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拉根家的覆没

布朗神父本来没有心思去探险。他先前因为劳累过度病倒了,最近才刚有些好转,他的朋友弗朗博请他乘小船去游览一番,同行的还有塞西尔·范肖爵士,他是康沃尔郡的一位年轻乡绅,很是迷恋康沃尔郡的海岸风光。但布朗身体还很虚弱;他算不上是个快乐的船员;尽管他从未表现出牢骚满腹、唉声叹气的样子,但他并没有多少兴致,只是尽量忍耐,保持着最基本的礼貌。紫罗兰色的夕阳半掩在海中,火山岩峭壁参差排列着,在另两个人赞美这景致时,布朗表示了同意。一会儿,弗朗博指着一块礁石,说它的形状好像一条巨龙。布朗看了看,认为它确实像一条巨龙。不一会儿,范肖更为兴奋地指着另一块礁石,说它像是大法师梅林。神父看了一眼,再次表示赞同。弗朗博问他,曲折河流两旁的石壁像不像仙境的大门,他说:“很像。”不论听到怎样的大事小情,神父全都心不在焉地应和着。他听说,只有小心谨慎的水手才能在这片海域活下来;他也听说船上的猫在打盹。他还听说,范肖找不到他的雪茄烟嘴了;也听到领航员念念有词:“双眼亮闪,一路平安;一睁一闭,葬身海底。”他听到弗朗博对范肖说,这无疑是在讲领航员要瞪大双眼观察周边情况,不能有丝毫懈怠。而他又听到范肖对弗朗博说,这很有趣,但不是这个意思,这是说如果他们见到一近一远两盏海岸灯标并排出现,那么他们的航向就是正确的;但要是一盏灯被另一盏遮住了,他们就会触礁。他听到范肖补充说,他家乡有很多这种妙趣横生的歌谣与谚语,是真正的冒险传奇之乡,比德文郡更有资格获得伊丽莎白时代航海技术的桂冠。按他的说法,这儿有众多航行在这些海湾与小岛间的船长,相比之下,德雷克不过是只旱鸭子。他听到弗朗博笑着反问他,那本叫做《嘿!向西航行》的冒险小说是不是只为了说明所有德文郡的人都恨不得自己的家乡是康沃尔郡。他听到范肖说,没必要装糊涂;不仅过去的康沃尔郡船长被奉为英雄,现在他们仍是英雄:离现在的地点不远就住过一位退休的海军上将,他经历过许多惊险刺激的航行;他年轻时发现了最后8座当时海图尚未标出的太平洋岛屿。这位塞西尔·范肖是个有些鲁莽冲动但富于激情的人;他很年轻,浅色头发,深色皮肤,全身洋溢着热情;内心像少年般渴望冒险,但外表却如少女般俊俏清秀。再看弗朗博,虎背熊腰,两道浓眉,走起路来如火枪手一样大摇大摆,真是巨大的反差。

布朗耳闻目睹了这么多的琐事;但对他来说,这就好比是疲倦的人听着火车车轮与铁轨之间有节奏的碰撞声,又像是卧病在床的人无趣地看着墙纸上的各种图案。人在康复期的情绪总是变化无常:但布朗神父情绪低落八成是因为他对大海很陌生。随着他们驶入渐渐收窄的河口,看到更平静的水面,呼吸到更温暖、更富泥土气息的空气,布朗似乎就来了精神,像个小孩子一样好奇地东张西望。此时日头正落,天空与河水仍然明亮,而陆地和所有的植物却陷入了一片昏暗当中。然而,这个特定的傍晚却给人一种非同寻常的感受。隔在我们与自然界间的烟色玻璃被撤去,呈现给人的是一种罕见的氛围,它让人觉得此刻的暗沉也比阴天的明亮更加绚丽。被踩踏的河岸与染成泥炭色的池塘不再死气沉沉,而是竞相映出红棕色的光芒;微风吹拂的黑树林不像平时一样幽蓝深邃,反而更像一大片盛开的紫罗兰在风中摇曳。魔幻般清晰而强烈的色彩赋予整个景观以某种浪漫和神秘,这进一步唤醒了布朗神父缓缓恢复的感官敏锐度。

对他们这条游船来说,河道依然够宽够深;但随着河水在乡野间曲折蜿蜒,两岸渐渐收窄;树木倒伏,横架于水上,试图架起一座座桥梁——船只似乎从幻想中的峡谷转入山洞,继而又钻进隧道。除此以外,便没有太多东西可供布朗发挥他的想象力了;除了几个担着从林子里砍来的柴禾与柳条的吉普赛人,河岸边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还有一个景象,虽然现在已说不上不合规矩,但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也难得一见:一位深色头发的女士,没戴帽子,独自划着她的独木舟。就算布朗神父曾被这些景象吸引过,但是他一定很快就忘却了,因为当他们又拐过一道河弯时,眼前出现了一件奇异的景物。

