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解的谜题
布朗神父的法国朋友,惯犯弗朗博金盆洗手,华丽转身,进入罪案调查的行业,而且表现出十足的干劲,并取得了斐然的成就。也就是在此期间,一桩奇事牵扯上了布朗神父,从某些方面看,它很可能是布朗神父众多奇特经历中最为奇特的一件事。事情的起因是,作为昔日的江洋大盗和如今的捉小偷者,弗朗博被公认为拥有侦破宝石窃案方面的专长,他不仅能鉴别宝石,并且长于识别窃贼。他在这方面的专业知识,为他赢得了一项特殊委派,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那天早晨他给布朗神父打了电话。这个故事也就这样开始了。
能听到老朋友的声音,哪怕是从电话上听到的,自然让布朗神父喜不自胜。但是,通常情况下,他是不喜欢电话交谈,特别是当时那个时刻。布朗神父更偏爱看着交谈对象的脸,感受那种社交氛围,因为他很清楚,若非如此,人们很容易被听到的内容误导,尤其当说话者是陌生人时。在那个很特别的上午,他的电话好像中了话痨的魔,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不停地打来电话,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唠叨着,不知所云。其中最独特的一通电话来自一名男子,他问神父他所在的教会是否经常明码标价颁发偷盗和杀人许可证;当神父否定了他的说法后,这位陌生人干笑一声便挂断了电话,大概他并不信服神父的话。接下来,一个情绪激动、语无伦次的女人拨通了神父的电话,要求他立即赶往一家客栈。神父听说过那家客栈,它就在通往邻近主教座堂所在镇的路上,离他的住处大约有45英里。那个女人很快又打来电话,这次她的声音中流露出更多不安,更加语无伦次,告诉他没事儿了,根本不需要神父去了。他刚消停一会儿,一家通讯社又给他打电话,问他如何看待一位女电影演员针对男人的胡须发表的言论。最后,那个情绪激动、语无伦次的女人第三次打来了电话,说又需要布朗神父赶往那家客栈了。他隐约感觉到说话人犹豫不决、内心慌乱,这通常意味着这种人自己拿不定主意,不断按照他人模棱两可的指导改变立场。神父承认,当弗朗博拨通电话、不容分说地声称要立即来他家吃早餐时,他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布朗神父非常喜欢抽着烟斗,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与朋友交谈,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位精力十足的访客急于踏上征途,一刻也不想耽搁,一门心思地要把他拖进自己那项重要的任务中去。的确,这件事牵扯到一种特殊情况,理应得到神父的重视。弗朗博最近数次出手,成功遏止了针对几件宝石珍品的盗窃企图;在达利奇女公爵家的花园里,他硬是从正要逃脱的盗贼手中夺下了女公爵的冕状头饰;他还精心布下一个陷阱保住了那条著名的蓝宝石项链。那位手段高超的罪犯原想掉包,拿走真品,结果却又带着他拿来的赝品走了。
毫无疑问,正是因为上述杰出表现,他才被点名邀请,在运送一件相当特殊的珍宝的过程中万无一失。这件珍品的材质或许本就价值不菲,但它同时还拥有另外一种价值。它是一个举世闻名的圣髑盒,据说里面装有圣多萝西的圣髑,将被送至邻近教区的天主教修道院。据说一个世界级的珍宝大盗已经盯上了它,当然盗贼看重的只是箱体上的金子和红宝石,而不是在圣人传记学上更具意义的圣髑。或许由于存在是这种宗教上的关联,弗朗博觉得在这项冒险行动中布朗神父应该是个特别合适的搭档。不管怎么样,弗朗博找上门来,一腔热血、满怀抱负,大谈特谈他的防盗贼计划。
弗朗博手捻着他的大胡子,跨着大步在神父家壁炉前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颇有当年火枪手的遗风。
“你可不能让任何亵渎圣物的窃案发生在你鼻子底下,”弗朗博大叫着说,他指的是去往卡斯特贝里镇这段60英里的路上。
圣髑预定在傍晚时分才到达修道院,不需要它的护卫者更早到那里;因为他们坐车过去就要大半天时间。另外,布朗神父还顺便提到,他们会路过一家旅店,那里有个女人请他尽快过去看看,因此他就想去一趟,正好可以在那家旅店吃午餐。
他们驱车穿行在林木繁茂、人烟稀少的风景中,越往前行,旅店和其它各种建筑物便越发稀落。尽管是阳光炽热的正午时分,天色中却呈现出暴风雨来临时的那种黯淡,深紫色的云团笼罩在深灰色的森林上空。在这一片肃杀的光景中,周边的所有景物都难免染上一种神秘玄奥的色彩,与响晴白日之下所呈现的景象大不一样;形状各异的红叶和金黄色的蘑菇彷佛被它们自身燃起的黑暗之火吞没。他们在昏暗中前行,不期然看到森林中出现了一道豁口,犹如一道灰墙被撕裂,在它的上方隐现出那家高耸且风格怪异、挂着“绿龙”招牌的客栈。
这两位老朋友以前一起到过许多客栈和其它类型的住处,并且会无一例外地发现那些地方别具一格之处,但这个地方有所不同,早早地就让两人感受到了它非同凡响的征象。因为他们离客栈还有好几百码,这座细高建筑深绿色的门和深绿色的百叶窗刚刚映入眼帘,便见那扇门被猛力拽开,一个头发乱如破拖把的红发女人忙不迭地跑了过来,就像要全速冲上他们的车似的。弗朗博连忙刹住车,可还没等车停稳,她那张煞白、悲伤的脸已经伸进了车窗,喊叫着:
“是布朗神父吗?”然后又连声问道,“他是谁?”
