,我们朗读的目的不是传教,而是让孩子感受到书本的乐趣。应该有很多你熟悉的童话和古代民间故事。”

那我就放心了。

“你能够加入我们,真是帮了大忙。”

今天只有我和冈田两个人。在小鸠会登记的朗读志工总共有十几个人,通常都是三人一组轮流,但大部分都是家中有小学生或中学生的家庭主妇,刚放暑假的这段时间通常都很忙碌,抽不出时间参加活动。

——说到这里,冈田突然停了下来,呼噜呼噜地吸着冰咖啡,眼睛朝上盯着我的脸。

“你都没笑。”

“有什么需要笑的地方吗?”

“……也对,时下的孩子如果没有好笑的事就不会笑。”

她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到底对什么不满意?的确,她从见到我的那一刻开始,脸上就挤出很像拍照时对着镜头露出的假笑,但这并没有让我对她产生好感。

所以,她的笑容毫无意义。

“算了,没关系,但在小孩子面前记得要面带笑容。”

冈田说着,脸上再度挂起笑容。她的牙齿卡到海苔不会难过吗?事到如今,如果她叫我“回去”,我也很伤脑筋,只能偏着头,微微扬起嘴角。

“对,对,这个表情很棒。呜呵呵,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和孩子们打成一片。而——且,现在是暑假,所以我准备了特别节目。”

“是什么?”

“敬、请、期、待。呜呵呵!”

笑声通常都用“啊”或“哈”的搭配来表达,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在笑的时候,明确发出“呜呵呵”的发音。

冈田没有多谈特别节目的事,继续向我介绍小鸠会的其它活动——每月一次的市集,以及在市集上很受好评的小饼干和磅蛋糕的制作方法。

我来这里,并不是想听你啰嗦这些事,我想要看别人死去的那一刻。

我想象着坐在我面前的冈田突然心脏病发作的情景。

黏在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变成痛苦的表情,她露出沾到海苔的牙齿,口吐白沫……完全没有美感。

无法产生任何感想的死亡。

虽说能够以冈田的死为题材,像紫织那样假装顿悟了某些事(当事人应该以为自己真的顿悟了),谈论生死的问题。如果写成文章,应该更有发挥的空间,但是归根究柢,这和电影或小说的感想一样,只是我的想象力所创造的产物。

我想要见识超越想象的现实,如果必须靠想象补充现实,根本死得毫无价值。

不过,也许真的需要某种程度的表演。

必须找到能够在最后一刻表演得很精采的人,在最后一刻表演得很精采,才能让死亡的瞬间变得精采。对象要慎选,演出要认真,必要的话,或许可以让冈田扮演配角。

配角候补冈田口沫横飞地谈论着国家的年金和医疗问题,她说都是撒旦造成的。我在心里暗想,如果凡事都可以把责任推给撒旦,那些政客的日子就会过得很轻松。这时,冈田话锋一转,说那些干尽坏事的政客都是披着人皮的撒旦。

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原来只要稍微偏离日常生活,就可以遇到这种人。虽然我无法产生共鸣,但冈田并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和我生活在相同的世界,而且离我很近。尽管邂逅这种人没什么价值,但也无害。

不,对敦子那种类型的人来说,冈田搞不好就变得很危险。

对了,她发简讯给我,说她忙着补体育课。她到底在忙什么?

02

“本院所有工作人员皆致力提供令人放心的服务和热心的关怀,让住在这里的人能够健康而充实地生活。草野,希望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你也可以把这里当成自我学习、成长的地方。”

所长室内,一个五十多岁、看起来很亲切的所长激励了我一番后,递给我一个写着“草野”的手写名牌。这里的职员好像都要戴名牌。虽然只是普通的名牌,但我很开心。

走出所长室后,大沼阿姨带我到处参观了一下。

这栋三层楼建筑的一楼有事务室、所长室、医务室、体能训练室,还有员工休息室。附近的K医院会派医生和看护,轮流在刚才阿啰哈被送去的医务室内为老人看病。我这才想起搭公交车来这里的途中,有一个车站的站名就是K医院。

二楼和三楼都是居住空间,目前有一百名老人入住。房间有四人房、双人房和单人房三种,每个房间都住满了,听说还有不少人排队想要住进来。

二楼还有餐厅、聊天室和不同功能的浴室,三楼有聊天室、多功能活动室和小礼堂。

走过餐厅前时,闻到一股汤的味道,是早餐的味噌汤吗;中午会在员工休息室吃这里的供餐,我咽得下这里的老人餐吗?

更重要的是,我能够顺利喂食他们吗?

昨天晚餐时,妈妈说,老人赡养院的菜色可能以煮得比较烂的面类为主,所以特地做了凉面,陪我一起练习,没想到出乎意料地困难。即使把面条切成自认为合适的长度后送进妈妈嘴里,却卡进了喉咙,才喂了第一口,妈妈就噎到了。如果是老人家,搞不好会送命。

虽然我想看尸体,但如果我失手杀了人就一点都不好玩了。我必须加油。

参观结束后,大沼阿姨叫住了一个身穿深蓝色工作服、正在扫楼梯的三十多岁大叔,把我介绍给他。

那个大叔姓高雄,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有点驼背,属于那种没有特征的长相。他就像是外国电影中出现的日本人,典型的大叔样子。他始终低头看着黏了一堆头发和灰尘的拖把,虽然是个大男人,但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任何霸气,也无法让我产生像对大沼阿姨那种必恭必敬的态度。

叫他大叔就行了。

听说大叔转行进入这个行业,从今年春天开始在这里工作,目前正在努力用功准备考照护师的证照,在这里的工作以打杂为主。我的工作似乎是协助这位大叔。

我以为老人赡养院的义工要帮忙喂饭或协助老人洗澡之类的,原来这些直接和老人接触的工作,都由有照护师证照的人负责。

虽然有点泄气,但既然不直接和老人接触,就不必担心会不小心失手把他们送上西天。

“请多关照。”

第一印象最重要。我带着灿烂的笑容向大叔打了招呼,没想到大叔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你好。”他看我哪里不顺眼?衣服吗?我今天穿的是制服。发型吗?我的是很普通的短发,也没有化妆。难道是说话的方式?