前方有一座林木茂盛的梭型小岛,将变宽的水面一劈两半。他们的船速很快,以至于小岛好像一条船首高昂的大船朝他们驶来——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条烟囱高耸的大船。在小岛最靠近他们的一端矗立着一座外观奇特的建筑,他们谁也没见过类似的建筑物。它本身并不算高,但相比它的宽度,便显得高大挺立,由此,最恰当的名称就是塔楼了。它似乎完全用木头搭建而成,那模样既不平衡也不对称。一部分木板与横梁采用的是上好的风干橡木;另一部分橡木则是新近砍伐且未经处理的;还有一些部分用的是白松木,大都用焦油涂成了黑色。黑色横梁以各种角度斜向交叉,整体外观给人胡乱拼凑的感觉,令人费解。楼上有一两扇样式古朴的彩色窗户,显得精美别致。看到它,旅行者们不禁会产生一股怪异倒错之感,让人想起某种东西,却又明白它与我们心中的想象如此不同。

布朗神父就算陷入了困惑,也能明智地分析自己的困惑之处。他发现其中的古怪之处在于由杂七杂八的材料拼出的特定形状;好比说有人见到了锡制的高顶礼帽,或者格子呢缝制的男式大衣。他确定自己在别处见过这样用不同色调木材混搭的样式,但绝没见过如此规模的建筑。下一刻,他无意中朝暗黑树林中一瞥,得知了他想要的所有答案,不禁微微一笑。透过植物枝叶间的缝隙,他依稀见到了那种用黑色横木搭建的老木屋,这样的建筑在英国仍不时能见到。在我们眼中,这种样式只适合在舞台上演绎“古老的伦敦”或者“莎士比亚笔下的英国”。匆忙中的一窥,教士也看不太真切,木屋虽然样式古旧,但却舒适且有人精心打理,门前还有一片花坛。它没有塔楼那样斑驳纷乱的外形,这么一看塔楼就像是用木屋的边角余料搭建的。

“这到底是什么啊?”弗朗博仍然盯着塔楼说。

范肖双眼放光,得意洋洋地说:“啊哈!我猜你是没见过这样的地方;所以我才要带你来开开眼,我的朋友。现在你有机会见识一下我对康沃尔郡水手的赞美是否夸大其辞了。这地方属于老彭德拉根,我们都叫他海军上将;尽管他还没得到那个军衔就退役了。德文郡的人都怀念罗利与霍金斯;彭德拉根家今日的事迹可与之比肩。如果伊丽莎白女王自墓穴中复生,乘着她镀金的游船来到此地,她会受到海军上将的盛情款待,从每一个角落到每一处窗帘,从墙上的每一处嵌板到桌上的每一套碗碟,招待她的宅邸完全是她那个时代的样式。她会发现这位英国舰长与德雷克一样,喜欢在餐宴中高谈阔论,谈论驾着小船去开拓新的疆土。”

“她会在花园中发现古怪的东西,”布朗神父说,“以她文艺复兴时期的眼光看,恐怕不会讨她喜欢。那座伊丽莎白式的建筑有它的迷人之处;但是那座塔楼太突兀了。”

“恰恰相反,”范肖回答说,“这是它最浪漫也最具伊丽莎白风格之处。彭德拉根家在西班牙战争期间建起了这座塔楼;尽管时常需要修葺,甚至出于其他理由要重建,但建筑风格一直沿用老传统。据说塔楼是彼得·彭德拉根爵士夫人下令建在这里的,建这么高是为了站在塔顶能够望到船只拐过岬角进入河口;那位女士要在丈夫从西班牙返航回家时,第一个见到他的船。”

“你说它重建过,”布朗神父问,“那又是出于其他什么样的理由呢?”

“噢,这里面也有个奇异的故事,”年轻的乡绅兴致勃勃地说。“这片土地真的充满了奇异的故事。这里有过亚瑟王和大法师梅林以及之前的其他种种传说。言归正传,彼得·彭德拉根爵士拥有水手的美德,但是(我恐怕)他也不乏海盗的恶习,他当时羁押着3名颇有身份的西班牙人,打算去觐见伊丽莎白女王。他这人脾气火爆,点火就着,因为与其中一名囚犯一言不合,便掐住对方的喉咙,不知是有意还是失手将其抛入了海中。第二个西班牙人和第一个人是亲兄弟,他当即抽出宝剑刺向彭德拉根,经过几分钟短暂而又激烈的搏杀,两人都挂了彩,最终彭德拉根一剑刺穿对手,第二个西班牙人也死在了他的手上。这事发生时,船恰好已经驶入河口,即将靠近浅水。第三个西班牙人跃出船舷,奋力游向岸边,很快就站到了齐腰深的水中。他转过身面向舰船,高举双臂朝着上天——好似先知召唤瘟疫降临道德败坏的城市一样——他用尖厉可怖的声音向彭德拉根大喊,他仍然活着,他要继续活下去,要永远活下去;彭德拉根家的人世世代代都不会再见到他或者他的后人,但一定会有种种征兆向对方表明他和他的仇恨还在这世上。他一个猛子扎进水中,不知道他是淹死了,还是真的在水下游出老远,反正是再也没有露头。”

