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好几分钟,我光是站在那儿觉得好荒谬。我在火车站顺手牵羊的不光是一堆衣服,而是撞上了一大笔财富。这些海洛因值多少钱?我连猜都没法猜。十万,二十五万,或许更多,也或许更少。我毫无概念,也根本不愿意去想。
我不能留着,也不能卖掉,而且无法归还。万一被LKB先生发现这玩意儿落在我手上,他铁定会杀了我,就像男人铁定喜欢玩处女一样。如果政府单位发现我持有这些海洛因,他们会把我关进大牢,再把钥匙丢到中国海的中央。
我可以扔了。但是你试过扔掉十万元,或二十五万元吗?
我把盖子盖回去,努力想着该怎么处理这个盒子。我不能藏起来。身上会带着大量海洛因的人,可不会是业余玩票的。只要他们搜索一个房间,就一定有办法找到他们的目标。如果LKB和他的手下发现东西在我手里,他们一定会搜出房里的海洛因。但我必须留着这玩意儿,这可能是我的王牌,万一我被他们抓到,这是唯一能救我一命的东西。我可以利用这个盒子跟他们谈条件。
不过眼前我得先找个暂时的藏匿处。我放弃了一般的选择,因为真正的行家通常头一个就会找那些地方:马桶水箱、床底下、外侧窗台。我把盒子塞在梳妆台底下的地板上,先试着忘掉它。
我匆忙穿上衣服,离开饭店。我要找的店离木板步道有两个长街区,就在大西洋大道上接近田纳西大道处。我进去买了一个不错的公事包,花了二十元和一点零钱。这是个很好的包——没想到离纽约的名店街麦迪逊大道这么远,还能买到这么好的公事包。
我提着公事包回旅馆,在大厅的报摊买了两份费城的报纸,然后回我房间。那个铰链被锉开的小盒子还塞在梳妆台下原来的地方。我拿了出来,先用一张报纸紧紧包起来,以防盒子松开,再放进公事包。然后我揉绉报纸塞进包里,免得盒子在里面滑动乱响。我把报纸全用光了,合上公事包,锁起来。我心里提醒自己要丢掉钥匙。反正如果必要时,我还是可以把锁撬开。我不想把钥匙留在身上。
我拿起那个公事包几次,掂掂重量。不会太重也不会太轻。里头有可能装任何东西,一般人绝对猜不到。
我把它拿到大厅,来到接待柜台。我拿起公事包放在柜台上,那位职员亲切地等着我。
“不晓得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说。“我来这里开会,收到了一个展示品。除了我之外,对其他人都没价值;但说不定有人不晓得里面是什么,就顺手摸走了。如果搞丢的话,公司会把我骂死的。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放进保险库呢?”
可以,他照办了。他正要写张单子给我,但我摇摇头。
“我一定会搞丢单子。”我告诉他。“交给你我很放心。走前我会来拿的。”
我给了他一元后离开,把那一包海洛因留给他。
我想打发掉接下来的空档时间,于是再度离开饭店,沿着木板步道散步。比起三年前我来访时,这里的变化不多,只是似乎更糟。现在有更多热狗摊和果汁摊,更多投币游戏机,更多宾果游戏店和游乐亭和俗丽的纪念品商店。卖淫也更明目张胆了。专业的都待在小街的酒吧里,但业余的竞争者则四处散布在木板步道上。三三两两的年轻女郎结伴而行,一个个染了金发,看起来都是十五、十六或十七岁的女孩,穿着太透明的衬衫和太紧的牛仔裤,化妆品太厚又举止太招摇,一副胜利的姿态,却不晓得战争已经结束十五年了。
因为有年轻小妞,所以也会有年轻小伙子。他们玩着自古以来的老游戏:小伙子们想得分;小妞们则想被得分但不要显得太廉价,其实看起来明明就很廉价。小伙子们很笨拙,小妞们则更笨拙,但无论如何他们会设法在一起,设法找个地方亲热爱抚,糊里糊涂做爱。小妞们会怀孕,而小伙子们则会染上淋病。