“这位先生是弗朗博,”布朗神父平静地说,“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进客栈吧,”即便在当时的情况下,她说话的口气也显得相当无礼。“这里发生了谋杀案。”
他们默默地下了车,跟随着女人来到深绿色的客栈门前。向里推开门后,眼前出现的是一个木桩和木杆搭成的小巷,上面爬满了葡萄藤和常春藤,方形的叶子有黑的、红的,还有其它许多分辨不清的黯淡色彩。这条小巷直通向一道内门,门内的空间像是个大客厅,墙上悬挂着一些生了锈的骑士战利品,家具看上去古香古色,不过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就像一间储藏室。猛然间眼前出现的一景让他俩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有人从一堆杂物中站起朝他们移动过来。那人身上满是灰尘,衣衫褴褛,动作笨拙,好像在那里一动不动历经漫长岁月之后一下子醒了过来。
令人奇怪的是,那人一旦动起来竟还表现出彬彬有礼的样子,虽说举手投足之间又不免给人一种生硬的感觉,就像折叠梯或毛巾架的木头关节。布朗神父和弗朗博都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他们从来没遇见过这样一个难以归类的人。他不属于人们通常所说的绅士,然而在他蒙尘的外表下却流露出一些学者的文雅;他衣着邋遢,尽显落魄之态,但又不像是不修边幅的艺术家,而是散发着一股书卷气。他身材瘦削,面色苍白,有个尖鼻子,留着一绺黑色的山羊胡;他没有眉毛,长长的头发则丝丝缕缕、软塌塌地披在脑后。他戴着一副蓝眼镜,遮挡着他的眼神。布朗神父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遇到过这种人,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实在想不出到底是哪种。这人此前所坐之处堆积的杂物主要是些书籍,特别是一捆捆17世纪的小册子。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弗朗博正色道,“这位女士说这屋里发生过一场谋杀?”
红发女人急切地频频点头,此时,除了那鬈结的一绺绺火红乱发之外,她看上去不再野性十足。她的黑裙装显得整洁、庄重;五官端正、俊俏。她身上还具有某种气质,让人感觉她同时具备了强健的身体和坚定的信念,这两种素质使得女人变得坚强,与戴蓝眼镜的那种男人尤其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然而,正是那个戴蓝眼镜的人站出来明白无误地回答了弗朗博的问题,他跳出来接话茬时,表现出某种古怪的骑士风度。
“我嫂子遭遇这种不幸,”他解释道,“到现在还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所以我们大家都该体谅她。但愿是我先发现了现场,由我来承担这种痛苦,告诉大家这个坏消息。不幸的是,弗勒德夫人自己发现了她年迈的祖父死在了花园里。实际上他在这家客栈里卧病在床很长时间了,而他死亡的情形表明他受到了暴力侵害。可以说,那情形太离奇了,实在是太离奇了。”说完话,他轻咳了几声,像是要替他们表示歉意。
弗朗博向那女人躬了躬身子,对她的遭遇表示最深切诚挚的同情。随后他冲着那个男人说道:“这位先生,我想你刚说过你是弗勒德夫人的内弟。”
“我是奥斯卡·弗勒德医生,”对方答道。“我哥哥,也就是这位女士的丈夫,出差去了欧洲大陆,眼下这客栈就交给我嫂子打理。她祖父患了偏瘫,而且年事已高。大家都知道他从来没离开过他的卧室,所以说这些不可思议的情形……”
“你们有没有叫医生或者报警?”弗朗博问道。
“有,”弗勒德医生答道,“我们发现这可怕的一幕之后就打了电话,但他们恐怕要过几个小时才能赶到这里。这家客栈位置很偏。只有去卡斯特贝里或更远处的人才会来这里住宿。所以我们就想先得到你们的帮助,直到——”