“划独木舟的姑娘又出现了,”弗朗博打岔说,只要见到漂亮姑娘他就会分心,“她大概也和我们一样讨厌这个古怪的塔楼。”

当时,黑发姑娘正任由她的独木舟缓慢而安静地漂过这座奇特的小岛;她则抬头专注地望着奇异的塔楼,橄榄色的瓜子脸上闪现着强烈的好奇。

“别老是操心姑娘的事了,”范肖不耐烦地说,“这世上姑娘有的是,但彭德拉根塔楼这样的奇景可不多见。你们应当不难想象,会有多少迷信与谣言伴随西班牙人的诅咒流传下来;而且你们也该猜到,单纯的乡下人把这个康沃尔家族发生的任何事故都和诅咒联系了起来。但是这座塔楼被烧掉过两三次是千真万确的;这个家族也真不幸,我记得海军上将的至亲中,死于船难的已经不下两人了;而且据我所知,至少有一个就死在彼得爵士把西班牙人扔出甲板的地点。”

“太遗憾了!”弗朗博惊呼。“她要走了。”

“你的海军上将朋友是何时告诉你这些家族历史的?”布朗神父问。此时独木舟中的姑娘已经划船离去,她的心思全在塔楼上,看都没看已被范肖靠泊在小岛岸边的游船。

“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范肖回答说:“虽然他依然向往大海,可是现在他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出过海了。我想是因为有什么家规之类的吧。好了,码头到了;我们上岸去会会我的老伙计吧。”

他们随他登上小岛,走到塔楼下面,布朗神父不知是因为又接触到了坚实的土地,还是对河岸上的事情感兴趣(他已经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总之他的精神好多了。他们走上一条林荫路,两侧是稀疏的灰色木栅栏,就像公园与花园四周常见的那种,木栅顶上是浓密的树冠,枝桠四处伸展,好像巨人的灵车上装饰的黑色与紫色的羽毛。塔楼已被他们甩在身后,看起来更加怪异,因为在入口旁通常会有一左一右两座塔楼;而这里只有一座,缺乏平衡。但除此以外,这条林荫路与任何通向一位绅士领地的道路没有什么不同;道路曲折,房子已经不在视野中了,他们沿路左弯右绕,觉得这地方很大,但这小岛上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空间。布朗神父有些累了,他几乎产生了错觉,觉得这块地方在变大,仿佛噩梦中的情景。不管怎样,他们一路走来都沉浸在神秘又单调的景色中,直到范肖突然站住,指了指前方,有东西刺穿了灰色的篱笆——乍一看好像是野兽从笼中伸出的犄角。再走近些就一目了然了,那是一片略微弯曲的刀刃,在黯淡的暮色中泛着微光。

弗朗博是个当过兵的法国人,他弯腰观察,惊叹道:“哎呀,这是把军刀!我不会认错的,又重又弯,但比骑兵用的那种短;用这种刀的通常是炮兵和——”

他还没说完,刀便从它砍出的缺口抽了回去,接着又是重重一刀,伴着木头破裂的噼啪声,将裂开的栅栏一路劈到底。然后军刀再次撤回,又凭空出现在几英尺以外的地方,同样先是一刀劈开一半;之后经过一阵挣扎(伴着黑暗中传来的几声咒骂),刀被拔了出去,第二刀顺势一直劈到地面上。最后力道十足的一脚把整块松动的薄木板踢到小路上,在木墙上形成了一个黑洞洞的缺口。

范肖朝黑洞里瞥了一眼,发出一声惊呼。“我亲爱的海军上将啊!”他高呼,“你——呃——你每次想出门散散步,就要开个新门吗?”