如果换成由纪,或许会恭敬地对他深深鞠躬说:“我会尽全力加油的,请多指教。”如果是班上的其它同学,或许会很亲切地说:“我会好好加油。”

在这里,我到底要学谁才好呢?

下午一点。S大学附属医院小儿科病房的游戏室放了三排铁管椅,每排有十张椅子,坐了十八个病童、看护,以及像是病童母亲的人。

病童的年纪参差不齐,有的还没上小学,也有五、六年级的学生。既然是住院的病童,应该是哪里生病了,但除了他们穿着睡衣以外,看起来和健康的小孩没什么两样。

倒是这个房间很不寻常。后方的墙上贴着用色纸做的动物在跳舞,兔子、狐狸、熊和大象都满脸笑容,周围的花朵和音符也都飞了起来。靠窗户的那一面墙上挂着彩带吊饰,天花板上垂着面包超人和他的伙伴。

我能理解这是为了营造欢乐的气氛,我也知道用欢乐布置容易感伤的空间不是坏事,但凡事过犹不及,反而好像在强调“这里是特殊的地方”,你们不是正常的孩子,都得了重病,死亡就在你们面前。

快乐的演出或许是逃避死亡恐惧的护身符,既然这样,不是更应该不留痕迹地巧妙演出?还是说,这种夸张的方式更能够炒热气氛?不知道每间病房的情况怎么样?

听说平时都会去各个病房,读一些适合病童年龄的书籍,或是他们上一次要求的书。由于这次是“特别节目”,所以特地请病童都集中在游戏室。

我跟着冈田一起站在大家面前,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今天有新的姊姊来加入,这位是樱井……姊姊,所以大家可以叫她樱花姊姊。”

冈田可能忘了我的全名。早知如此,问我不就解决了吗?居然要大家叫我樱花姊姊。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感觉很新鲜。

在学校时,很少有人叫姓氏。因为班上有几个人姓氏相同,搞不清楚在叫谁,所以老师也都用小名叫大家。我这才发现,除了敦子以外,我几乎不记得班上其它同学姓什么,只知道紫织的姓是“ta”行的。我和同学之间没有太多交集,也照样过得好好的。

“另外,我今天带来了特别的东西!”

冈田拉高分贝说着,用力拍了拍肩上的大袋子。

“你们猜是什么?”

她把一只手缓缓伸入袋子里,故弄玄虚地搅动着。

然后,一个人偶探出头,是有着一张朴实面孔的不织布小红帽。

所有孩子都欢呼起来。冈田心满意足地环视孩子们的脸,把小红帽人偶戴在手上,拿了出来。

“大家好!我是小红帽,今天要演人偶剧!咦?舞台呢?冈姨,舞台在哪里?”

冈田自称“冈姨”,这个名字很符合她的外型。为了表现出友好的态度,我以后也叫她冈姨吧。

“小红帽,别担心,舞台在这里,就在冈姨的肚子上!”

“什么?不会吧!”

孩子们叫了起来。阿姨把袋子放在地上,说了一声:“变身!”用戴着小红帽的手做出了咸蛋超人的动作,从袋子里拿出深蓝色围裙,动作利落地戴了起来。

“冈姨的围裙剧场——小红帽的故事开始了。这里是森林,森林里到处都是茂密的树木,遍地开满了鲜花……”

她不断从袋子里拿出用不织布做的树木和鲜花黏在围裙上,转眼之间,就做出了森林。然后,小红帽出现在森林里——

我似乎帮不上忙,便走到不会影响她的位置观赏起来。

话说回来,她说要表演特别节目,请大家聚集在这里,我还以为她要演什么,没想到只是把人偶和花草树木黏在她围着鲔鱼肚的围裙上。而且小红帽的故事了无新意未免太无聊了。

但孩子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冈姨的肚子。

并不是她的表演生动有趣。

我相信,应该是这里的孩子们都天真纯洁,能够率直地吸收正常人无法理解的感动,坦率地表现出来。真令人羡慕。

如果围裙的世界就可以让他们感动莫名,当他们看到超乎想象的广大世界时,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反应。只可惜有不少人在看到广大的世界之前就会死去。

最有可能的是哪一个小孩呢?

年纪很小的病童都有母亲陪伴,我希望可以和病童单独成为朋友。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看起来像是四年级左右的女孩。只要送她一些可爱礼物,和她一起看杂志、聊聊喜欢的男生,也许很快就会变成好朋友。不,不行,她一脸无趣的表情,我要找内心更单纯的小孩子。

那个女孩身旁有两个五、六年级的男生,他们正乐在其中。其中一个瘦巴巴的,有一张帅气的脸,另一个是皮肤白白的圆脸小胖子,两人把头凑在一起,正在说悄悄话。他们很像是上次在学校看的电影中的那对少年。

真希望他们其中有人得了不治之症,而且最好是那个小帅哥……

“冈姨,你的嘴巴为什么这么大?”

突然,他们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其它孩子也都哈哈大笑。

“因为……我要吃掉阿太和小昴,啊呜!”

冈姨转头看向他们的方向,露出牙齿大叫着。

原来他们叫阿太、小昴,那就像配音二人组那样叫他们阿太&小昴吧!

冈姨伸出戴了大野狼人偶的手扑向他们,然后,突然停了下来,露出恶心的笑容。

“——大野狼才不会吃人。大野狼吃了外婆的午餐,但仍然觉得肚子很饿,所以打算把小红帽带来的点心也一起吃掉。小红帽对大野狼说,有很多点心,大家一起吃吧!大野狼听了好高兴,向小红帽道歉,说刚才不应该吓她,小红帽笑着原谅了大野狼。因为害怕而躲在桌子底下的外婆也走了出来,大家一起相亲相爱地吃点心。演完了。”

孩子们都用力拍手。阿太和小昴也开心地拍手,还有的小孩向人偶挥着手说:“小红帽再见!”病童的母亲和看护也都用力鼓掌说:“演得太好了。”面带笑容地看着孩子们。

冈姨的表演就像小学的班会般圆满落幕了。照理说,这个故事应该是小红帽和外婆都被大野狼吃掉了,猎人来救她们。难道是做猎人的人偶太麻烦,所以才改变故事吗?难道没有人对这样的结局感到疑惑吗?

