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积极主动的凯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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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勒搭的这班飞机,从纽约到底特律,一路颠簸不平。这也没关系,他不介意有一点乱流,但每当有一点小小气流,机长就反复广播宣布,而且最糟的是,还为此道歉。乱流本身没那么糟糕,他照样可以睡得着,偏偏那个狗娘养的广播不停吵醒他。还好至少降落得还蛮顺利的。
圣塔芭芭拉那个案子几乎是简单到反高潮。一趟飞机到洛杉矶,然后一趟飞机从旧金山回纽约,中间迅速而轻易地办妥工作。他回家准备要再接下一个活儿,结果时间慢吞吞过去,什么活儿都没有。直到现在,终于,他来到了底特律。
他没有托运的行李,于是提着随身的袋子,直接走到接机的地方,扫视着众多写着姓名的牌子,寻找写着“鲍嘉”的。他不明白他们干嘛挑这个姓,这只可能引起陌生人之间不必要的议论而已,故意歪着嘴巴模仿《北非谍影》里亨弗莱·鲍嘉的经典台词:“再弹一次那首歌吧,山姆。你替她弹了一次,现在你就可以替我弹一次。”但“鲍嘉”这个姓是他们挑的,也没有时间说服他们放弃,更没时间租辆车开来底特律了。
时间,桃儿告诉过他,这个案子最关键的就在于时间。于是他来到这儿,从那架一路颠簸的飞机上下来,寻找一面标示着“鲍嘉”的牌子。他立刻就看到了,而当他的视线从牌子移到持牌的那名男子身上,那名男子也立刻回望着他,脸上的表情让凯勒觉得很难猜透。
那是个矮壮的男子,看上去像是在健身房花了很多时间举重。他说,“鲍嘉先生吗?麻烦这边请。”
这个家伙在嘲笑他吗?凯勒不太确定该怎么定义嘲笑,无论是面部表情或言语上的,但他碰到时通常都能感觉得出来,偏偏这回他不太能确定。他发现,人们往往不晓得要跟他这样的人说什么。他工作的本质会搞得人们不知所措,害他们紧张,有时还会采取一种自大的态度,以掩饰他们的紧张。
但这回的感觉也不太像是那样。
不过,又有什么差别呢?他跟着那个家伙走出航站楼,穿过几条拥挤的车道,进入短期停车场,经过了一排车子,来到一辆新款的林肯车旁,上头挂着加拿大安大略省的车牌。那个家伙按了遥控器打开门锁,然后没想到的是,他帮凯勒打开乘客座旁的门,等他进去。
另一个没想到的是,有个大块头坐在后座。
凯勒已经半钻进车内了,才看到那个人。他一时僵在那儿,然后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把他往前推。
如果你进去,他心想,那你就无法自卫了。但他不是已经无法自卫了吗?他已经几乎被彻底缴械了,才有办法通过机场的安全检查,身上连一把指甲剪都没有。动作片的剧情不禁浮现在他心头——他手肘挥舞,双脚猛踢——但不知怎的他不太相信会发生那类情节,而他唯一做的,就是站在那里。
那个大块头开始低笑起来,这也不太是凯勒原先预料到的,而那个矮子——他太宽又太壮,实在没法把他想成小个子——告诉他没什么好担心的。“有一位绅士想见你,”他说,“如此而已。”
他一副安抚的语气,但凯勒却一点也不安心。不过他还是上了车,然后矮子关上车门,绕过车子上了驾驶座。他扣上安全带,建议凯勒也该扣上他的。
这么一来,他不是更没有机动性了吗?“我从来不扣的,”他说,“我有幽闭恐惧症。”
这是胡说八道,他向来会扣安全带的。而且反正这招也没用,因为那家伙告诉他底特律的法律规定要扣安全带,而他可不想吃他妈的罚单,所以拜托你给我扣上安全带,行吗?
于是凯勒照办了。
他们驶往郊区的一栋房子。他们没给他戴遮眼罩,所以他可以留意路线,不过这又能有什么好处呢?他根本不熟悉这个区域,就算很熟,看起来也不能派上用场。
他飞来这边,是因为有个人付钱要他杀另一个人,但现在看来,将会被杀的人好像变成了他自己。这是凯勒这一行的风险之一。他不会老念念不忘,无论如何都很少想到过;但这个可能性始终存在,仍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他坐在座位上,安全带服帖地系在他身上,他琢磨出有两个可能性——他们要么就是打算杀他,要么就是不打算杀他。如果他们不打算杀他,那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而如果他们打算杀他,那就有两个可能性——他要么就可以设法做点什么,要么就是没办法,反正到时候他就知道了。
于是他放松下来。那辆大林肯坐起来很舒适,所以没有乱流,也就没有讨人厌的机长为乱流道歉。司机和后座的男子一路都保持沉默没讲半个字,而凯勒也以沉默回应。
他们下了环城快速道路,进入一片郊区地带,几番左转右转之后,车子来到一条绿荫夹道的死巷——那块“死巷”的路标让他吓了一跳——巷内充斥着大片土地上的大栋屋宅。司机开进了一条半圆形的车道,在一栋殖民式建筑的庞大中央大厅入口前停下。
这回是后座那个大块头替他开了门,司机则往前走打开前门。他们两人护送他穿过一个壁炉里点着火的大客厅,走下一条宽大的走廊,来到一个房间,凯勒觉得应该是书房。里头有个巨大的电视机,正在播一场网球赛,被关成静音。里头的书架上排着一套套精致的皮面精装书,装饰的陶器看起来有点像是前哥伦比亚时期的文物,两张皮面单人沙发椅,其中一张椅子里坐着一名阔脸男子,两颊坑坑疤疤,头发像灰色的刷锅钢丝球,薄唇浓眉,那张脸上的表情就像凯勒离开纽约后看到的每个人一样,让人很难猜透。
但不知怎地,那张脸很眼熟。他从没见过这个人,所以他是在哪里看到过这张脸的呢?
啊,是了。
“我想你不姓鲍嘉吧。”那名男子说。
凯勒说的确不是。
“嗯,我不必知道你的姓名,”那名男子说,“但我猜想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
“没错,我想应该是。”
“证明给我看。”
“证明?我相信你是霍瓦什先生。”
“勒恩·霍瓦什,”那名男子说,“你真认得出我,还是纯粹蒙对了?”
“我,呃,认得出你。”
“他们怎么弄的,寄了照片去给你?”