黑暗中又传出抱怨声,接着便是一阵欢笑。“没有的事,”那个声音说,“我早就想砍掉这段木栅了;它影响了植物的生长,身边又没个人能帮我一把。不过,等我把眼前这道门再开大一些,我就出去迎接你们。”

为了证实他的话,他又一次挥舞起武器,砍了两刀,又砍下一条木栅,开口变得足有14英尺宽。然后他穿过开阔的林间大门,走进了傍晚依稀的光亮中,刀身上还沾着一片灰色木屑。

范肖刚刚还在讲老海盗一样的海军上将的故事,他的突然出现大大充实了这个故事;只是事后才发现,不少细节上的吻合仅仅出于巧合。比如说,他戴了一顶遮阳的宽檐帽;但是他把前檐折起冲上,两角压得比耳朵还低,像个新月形的三角帽,就跟当初纳尔逊戴的那种一样。他穿了一件普通的深蓝色外套,缝着平淡无奇的扣子,可是和白色的粗布裤子搭配在一起就有了几分水手的样子。他身材高大,神情散漫,走路大摇大摆,这可不是水手该有的架势,但又不乏些许水手的气质;他手里的短军刀像是海军用的弯刀,但大了一倍。帽檐下那张雄鹰般的面孔,充满热情,不只是脸上刮得干净,连眉毛也没有,就像饱经风吹雨打之后脱落了。他双眼突出、目光如炬。他的肤色具有奇异的魅力,又有些热带风貌;使人不禁联想到红橙的颜色。除了红润之外,还有一些黄色,但不是病人的黄色,而是像赫斯帕里得斯的金苹果映出的光芒——布朗神父从未见过如此外貌的人,他具备热带国度的一切浪漫气质。

在向主人介绍过两位朋友之后,范肖责备上将不该破坏栅栏,也不该说脏话。海军上将起初只是不屑地说,那不过是必要却又烦人的园艺工作;最后他转而放声大笑,既不耐烦又愉快地说:

“哦,也许我的行为是有些偏执,并且在打烂东西的时候还乐在其中。要是你唯一的兴趣是发现新的蛮荒岛屿,却只能困在乡下池塘里满是泥巴的石头堆上,你也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我还记得,我曾经用一把钝刀在布满毒藤的丛林中砍出了一条一英里半的路;也记得自己是被家规中的某一陈腐教条禁锢于此,只能没事砍砍柴火,我——”

他又挥舞起钢刃;这次,他只一刀就把木墙从头砍到了底。

“我爱干这个,”他猛地把刀掷到几码外的小路上,笑着说,“走吧,到屋里去;你们该歇一歇,吃点晚餐。”

屋前有片半圆形的草坪,点缀着3组圆形花坛,第一个花坛里种着红色的郁金香,第二个种着黄色的郁金香,最后一个花坛里种着一种蜡白色的花,我们都不认识,只能推测那是外国品种。一名身体壮硕、毛发浓密的园丁阴沉着脸,正在收起浇水用的软管。夕阳已经落到屋后,仅从边边角角的地方散出一缕缕光线照在远处的花坛上;屋子一侧有片树木稀疏的空地对着河岸,那里立着一个铜质三脚架,上面有个大号的铜质望远镜。门廊的台阶下有张绿色的小桌,似乎有人才喝过茶。门两侧各立着一尊外形模糊的石像,石头上凿出几个窟窿就算是眼睛,据说这是南海风格的神像;棕色的橡木门梁上雕刻着奇形怪状的图案,充满原始风味。

他们才走到门边,小个教士当即跳上桌子,站在上面旁若无人地透过眼镜打量橡木上的花纹。彭德拉根上将大吃一惊,但并没有生气;范肖觉得这就像是侏儒站在小舞台上的表演,不禁被逗得哈哈大笑。但布朗神父对二人都没在意。

他盯着刻在上面的3个符号,尽管它们都已模糊不清,但似乎仍在传达某种含义。第一个像是塔楼或者其他建筑的轮廓,顶部有团缎带一样弯曲向上的曲线。第二个清楚一些:一艘伊丽莎白时代的老帆船漂在水波之上,但是中间被一道锯齿状的刻痕切断了,也许是木材的纹理,也许是船只漏水的常见表示方式。第三个是一个人的半身像,下边是贝壳状的波纹;他的面目模糊、无法辨认,双臂直挺挺地举向天空。

“看来,”布朗神父眨着眼睛嘟哝道,“这显然就是那个西班牙人的传说了。这是他正在海里举着胳膊发诅咒;这边是两种毒咒:失事的船只和燃烧的彭德拉根塔楼。”

彭德拉根露出令人肃然起敬的笑容,他摇摇头。“天知道这些图案还有多少种含义?”他说,“你知道有种半人半兽的图案,比如说半是狮子或者半是牡鹿的形象,它们在纹章上很常见。穿过船体的那条线不就是条锯齿状的分界线吗?第三个图案大概和纹章没什么联系,但那座塔和纹章的关系应该是更密切的,塔顶上的不是火焰而是一顶桂冠;你看不是很像吗?”