“如果你们想要我们提供任何帮助的话,”布朗神父心不在焉地打断了他,显得有些失礼,“我得说我们最好立即去现场看看。”
他几乎是机械地迈步朝门口走去,却几乎与一个碰巧正侧身要进来的男子撞个满怀。来人很年轻,长的高大、结实,一头黑发乱蓬蓬的;如果不是一只眼有些畸形,给人一种骇人的印象,整个人看着还算英俊。
“你这是在干什么?”他脱口而出,“不管是张三还是李四,见人就要说一通。你至少也该等到警察来了以后再说嘛。”
“我会向警方解释的,”弗朗博大包大揽地说着,霎时间换上了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神气,率先朝门口走去。弗朗博的块头远超那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他的八字胡就像西班牙斗牛头上的尖角,咄咄逼人,直把那个年轻人逼退到了边上,露出一副被人遗弃又无能为力的神情。与此同时,众人一拥而入,进了花园,沿着石块铺出的小径朝桑树园走去。一路上弗朗博只听到小个子神父问弗勒德医生:“他好像并不愿意我们来这儿,对吧?顺便问一下,他是谁?”
“他叫邓恩,”弗勒德医生略显拘谨地说。“我嫂子分派给他打理花园的活干,因为他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只眼睛。”
他们穿过桑树丛,花园里呈现出一派只在天空昏暗、地面明亮时才会有的那种景致,看着丰富多彩,但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缕缕阳光透过枝叶间隙照射过来,看上去那些树叶犹如燃烧着的一团团淡绿色火苗,映衬在酝酿着暴风雨、一片暗紫的天空下。同样的光束也映照在条形的草坪和花坛上,并在照亮它们的同时为其平添了几分阴郁和神秘的色彩。花坛中星星点点地种着郁金香,看着就像洒在地上的暗红色血滴,有人甚至会信誓旦旦地说,其中一些真的是全黑的。一行人沿着小径走到一棵郁金香树下,路也正好没了。布朗神父一时糊涂,或许是记混了,竟然把它认成了人们常说的犹大树。神父不由得产生这种联想的原因还在于,这棵郁金香树的一根树枝上悬吊着一位身体瘦得像颗干果的老人,长长的山羊胡在风中飘动,令人触目惊心。
这幅场景呈现的不仅仅是黑暗的恐怖,还有明晃晃的恐怖,因为忽隐忽现的阳光在树上和尸体上涂抹了明快的色彩,使它们看上去像是舞台道具;但见树上鲜花怒放,尸体上套着一件孔雀蓝的睡衣,摆动的头上还戴着一顶猩红色的吸烟帽;脚上套着只红色拖鞋,另一只已经脱落,躺在草地上,如同一小片血污。
然而,弗朗博和布朗神父的注意力此刻都没有放在这上面,他们的目光同时被另一种奇怪的东西吸引住了,那件东西似乎正好扎在死者干瘪的身体中部。他们渐渐认出那是17世纪时的一把剑的黑色铁质剑柄,已经锈迹斑斑,而剑身则刺穿了整个身体。他俩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直到烦躁不安的弗勒德医生对他们无动于衷的表现忍无可忍。
“最让我感到困惑的是,”医生神经质地打着响指说,“遗体居然呈现出这种样子。不过,它倒让我看出了一些门道。”
弗朗博走到树前,透过一只眼镜片仔细查看露在外面的剑柄。但不知为什么,布朗神父此时竟然一反常态,像只陀螺似地倏然转身,背对着尸体,仔细查看着相反方向。他刚好瞥见站在花园最远端的弗勒德夫人那个红脑袋转向一名黝黑的青年男子,由于距离远、光线又暗,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见他跨上一辆两轮摩托车,一溜烟儿就消失了,身后只留下渐渐变小的引擎声。那女人随后便转过身,穿过花园朝他们走来,布朗神父也转过身,开始仔细检查剑柄和悬挂着的尸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是在大约半小时之前发现他的,”弗朗博说道。“在那之前有没有人到过这里?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人去过他的卧房,或者卧房附近,或者这处花园——比如说事发前1小时左右?”