凯勒点点头。
“然后约好有个人会跟你在机场碰面,带你来找我?”
“我想是吧。只讲好我要跟一个拿名牌的人碰面,之后的安排就有点模糊了。”
“鲍嘉。”那个司机说,他站在凯勒旁边,那个大块头则站在凯勒右边。凯勒看不到那个司机的脸,但他声音里面的嘲笑意味此刻确定无误了。
“我不会挑这种姓的。”凯勒说。
“我一向很喜欢鲍嘉,”霍瓦什说,“但我不会想去找个上面有他名字的牌子,也不会想拿这么一个牌子。你原先假设是要来杀我的?”
凯勒没吭声。
“哎呀,放轻松点嘛。”霍瓦什说,“你以为我会因此对你不满?老天在上,你不过就是接了一份工作罢了。谁要雇你,你也管不了。连谁雇你的,你都不晓得吧?”
“他们从来不会告诉我的。”
“这个嘛,我倒是可以告诉你。雇你的是一个叫凯文·迪利的小混蛋。猜猜他有什么下场?”
凯勒大概猜得到。
“重点是,”霍瓦什告诉他,“你现在没有客户,所以这个工作取消了。你现在不必杀我了。”
“很好。”凯勒说。
霍瓦什不知怎的觉得这很好笑,站在凯勒两旁的人也跟着一起大笑起来。笑声止歇后,霍瓦什说,“他说了一点,凯文·迪利,然后我们搞定他,让他再也没法说话了。他告诉我们你会搭哪班飞机,还有那一整套鲍嘉的狗屎玩意儿。我第一个念头是,菲尔和诺曼就去机场等你,告诉你收工了,叫你回纽约去。嗨,鲍嘉先生,现在不需要你服务了,祝你回程飞机愉快,等等。送你上飞机,跟你挥手说再见,你回到你平素的日子。”
凯勒的脸一定是露出什么表情了,因为霍瓦什朝他咧嘴笑了。“平素,就是日常的、一般的生活。我看书的。不见得是你看到的这些,不过看过不少。你习惯看书吗?”
“有时候。”
“是吗?那你不飞到底特律来的时候,还喜欢些什么?”
凯勒告诉了他。
“邮票,”霍瓦什说,“我小时候也集邮。不晓得那些收藏现在跑到哪儿去了。集邮,很棒的消遣。”
他们谈了些邮票,凯勒开始相信他们不会杀他了。如果你打算做掉一个人,你会跟他聊起你小时候收集的邮票吗?
“刚刚我说到哪儿了?”霍瓦什说,然后自己回答了问题。“啊,对了,去机场等你,叫你回家。问题是,你干嘛相信菲尔和诺曼?但如果你去了那个推定的被害人家里,见到了他本人,事情就清楚明白了。所以我现在要跟你握握手,因为据我所知,有一天我自己可能也会雇你,而且我对你一点不满都没有,也希望你不要因为我害你不能完成工作而恨我。你预先收了什么款项吗?”
“一半。”
“迪利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他这家伙的话向来不太可靠。好吧,你能拿到的就是那一半了,但往好处想,你可以留着那笔钱却不必做事。你可以给自己买点邮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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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话你老在讲。”凯勒说。
“真的?”
“‘你可以给自己买点邮票了。’你每次把我的那份钱递过来,或者通知我钱寄到的时候。‘来吧,凯勒——给自己买点邮票吧。’”
“听起来的确很熟悉,”桃儿承认,“我不晓得我老这么说。”
“哎,讲了好多次。”
“因为我真不希望自己很烦,你知道吗?除了你之外,我能讲话的人也不多,要是我老在讲同样的那句老话——”
“其实那句话还蛮体贴的,”他说,“而且每回我仔细看着一份邮票价目表,不能确定是不是要订购某些邮票时,脑袋里就会冒出这句话。我听到你在跟我说,我可以给自己买点邮票了,于是我就觉得可以挥霍一下了。”
“我们在彼此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桃儿说,“连我们自己都没意识到。谁说冥冥之中没有天意呢?”
“不是我说的。”凯勒说。
他们在白原镇汤顿广场上桃儿那栋古老的大房子里,相对坐在厨房餐桌前。她煮了一壶咖啡给他,自己像往常一样喝着冰红茶。
“哎呀,”她说,“那一定很可怕。”
“当时我害怕的是,”他说,“明明有个脱身的办法,我却看不出来。所以如果我被杀了,首要死因就是因为我自己的错。”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
“但结果我根本不必担心,因为他想做的不过是让我知道游戏改变了。从我们接到生意到我下飞机,中间的那段期间,我们的客户已经停止心跳了。”
“然后你就回来了,”她说,“接下来这句话我显然以前说过了,但我还要再说一次。凯勒,现在你可以给自己买点邮票了。”
“但不能随心所欲买那么多了。”
“哦?”
“能拿到一半的钱当然很好,”他说,“不过如果能拿到另一半就更好了,尽管我还得花力气去赚。”
“总是聊胜于无吧,”她同意道,“不过半条面包总是不如一整条辣椒肉馅玉米卷饼要来得好。你是很急着要用钱吗?”
“倒是不至于。但我有点指望能赚到这笔钱的。”
“我晓得那种感觉。明明该拿到的钱却没拿到,就是让我好恨。”
“何况我想干活儿。隔太久没工作,就会开始变得迟钝。我已经好一阵子没工作了。如果我最近工作多些,或许面对菲尔和诺曼的反应就会更快些了。”
“那搞不好才是最糟的,因为你一开始根本就没危险,多做些什么可能会害你送命。”
他皱起眉,仔细思索着,然后耸耸肩:“或许吧。这些全都是假设状况。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你有时会讲的,什么我祖母的茶具推车?”
“啊?喔,我知道你在讲哪句了。‘如果你祖母有轮子,那她就会是茶具推车了’,不过她还是你祖母。”
“就是这句没错。”
“我还老在讲其他什么话吗?”
“没有,只是偶尔罢了。”
“基督啊,很高兴我不必听自己讲话,不然我会把自己给烦得哭出来。真希望我能有活儿给你干,凯勒,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只蜘蛛一样坐在那儿,看什么苍蝇会撞进蜘蛛网里。我们得等活儿上门的。”
“或许吧。”
她看了他一眼。
“去底特律的路上,”他说,“我是搭头等舱,因为经济舱客满了,而我又想搭那班飞机,尤其是因为我们已经安排好那个时间碰面。于是我就多花了点钱。”
“害你的盈余减少,对吧?”