“但让人称奇的是,”弗朗博说,“它居然一丝不差地反映出传说中的故事情节。”

“啊,”持怀疑态度的上将回答说,“但你还不知道古老的传说中有多少是根据更古老的传奇人物杜撰的呢。况且,那还不是仅有的说法。范肖就在这里,他喜欢搜集这类故事,他可以告诉你那个传说的其他版本,一个比一个骇人听闻。在其中一个版本中,我不幸的祖先把西班牙人砍成了两段;这和那图案也很相符。还有一种流行的说法,说我家在塔楼中藏满了毒蛇,这也可以解释那些扭曲的线条。第三种传言将船上的折线描述成闪电的符号;单拿这一条说吧,如果认真调查一下的话,就会发现这样的不幸巧合是十分少见的。”

“呃,你这是什么意思?”范肖问。

“碰巧的是,”主人冷静地回答,“我的家人遭遇的两三次船难都没有赶上打雷闪电。”

“哦!”布朗神父边说边跳下了小桌子。

众人又是一阵沉寂,只能听到潺潺的水流声;然后范肖以怀疑,或许还有些失望的语气说:“就是说你认为塔楼失火的传闻不可信?”

“当然,这方面的传闻确实有,”海军上将耸耸肩说,“而且我不否认,其中的一部分颇有些可信的证据。你是知道的,有人在走过树林回家的路上看到这一带有火光;也有在内陆高地上的放羊人以为见到了彭德拉根塔上方在冒火。不过,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又潮又湿、泥泞不堪的小岛居然还会失火。”

“那边的火光是怎么回事?”布朗神父指着河对岸的林子,温和地插问道。他们都吃了一惊,想象力丰富的范肖更是半天回不过神来,因为他们都看到一条又长又稀薄的蓝色烟柱在傍晚的余辉中袅袅升起。

接着彭德拉根又发出了轻蔑的笑声。“吉普赛人!”他说:“他们在这儿扎营已经有1个星期了。先生们,你们该吃晚餐了,”随即他转身就要进门。

但是相信古老迷信的范肖还在打着冷战,他急忙说:“可是,上将,小岛附近的嘶嘶声是怎么回事?真的像是着火了。”

“只是像而已,”海军上将边笑边引路:“不过是有独木舟经过罢了。”

话音未落,男管家就出现在门口,他是个瘦削的人,一袭黑衣,头发黑亮,还有张长长的蜡黄脸,他来禀告主人,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餐厅的装饰风格与船舱一样富有海上风味;不过它体现的是更为现代,而非伊丽莎白时代船长的情调。壁炉上方确实摆着3把作为战利品的古代弯刀,还有一张发黄的16世纪的地图,上面的海域上绘有人鱼,还点缀着小船。但是在白色嵌板上,这些东西都不算引人注目,因为有几只盒子里装着制作精良、颜色稀奇的南美洲鸟类标本,还有来自太平洋的极具研究价值的奇异贝壳,以及几件形状粗鄙又古怪的工具,可能是野蛮人用来杀死或烹饪敌人的。然而除了男管家以外,海军上将仅有的两名仆人是他家中最具异国情调的,他们都是黑人,全穿着紧身的黄色制服。教士依照直觉分析了自己对此的印象,这种颜色的紧身燕尾服穿在两条腿的动物身上,令人不禁想到了金丝雀,而这个词的另一层含义又使人联想到上将南下的航海经历。晚餐接近尾声,两位黄衣服、黑脸膛的仆人从房中退下,只留下黑衣服、黄脸膛的男管家。

“你对这些事全不放在心上,我实在很遗憾,”范肖对主人说:“因为我请这两位朋友来,就是想让他们帮帮你,他们对这种事了解得可不少。你真的一点都不相信那个家族传说吗?”

“我什么都不信,”彭德拉根一边斜眼瞧着一只红色的热带鸟,一边轻快地回答。“我是个崇尚科学的人。”

出乎弗朗博的意料,他的教士朋友突然精神抖擞,岔开了话题,开始和主人滔滔不绝地聊起了自然史,提到了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话题,一直聊到仆人们摆好甜点和玻璃酒瓶并退出门去。然后,他用同样的语调说:

“请恕我无礼,彭德拉根上将,我并不是出于好奇,只是希望你在方便的情况下验证一下我的推测。不知我猜得对不对,你不愿意当着男管家的面谈论那些陈年旧事?”

海军上将挑起了光秃秃的眉头,惊呼道:“噢,我不清楚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确受不了那个家伙,可又不能无端辞退家中的佣人。范肖或许会依照那些传说,说我天生就厌恶长着西班牙式黑色头发的人。”

弗朗博在桌上重重地捶了一拳。“老天啊!”他大叫道:“那姑娘也有同样的头发!”