“没有,”医生斩钉截铁地答道。“那正是让人感到悲哀的事。当时我嫂子在客栈另一头的附属房里,那里是餐具室;邓恩当时在菜园里,也在客栈的另一头;我当时正在书堆里翻腾着找书,就是在刚才你们碰见我的那间屋的后面。此外这里还有两个女佣,当时一个去了邮局,一个呆在阁楼里。”
“那么这些人当中,”弗朗博悄声问道,“我是说所有这些人当中,有没有跟可怜的老先生闹别扭的?”
“我们都很喜欢他,”医生正色道,“就算发生过一些误会,也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是现代社会中很常见的。老人固守他传统的宗教习惯,他女儿和女婿在这方面可能头脑更开放。但那些和这宗不可思议的可怕谋杀扯不上任何关系。”
“那要看现代人的头脑有多开放,”神父说道,“或者有多狭隘。”
正说着话,他们听到穿过花园走过来的弗勒德夫人有点不耐烦地招呼她的内弟。医生忙不迭地跑了过去,很快就出了布朗神父的听力范围;但在跑远之前,他挥挥手表示歉意,又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指向地面。
“你会发现脚印非常奇特,”医生的语气古怪,说话时就像个葬礼主持人。
两位业余侦探面面相觑。“我发现好几处复杂的现象,”弗朗博说道。
“哦,是的。”神父应声道,眼睛却傻傻地紧盯着草地。
“我在想,”弗朗博说道,“他们用绳子把人勒死后,又用剑刺穿他的身体,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我也在想,”布朗神父说道,“他们先用剑刺穿他的心脏杀了他,然后又用绳子把他吊起来,何必多此一举?”
“嘿,你真是成心跟我唱反调啊,”弗朗博抗议道。“我一眼就能看出他是死后被剑刺穿的。不然的话,会流更多的血,伤口封口的样子也会不一样。”
“我一眼就能看出,”个子矮小的布朗神父仰着头,一双近视眼向上瞄着说道,“凶手没有活活勒死他。如果你看看绳套上的绳结就会发现,绳结打得很简陋,那段绳子根本没勒住脖子,不可能让人窒息。绳子是在他死后才套上去的;剑也是在他死后才刺穿身体的。问题在于凶手究竟是怎么杀死他的?”
“我觉得,”弗朗博提醒道,“我们还是回屋,看看他的卧室和里面的其它东西。”
“我们当然要去,”布朗神父说道。“但在办别的事之前,咱们最好先看看这些脚印。最好先从那头开始,我想,也就是他卧室窗户边上。看啊,石板小径上没有脚印,虽然那里有脚印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还是那句话,也可能不会有。再来看,这是他卧室窗户下的草地。这些很明显是他的脚印。”
神父眨着眼审视这些脚印,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里升起;然后他又循着来时的足迹小心翼翼地往回返,也不管体面不体面,不时弓下腰仔细查看地面上的什么东西。就这样走走停停,终于又回到了弗朗博身边,跟他闲聊起来:
“呃,你知道吗?这件事的情节都简单明了地写在那里了。尽管这个故事并不那么简单明了。”
“‘简单明了’绝不足以形容这件事,”弗朗博答道,“要我说它简直令人作呕——”
“好吧,”神父说道,“故事的情节已经相当清楚了,老人的拖鞋鞋底简单明了地把它印在了大地上。故事是这样的,这位上了年纪的中风患者从窗口跳了下来,在与这条小径平行的花坛中跑过,好像急着去享受被勒死和刺穿带给他的天大乐趣。他实在是迫不及待了,兴奋得单腿跳着往前跑,偶尔还要做个侧手翻——”
“住口!”弗朗博气得大喊一声。“你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布朗神父仅仅扬了扬眉毛,淡淡地指了指地上那些印痕,“从那头到这里的一半路程,地上只有一只拖鞋留下的痕迹,在有些地方完全是一只手留下的痕迹。”
“难道他就不能是个瘸子,走到半道上摔倒了吗?”弗朗博反问道。
神父摇了摇头。“他在挣扎着爬起来的过程中,至少也该双手或双脚用力,或者用双膝和双肘。可是地上没留下其它印痕。当然,石板铺的小径就在旁边,那上面也没有任何痕迹,尽管在石缝中的泥土上应该会有。这是条不可思议的小石路。”
“主啊,一条不可思议的小路,一片不可思议的花园,一个不可思议的案子!”弗朗博阴郁的双眼扫过阴郁、将要受到暴雨侵袭的花园,那条贯穿其间、用石板拼成的小径,蜿蜒曲折,的确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诡异感觉。
“现在,”布朗神父提议,“咱们去看看死者的房间吧。”他们走进离卧室窗户不远的一扇门。进门时,布朗神父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看了看墙边立着的一把扫帚,那是花园里用来扫树叶的一把普通扫帚。“你看见那个了吗?”