“的确是,”他说,“但这不是重点。坐在飞机前方很好玩,你伸腿的空间比较大,座位也比较宽,跟隔壁的人也不那么挤。你会以为这么一来,彼此会比较疏远,但搭头等舱的人反而比较会交谈。在经济舱里,你的膝盖抵着前面的座位,努力缩着手肘免得把邻座的手肘给挤出共享的扶手上;你好像爬进了一个茧,乖乖待在那儿,直到飞机回到地面上。”
“可是在头等舱里,你就成了长舌公吗?”
“去程的飞机没有,”他说,“坐在我隔壁的女人一直在用她的笔记本电脑,就像在她的办公室隔间里一样,完全埋头在工作里。”
“如果她很可爱的话,那就太可惜了。她可爱吗?”
“不怎么样。不过呢,在回程飞机上,我还是搭头等舱,因为来回都搭同样舱等比较省事。而飞机一离地,坐我隔壁那个家伙就开始讲话了。”
“就是在这种时候,我才能开始放松,”那名男子的开场白是这样的,“坐在飞机上,等到飞机离地升空那一刻。我连飞机坠毁都从来没想过,连那个可能性都不会去想。你呢?”
“以前不会,现在会了。”凯勒说。
“我呢,”那个人继续说,“就是把我的烦恼都留在地面上。因为我人在上头这儿,麻烦在下头那儿;而只要我人在这里,底下的事情我就完全管不到了,所以干嘛要去烦恼呢?”
“我懂你的意思。”
“只不过,”那个人说,“偶尔我会觉得这招没用,今天就是这样。因为我老想到两小时后我们又会回到地面上,我又会回到那堆屎里头,就是甩不掉这个想法。”
那家伙看上去不像是个老在屎堆里打滚的人。他打扮得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穿着深色条纹西装,领尖有纽扣的衬衫是威基伍德瓷器的那种亮宝蓝色,深蓝的领带上有金色的鸢尾花徽纹。他跟凯勒一样,穿着平底便鞋;如果机场安检人员要你脱鞋,你就不必解开鞋带又绑上。只要一滑脱掉、一滑穿上就行了。或许你不能击败整个制度,但至少你可以设法适应。
他显然是个生意人,年约四十出头。凯勒猜想他大学时是体育校队——或许是练田径的吧——而且从那时起就吃得很好。他还没有双下巴,但看来也只是迟早的事情了。那一脸红润的肤色要不是常去晒太阳——在底特律是不太可能的——就是该注意高血压了。
“我是纽约来的,”他宣布,“你呢?”
“一样。”凯勒说。
“住在纽约市吗?曼哈顿?”
凯勒点点头。
“我也是。离婚之后才搬回去的。”
“我没结过婚,”凯勒说,“所以我从没离开过。我是指曼哈顿。”
“喔!敝姓哈里森,克劳德·哈里森。”
“很高兴认识你,”凯勒说,然后这才想到现在该轮到自己报上姓名了。“埃瑞克·费什弗格,”他说,这是他上飞机所用的身份证件和信用卡的名字。
“费什弗格( Fischvogel),”哈里森说,“是德文吗?”
凯勒有时会想,如果假身份证件上用个约翰或布鲁克斯之类简单而寻常的姓,就有很多话题可说了。“意思是鱼鸟(fish bird)。”他说。
“鱼的那部分我已经猜到了。”
“我想真正的意思应该是指鱼鹰(fish hawk)。”凯勒临场发挥,“事实上就是鹗科的别称。”
“真的?唔,埃瑞克,很荣幸认识你。”
“我才荣幸呢。”
空中小姐推着车子过来,哈里森要了一杯血腥玛丽。凯勒本来想点杯啤酒,但转念又改要了可口可乐。空中小姐问他百事可乐好不好,他说没问题。
“我很好奇,”哈里森说,“如果你告诉她不行,百事可乐不好,你就是要可口可乐,不晓得会怎么样。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是在什么高度?三万五千英尺?所以你不喜欢也得忍受,对不对?”
“有道理。”
哈里森静静地喝了一会儿饮料,然后隔着杯缘望向凯勒。“埃瑞克,”他说,“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凯勒心想,这问题有点像是问他百事可乐好不好,因为他怎么可能说不呢?
但反正哈里森根本没等他回答。“埃瑞克,”他说,“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就是很想杀掉某个人?”
“这是哪门子问题啊,”桃儿说,“我还以为所有男人都光会聊体育或股票市场的。”
“我被吓了一跳,”他承认,“没头没脑忽然冒出这句话。我就说,我想每个人不时都会有这种感觉。比方开车时有哪个活宝硬挡在你前面。但我们都会学着忍住,那种冲动反正一下就过去了。”
“你是这么说的?”
“大概就这个意思吧。”
“凯勒,拜托你以为你是谁啊?心理医师吗?”
“这个嘛,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但他指的不是开车时有人挡路,或者一时冲动。他是认真的。”
“我的生意合伙人,”哈里森说,“我们有这么个小公司,做非处方药的营销企划。我们原先都做这一行,我是天生的推销员,他则是那种可以让一切既定事务都顺畅运作的人。原先我们都很想自己创业,觉得两个人会是个好组合,一个对内,一个对外。”
“结果你错了?”
“不,我们绝对没料错。第一年就有利润,之后每年的营业额和获利都有成长。”
“那很好啊。”
“是啊,的确很棒。”
凯勒望着他。
“你知道,我们从来不是哥儿们。不过我们处得不错。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出差,他则从不离开纽约,所以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不多。然后他开始勾上我们的秘书。”
“这样不好,嗯?”
“这种事呢,我想从来不会是好事,”哈里森说,“不过我也不能太批评他,因为我自己也搞上她了。”
“啊?”
“我不太清楚是谁先开始的,”他说,“不过她跟我们两个都有一腿。而且还劈腿,只不过劈腿用在这里不是个好字眼。也说不定是好字眼。她很……不错。”
“我懂了。”
“而且也没关系,埃瑞克。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在搞她,那又有什么差别?我当然不会以为自己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反正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当她的真命天子。我给她的时间有限,又何必想负那个责任呢?”
“有道理。”凯勒说。
“可是后来茜特拉抓狂了。”
“茜特拉?这是她名字?”
“没错,”哈里森说,“而且抓狂得很严重,把所有丑事都掀开来了。”
“搞得很难看吗?”