掌声响了很久。

难道只要大家高兴,就没什么不可以吗?

冈姨脱下围裙,看着孩子们问:

“大家觉得好听吗?”

“好听!”孩子们都很有精神地回答。

“看到大家这么高兴,冈姨也好开心!还想看的人请举手!”

“我!”所有人都举起手。

“好,那接下来由樱花姊姊为大家说故事。”

冈姨对着我鼓掌,所有孩子都将目光众集在我身上。

我?完全不让我准备吗?

“呃,大家要不要上厕所?……”

我临时想到这句话,为自己争取到五分钟的时间……

“我没有演过围裙剧场。”

“别担心,准备的人偶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你可以尽情发挥。”

我特地走到阿姨身旁向她咬耳朵,她却大声回答,把袋子递到我面前。

既然这样,为什么在咖啡馆见面时不事先告诉我?比起市集和撒旦的事,她更应该好好说明一下围裙剧场的事。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只说自己有兴趣的事,难怪欧巴桑总是惹人讨厌。

不如趁这个机会不告而别?

回到座位的孩子们双眼发亮地看着我。姊姊会演什么?小孩子问母亲。马上就可以看到了。母亲回答。

这是为了让死亡更加精采的表演。

我探头向袋子里张望,人偶和配件不是冈姨自己动手做的,而是买现成的。

“围裙剧场——小紅帽”。每个童话故事里的人物都分别装在一个小袋子里,还有故事大纲。小红帽的袋子里有猎人的人偶。

先不管刚才已经演过的故事,我要在剩下的五个故事中挑选一个。

就这个吧!即使不看故事大纲,我也可以说出故事,更不需要面带笑容。

我从有三种颜色的围裙中挑出米色围裙,走到前面。

“这个舞台真小,还不到冈姨的一半。”

阿太&小昴中的那个圆脸小胖子说。

你哪有资格对我品头论足?你这么胖,搞不好是病魔在作怪。你身上这套绷紧的睡衣是怎么回事?打一个喷嚏,扣子就会飞出去吧?——好,就这么办。

“真的耶!该怎么办?如果舞台不够的话,要借谁的肚子呢?”

我环视游戏室内的孩子。每个孩子都看着自己的肚子笑了起来,其中有人说:“还是冈姨的肚子最合适。”站在前方的冈姨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肚子说:“哎哟,真害羞!”然后逃到了游戏室的后方。

“不过,今天姊姊来这里之前吃了好几个饭团,所以大家不用担心。我在外面吃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一个,不知道那个饭团现在怎么样了?”

我把用不织布做的饭团贴在围裙上。

“咦?这里有一个饭团!——最先发现的是螃蟹。”

我把螃蟹从袋子里拿出来后,贴在饭团旁。

“哇噢!太棒了,我用柿种米果和你换。”

我右手戴上猴子的人偶。

“蟹猴大战开打了,开打了!”

我的脑海中响起悠扬的音乐,右手的猴子夸张地手舞足蹈,花言巧语,试图得到那个饭团。

03

我在员工休息室吃老人赡养院供应的餐点。

味道没有想象中那么糟。应该说,很好吃。

白饭配烫青菜、烤鱼和橘子果冻,和学生餐厅的套餐菜色相同,也不至于淡而无味。老人的餐点以此为基本,有的把白饭换成白粥,或是烫青菜上没有淋酱油,或是减少整体的量,总之,会根据每个人的不同症状加以调整。

“没想到这么好吃。这是什么鱼?”

“……鲭鱼。”

从刚才开始,我们就一直重复这样的对话方式。大叔从不主动说话,即使我找他讲话,他也不正视我。况且,他坐的位子就有问题。

不晓得是不是只有我们这两个非照护人员可以在十二点午休,休息室内没有其它人。我搞不清楚状况,跟着大叔在入口附近的推车上拿了供餐的餐盘,看到他在距离敞开的门最近的座位坐下之后,就把餐盘放在他的对面。

就在这时——

“啊?你要坐那里?饶了我吧……”

他毫不掩饰脸上为难的表情嘀咕道。那我该坐哪里?我犹豫了一下,往旁边挪了一个位子。桌子很大,即使面对面坐下,托盘也不会相互碰到。

难道他讨厌我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内?虽然我的长相的确很难增进食欲,但也不至于影响食欲吧?

从他表现出的态度,我知道他对我没有好感,但我无法想象闷着头吃饭,完全没有交谈的情况。默默吃饭会让我无法呼吸,所以我拼命找话题和他攀谈。

烫青菜是哪一种菜?这里都吃日式料理吗?你在这里吃过凉面吗?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感觉。但大叔的回答都是简单的几个字:

菠菜。大部分。没有。

是不是该聊一些社会性的话题,像是年金、高峰会,还有什么?……这样下去,连我也会变得沉默寡言。我想不出和大叔有什么共同话题。你有没有买九月份的《茱丽亚》杂志?LIZ LISA皮包是不是超可爱?——这种话题绝对不行。

如果大叔就是沉默、冷漠的人,默默吃饭也就情有可原,但因为我无法轻易作出结论,所以才觉得坐立难安。

上午听完大沼阿姨的说明后,我立刻去更衣室换上了胸前绣有校徽的白色圆领T恤和祖母绿色长裤的学校运动服,开始工作。

保养轮椅。

我不行啦!我从来没看过轮椅长什么样子,叫我保养轮椅,我从来没有拆过螺丝,更不擅长需要发挥耐心的事。没想到大叔交给我一个打气筒。

“等一下我们要去巡病房,我在调整的时候,你负责为轮胎打气。”

他用公事化的口吻对我说。这种工作倒是没问题。

大叔抱着工具箱,我拿着打气筒走进二楼的第一个房间。四人病房内是四个老爷爷。

“早安!今天各位还好吗?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绝对可以让大家精神振奋起来!从今天开始,这位青春活泼的女孩将协助我两个星期。她叫草野敦子,请各位多多关照。”

大叔被附身了吗?