一家饭店有个面对着木板步道的露台,上头有装了伞篷的桌子和高杯饮料。我找了张空桌子,坐在伞篷阴影里,侍者过来问了我要点的东西,然后端着一高杯冰凉的伏特加柯林斯过来。里头插着一根彩色吸管,我就像小孩喝麦芽乳似的喝着那杯鸡尾酒。我点了根香烟,往后靠坐在椅背上,把每件事情加在一起,想凑出合理的总数。
要是我跟毒品那一行有更紧密的联系,事情就会简单些了。几年前我帮一个叫马可斯的做过事,完全就是跑腿小弟的差事——拿了这个东西,送到某某地方,交给某某人。我好多年没见过马可斯了,也不晓得他现在人在哪儿。他大概根本不记得我了。
因此我根本就不可能卖掉这玩意儿。
另一个可以联系的,就是LKB先生。我不晓得他是谁,但感觉上要查出来并不会太难。他才刚到大西洋城,大概已经住进了饭店。我只要跟城里六家最好的饭店一一打听,问出刚入住的客人名单,其中某个姓名缩写为LKB的,就会是我要找的人。我可以不露面跟他联系,设法跟他谈条件,让他把自己的东西买回去。
这样可能行得通,但也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我顶多也只能指望拿到几千元,是那批货真正价值的一小部分而已,而且余生都要担心被追杀。
我不喜欢这样。
我又喝了些鸡尾酒。看着旁边陆续经过的人:一名男子手挽一名女郎,两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由满脸无聊的看护推着,还有几个胜利女郎经过时打量了我一下,判定我太老,就急急忙忙走掉了。
我决定按兵不动。眼前我还算安全。照目前的状况来看,最糟也不过就是我赖帐溜掉,把一盒海洛因留给旅馆。如果一切顺利,我可以带着这个盒子脱身,先等个几年,等大家都忘了,再设法陆续卖掉,每次卖一点点,少到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同时还有莫娜。想着她,想到她午夜会到海滩等我。我几乎忘了海洛因,一心只想着她。
我在桌上扔了一元饮料费,又留了点零钱给侍者后离开。我沿着木板步道往下走两个街区,找到一家餐厅,吃喝了一客带血的嫩牛排和很浓的咖啡。吃完我又待了一阵子,喝了第二杯咖啡,然后出去找电影看。
电影很烂,一部叫《远方的鼓声》的彩色宽银幕史诗片,里头有美女和闪亮的刺刀和一堆人死去的豪华大场面。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瞌睡。刚过十点没多久,我终于出了电影院,朝饭店走回去。
我弯腰绕到饭店后头,找到了通往海滩的通道。有个码头从木板步道延伸到海里,我尽量贴着码头走,免得木板步道上有人看到我,提醒我这个时间不该去海滩。这种规矩本来就很蠢,但大西洋城就是那种向来严守时间传统的城市。海滩在某个特定时间会关闭,饭店的游泳池也会在某个特定时间关闭,整个世界都会在某个特定时间收摊消失。失眠症的人在大西洋城会疯掉。就连电视节目也在夜间一点就停播了。
海滩一片空荡。我往前走到海水与陆地的交界线,望着潮水涌来。大海就像火炉里的火焰,两者都有催眠效果。我站在那里望着潮水,不动也不想,不知过了多久。我记得风很冷,但我不在乎。
最后我放弃了这个游戏,往回走几步停在海滩上,脱下西装外套卷成枕头。我来早了——她要到午夜十二点才会到。但她到底会不会来,我看还是很难讲。
我躺在沙滩上,头枕着西装外套。我闭上眼睛,让身体放松,我没睡着,只是打了个瞌睡。
我几乎没听到她来,因为我的心思都在别的事情上头。等听到踩在沙上的脚步声,我就知道一定是她了。我躺在那里没动,听着她走来。
“你老在睡觉,”她说,“随时都在睡。现在你还把衣服给毁了。这样真是不聪明。”
我睁开眼睛。她穿了一件式样简单的红色洋装,没穿鞋子。月光在她身上嬉戏,看起来美得慑人。
“我们可以躺在这上头。你高兴毁掉你的西装没关系,但我可不想让这件洋装沾满沙子。”
我这才发现她带的那条毯子,不禁咧嘴笑了。
“你到底要不要起来啊?”