“不过是一把扫帚,”弗朗博不无讥讽地说。
“那是一个败笔,”布朗神父说道,“那是我在这个奇特的情节中看到的第一个败笔。”
他俩上了楼梯,来到老人的卧室。一眼看去,一些基本事实已经了然于胸,其中包括这个家庭的立家之本和和家庭成员分歧的缘由。神父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他看到的是一个曾经笃信天主教的家庭,但如今居住在这里的成员,至少是部分成员已经心有旁骛,不再那么虔诚。老人房里的绘画和图像都明白无误地显示出这个家庭遗留下来的虔诚也仅限于他本人了,他的后代不知何故已经全都沦为异教徒。但是布朗神父心里也很清楚,这种情形甚至连普通的谋杀都解释不了,更别说这里发生的一切了。“岂有此理!”神父喃喃自语,“看来谋杀不过是整个事件中最平淡无奇的部分了。”就在他兀自嘟囔的同时,他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线光芒。
弗朗博已经坐在了一张小桌旁边的椅子上,小桌紧挨着死者的床。桌上放着一瓶水,旁边有一个小盘,里面装着三四粒白色药丸,弗朗博紧皱眉头,凝视着这几粒药。
“这个凶手,不管是男是女,”弗朗博说道,“出于某种目的,想要我们以为老人是被勒死的,或被剑刺死的,或者两种手段并用杀了他。这些都不是老人真正的死因。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误导我们呢?最合乎逻辑的解释是:他的死法比较特别,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个特别的人。假设他是被毒死的,比如说。再假设下毒者本人会自然而然地让人觉得有嫌疑。”
“不管怎样,”神父轻声提醒道,“我们那位戴蓝眼镜的朋友可是个医生。”
“我要仔细检查一下这些药丸,”弗朗博接着说。“不过,我可不想失去它们。它们看上去是可以溶于水的。”
“你要做科学验证可能会花不少时间,”神父说,“很可能你还没完成,法医就赶到这里了。我真得劝你千万别把药片弄没了。我是说如果你想等到法医赶来再处理的话。”
“我要一直等到破了这个案才会走,”弗朗博坚定地说。
“那你可要在这里待一辈子了,”布朗神父平静地望着窗外说。“不知为什么,我想我不该继续待在这间屋里了。”
“你是说我破不了这个案吗?”他的朋友问道。“我为什么不应该解决这个难题?”
“因为它既不会溶于水,也不会溶于血,”神父说着话,便下了楼梯又回到了渐渐昏暗的花园里。眼前又一次呈现出他刚才从卧室窗口看到的景象。
凝集着热量的阴霾天空隆隆作响,重重地压向地面。乌云已经征服了太阳,从云缝中露出的太阳看上去比月亮还苍白。空气隐隐颤动,传来阵阵惊雷,但此刻已没有一丝风起,整个花园不再是五彩缤纷,而是深浅不同变幻多端的黑色。然而在弥漫的昏黑中仍然可见一点鲜明的亮色,那就是女主人火红的头发。此刻,她有些僵直地站在那里,目视前方,双手向上插进自己的头发里。此情此景,的确令人黯然神伤;而神父心中隐隐觉出眼前情景似乎又大有深意,在他苦思冥想中,几行令人魂牵梦绕的神秘诗句悠然浮上心头,他便不自觉地吟诵了出来:
悲情残月之下,那一片野蛮又中了旷古魔法的隐秘之处
幽然出没着一个忧伤的女人,为她的薄情郎凄声号哭
喃喃自语中的神父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圣母玛利亚!天主的母亲,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吧……就是这么回事,完全是这么回事啊:一个女人,为她的薄情郎凄声号哭。”
布朗神父有些犹疑不定、几乎颤抖着走近那个女人。但他开口说话时仍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镇定。他凝视着她的面孔,诚恳地告诉她不要因为那些纯属偶然的悲惨场面而过度忧伤,无论那场面有多丑恶。“你祖父房间里的那些神像更能代表他,而不是我们看到的花园里的那副惨状,”布朗神父表情凝重地说,“我能看得出来,他是个好人;至于凶手如何对待他的身体,丝毫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噢,我讨厌那些神像和雕像,”她恨恨地说着,头转向了别处,“如果他们都像你所说的那样,为什么都自身难保?暴徒们能敲掉圣母玛利亚的头,可谁又把他们怎么样啦?呃,信教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我们发现人其实比天主更有力量,你不能责备我们,你也不敢责备我们。”
“肯定不会,”神父的语气非常柔和,“不过,把天主耐心对待我们的表现用来跟他作对就有些不妥了。”
“天主可能有耐心,但人没耐性,”她回敬道,“假定我们更喜欢没有耐性。你可能会把它称之为亵渎圣物,但是你并不能阻止它。”
布朗神父悚然一惊。“亵渎圣物!”他念叨着,好像是灵机一动有了主意,突然转身朝门口跑去。与此同时,弗朗博出现在门口,脸色激动得煞白,手里还抓着一卷纸。布朗神父刚张开嘴要说话,但被冲动的弗朗博抢了先。
“我终于找到线索啦!”他激动得大叫。“这些药丸片看上去一样,但它们其实有很大区别。你知道吧,我刚开始看到它们的时候,打理花园的那个独眼禽兽探头探脑,把那张白脸伸进了屋里;他当时还拿着一支马枪。我一拳敲掉了他手里的枪,把他顺着楼梯扔了下去。不过,我想我开始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啦。再给我一两个钟头,我就能破了这个案子。”
“这个案子你破不了!”神父提高了音量,这跟他平时的表现大不一样,“我们不可能在这里再待一个钟头,哪怕是一分钟都不行!我们必须马上走!”