“超级难看。她揭穿了一切,等到事情结束后,我太太离开了我,他太太也离开了他。两个人都经历了很惨的离婚过程,而且贝瑞和我再也不讲话了。”
“贝瑞是你的合伙人?”
“我的合伙人,没错。”哈里森郁闷地说,“你可以跟老婆离婚,却没办法跟合伙人离婚。”
“结果他们甩不掉对方,”他告诉桃儿,“现在他们痛恨彼此,我的意思是真的恨之入骨,但谁也没法花钱叫对方退出。对他们任何一个人来说,这个公司都是生命的全部,谁都无法放弃。”
“难道他们不能卖掉?”
“这点我问过他。我本来不想提的,因为我猜你会问我以为自己是谁?理财权威吗?他跟我解释为什么公司不能卖掉,大致上就是这个公司的资产并不多,只值他们赚的利润,只有继续经营才有赚头。所以这个公司对他们来说,要远远比对任何买家来得值钱。”
“我相信你的说法,”她说,“你知道,凯勒,接下来的发展,我开始有点头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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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誓我真想杀了他,”哈里森说,“只不过我绝对会被逮到。谁会有动机杀他?要命,就是你面前的这个人。”
“你一定会被警方彻底盘查的。”
“而且他们的确应该怀疑我。此外,你看看我,我像会杀人的吗?”
“我觉得不像。”
“你的想法没错。我连拍苍蝇都不喜欢。还有蜘蛛,我老婆很怕蜘蛛,一看到就要我去打死。我就会把蜘蛛弄到外头放了。我的意思是,我跟蜘蛛有什么仇呢?”
凯勒也跟蜘蛛无冤无仇,于是赞许地点点头。
“贝瑞·布莱登,”哈里森说,“那就完全是另一旧事了。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吗?”
你需要我,凯勒心想。
“一个女巫,”哈里森说,“就像那个什么来者,荷马史诗里把奥德修斯的同伴变成猪的那个女巫?只不过我希望她把贝瑞变成一只蜘蛛,或是他妈的蟑螂。这样我就可以把他给踩死。”
“飞机上的陌生人,”桃儿说。“真像那部希区柯克的电影,只不过是在三万五千英尺的高空上。你记得剧情吗?两个陌生人,讲好要替对方执行一桩谋杀。”
“是啊,讲好是这样,但结果事情搞得很复杂。”
“那是一定的啊,凯勒。否则电影就没得演了。我想你不会给他名片,告诉他你在一家顶尖的清除公司工作吧?”
“当然没有。”
“他说他希望他的合伙人死掉,只要有人能先把他变成蟑螂,于是你就到此为止了。”
“没错。”
“飞机降落后,你们就各奔前程了。”
“没错。”
她皱起眉,“所以你告诉我这些,只是要我知道,希望别人死掉的人多得是吗?不,我想不是。如果只是这样,你不会还费事提到那些名字。我真是太差劲了,凯勒,你是想去招揽点生意。”
“我考虑过。”他承认。
“你记得我们登广告那回吗?结果你跑到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衣阿华州的暮斯卡汀。”
“被时光遗忘的小镇,”她说,“可是你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回可真是搞得一团糟。”
“但是结果还可以嘛,桃儿。”
“那个客户跟我们玩游戏。”
“这倒是真的。”
“然后他还想赖掉我们的尾款不付。”
“我们后来说服他回心转意。”
“而且等他付完钱,我们还给他上了一课,”她回想着,“不过呢,我们两个都没劲再去登广告了。”
“的确。”
“可是你希望积极主动一点,对吧?你希望这个哈里森雇我们做事。”
“这个嘛……”他说。
她好生看了他一眼。“他见过你,”她说,“他知道你是谁。”
“根据他所知道的,我的名字是埃瑞克·费什弗格。”
“他见过你的脸。”
“他根本连看都没怎么看。我只不过是个讲话的对象而已,就某种意义来说,他只是在自言自语罢了。”
“他也住纽约。他常常出差,可是他的合伙人——叫布莱登吗?”
“贝瑞·布莱登。”
“布莱登就在纽约,对吧?他是内勤先生,留守公司不动的。”
“没错。”
“我们向来会避免两件事情,”她说,“一个是去替认识我们的人工作,另一个就是在离家太近的地方工作。”
“有时候我们别无选择啊!”
“不过这回呢,”她说,“我们是有选择的。”她目光严厉地凝视他好久,“无论如何,这个工作你想接,对吧?”
“这个嘛,我反正手痒想工作,”他说,“那些钱我也用得上。而且有个关键,桃儿。他问我那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问我可曾想杀过什么人,我顿时豁然开朗。”
“机会来敲门了。”
“就那个意思吧。我想踏出下一步,看看会走到哪儿去。”
凯勒穿着牛仔裤和一件大都会队的暖身夹克,站在中央公园一处饮水机附近。之前在电话里,他指定了一个特定的公园长椅碰面,现在他就守在可以看到那个长椅的地方。他约好的碰面时间是晚上十点,而身穿西装、手提公文包的克劳德·哈里森提早两分钟出现了。
凯勒看着他走到那个长椅坐下,完全没有东张西望,但他身上照样有种鬼鬼祟祟的气质。凯勒绕了一下,来到哈里森的背后,站在那边好一会儿。
我是底特律回程飞机上坐在你旁边那个人,之前他在电话中这么说。不提名字,好吗?有件事情你希望自己能去做。假设有人能替你办到,那不就解决你一切问题了吗?
于是哈里森来到这里,准备要解决他的问题了。
“别回头。”凯勒悄悄说。哈里森本来眼看着正要回头,但停了下来。“我不想看到你的脸,也不希望你看到我的脸。不过接下来我得给你搜身,因为我要确定你没有戴窃听器。”哈里森毫不反抗,而尽管凯勒并不真认为他会戴窃听器,但还是搜了一下以确定。
然后他开口,解释自己待售的服务。他有个朋友,是同事,保证可以解决哈里森的问题,只要哈里森愿意提供一大笔费用,事先付一半,完工后再付另一半。“他不会晓得你的名字,”凯勒向他保证,“你也不会晓得他的名字,而且你不会跟他碰面,所以你们之间不会有任何关连。”
“这部分我喜欢。”哈里森说。
“所以呢?你是不是还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天晓得,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哈里森说,“简直都没法想别的事情了。很奇怪,你知道吗?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希望他死,我曾幻想用十来种不同的方式杀掉他,用球棒砸烂他的脑袋、用刀刺他、开枪射他、开车撞他……你想象不到的。”
这些方法凯勒全用过,也还用过其他的,因此他觉得自己完全想象得到。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但那从来就不真实,”哈里森继续说,“这样幻想很安全,因为我知道那反正只不过是幻想而已。幻想不会害任何人死掉。”
这点凯勒不太确定,但他还是决定光听就好。
“现在幻想成真了,”哈里森说,“至少我想这变成了事实。我的意思是,据我所知,你有可能戴着窃听器。我怎么知道我没被陷害呢?”