“我希望今晚我侄子能从他的船上平安归来,”海军上将继续说,“这样一来,一切就都了结了。你看起来很吃惊。我想你不明白内情,我告诉你吧。你要知道,我父亲有两个儿子;我还是单身,而我的兄长结婚了,他的儿子也像家中的其他人一样成了水手,将会继承这份家产。唉,我父亲的脾气有些古怪;他结合了范肖的迷信与我的怀疑态度——他内心总是充满矛盾;在我第一次出海之后,他冒出一个想法,并认为据此可以判明那条诅咒是真还是假。他认为,如果彭德拉根家的人都出海了,遇到自然灾难的机会太大,那证明不了什么。但如果我们按照继承权的顺序一个一个地出海,就能证明厄运是否笼罩着这个家族了。要我说,这真是个愚蠢的想法,我与父亲做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因为我雄心勃勃,他却把我继承遗产和出海的顺位放在最后,甚至排在我侄子后面。”

“而你的父亲与兄长,”教士缓缓地说,“恐怕都死在海上了。”

“是的,”海军上将叹息道:“他们都死于海难,人类所有充满谎言的传说都是建立在各种残酷的事故上的,海难就是其中之一。我父亲是从大西洋返航时,在这片海岸出事的,他的尸体被冲到了康沃尔郡的礁石间。我兄长的船在从塔斯马尼亚归来时不知道沉在什么地方了。他的尸体一直没找到。我跟你说,这都是天灾;除了彭德拉根家的人,还有很多外人都葬身海底了;对航海家来说,这两次事故都不值得大惊小怪。当然啦,这些灾难令迷信说法开始蔓延;人们纷纷传说看到了燃烧的塔楼。因此我说只要今晚沃尔特能平安返回,一切谣言就都澄清了。他和未婚妻今天要来,但我怕意外的耽搁吓到她,就发电报告诉她等接到我的通知再来。但他今晚肯定会到,然后那个所谓的诅咒就会在烟雾中结束——在烟草的烟雾中消散。就让我们打开这瓶酒,来打破那个古老的谎言吧。”

“真是好酒,”布朗神父郑重其事地举起酒杯,说,“不过,你也看见了,只可惜我不太懂得品酒。我由衷地请求你的原谅。”原来他洒了一小滴酒在桌布上。他喝完酒便放下杯子,一脸安详;但手却突然颤抖了一下,因为他看到,就在海军上将身后靠花园的窗户外出现了一张向屋内窥视的脸——那是张年轻女人的面孔,肤色黝黑,头发与眼睛都有南方人的特征,可是表情中充满了忧愁。

稍作停顿,教士又用他温和的语调开口了。“上将,”他说,“你能满足我一个愿望吗?能让我和我的朋友在你家的塔楼上过夜吗?如果他们二位愿意的话。你知道吗?依我看来,你是个百邪不侵的人。”

彭德拉根跳起来,在窗前快速地踱步,窗外的面孔随即消失了。“我告诉过你,里面什么都没有,”他暴跳如雷地大喊。“关于这件事我只知道一点。你可以叫我无神论者。我就是个无神论者。”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盯着布朗神父,神情专注得骇人。“这整件事都是意外。根本就不存在诅咒。”

布朗神父笑了。“真是这样的话,”他说,“你就更不该反对我到你家舒适的避暑别墅里过夜啦。”

“这想法真是荒唐,”海军上将一边回答,一边敲打着椅背上的纹饰。

“请原谅我的失礼,”布朗的声音中几乎透出了同情,“包括我把酒洒了那件事。但是尽管你在极力掩饰,可似乎塔楼失火的事对你并非无足轻重。”

彭德拉根上将像他站起来时一样倏然坐下;但是他坐下后便一动不动,再次开口时,他压低了声音。“你是自找麻烦,”他说:“但你居然能对所有这些邪恶的事保持冷静,难道你也是无神论者吗?”

又过了3个小时,天都黑了,范肖、弗朗博和教士还在花园中闲逛;那两位才明白布朗神父根本没有上床睡觉的意思,不管是去塔楼里睡,还是回房里睡。

“我看这草坪该除草了,”他半梦半醒地说。“要是能找到把锄头什么的,我要亲自动手。”

他们笑着跟在他后面,还带着几分抗议;但是他的回答极其严肃,他用布道的方式向他们解释,搞得两人不胜其烦,他教育他们,勿以善小而不为。他没找到锄头;却找到一把树枝绑成的扫帚,于是他充满活力地打扫起草地上的落叶来。

“总有小善可为,”他像个快乐的傻瓜一样:“乔治·赫伯特说过:‘依照你的律法,为康沃尔的海军上将清扫花园,可以使花园与作为都更完满。’好了,扫干净了,”布朗神父随手将扫帚抛到一旁,又补充说,“我们来浇浇花吧。”

他们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将花园中的一大卷软管展开,他的话语中表达了他深刻的洞察力:“我看应该先浇红色的郁金香,后浇黄色的。红色的更干一些,你们认为呢?”