“什么!”弗朗博惊呼一声,“很快就真相大白了,怎么能前功尽弃!嗨,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们已经接近真相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害怕我们在这里。”
布朗神父看着他的朋友,表情冷酷,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然后说:“只要我们还待在这里他们就不怕我们。他们最怕我们不待在这里。”
他们两人都同时意识到,在一片可怕的阴霾之中,弗勒德医生那慌乱的身影在附近徘徊。此刻,他拼命冲着他们打手势。
“别走!听我说,”焦急不安的他大喊道。“我已经发现了真相。”
“那你就报告给你叫的警察吧,”布朗神父匆匆说道。“他们很快就会到了。我们得马上走。”
弗勒德医生似乎被扔进了情感的旋涡,一时间心慌意乱不知所措,等他终于回过神来,便近乎绝望地狂呼乱叫起来。他站在路中央伸展双臂,如同一副十字架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就这样吧!”他大喊着。“我说发现了真相不是要欺骗你们。我是要坦白,告诉你们真相。”
“那就去找你自己的神父告解吧,”布朗神父边说边迈着大步走向花园大门,目瞪口呆的弗朗博则紧随其后。在他们走近大门之前,另一个人像一阵风一样刮了过来,横挡在神父面前。原来是那个园丁邓恩,只见他暴跳如雷,冲着神父狂呼乱叫不知所云,似是对要开小差的侦探们极为不满。他像舞棍一样挥动着马枪,幸亏布朗神父反应够快,一低头躲过了挥过来的马枪一击,但是邓恩却没能躲过弗朗博那大力神般的铁拳一击,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两人二话不说,扬长而去,默默地出了大门,上了汽车。弗朗博只问了一声去哪儿,布朗神父只答了一句:“卡斯特贝里。”
两人沉默了许久之后,神父终于开了口,说道:“我甚至觉得只有那个花园里才会有暴风雨,那是一场从人的灵魂中酝酿出来的疾风暴雨。”
“老朋友,”弗朗博说道。“我认识你已经很久了,只要我发现你对某件事有了确切的反应,我就会跟着你走。但我希望你告诉我,你硬是把我从这件让人着迷的奇特案子中拉走,不会是因为你不喜欢那里的氛围吧。”
“哦,那里的氛围的确很可怕,”布朗神父镇定地答道。“可怕、激烈、压抑。它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其中不存在任何仇恨。”
“有人好像不太待见老祖父,”弗朗博顺口往下说。
“并不存在谁讨厌谁的问题,”神父咕哝着说道,“这就是那阴郁之地的阴郁之处。恰恰相反,这一切都与爱有关。”
“先勒死他,再用剑穿心——用这种方式表示爱,真够邪门的,”对方不由得感叹道。
“这就是爱,”神父重复道,“这种爱让那座房子里充满了恐怖。”
“你可别跟我说,”弗朗博显然不买神父的账,“那位美丽的妇人恋上了那个戴着眼镜的蜘蛛。”
“不,”神父又咕哝着说道,“她爱的是她丈夫。真可怕。”
“我常常听你称颂爱情,都司空见惯了,”弗朗博答道,“我想你不能把那说成是不合法的爱吧?”