我站起来望着她。她正要说什么,但张了嘴却停下。我可以理解。空中有某种电力,一种我们两个人都无法言传的东西。我们忽然间无法轻松闲谈了。我很清楚,她也很清楚。
我朝她走了一步。她递出毯子,我拉着两角往后退。我们把毯子摊在沙滩上铺平了,然后又望着彼此。那股电力还在。
我想说些什么却没办法。我很确定她也是如此。眼前要开口讲话,就像是隔着一面墙。我们得先把这面墙给拆了,才有办法讲话。
我把扎进长裤里的衬衫拉出来,开始解扣子。我脱掉衬衫,扔在沙子上。我转向她,她挨近我,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胸膛。
然后她转身要我帮她解开衣服。
最顶端的钩扣我解不开。我的双手不得要领。最后我终于解开了,然后拉链往下经过她的腰部,一拉到底,但我完全没碰触到她。
她一耸肩,洋装滑落她的肩头。
“胸罩,伦尼。”
我帮她解开胸罩。是黑色的。我想起自己一向喜欢黑色胸罩和白色肌肤的对比。然后我转身,脱掉自己剩余的衣物。
我再度转向她时,我们都全身赤裸。我望着她,一览无遗。从脸部开始,一路往下经过胸部和腰部和臀部,到她赤裸的双脚,然后又一路从下往上,最后和她四目相对。
默默无语。
我们走向对方,直到身体碰触在一起。我双臂拥住她,紧贴着她甜美的身体。从木板路飘过来上千个人朦胧的声音,好像一场愚蠢梦境中的话语。海浪在我们后方反复扑击。
她吻了我。
我们双双跌在沙滩的毯子上,忘了一切。
我侧躺望着海滩尽头的海。在水面之上,月亮近乎满月。她那一小片黑色丝质的小内裤就在我旁边的沙子上。我望着海浪涌来,聆听着她的呼吸。
我觉得好奇怪,非常虚弱又同时非常强壮。我想起一开始我为什么会来到大西洋城,想起多年来做过的每件事,一切似乎都好蠢,好傻。我很不搭调地想起了艾达·李斯特太太。我也曾在大西洋城和她睡过。不是在沙滩上,而是在有冷气的豪华饭店房间。不是因为我想,而是因为她会付帐。
这一切都好愚蠢。不是错,不是不道德。纯粹只是愚蠢。还有这些年从各个饭店溜掉赖帐、在法律边缘游走,寻找一张肥肥的长期饭票好解决一切问题。
现在,不知怎地,这张饭票出现了。我第一次可以看清楚,感觉上一切都不同了。
“伦尼——”
“我知道。”我说。
“刚刚真是太——”
“我知道,莫娜。我也这么觉得。”
我翻身望着她。她的身体不一样了。之前那具身体是让人渴望的目标,是打散成胸部和臀部和大腿和腹部和底下等各个不同部位去评估的。但现在那就是她的身体,是我已经了解的身体。那是她。
“我不能待太久。”
“为什么?”
“基思。他会好奇我跑去哪里了。他不会在乎,但他会好奇。”她的声音充满怨恨。
“那是他的名字,基思?”
她点点头。
“你结婚多久了?”
“快两年了。我现在二十五岁。我们是将近两年前的九月结婚的,当时我二十三岁。”
“你为什么嫁给他?”
她的微笑并不开心。“钱。”她说。“还有无聊,还有因为二十三岁不是十八岁了,还有其他种种理由。为什么漂亮女孩要嫁给有钱老男人?答案你跟我一样明白。”
我从西装外套里找到一包香烟,被压绉了。我抽出一根拉直了,然后递给她。她摇摇头。于是我自己点了抽起来,有一会儿没说话。
“现在你要回到他身边?”
“不回去不行啊。”
“然后呢?”
“我不知道。”
“然后我们每天午夜十二点在这里碰面,持续一、两个星期。”我说。“每天晚上你都得回到他身边。最后你们两个会离开,你就会忘了我。”
她什么都没说。
“一切就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
我吸了口香烟,滋味不对劲,我拧熄在沙里。
“这种事以前没发生过,伦尼。”
“这种事?”
“我们。”
“所以就算了吗?”
“我不知道,伦尼。我再也不明白任何事了。以前我知道一切的答案。但现在有人改变问题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
现在她的声音好遥远。“我们在切希尔有栋房子,”她说,“盖在一块两亩大的地上,有很多老树和昂贵的家具。我的衣服很花钱。我有一件黑貂大衣、一件雪貂大衣,还有一条银鼠披肩。我们还连比较便宜的水貂毛皮都看不上。基思就是有钱到这种地步。”
“他是怎么赚钱的?”