大叔夸张的语气开朗又有精神,就像广告中常见的那些穿着制服的家电量贩店店员。他突如其来的改变让我大吃一惊,那些老爷爷却毫不惊讶,看着我说:“美女来了!”还高兴地鼓掌。

“呃,这个,我是青春活泼女孩草野敦子。这个……我喜欢年纪比我大的人,目前正在征男友。”

我配合大叔用搞笑的方式自我介绍,立刻有两个爷爷自告奋勇。

“今天我要检查轮椅。”

大叔笑着把放在床边的轮椅分别搬到走廊上。我也搬了一辆轮椅,来到走廊上时,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抬头一看,大叔也叹着气。当我们视线交会时,我对他笑了笑,他竟然视若无睹。

然后,我们一直重复刚才的过程。老爷爷的房间、老奶奶的房间、夫妻房、单人房,每次进入房间,我一下子是“青春活泼女孩”,一下子是“最希望有这样的孙女第一名”,一下子又变成了“在银城现身的公主”,大叔用不同的方式介绍,他始终开朗、有精神又夸张。但当我们单独相处时,他又恢复一张臭脸。

也许这里要求对老年人的态度要开朗,对同事要严肃。我努力从善意的角度解释他的行为,但他的落差未免太大了。光是这样,就已经让人够忧郁了,没想到还有让我更忧郁的事。

大叔做事笨手笨脚的。

我在走廊上为轮椅的轮胎打气时,油喷到了我长裤的膝盖,因为大叔在旁边为轮子上油。祖母绿色的布料上出现了许多褐色小圆点,白色T恤的衣摆上也溅到了。真倒霉。

总共有四辆轮椅,其它三辆还没保养,为什么偏偏要在我打气的时候,为我的这辆轮椅上油?况且,为什么不事先打一声招呼说“我要上油”?

“对不起,我笨手笨脚的。”

大叔臭着脸向我道歉,但之后又喷了我六次油。

说自己笨手笨脚就没事了?

大叔吃完饭后站了起来,把托盘放回推车,然后走到房间最里面,拿起放在床边置物箱上的纸杯,把速溶咖啡粉倒进去后,用热水瓶里的热水冲泡后走了回来。

他只泡了一杯,满脸陶醉地喝了一口。这个人只泡自己的份?

我想起由纪之前讲过,凡是说自己笨手笨脚的人,大部分都是不够细心。由纪真有先见之明。

但是,由纪到底在说谁?

“咚!臼棒重重地掉在屋顶上。”

我用力把臼棒黏在围裙上,几乎快把原本围裙上的猴子压扁了。

“呜啊啊啊……”猴子大叫着。

我演得真投入,孩子们也看得很投入。

怎么样?很厉害吧!真想让只会假哭,而且演技超差的敦子见识一下我的功力。

故事很快就要进入高潮了。

“这时,小螃蟹出现了。牠要为妈妈报仇,这叫因果报应,让猴子下地狱吧!它举起钳子,准备对着猴子的脖子咔嚓咔嚓!”

“小螃蟹原本打算这么做,但最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怎么回事?冈姨突然打断了我,她把猴子从围裙上拿了下来,戴在手上。

“因为猴子向螃蟹道歉了。螃蟹,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小螃蟹想起了天父说的话,当罪人坦诚自己的罪行,神就会赦免牠的罪行,既往不咎。猴子从此洗心革面,再也不做坏事了,真是可喜可贺。”

我搞不懂哪里可喜、哪里可贺,“蟹猴大战”莫名其妙地落幕了。那些孩子也听得一头雾水。

“大家为樱花姊姊鼓掌。”

在冈姨的要求下,孩子们纷纷鼓掌,看护和病童母亲们也拍着手,但我的不满该去哪里宣泄?

冈姨确认病童都回各自的病房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可以耽误你几分钟吗?”她不像在生气,而是一脸为难的表情。

“我记得已经清楚向你传达了我们这个团体的活动方针。”

活动方针是指撒旦的事吗?我没有答腔,冈姨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你和时下的高中生不同,很认真地听我介绍,我还以为你都了解了。一定是我的说明方式有问题。樱井,你听好了,这里不是普通的地方,有很多孩子都在和死亡搏斗,你居然说什么砍脖子杀死对方这种事,你不觉得用常识来思考,也太不应该了吧?”

“我不这么认为。”

“因为做坏事,所以就要被杀,这等于在说,死亡是终极的惩罚,那我问你,死亡是终极的惩罚吗?那些罹患重病而可能会死去的孩子做了什么该受惩罚的事?死并不是惩罚,相反地,活在这个世上才是惩罚。活在这世上是一种考验,考验我们是否适合和天父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只有获得认可的人,死亡才会降临在他身上。所以,死亡既不可怕,也不是悲伤的事,相反地,更应该感到喜悦。我们平时都这么告诉这些病童。你现在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疏失了吗?”

“既然这样,就应该准备这一类的故事,而不是把谁都知道的民间故事结局改成皆大欢喜,太莫名其妙了。”

“哎呀!你难道不懂得为别人着想吗?太可怕了……”

“我只是如实地把我熟悉的民间故事演出来,如果你有意见,应该去向文部科学省之类的地方抗议。而且,你对我发脾气是因为觉得我不关心那些病童吗?还是因为我想要说的故事违反你们的宗教观点?”