“当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不合法,”神父答道;同时胳膊肘支着身体猛然转动了一下,言语间充满热情:“难道你会以为我不知道男女之爱是天主的第一诫命,并享永久的光荣?难道你像那些蠢人一样认为我们不赞美男女之间的爱情与结合?难道我还需要你来告诉我天主创造伊甸园或者迦南水变酒的故事?正因为男女结合的力量便是天主的力量所在,所以即使他们已经离经叛道,这种力量仍然汹涌澎湃。当伊甸园变成了丛林,那也是充满天主荣耀的丛林。当迦南的美酒再次发酵,它就变成了哥耳哥达的醋。难道你以为我会不清楚所有这些事?”
“我肯定你知道这些,”弗朗博说道,“但我还没想明白这件案子的底细。”
“这桩命案无法侦破,”布朗神父说道。
“为什么无法侦破?”他的朋友追问道。
“因为这里根本就不存在需要侦破的谋杀案,”布朗神父答道。
听了这话,弗朗博惊诧不已,一时语塞。布朗神父平静地接着说:
“告诉你一件怪事。我跟那个痛不欲生的女人聊了几句,但她在整个过程中,根本就没提谋杀的事。她只字没提谋杀,甚至都没暗示一下。她反复提及的只有‘亵渎圣物’的字眼。”随后,神父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问道:“你听说过‘蒂龙虎’这个名字没有?”
“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弗朗博大叫起来。“不就是那个惦记着圣髑盒的贼嘛。我这次就是专门受命对付他的。他可是来到这个国家的最凶残、最胆大妄为的歹徒。一个爱尔兰人,当然,他属于那种极端反对教会的那种。他也可能加入了那些搞邪门歪道的秘密社团。总之,他喜欢玩些阴邪的花招,凡事都搞的让人毛骨悚然,而实际上那些事原本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邪恶。在别的方面看,他并不算最邪恶的。他很少杀人,从不做残忍的事;但他总爱做些出人意料的事,让人们无比震撼,特别是像他自己一样反教会的人,像什么打劫教会或挖坟掘墓之类的,都不在话下。”
“是啊,”布朗神父如梦初醒,“这就全对上号了。我早就该看清楚这里面的门道。”
“我不明白我们怎么可能一下子看清其中的奥妙,我们不过才调查了1个小时而已,”弗朗博辩白道。
“在需要调查的情况出现之前我就应该看穿了,”神父说道。“在你今天早晨来我家之前我就应该想到这些了。”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说明只是听电话里的声音会多么容易误导人啊,”布朗神父回想着说。“今天早上我接到的三通电话其实就代表着这件事的三个阶段,可我当时却觉得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一开始的时候,有个女人给我打来电话,叫我尽快赶到她的客栈。那意味着什么呢?当然是老祖父快咽气了。然后她又打来电话,说无论如何我都不必再去了。那是什么意思?当然是老祖父已经咽气了。他安详地死在自己的床上,大概只是因为年龄太大,心脏衰竭了。之后,她又第三次打来电话,说无论如何还是需要我去一趟。那又是什么意思?啊,那可就更有意思了!”
布朗神父稍停了片刻,又接着说道:“蒂龙虎这次又突发奇想,准备冒次险,不过要想将这个疯狂的念头付诸实施需要十分巧妙的安排。他刚听说你不仅正在追踪他,要来护卫圣髑盒,还很了解他以及他做事的方式。他还有可能听说过我有时会做你的帮手。他想在中途拦住我们,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就想到了伪造一个谋杀案的计谋。他这招实在是够阴损的,但它并不是真的谋杀。他很可能连哄带吓唬,让她认清明摆着的事实,不过是利用一下尸体又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况且这是唯一能让他逃脱牢狱之灾的出路。不管怎样,他妻子很崇拜他,会为他做任何事。但是她同时又感到以那种方式吊起尸体实在太骇人听闻了。这就是她为什么后来要反复提及亵渎圣物的原因。她脑子里想的不止是亵渎圣髑的恶行,还有他们对死者尸体的蹂躏。蒂龙虎的弟弟,弗勒德医生属于那种冒牌的‘科学的’反叛者,净干些没用的事;纯属一个自甘堕落的理想主义者。但他对蒂龙虎忠心耿耿,园丁邓恩也是这样。也许这么多人都对他忠心不二这一点对他很有利。