她耸耸肩。“他是生意人。在市中心钱伯斯街有个办公室。我连他做什么生意都不知道。他每星期会进城几次,他从不跟我谈生意的事,从不让业务的信件寄到家里,也不会把工作带回家。他说他买进些东西,然后再卖掉。就只说过这样。”
“你们平常有什么消遣吗?”
“我不明白。”
“你们有很多朋友吗?个性相投的一群朋友?星期六晚上一起打桥牌或一起在后院烤肉的?”
“别再说了,伦尼。”
“你会跟他一起回切希尔吗?跟他睡同一张床,替他生儿育女,帮他花钱?你会——”
“别再说了!”
我停了嘴。我想伸手碰她,把她拥进怀里,告诉她一切都不会有事的。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伦尼,给我根烟吧,我也想抽了。”
我拿出两根抚平了,一根给她,一根给自己。她凑过来点烟,我望着她的头顶,想着她有多美。我羡慕基思,也明白他若知情才会羡慕我。这种事情就是这样。
“反正,这件事大概也不代表什么。”她说。现在她是在跟自己讲话,而不是跟我。“只是一夜情。事情发生了,你情我愿,感觉很好。但这不代表什么。我可能会忘记你,你也可能会忘记我。过了一星期,我们就会忘记彼此了。这件事一点都不重要。”
“你真相信是这样?”
她沉默了半晌。
然后她怨恨地说。“不,当然不是。不,我不相信。”
“你会离开他吗?”
她露出微笑。“我会离开他一会儿,”她说,“但你指的不是这个。你的意思是我会不会离开他的钱。”
我什么都没说。
“你有钱吗,伦尼?”
“身上有五十元。或者一百元吧。”
她大笑。“他找个妓女就能花掉这么多了。”
“他找妓女干吗?他已经娶你当老婆了。”
话说出口,我才发现不太好听。我看着她脸色一沉。“我想你说的没错。”她说。“他不需要找妓女。他已经娶一个回家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不过你说的是事实。”她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来。她把香烟拧熄在沙子里,挺直身子。“我不能离开他,伦尼。我已经尝过了有钱的日子,不可能放弃。行不通的。”
我还是没吭声。
“两年。”她说。“为什么两年前我没遇见你呢?为什么?”
“就算遇见了,会有差别吗?”
“差很多。”她说。“有钱就有乐子。这是实话。我不是生来就很有钱的,伦尼。我以前没有钱也活得下去,总是可以适应的。如果我遇到基思之前遇到你——”
“如果这张毯子有翅膀,我们就可以坐在上头飞了。”
“或者如果这是一张魔毯。”她说。“但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现在我已经有钱习惯了。我知道有钱是什么滋味。我知道可以随心所欲、买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感觉。我没法回到以前那样了。”
“以前是什么样子?”
“没那么糟糕,”她说,“不是一贫如洗。我们没挨过饿。我们家的房子是自己的,从来不必担心没饭吃,但是也没有多余的钱。你明白我的意思啦。”
我的确明白。我搞不懂自己在干吗,居然想说服她抛弃眼前生活而嫁给我,好让我们可以携手一起挨饿?好让我们可以住在什么乡下荒村的小木屋里抚养小孩?好让我可以带个午餐饭盒去上工,欠银行和财务公司和所有人一屁股债?为了什么?为了一个连我真实姓名都不晓得的美女?
但我听到自己说,“行得通的。我们可以想办法的,莫娜。”
她望着我,眼睛好亮。她欲言又止,我很好奇她到底要说什么。
但她没说,而是站起来开始穿衣服。我看着她把衣服一一穿上。
“我把毯子留下,”她说,“饭店无所谓的。如果我拿着毯子回饭店,看起来会很怪。”这时她看着我。“我得走了,”她说,“真的得走了。”
“我有机会再见到你吗?”
“你想见我吗?”
我想。
“我……我会跟你联络的。我会想办法。不过现在我得回去了。”
“回到基思身边。”
“回到基思身边,”她附和道,“回去当他的妻子,回去当L·基思·布拉萨德太太。”
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我望着她离去,望着她沿着码头走上海滩,美丽的姿态半是放荡、半是端庄。我望着她,想着她,也想着自己,想着我们两人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又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几乎走到木板步道时,我才想到她最后讲的那句话,恐慌地明白了她丈夫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