这种问题该怎么回答?凯勒判定得采取郑重的方式。“我可以向你保证。”
“啊!”
“我想你判断人的眼光大概不错,克劳德。我想你知道我的承诺是算数的。”
哈里森还是没有回头看他,他思索之后点点头。“那这就是真的了,”他说,“我有机会可以让这阵子的愿望成真。只因为我轻率地在飞机上把烦恼告诉邻座的人。我平常不会这样的。”
“我平常也不会听的,”凯勒说,“而且我平常当然也不会想替我的朋友拉生意。因为他的生意已经多到忙不过来了。”
“我可以想象。”
“而且这样主动出面暴露身份,是很危险的事情。但我判断人的眼光也不错,不知怎的我觉得可以信任你。”
“你这么说真是太好心了。”
“事情发生时,你不会在纽约,”凯勒继续说,“我的朋友很会让事情看起来像意外,所以警方可能根本不会去烦你。”
“警方。”
“如果他们找你问问题,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会有问题吗?”
“其实呢,”哈里森说,“事实就是这样。我本来就什么都不会知道,对吧?”
“没错,具体细节你全都不会晓得。就算你想讲,也没有办法讲。难道要说你曾在飞机上坐在另一个男人旁边?说某个人打电话给你,然后你在公园跟他碰面,却连他的脸都没看到?不过你只要说你什么都不晓得,如果他们逼你,你就拒绝再回答任何问题,除非律师在场。”
“打从我办离婚开始,我就学到一件事,做任何事情一定都要有律师在场。”
只要别带他来公园就好,凯勒心想。他说:“钱的部分,如果你想现在给预付款,我们就可以开始着手了。”
“啊。”
“有问题吗?”
“事情是这样的,我没带钱来,”哈里森说,“夜里带着钱跑到这个公园来?唔,这有点不太对吧,不晓得你懂不懂我意思。”
“我懂你的意思。那公文包里是什么?”
“这个?”哈里森把公文包抱在胸前。“只是一堆纸而已,”他说,“我不晓得我干嘛带着。我猜想,是习惯使然吧。”
“我只是提到那个公文包,”他说,“他就把那玩意儿抱得好紧,活像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他带着那些钱,可是他不想交出来。”
“我们就期望那只是钱而已,”桃儿说,“而不是录音机。不要那个表情,凯勒。你又不是小鹿,我也不是车头灯。我很确定里头是钱。他带在身上,后来改变心意了。”
“我感觉也是这样。”
“凯勒,你看他会是良心不安吗?”
“或许吧。”
“我得说,让客户来找我们要比较容易。不管他们怎么良心不安,一旦他们来联络,他们就已经下定决心了。现在他又得离开纽约了吗?”
“离开几天。等他回来,我会打电话给他,安排再碰一次面,这回他要么就带钱来,要么就不带。”
“就像茄子冰淇淋。”她说。
“什么?”
“我明天早餐可能会吃,”她说,“也可能不会。我必须说,很有可能我不会吃。凯勒,你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做吗?你可以朝他脑袋敲一记,然后拿着那个公文包走人。这样我们就能拿到一半的钱,而且这回你还根本不必去杀人。”
“这招我也想到过,”他承认,“不过是事后,走回家的时候。然后我第一个念头有点傻,我觉得我不是做这行的,我又不是突袭抢劫的强盗。”
“你有你职业上的荣誉守则。”
“我不晓得什么守则,可是我很确定这跟荣誉完全无关。只不过我不是做那行的。我告诉过你很傻嘛。”
“或许吧,不过我也无法辩驳。要是你去抢劫,那不知不觉间,我们就会开始卖毒品给学生、从地铁站的十字转门偷代币了。只不过现在不能偷代币,因为有地铁卡了。你想那些以前偷代币的人现在改行做什么了?”
“我倒真没想过。”
“老天,你干嘛要想呢?”她叹了口气,“你说他希望能跟你联系。希望你告诉他不行。”
“我说我会想办法。”
“好吧,不要想得太用力就好。”
“别担心,”他说,“我觉得我已经想出来了。”
哈里森在第一次见面的那张公园板凳出现时,凯勒已经等了将近四十分钟。哈里森没迟到,还可能早到了两分钟,但凯勒要确保没有任何意外状况出现。
在等待时,凯勒设法不要引人注目,同时又努力不要显得刻意。中间有一对男女走过来坐在那张板凳上。凯勒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但从这个距离看去,他们不是往替未出生的小孩想名字。那个女人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而那个男人则是一副想把她搞哭的样子。
要是哈里森来了,他们还坐在那里怎么办?他会想到要挑另一张长椅吗?或者他会吓坏了,然后干脆回家?结果一切都是白操心,因为经过了十分钟或十二分钟的争执后,那个女人站起来,转身大步走入黑夜。“蠢婊子!”那个男人说——只是自言自语,不过却大声得足以让凯勒听到——然后他终于也站起来,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走向反方向。
有其他人经过那张长椅,但没有人再坐下来,然后哈里森出现了。他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凯勒觉得他简直像只转三圈才肯趴下来的狗。然后他坐下,凯勒又从后方走向他。
“克劳德,”他轻声说,“这趟出差愉快吗?”
“啊,”哈里森说,“你吓了我一跳。我没想到……唔,不对,我其实当然想得到你会来,但是……”
“没错,”凯勒说,“克劳德,我就直截了当问你吧。这件事你还想进行下去吗?”