“我懂了,你在情感上感到理亏时,就开始用歪理展开攻击。没想到你读的学校不怎么样,倒是很会要嘴皮子。至于故事的结局,如果你认为你是正确的,以后可以这样说给你的小孩听,但如果要参加我们的活动,就要按照我们的想法去做。”

“我办不到。”

我转身背对着冈姨,拿起放在房间角落、放了手机和钱包的小皮包走向门口。我不希望继续听她说教,也不愿意和她呼吸相同的空气。她口口声声说不是为了传教,却强迫别人接受他们的思想。利用孩童生病这一点进行传教的行为太卑鄙了,我才不愿意在这种地方久留。

但是,我还是回了一次头。

“你的牙齿上有海苔啦!”

04

“银城”会定期举办朗读会、音乐鉴赏会等文艺活动,以及可以按个人兴趣参加的社团活动。每天下午两点,多功能活动室内都会举办不同的活动。

下午的工作就是协助这些活动做准备工作。

今天星期一是书法课,听说在书法社、插花社和美术社中,书法社最受欢迎。

书法课开始之前,我和大叔一起把堆在活动室后方的折迭式长桌子和椅子排好,将笔筒放在桌子上,铺好报纸。

时间一到,把宣纸发给来参加活动的老人,将墨汁倒进他们的砚台。和上午的工作相比轻松了许多,而且,不必和大叔独处也让我松了一口气。

担任讲师的是一位在自己家中开了五十年书法教室的老太太,如果她没有穿高雅的和服,看起来和这里的老人没什么两样。

书法课并没有规定学生要写什么,大家可以写下自己喜欢的话,再请老师批改。这些老人很有精神地叫着“老师、老师”,当老师用红毛笔批改时,却又露出不满的表情。

以前我几乎没有接触过老年人,一直以为老爷爷、老奶奶都很温和、亲切,现在才发现有不少人既顽固又不服输,很惹人讨厌。

话说回来,他们写的字眼倒是很可爱:烟火、西瓜、庙会……

我这才想起烟火大会的日子近了……

“给我宣纸!”后方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是阿啰哈!他精力充沛,难以想象早上才在走廊上跌倒。

他写的是“毅力”这两个字。他的毅力的确十分惊人。我给了他一张新的宣纸。

“我要写你喜欢的字,做为在这里认识你的纪念。”

喜欢的字——“黎明”?道场正面高挂的深蓝色旗帜上,用白字写着这两个字;戴上面具时,绑在头上的毛巾也印着这两个字。黎明,这两个字的发音也很好听,我一直都很喜欢。所以,我当初很向往黎明馆高中,获得推甄时也乐坏了。我很希望可以穿上帅气的深蓝色制服搭电车上下学。

——如今,这两个字已经和我毫无瓜葛了。

“随便。”

“真没意思……”阿啰哈一脸无趣的表情。

原本还期待离开学校后,不必在意别人说我坏话,没想到连第一次见面的老人也说我“没意思”,想必我这辈子都会是个无趣的人。

“给你。”阿啰哈把宣纸递到我面前,上面写着“友情”这两个字。太微妙了。

“谢谢。”

我鞠躬收了下来,阿啰哈“哇哈哈”地笑了起来,又在新的宣纸上开始写“努力”。

努力什么?

他上午猛然跌倒,给大家添了麻烦,还敢说什么努力?他用即使想要拍马屁,也无法说是漂亮的毛笔字自信满满地写书法,还放声大笑。

照理说,这里是离天堂最近的城堡,却比学校更洋溢着生命力,令人感到害怕。那些无法一个人上厕所的老太太居然写“长寿”或是“健康”,这里的人失去了这么多,为什么还可以这么积极、乐观?

由纪的阿嬷也这样吗?如果家里有这种老年人,真的很伤脑筋,的确可能无法为一点小事又哭又笑。而且,这种日子年复一年地持续……

够了吧?

和他们相处半天,我就有这种感觉,如果是家人,也许会觉得“为什么还不死?”不,住在这里的老年人早就察觉年轻人这么看他们,我觉得这反而成为他们“一定要长命百岁”的动力,他们是活着和大家作对。

老年人,不,对这些人不必叫得这么客气,老人太可怕了。这个人、这个人,还有这个人……嗯?在一群驼背老人中,有一个老太太腰挺得特别直,表情也很严肃,感觉很有威严。她在写什么?

——早知道就不看了。她写了一堆潦草的字。但不可能是外文。

“耐雪开花。这句话的意思是不畏冰雪,努力绽放花朵,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

老太太看着我,慢条斯理地向我解释。听她的语气,好像她的字写得有多好。不畏冰雪,她根本忘了现在是什么季节。

但是,想必在她心中有属于她自己的世界,而且,她的世界充满知性。

“你是学生吗?”

“我是樱宫高中二年级的学生。”

“是吗?和我一样。藤冈也是。她是我的学生,她最近好吗?”

原来她以前是老师。听她这么一说,觉得她的确很像老师,搞不好“耐雪”这两个字是这位老太太老师的口头禅,还用漂亮的书法写在签名板上,挂在教室的黑板上方。

但是,她问我藤冈好不好,我也答不上来。不管她以前是小学、中学或高中的老师,她的学生绝对不可能现在仍然在我们学校。

“她是一九八×年的毕业生,所以现在应该是二年级。”

她果然得了老年痴呆症,她的时间居然停留在这么久远之前的年代。

那她今天吃的饭、现在正在练的字又是什么?

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方式迎接死亡。她对现实世界还有没有眷恋?她在自己的世界中,向只存在于她的世界中的人道别,这样就感到满足了吗?她目前的生活周遭也有很多人,难道她不希望在临死的那一刻回到这里,传达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吗?

“哎哟,水森奶奶,写得一手好字啊!”