他拧开了水龙头,射出的水柱笔直又密实,好像长长的钢棍。

“小心点,大力士,”弗朗博高喊:“哎,你把花朵都冲掉了。”

布朗神父站在那里悲伤地望着光秃秃的植物。

“看来我浇水的方式不是在帮它们,而是在害它们,”他挠着头承认说。“可惜我没找到锄头。你们该看看我怎么用锄头!既然说到工具了,弗朗博,你常带着的那根内藏宝剑的手杖在身边吗?好的;那么塞西尔爵士,你就用海军上将扔在栅栏那边的那把刀吧。这四下里真是灰蒙蒙一片啊!”

“河上的雾气升起来了,”一直在留心观察的弗朗博说。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了,是那个毛发浓密的园丁站在梯田状草地的高处,他挥动着耙子发出可怖的吼声。“放下软管,”他叫喊道:“放下软管,回你们的——”

“我真是笨手笨脚的,”教士无力地回答:“你知道吗,我在晚宴上洒了酒。”他犹豫着转过身,面向园丁表示歉意,但软管依然在他手中喷着水。凉水喷在园丁脸上,就像是炮弹打中了他;他大吃一惊,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

“太可怕了!”布朗神父带着好奇的表情说。“哎呀,我打到人了!”

他向前探着头站了一会儿,不知是在看还是在听;接着他向塔楼的方向一路小跑,软管仍拖在身后。距离塔楼已经不远了,但它的轮廓依然模糊不清。

“你说的河雾,”他说,“有股怪味。”

“老天啊,真是这样,”范肖脸色发白,大喊道。“你是说——”

“我就是这个意思,”布朗神父说,“海军上将的科学预言之一今晚就要实现了。这件事会在烟雾中结束。”

他话音未落,一束绝美的玫瑰色红光喷薄而出,仿佛一朵巨大的玫瑰绽放开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木材燃烧爆裂的噼啪声,犹如魔鬼的笑声。

“天哪!这是什么啊?”塞西尔·范肖爵士惊呼。

“是塔楼着火的景象,”布朗神父说着,举起软管对着红光的中心开始喷水。

“还好我们没去睡觉!”范肖惊呼。“我估计火势不会蔓延到房子这边。”

“你大概还记得,”教士平静地说,“有可能传导火势的木栅栏已被劈开了。”

弗朗博异常震惊地看着他的朋友,但范肖只是茫然地说:“不管怎么说,至少不会有人送命。”

“这真是座古怪的塔楼,”布朗神父评述道,“每次有人利用它杀人,死掉的人却在其他地方。”

与此同时,大胡子园丁的巨大身影又出现在绿地边缘,他在挥手招呼其他人上前来;但这一次他手里拿的不是耙子,而是弯刀。他身后是那两个黑人,他们手里都拿着古老的弯刀,全是壁炉上的战利品。他们双眼血红,再配上黑脸膛和黄外套,简直是手持刑具的魔鬼。从他们身后昏暗的花园中,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大声地指挥他们。教士一听到那声音,陡然变色。

但他依然保持镇定,紧盯着扩散的火苗,水流像银亮的长矛浇得火焰嘶嘶作响,火势似乎渐弱。他的手指紧紧抓住管子上的喷嘴,对准目标,一刻也不分神,对于岛上花园中激动人心的打斗场面,他只是侧耳倾听,偶尔从眼角快扫一眼。他向朋友们下达了两条简要的指示。其一是:“不管那几个家伙是谁,赶快放倒他们,然后捆起来;柴堆下面有绳子。他们想抢走我的水管。”另一条是:“只要有机会,就快去叫那个划独木舟的姑娘;她在河岸边,同吉普赛人在一起。请她找人拿几个水桶,到河边去装满水拎过来。”接着他就闭上了嘴,继续给那如花朵般绽放的火焰浇水,那架势比他给红郁金香浇水时还要粗鲁。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去看敌我双方的打斗,一方要熄灭这神秘的火焰,一方则妄图助长它的气势。当弗朗博与大块头园丁撞在一起时,他几乎感到整个小岛都在颤抖;他只能想象一下,他们在搏斗中是如何抱在一起滚来滚去的。他又听到有人摔倒在地;还有他朋友取胜后喘着粗气扑向第一个黑人的声音;然后是两个黑人被弗朗博和范肖捆起来时哇哇乱叫的声音。弗朗博的蛮力扭转了敌众我寡的劣势,尤其对方的第四个人其实只是在房子附近转悠,参战的只有他的影子和声音。他还听到船桨划水的声音;有个姑娘在发号施令,还有吉普赛人越来越近的应答声,空桶被按进水中,汲满了水;最后,纷乱的脚步声围住了火场。但这些都不打紧,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红色的火焰支离破碎,火光最后又回光返照了一下,接着便渐渐减弱了。