“当然想。”
“坐好别动。”他迅速给他搜一遍身,一面纳闷着如果真发现了窃听器该怎么办。但结果没有,所以没想出办法也无所谓了。
“你怎么会以为……”
“以为你可能会改变心意?这个嘛,因为你没带公文包来。”
“噢!”哈里森说。
“所以我猜猜看吧,你也没带钱来。”
“上回,”哈里森说,“公文包里面没放钱。”
“你说了算吧。”
“钱放在一个信封里,”他说,“就在我西装外套的内袋。”
哈里森没有掏出信封的动作,凯勒还在猜自己是不是该伸手去拿。他不确定自己想这么做。要给一个人拍触搜身是一回事,但去翻他的口袋,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个信封。”他提醒道。
“哦,对了。”哈里森说,好像他好几天没想到那个信封似的。他伸手去拿,手在西装外套里停了下来。“我一给你钱,”他说,“事情就开动了,对吧?”
“对。”
“不过得等到我离开纽约才行。”
“那就把你的行程告诉我。”
“这个嘛,行程随时有变动的,”哈里森说,“我常常跑来跑去。所以我才需要有办法联系到你。”
凯勒看得出来,他其实没这个需要,但却以为他有,只不过无论如何,反正结果都一样。凯勒伸手到自己的口袋里,再伸出来。“来吧,”他说,“不,不要回头。现在也不要拆开,里头是个手机。”
“我已经有手机了。”
废话,凯勒心想。“这个是无法追踪的,”他说,“是预付式手机,唯一的用途就是打给我,我的号码写在包装盒上。我这个手机也是无法追踪的,只用来跟你讲电话而已。”
“就像两支对讲机。”哈里森说。
“一点也没错。你有需要的时候就打给我,我有需要的时候也会打电话给你,等到我们的生意完成,我们就可以把这两支手机丢进排水道,然后忘掉整件事。别把号码搞丢了。”
“好。顺便问一声,我的电话号码是几号?”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意思是,你又不会打给自己,对吧?”
“是不会,可是……”
“而且你也不能把电话号码给别人,因为只能有我一个人知道号码,对吧?”
“对。”
“所以现在我只需要一样东西了,”凯勒提醒他,“就是那个信封。”
“就在这儿,”哈里森说,终于把信封掏出口袋。“不过呢,呃,这里头还有个小问题……”
24
“他只有一半,”桃儿说,“唔,这是讲好的,对吧?一半预付款?”
“他有的是一半的一半。就是该付的订金的一半。”
“换句话说,就是总费用的百分之二十五。”
“答对了。”
“我希望你收下了。”
“如果那笔钱总得放在某个人的口袋,”他说,“我想放在我的口袋当然会比较好。不过这还是只有原先讲好的一半。”
“就算是表现诚意的押金吧,”桃儿说,“那剩下的他打算什么时候付?”
“他的想法是,或许永远没办法了。”
“啊?”
“他最近显然手头很紧,”他说,“而且他说了,去筹钱可能会留下书面证据,看起来会很可疑。如果警方好好调查他,发现他刚把一些东西变现,却说不清钱去了哪里……”
“所以,你就得拿原价的两成五去干这个活儿?”
“等到一切结束后,”他说,“贝瑞·布莱登除掉了,他就可以自由调度公司的资金了。到时候他会把所有欠款全部结清,而如果我们制造出意外死亡,还会有奖金。”
“什么?就像人寿保险里头,意外死亡有双倍给付吗?”
“算是吧。不是给双倍,只是奖金而已。我没问数字,因为这一切对我来说,好像太假设性了。”
“我也这么觉得。凯勒,拜托告诉我,你没答应让人杀价到两成五去干活儿吧。”
“那拜托你告诉我,你接到一通西雅图或苏泊尔市打来的电话,”他说,“说我们从一个真正的客户那边接到了一个真正的案子。”
“我才巴不得呢。”
“我也巴不得,但在此同时,我拿到了一个装满现金的信封,觉得自己可以着手开始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可以着手打听布莱登,摸清他的行踪,找出他的日常模式,然后拟定计划。”
“我想这么做也不会有坏处。那什么?”
“我的电话,”凯勒说,接了起来。“喂,”他对着电话用耳语的气音说,“好,没问题。”他挂了电话,告诉桃儿说哈里森次日一早就离开纽约了。“他离开并不是因为要方便我做些事先勘查。”
“你用耳语说话,是因为气音无法验出声纹来。”
“对。”
“那你现在于嘛还在用耳语讲?”
“喔,”他说出声音来,“我自己都没发现。”
“我真不希望打折干活儿,”她说,“不过有一点你没说错。你需要这份工作。”
五天后,他又来到了白原镇。
“又能工作了,感觉真好,”他告诉桃儿,“能够观察下手目标,追踪他的一举一动,开始拟定计划。他可不会好对付。”
“哦?”
“他的生活似乎非常规律,”他说,“这样可以让事情变得很容易或很困难,要看情况。容易是因为你知道他人会在哪里,但要逮到他就未必会容易了。他向来在办公室或公寓里,不然就是在两者之间的路上。那栋办公大楼的保安是国防部五角大厦那一级的,而他住的公寓则是典型公园大道上的坚强堡垒,有二十四小时门警和电梯服务员,而且到处都有保安摄影机。”
“那他怎么从A点到B点?”
“他有汽车接送服务。根据我所观察到的,每回都是同一个司机。他早上会把车开到公寓门口,载他到公司。晚上也是同样的过程。”
“那他怎么去餐厅?”
“他在公司吃中饭,叫外卖进去。晚餐也一样。他大部分时候工作到很晚,不然就是回家叫外卖送到家里。”
“工作狂,听起来像是。”
“假设他都在工作的话。说不定他是到公司翘起脚来,在等离子电视上看肥皂剧。”
“说不定。他跟谁有一腿吗?整件事不就是因为这类事情引发的?”
“在办公室。他们都跟那个秘书有一腿。”
“我猜想呢,”她说,“她现在不在那边上班了。他一定在跟某人约会,你不觉得吗?”
“我猜想他是点外卖的送来。”
“就像午餐和晚餐一样。唔,凯勒,我同意这事情很棘手。你想到进他公司或公寓的方法了吗?”
“太冒险了。”
“那不然怎么办?”
“趁他出门后上车前下手。大概得在早上,因为那辆车好像大部分是在同一时间去接他。”
“八点还是八点半?”