四十多岁的小泽阿姨说道,她是负责照护的工作人员。这些老人似乎该回房间了。原来这个老太太叫水森奶奶,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好像对这种称赞当之无愧。

我懂了,原来只要这样随便称赞一下就好。早知道她刚才问到藤冈时,我应该回答:“她很好啊!”反正我平时在学校也都在迎合别人。

原来在哪里都一样。

从小儿科病房到中央入口有相当一段距离,必须经过外科、内科和妇产科。来的时候,冈姨一直在我旁边啰嗦什么没有撒旦的理想世界,我没有仔细观察周围的情况,现在一边走,一边观察,才发现左右都是病人。

不必特地加入莫名其妙的服务团体,只要来医院,就可以轻松找到明明不想死,却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人。除非是特别管制的地方,否则,只要在探访时间来医院,都可以自由出入。

一个大叔推着点滴架经过我面前,他搞不好只能活几天而已。他家中有妻儿,比起自己的病痛,他更担忧不得不抛下的妻儿——这种故事太老梗了。

那就换一种情境。这个人过了多年乏善可陈的单身生活,半年前参加同学会时重逢初恋情人,得知原来彼此仍然深爱对方,交往一周后就求婚了。他们一起去看了婚礼场地,回程中他突然昏倒,被送到医院,检查之后,发现只剩下半年生命。

请你忘了我,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樱花姊姊。”背后有人叫我。

是阿太&小昴中长相帅气的那一个。

“你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吗?”

“嗯……你不是阿太,就是小昴,对吗?”

“那我是哪一个?”

“……小昴吗?”

“答对了!太厉害了,你怎么猜到的?”

我只是凭感觉随便乱猜,没想到小昴笑得很开心。那套很清爽的淡蓝色睡衣穿在他身上很好看。他说他正要去中央入口旁的商店买漫画。

“姊姊,你赶着回家吗?店里的冰淇淋很好吃哦!”

我买了两个香草口味的冰淇淋,和小昴一起在商店旁的长椅上坐下后,舔了一口。很普通的味道,哪有好吃?

“我要开始吃啰!”小昴说着,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这孩子真有礼貌。他五官很帅气,吃相也很好。这种程度的冰淇淋就让他觉得好吃,可见医院的供餐够难吃。医院的这种餐点他还要吃多久?……他生的是什么病?现在坐在我旁边时,看起来很健康,但走出医院,站在阳光下,似乎就会融化、消失。

并不是像冰淇淋那种黏稠的感觉,而是像透明的碎冰块在手上转眼之间融化。我的身体深处感到不寒而栗。

我想亲眼目睹那一瞬间。

“樱花姊姊,冈姨骂你吗?”

“——啊?”小昴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为什么?”

“因为冈姨要你演《蟹猴大战》,却硬是改了结局。我知道那个故事。她是不是对你说,用常识来思考就知道,怎么可以在生病的小孩面前说死不死的,上帝会摇头,对吗?”

“你太厉害了,她就是这么讲的。对不起,说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

“为什么?我也觉得猴子应该被砍头,因为他把螃蟹杀死了,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得到原谅太奇怪了。”

“但是如果按照这个逻辑,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也会被当成是坏猴子。”

虽然我也觉得猴子活该被砍头,但在年纪比我小的男生面前,我希望当一个很有常识的大姊姊。说话有真心话和场面话之分,这种时候要说场面话。如果冈姨事先告诉我围裙剧场的事,告诉我这里是医院,希望我修改最后的部分,我一定会照做。

“那遭殃的那个人就必须忍耐吗?”

“恐怕就是这么一回事。”

趁早放弃吧!那是父亲的声音。

“我不讨厌冈姨,但有时候不同意她说的话。她说上帝也会宽恕做坏事的人,樱花姊姊,你觉得呢?”

“嗯。可能冈姨心目中的上帝和你、我心目中的上帝并不是同一个。虽然我不相信上帝,但我觉得做了坏事的人,即使死了也没有好下场。”

“死了也没有好下场?”

“会下地狱。”

“地狱?对了,你在说故事的时候也有提到,是天堂、地狱、大地狱的地狱吗?”

“对,对,我是樱井由纪,会下大地狱。”

“我是田中昴,我也是下大地狱。你刚才说的因什么什么,所以要下地狱?”

“因果报应吗?就是一旦做了坏事,就会因果轮回,坏事最后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原来是这样,我只知道做了坏事的人会下地狱。你知道很多地狱的事吗?”

“也没知道得很清楚啦!我家有一本很可怕的地狱绘本,以前在不知道哪边的庙里买的,上面画得很详细。”

“画什么?”

“说谎的人,下地狱后会被拔舌头。浪费食物的人在地狱时,只要把眼前的食物放进嘴里,食物就会变成石头。地狱也分很多种不同的,像是血海地狱啦、刀山地狱啦、油锅地狱啦,所以猴子当然会下地狱。这么一想,就觉得小螃蟹也许不必杀牠,因为这样它就不必下地狱了。”

“是哦,我也好想看那本书。”

“那我下次带给你看,应该没有丢掉……但这样做,好吗?”

“只要不是冈姨来的日子就没问题,她只有星期一和星期二来,你后天可以来吗?”

“嗯,没问题。我不是来当志工,来找你就好了。”

“真期待~”

小昴一脸兴奋的表情吃完最后一口。

“谢谢招待。”

如果冈姨知道这么乖巧的小孩子期待看到地狱的书,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心情愉快。

05

终于结束了。上午十点到傍晚四点,整整做了一天。

我只有二十节体育课坐在旁边休息,即使扣除休息时间,来这里做一个星期就绰绰有余了,为什么要来两个星期?搞不好是假借补课的名义利用我。为什么我当时没有察觉?可能是快放暑假了,那些参加社团的学生没办法来,老师也觉得我很好骗吧!

不行,我累死了。虽然每项工作都不是什么很累人的事,但一天下来,觉得浑身无力,好不容易才能站直身体。

等一下还要走去公车站……

虽然我并没有刻意表现出我的疲惫,但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和大叔一起去事务室向大沼阿姨报告时,她对我说:“要不要用老人赡养院的车子送你去车站?”

那我就不客气了。

“高雄先生,麻烦你了。”

大沼阿姨用像是拜托大叔做事的口吻说。果然要他开车送我。

大叔轻轻咂了一下嘴,一脸不耐烦,小声地说:“好吧!”