“最初让我起了疑心的是件很小的事。弗勒德医生胡乱翻腾的那堆旧书里有一捆17世纪的小册子。我刚好瞥见了一个标题:《斯塔福德勋爵的审判及行刑之真实声明》。你知道吗,斯塔福德勋爵是在天主教阴谋案中被处死的,而这个阴谋案一开始就留下了一桩历史谜案:埃德蒙·贝里·戈弗雷爵士之死。戈弗雷爵士被发现死在一条水沟里,但死因却迷雾重重,他身上存在被勒死的痕迹,但他同时又被自己的佩剑刺穿。我当时就想那屋里有人恐怕从中受到了启发,但他不可能会用这种方式去杀人,只会是用来布下一个谜局。后来我发现花园里所有可怕的细节都体现了这一点。那些细节确实够触目惊心的,但整个场面并不是单单为展示邪恶,而是另有用意。因为他们必须尽可能地把这个迷惑人的场面布置得错综复杂、漏洞百出,确保我们在短时间内无法破解——或者无法看穿其中的玄机。于是乎他们就把可怜的老人从床上拽下,拖着他的尸体在花园里做出各种它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动作,像什么单脚跳和侧手翻之类的。他们抛给我们的是个无解之谜。布置完现场后,他们用扫帚打扫了自己在小径上留下的足迹,顺手就把扫帚立在了墙边。幸运的是,我们及时看穿了他们的把戏。”
“是你及时看穿了它,”弗朗博说道。“我恐怕还要在他们安排的第二条线索上花更多时间,研究那些混杂在一起的药丸呢。”
“好了,不管怎么说,我们算是脱身了,”布朗神父一身轻松地说。
“这个嘛,”弗朗博接茬说道。“恐怕就是我为什么现在需要开这么快赶往卡斯特贝里的原因。”
当天夜里,有人精心策划的一场变故惊扰了卡斯特贝里镇上的修道院和教堂里本该享有的宁静。圣多萝西的圣髑盒做工精美,装饰着黄金和红宝石。它被暂时保存在修道院里小礼拜堂旁边的一间屋里,准备在祝福仪式结束时用于列队行进祈祷文的一个特别仪式。此刻,一名修士正全神贯注、高度警惕地看护着圣髑盒,因为他和他的教友们都知道,蒂龙虎图谋不轨,正在暗中窥伺,寻找下手时机。突然,低处一扇花格窗缓缓开启,一个鬼影像条黑蛇一样从打开的窗缝中爬了进来。那名修士见状一跃而起便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那东西,这才发现那是一个人的手臂,袖口很精致,手上还戴着很时髦的深灰色手套。僧侣一边死抓着不放,一边大声喊人来帮忙;就在这时,一个人从他身后的门口冲了进来,抱起桌上一时没人照看的圣髑盒。几乎在同一瞬间,卡在窗户缝里的那条手臂被他揪断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手里的一根假肢。
蒂龙虎以前就耍过这种花招,但这个修士却是平生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幸亏这世上还有个人深谙蒂龙虎的诡计。就在蒂龙虎转身准备逃离现场时,长着英武八字胡的那个人赫然在门口现身,堵死了去路。弗朗博和蒂龙虎凝神屏气,四目相对,几乎像是互致军礼似地默默交流。
与此同时,布朗神父悄悄溜进了小礼拜堂,他要为卷入这次不当事件中的几个人做祷告。但见他面带笑容,看来心情不错。说实话,他对从精神上拯救蒂龙虎及其可叹的家庭并不悲观。应该说,在他看来,相对于众多体面的人,这家人获得拯救的希望更大。做完祷告,神父任由自己的思绪飘扬开来,他以更广阔的视角审视着这个地方,思量着这个事件。在洛可可式的华美小礼拜堂的尽头;在墨绿色大理石祭台前,身着深红色法衣、正为殉道者举行奉献礼的那群教士,在此刻也转换成了背景,衬托起一团火热的鲜红,那是如燃烧的炭火般、镶在圣髑盒上的红宝石;也是圣多萝西捧在手心的鲜艳玫瑰。神父的思绪忽而又转向当天日间发生的奇诡事件,想到了曾帮忙亵渎圣物并因此心惊肉跳的红发女人。不管怎么说,他想,圣多萝西也有个异教徒的恋人;但他并不能控制住多萝西,更没能摧毁她的信仰。她死于自由,并为真理而献身;后来,她从天堂给他送来了玫瑰花。
神父抬眼望去,透过缭绕的青烟和闪烁的灯光,看到祈求天主赐福仪式已经进入尾声,即将开始列队行进仪式。此时此刻,他感到永恒岁月沉积的世间万物和传统如排山倒海般一幕接一幕地涌入他的脑海;在它们的上方,那个崇高的圣髑盒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光环、仿佛从人类暗夜中升起的太阳,驱散了弥漫在穹顶的阴影,照耀着宇宙间的黑暗谜团。有些人确信那个谜团也是一个无解之谜。但另外一些人却坚信这个谜题只有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