“四点四十五。”
“当工作狂也就罢了,”桃儿说,“还疯狂到这种地步。四点四十五?你还在那里看到吗?那个时间出门,到办公室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大概十五分钟吧。”
“你怎么查出来的,在他公寓大楼外头潜伏?或者在他办公室外头潜伏?不管哪一种,那种时间潜伏,很显眼的耶。”
“我得算准时间,好及时赶到那儿。我不晓得公寓或办公室哪个好。他的公寓在公园大道和八十四街交叉口,那种时间街上不会有人,所以一有什么动静,每栋大楼的门房都会注意到。他的办公室则是在麦迪逊大道和三十七街交叉口,那里的门房不是问题,不过街上还有更多人。”
“你就打算突然冲过去,趁他出门上车前袭击他,然后趁任何人能看清你之前溜掉。”
“差不多就这样吧。”
“出错的机率很高耶,凯勒。”
“我知道。”
“而且就在纽约这里。三十七街和麦迪逊大道交叉口?离你住的地方多远?半英里吗?”
“还不到。”
“我真是不喜欢这样,或许这个案子我们该喊停。”
“也许不必,”他说,“我们的客户已经先喊停了。”
桃儿的手指打鼓似地快敲着桌面。之前凯勒看见过她这个劫作,不过不经常。依他看来,这个动作可不会是表示平静或满足或一切顺心。
“他想把钱拿回去。”她说。
“他讲得好像是真希望能拿回去似的,”凯勒告诉她,“但他本来就是个推销员,所以凡事都倾向于过度乐观,不是吗?”
“显然是。”
“他大概读过一大堆书,是谈积极态度的价值。”
“他们有那种现成的研究课程,凯勒。他可能去上过课。”
“我告诉他,我不认为有可能。我已经把钱交出去了,而且那又不是可退还的押金。这件事情我们是在电话里谈的,所以我只能凭他的声音判断,不过他好像并不惊讶。”
“我想积极态度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他为什么想取消?是因为钱吗?”
“他害怕了。”
“所以他退缩了,还以为可以把钱要回去。”
“总是值得一试啊。何况钱也是他退缩的原因之一,因为他说过,短缺的钱他可能要过一阵子才能筹到。”
“所以事情取消了。几分钟前你讲那些对付布莱登的方法蛮有趣的,不过反正也不必费事告诉我了,一切都取消了。”
“嗯,暂时取消,要等他通知我们再说。”
“喔。”
“他说过一两天他会再打电话通知我。现金周转显然是个大问题。”
“向来如此。”
“他说他会再跟我联络,”他说,“还有……老天,这时机可真是太凑巧了!”
“时机?”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望着屏幕,皱起眉头。“不是他,”他说,“还会是谁呢?”
“不是谁,”桃儿说,“这点好像很清楚,因为手机没响啊。”
他把手机碰触她的前臂,让她感觉上头的震动。她点点头,然后他又眯起眼睛望着屏幕,这才接了电话。他听了一下,然后没等哈里森讲完就打断。
“我给过你一个手机,”他用气音道,“你为什么不用?你搞丢了吗?”
桃儿把头凑过去听。
“你挂掉,”凯勒说,“我再打给你。”他切断电话,又打开,重新拨号。响了几声,哈里森才接起来。
“我从不晓得有愤怒的耳语这回事,”桃儿说,“你刚刚在耳语,可是声音响亮得像在大吼。”
“他从饭店打电话给我,”他说,“通过饭店总机,或者是从饭店房间打出来会经过的那个转接系统。”
“因为他把你给他的手机搞丢了?”
“我想应该说是一时忘记摆哪儿了。他知道放在房间里,但就是找不到。”
“所以你打过去,等手机一响,他就找到了。还好他没设定成震动模式。我想我们又要重新开工了吧?”
“大概算是吧。”
“然后你告诉他,得再付两成五的费用才行。”
“他周末会回来,”他说,“到时候钱会准备好。”
“那尾款呢?他有办法筹到吗?”
“他说没问题。我想这表示等到时机成熟,他就会处理的。”
“换句话说,就是会拖。”
他点点头。“他知道等到他的合伙人死掉,公司状况也稳定下来之后,他就会有很多钱了。我想他认为我们可以等,因为不然我们还能怎么办?”
“客户啊!”桃儿说。
“我知道。”
“要不是因为这些客户,这一行应该是很完美的,对不对?获利高,有挑战性,而且有各式各样的变化,绝对不会让你感到无聊。”
“还是有道德的观点啊!”凯勒说。
“唔,这倒是真的。”
“不过你会克服这点的。如果你碰上一个案子困扰你,好吧,有个小小的脑力练习可以帮助你度过。”
“让那些影像在你心里越变越小,最后慢慢消失。”
“没错。而且那种反应,那种不好的感觉,后来会渐渐变得很熟悉,你懂吗?‘啊,没错,以前也有过这种感觉,我知道最后会过去的。’结果也的确如此。”
“那些客户也会过去的,早晚的事。那家伙在底特律,你还没来得及干活儿,他就离开了。”
“别提醒我了。”
“通常呢,”她说,“我们连客户是谁都不晓得,因为工作是通过其他人转过来的。这样是最理想的。不过要是我们直接替客户服务,嗯,有的客户还可以,不过有的就糟糕透顶。”
“就像这个,”凯勒说,“而且告诉你,这回的目标也不会容易对付。”
他们面面相觑。
“凯勒,”她说,“你可真调皮啊。”
“啊?我什么都没说啊!”
“你虽然没开口,”她说,“却说得比什么都大声。”
25
整体来说,凯勒会宁可去底特律以外的地方,休斯顿、圣路易、奥马哈、夏安——真的,几乎任何其他地方都可以。这段航程很顺,他不得不承认,但出机场时,他老在留意看有没有写着“鲍嘉”的牌子。
结果当然是没有。他走到赫兹租车公司的柜台,去取他之前用埃瑞克·费什弗格预订的那辆车。费什弗格的身份证明还是很好用,但他上回搭机到底特律时已经用过了,而且哈里森知道他的名字,他无法决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赫兹公司的那名年轻女职员给了他一张地图,他上了驾驶座,打开来研究。然后他掏出电话,按了速拨键上唯一的号码。还没响完第一声,哈里森就接了。他讲话,凯勒用耳语的气音回答,两人讲到最后,哈里森也在用气音讲话了。
凯勒挂断电话,又检查一下地图,然后发动引擎。
那个购物中心在底特律郊区的小镇法明顿山庄,差不多就在机场的正北方。这个商场很大,那是当然的,其中最大的一家店就是西尔斯百货,他们就约在这里碰面。哈里森会把租来的车停在附近,走到主入口,而凯勒则会开着他自己租的车过去接他。
凯勒来到约定的地点,发现没人在那儿闲晃,这是好事。他本来就算好要早到。他把车停在后门附近,进去店里五分钟,然后把车开到一个可以清楚看见前门的地方。
哈里森迟到了几分钟,凯勒又观察了他两三分钟,看着他踱了几步,瞥一眼手表,东张西望,又踱了几步。那副紧张相如果是装出来的,那装得可真像。
凯勒按下他的速拨键。
此时哈里森露出吓一跳的表情,拍拍口袋,找到手机。他说:“我到了。你在哪里?”