为什么这个人的心情都写在脸上?既然是大人,就应该克制一下,不然会让周围的人心情很恶劣。

如果你这么不甘不愿,那就不必了。由纪绝对会这么说,但我说不出口。

虽然穿运动服回家也无所谓,但毕竟是第一天,还是规矩一点。我离开事务室后走进更衣室,照护员小泽阿姨也在。

“辛苦了。”

她露出和对待老人时相同的笑容对我说。小泽阿姨有照护师的证照,在这里当计时工。她在换衣服的时候告诉我,她有两个分别读高三和大二的儿子,所以生活压力很大。虽然她对我说的这些话很平常,但我很开心她和我聊这些家常事。

“你怎么去公车站?这里离公车站有一段距离,如果我开车就可以送你,但今天我骑机车。”小泽阿姨就住在附近。

“高雄先生会送我。”

“高雄孝夫(Takao Takao)?”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是他的昵称吗?就好像姓美保的女生,大家叫她美保美保一样?发简讯的时候就是美保×2,所以大叔就是高雄×2?不会吧。而且,“高雄”不是他的姓氏吗?难道他名牌上写的是他的名字?话说回来,很难想象别人会用昵称叫大叔。

“高雄高雄……大家都这么叫高雄先生吗?”

“不是这么叫他,而是他的名字。他姓高大的高,雄性的雄,名字是孝顺的孝和丈夫的夫。离过一次婚,目前是单身,从小就叫这个名字。搞不懂他父母帮他取名字时在想什么,话说回来,总比取听起来很了不起的名字好多了。你周围没有这种人吗?”

“比方说?”

“比方说,我儿子的同学……有叫摩周湖的摩周同学,或是打雷的雷、安全的安,雷安同学,会以为他是外国人吧?如果长得很帅,又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也就罢了,但那两个人完全配不上他们的名字。还有人叫生命的命,把他们的名字连在一起,听起来就像以前偶像的亲卫队。”

听到小泽阿姨举例说出来的名字,我想起之前在网络上看到的一个用片假名写成的名字,但在心情变恶劣之前,很快把那个名字删除了。

“我周围的人名字都很普通。”

由纪、紫织……为什么一离开学校,我连班上同学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嗯,可见大家的名字都很普通。

“是吗?可能是我儿子的学校与众不同。听说现在的家长都避免帮孩子取太怪异的名字,担心孩子在学校因为名字的关系遭人欺侮。而且,那个姓摩周的,等老了之后就很尴尬吧!恐怕会因为丢脸,连医院都不敢去。你叫敦子,真是好名字。”

她说这句话时,和称赞水森奶奶时的语气一模一样。

“……谢谢。”

虽然我向她道了谢,但我知道她只是说客套话,我自己也不喜欢敦子这个名字。爸爸和妈妈的品味都不错,为什么会帮我取这么俗气的名字?我不知道为这件事生气了多少次,爸爸说,用笔画数挑选,这个名字最理想,但我的人生一点都不理想。

不,应该说是糟透了。至少希望名字的第一个字不是a行。

全年级只有我一个A子。

“敦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泽阿姨突然走过来,压低嗓门说。

“你要小心高雄孝夫,即使他说要送你去车站,你也最好告诉他,只要送到公车站就好。如果在工作的时候遇到什么问题,不要客气,尽管告诉我。万一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大声喊叫。啊,但是这里禁止讲这些,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

说完,她看了一下手表,嘀咕着:“今天鸡蛋有特价……”就匆匆走了出去。我早就换好了衣服,也跟着走出了更衣室。

她叫我小心一点,那个笨手笨脚的大叔会对我做什么事?难道小泽阿姨曾经遇到过?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如果之前曾经发生过什么,大沼阿姨不可能叫他送我,但是,即使小泽阿姨喜欢聊八卦,也不可能毫无根据地乱说这种事。

我有点担心起来,但两只脚已经没力气走去公车站了。

正门前的停车场内,停着一辆车体上写了老人赡养院名字的小厢型车,大叔已经坐在车上。惨了,我去更衣室之前忘了告诉他,原本以为花不到五分钟,但因为小泽阿姨和我聊天,耽误了不少时间。

“对不起。”

我坐上副驾驶座时连声道歉,大叔垮着一张脸,默不作声地发动了车子。他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很不识相。

大叔沿途一句话都没说,更不可能问我要不要直接送我去车站搭电车,而我也不像吃午餐时那样主动找他聊天,一方面是因为累了,但我更不希望继续受伤害。

即使对方是不起眼的大叔,被他讨厌、遭到漠视也很痛苦。

走路要花二十分钟的公车站,开车不到五分钟就到了。

“谢谢你。”

“辛苦了,路上小心。”大叔一脸严肃地回答。

我有点意外,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从医院回到家,顿时累得浑身好像散了架。我很想直接倒在床上,但还是换了衣服,谁知道身上带了什么细菌回来。

洗手时,我也按照正确的洗手方式仔细清洗,还顺便漱了口。喝完冰麦茶,终于可以休息一下——

我要先找准备带给小昴看的书,我记得放在被柜里。

阿嬷之前出门旅行去不知道哪间寺庙时,买回来那本画了很多地狱图片的绘本。整本书都是用红色和黑色画的水墨画,几乎没有文字。

偷东西的人要去油锅地狱,伤害别人的人要去刀山地狱,杀了人的人要承受四倍的痛苦。因果报应,做坏事的人一定会得到报应。

当时,阿嬷这么解释给我听。

每一张图片都很有真实感,我害怕不已,从小就在心里发誓,我绝对不能做坏事。我记得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那本绘本上还有很多其它的图片。

有拔舌头的图,那是说谎的人的报应。还有人想吃东西时,食物就变成了石头,那是曾经浪费食物的人的报应。

看这些图片时,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如果不能说谎,也不能浪费食物,那不是大部分人都要下地狱吗?当然,我也不能置身事外。