随后,近旁的一阵叫喊声令他回过头来。弗朗博与范肖,还有前来支援他们的吉普赛人,紧追着屋旁的神秘人物不放;接着他听到花园的另一端传来了法国人惊恐的叫喊声。回应他的是一种无法称其为人声的嚎叫,那东西冲破他们的包围,跑过了花园,接着绕着小岛跑了足足3圈,整个场面好像围捕疯子那样惊心动魄。之所以使人产生这种印象,一是因为被追捕者的叫声,二是追捕者手中还拿着绳索;其实这更像是孩子们在花园中玩的追逃游戏,不过更加恐怖罢了。最终,那人发现自己无处可逃,就爬上了河岸的高处,随着一阵水花溅起,他消失在阴暗湍急的流水中。

“我恐怕,你们捉不到他了,”布朗冷静的声音中带着痛苦。“现在他已经被冲到礁石上了,正是他让别人送命的地方。他懂得如何利用家族传说。”

“哦,别再拐弯抹角了,”弗朗博不耐烦地大声说。“你就不能用大白话说吗?”

“好吧,”布朗盯着软管回答说。“双眼亮闪,一路平安;一睁一闭,葬身海底。”

火焰嘶嘶作响,仿佛被扼住了咽喉,在水管与水桶的围攻下,范围不断缩小,但布朗神父依旧紧盯着火场并接着说:

“等到天亮的时候,我想请这位年轻的女士用望远镜看一看河口与河面。她应该能看到她想看的东西:有船只的迹象,或者说是沃尔特·彭德拉根先生回来了,甚至还可能看见那个半身像的标志,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安全的,可以完好地涉水登岸。他已经与另一次船难擦肩而过;他本来是躲不开的,还好这位女士对老海军上将的电报起了疑心,特地跑来盯着他。我们不要再提老上将的事了。什么也不要多说了。知道以下这些就足够了,一旦涂满焦油与树脂的木塔楼着了火,从地平线上看,那火光与海岸灯塔的一双灯火没有差别。”

“那就是,”弗朗博说,“父亲与兄长丧命的原因。传说中邪恶的叔叔差点儿得到了全部的家产。”

布朗神父没答话;实际上,除了礼貌性的回应他没有再开口,直到他们仨又安全地围坐在游船客舱里抽雪茄。他看到被控制住的火焰终于熄灭了;之后他不愿再多做停留,尽管他听到年轻的彭德拉根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正沿着河岸逆流而上,而他(如果有心看望一下热恋中的金童玉女)可能会得到从船上下来的青年和划独木舟的姑娘共同的敬意。但疲劳感又一次向他袭来,只是弗朗博唐突地提醒他,烟灰掉在裤子上了,他这才打了个激灵。

“这不是烟灰,”他十分疲倦地说。“这是灭火时沾上的,但你不这么认为,那是因为你一直在抽雪茄。我正是依靠类似的推测,对那份海图隐约产生了怀疑。”

“你是指彭德拉根的太平洋岛屿的海图吗?”范肖问。

“你以为那是太平洋岛屿的海图,”布朗答道,“如果你将一片羽毛与化石和珊瑚放在一起,人人都会以为它是标本。但你要是将同一片羽毛与缎带和假花放在一起,人人都会说它是为女士的帽子准备的。如果将这片羽毛与墨水瓶、书籍还有稿纸凑到一起,任谁都会发誓说它是一支羽毛笔。而你看到了热带鸟类与贝壳,就想当然地认为那是太平洋岛屿的地图。可那只是这条河的地图。”

“你是怎么知道的?”范肖问。

“我看到了你们提到过的礁石,像巨龙的礁石,像大法师梅林的礁石,还有——”

“你怎么观察得那么清楚,”范肖叫道。“我们还以为你一直都心不在焉呢。”

“我晕船,”布朗神父简洁地说。“我感觉很难受。但是感觉难受不会影响我的观察。”然后他阖上了眼。

“你认为多数人都能注意到那些吗?”弗朗博问。他没有得到回答:布朗神父已经坠入梦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