而且,我已经就在地狱里了,虽然我还没死……

用电饭锅煮了十杯米,煮完后全部装入保鲜盒,放进冰箱。即使不记得家人的名字和长相、不知道今天是公元几年几月几日、不了解自己身在哪里,生存的本能仍然会继续发挥作用。吃饭才能活下去,所以会煮饭;煮完之后,又忘了这件事,几个小时后又开始煮饭。打开冰箱,发现保鲜盒里居然已经装满了白饭。

是谁?是谁干的?我说过多少次了,学校的营养午餐要吃完,不可以浪费食物!——最后,她举起教鞭。

太浪费了,太浪费了。用过的纸尿布明明已经藏起来了,她仍然可以找到,和大家的衣服一起放进洗衣机里洗。沾满高分子吸收体小颗粒的衣服只能丢进垃圾桶,于是,她又觉得太浪费了,再度举起教鞭打人。

父母和我每天身上都会增添新伤。

我家是地狱。

为了摆脱地狱,我一次又一次策划谋杀阿嬷。

但我没有勇气用刀子杀她。

我把蜡烛擦在阿嬷的拖鞋底,把漂白水涂在她杯子内侧,把蜈蚣放进她的被子——这些小学生想出来的幼稚杀人计划,都接二连三地宣告失败。

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新闻中报导,一个老爷爷照顾卧床不起的太太多年终于累了,用湿毛巾放在太太脸上杀了她时,我大感震惊。这样就可以杀人?

那是我读小学五年级的冬天。

半夜三更,我蹑手蹑脚地走进阿嬷房间,把用浴室的温水弄湿的毛巾放在她已经熟睡的脸上。不知道是否因为很快就感到呼吸困难,阿嬷发出“呃呃呃”的可怕声音,把毛巾从脸上扯了下来。

无知的小孩不知道这种方法不适用于可以自由活动身体的人。我吓得魂都飞了,正打算悄悄溜出阿嬷房间时,背后传来一个很有威严的低沉声音。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因果报应!你会下地狱!”

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她当时到底是痴呆还是正常,我吓得双脚发抖,只听到划破空气的“咻”一声,手上一阵热辣辣的。

我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才发出惨叫声。打开灯,查看发热的左手,发现手背裂开了,血渗了出来,白色绒质睡衣渐渐被染成了红色,我的脑筋一片空白。

在朦胧的意识中,我只记得家人叫了出租车,用好像钓鱼针般的针缝起伤口,却不觉得疼痛。

爸爸告诉医生,是我半夜想喝水,手一滑,被玻璃割伤了。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说谎。

天亮前,我们回到家里。留在家里的妈妈为爸爸和我分别倒了咖啡和牛奶咖啡,三个人一起吃早餐。隔壁房间很安静。

心情稍微平静后,我问爸爸:

“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不告诉医生,是阿嬷把我弄伤的?”

“说了又能怎么样?难道要把家人交给警察吗?”

“交给警察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也不想和她住在一起……我们为什么要和她住在一起?通常不是都和长子住在一起吗?”

“不是我们接她来住,而是我们搬来和她一起住。”

“因为你之前上班的公司倒了吗?但你不是每天都去上班吗?我们快搬家嘛!不管住破公寓或是哪里都可以,反正只要不和阿嬷住在一起就好。”

“现在说这种话已经太迟了,她已经痴呆了,怎么可能丢下她一个人——趁早放弃吧!”

“啊?”

“我叫你趁早放弃,为无法解决的事生气也是白费工夫,所以,不如趁早放弃。趁早放弃……慢慢等待。”

“等待什么?等阿嬷死吗?”

“——我会让你去读大学。东京也好,大阪也可以,你想去哪里都行。你可以离开这个家,做自己想做的事。”

现在才真正进入倒数计时的阶段,但对小学五年级的人来说,想到还要再读中学、高中,就觉得大学简直遥不可及,以为爸爸在敷衍我,但是……

“真羡慕啊!”始终不发一语的妈妈嘀咕了一句。

妈妈个性开朗,喜欢交朋友,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随着阿嬷的症状恶化,却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所以,我猜想大家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痛恨阿嬷,大家只是齐心协力在忍耐。

“真羡慕你可以逃离这一切。把家里搞得鸡犬不宁,自己却拍拍屁股走人,真是好命啊!”

我完全听不懂妈妈在说什么。

“你今天又闯了什么祸?只要你乖乖听话,阿嬷就不会歇斯底里,你不知道是因为你的关系,让我和爸爸无故被卷入吗?别以为自己是悲剧女主角……”

心跳加速,血液迅速窜遍全身,就连绑了无数层绷带的左手背也感到阵阵疼痛。

“好痛……”

疼痛难耐,我终于哭了起来。

“看吧,你只要流几滴眼泪就可以解决问题——赶快回房间吧!”

我独自哭着回到房间,摇摇晃晃地倒在床上。

——我想死。

没有找到那本绘本。我这才想起上中学后,曾经把阿嬷买给我的东西统统丢掉了。我很现实,有些喜欢的东西还是留了下来,但那本书可能在那时候丢掉了。明天去图书馆和牧濑见面时,顺便找一下有没有类似的书吧!但是……

我记得那本书上有一张忘川河河畔的图片。小孩子在河畔不停地堆石头,然后被鬼推倒,又重新堆积。阿嬷曾经告诉我,这些小孩的罪就是比父母先死。如果小昴看到这张图,不知道会怎么想……

我倒在床上,回想起冈姨说的话。我从来不期待圣诞节,也从来不想了解阿门;我没参加过别人的婚礼,也没去过教堂。

冈姨他们的那个什么教派到底图的是什么?如果我当时遇到冈姨,说不定会听信她的那番道理而加入他们。

因为死亡离我很遥远,所以我才觉得他们的思想是无稽之谈,也没有仔细听,但如果死亡迫在眉睫,冈姨他们的思想似乎更能让余生平静度过。

死亡并不是终极的惩罚,那死亡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