“走到你的车那边,”凯勒低语道,“我会过去找你。”
“啊,可是我以为——”
凯勒挂断了。他下了车,看着哈里森一如往常般犹豫了一下,然后才下定决心,走向自己的车。凯勒沿着一条平行的走道,毫无困难地跟踪过去。
“你来了。”哈里森说。
“我来了。”
“你知道,我都忘记你的声音了。因为你在电话里都用气音讲话。你觉得那样有必要吗?”
“只是预防措施罢了,已经变成习惯了。”
“我想对你是这样吧。但对我,我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料,等整件事情结束时,我会很高兴。”
这点凯勒无可争辩。他只问起钱的事情。
“喔,对了,”哈里森说,“你知道,你大老远跑来这里,只为了拿这些钱,真是太可惜了。”
“你没带钱?”
“啊,我带来了。不过我可以在纽约给你,就省得你跑这么一趟了。”
“这是为了安全,”凯勒说,“这么提防大概没有必要,不过我们在纽约碰面的话,就有可能被别人看到,他们不希望我冒这种险。”
“他们?”哈里森说。
“没错。”
“好吧,”他说,从胸部的口袋掏出一个信封。凯勒接过来,那个厚度让他很心安。
“我星期五会回家,”哈里森说,“我想你不会待到那个时候吧?”
“我完全不会待下来,”凯勒告诉他,“我立刻就要赶去机场了。”
“你才飞过来,就马上又飞回去。”
底特律对你来说就是如此。他点点头,然后哈里森说:“因为呢,我星期五会回去。而且,我们也都同意,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不会在纽约,所以……”
“没错。星期五之前,一切都会解决掉的。”
“啊。”
“其实呢,”凯勒当场即兴发挥,“我现在马上就拨电话。我想太阳下山前,一切都应该会搞定了。”
“哇噢!”
凯勒随便按了几个键,然后故意让手机溜出指间,掉在路面上。“要命,”他说,“真够倒霉的。拜托帮我捡一下好吗?”然后趁哈瑞森乐意地弯腰去捡那部手机时,凯勒的手伸到臀部口袋。
26
“我猜想英国人称那东西为spanne了(扳钳)。”他说。
“那我们美国人呢,凯勒?”
“wrench(扳手)。”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好像在手上掂掂那个工具的份量,“其实是活动式扳手(monkey wrench)。西尔斯百货公司有‘工匠牌’工具的专柜。价格实惠,而且信不信由你,还有终生保修。”
“谁的终生?”
“这个嘛……”他说。
当时他从臀部口袋掏出那把沉重的扳手,在空中画了个弧形朝哈里森击去,哈里森没看到扳手挥过来,于是也不会晓得是什么击中了他。第一击大概就足以致命了,但凯勒又多敲了两下以确定,然后四下看看没有旁观者,才蹲下去清查死人的口袋。他掏出哈里森那个小牛皮制的皮夹,掏出里头的现金和信用卡,然后把几乎全空的皮夹塞在哈里森伸出去的右臂底下。他找到一部手机,装进口袋,然后又继续找,直到找到第二部手机,这个才是他给哈里森的那部。他把哈里森身上搜到的一切都装进自己口袋里,用哈里森的手帕擦过每个他可能碰触过的东西,然后回到自己车上,趁着还没有人走进那条通道、看见尸体之前,赶紧驶离停车场。
“底特律河上有一座桥,”他说,“可是桥的另一岸是安大略省的温莎市。好奇怪,因为你是往南驶过桥,所以你就是从美国南下进入加拿大。”
“那我敢说,你得北上才能从加拿大回到美国。”
“应该是,”他说,“不过我头一个就决定不要过桥,因为谁晓得进入加拿大或回到美国的人,会留下什么记录。以前穿过加拿大国界就像穿过州界,但现在不一样了。”
“一切都不一样了。所以你就把家伙扔进大排水道?”
“我还是想扔进河里。结果往南一点就有另外一座桥,通到格罗斯岛(Grosse Ile),那是美国和加拿大国界的底特律河中的一个岛。”
“这岛有什么恶心(gross)的地方?”
“Grosse是法文,意思是大。我想那个岛不算小,上头还有自己的机场呢。”
“好让那些不想开车过桥的人使用吗?”
“那个桥不收费,”他说,“不必花钱,也不会有人检查你的车牌。而且车子也不多。我开车过桥,掉头,回程开到一半停下来,把三部手机和一个工匠牌扳手扔过栏杆。”
“为什么有三部手机?哦对了,两部他的,外加你用来打给他的那部。”
他点点头:“要丢掉那个扳手,让我有点可惜。终生保修什么的。”
“我们白原镇这里就有西尔斯百货了,凯勒。你随时可以去挑一把来代替。”
“代替什么?”
“不晓得。或许你玩你那些邮票的时候可以用到。你怎么了,不打算纠正我吗?”
“纠正你?”
“跟我说你不是玩邮票,而是整理邮票。”
他耸耸肩。
“凯勒,发生了什么事?你心情不好?”
“不晓得,或许吧。”
“有什么不对劲的?工作完成了,没了结的麻烦都收拾掉了,我们也拿到酬劳了。而且是一倍半的酬劳,因为贝瑞·布莱登付了金额,哈里森也不会来要回他的预付款了。”她喝了口冰红茶,抬头隔着玻璃杯咧嘴笑了,“我还是那句老话,凯勒,现在你可以给自己买点邮票了。”
“我想是吧。”
“我看你绝对是心情不好。”
“我想你大概没说错吧。”
她思索着,“你遇见那个人,认识了他,然后又得做掉他。这里头有私人成分,让你困扰的就是这个。”
他想了想,摇摇头。“不,”他说,“我觉得不是。没错,我遇见他,认识了他,但我了解他越深,就越不喜欢这个人。杀他不会是件愉快的事,但却让人觉得满足,其中不光是顺利完成工作的那种满足感而已。”
“他是个讨厌鬼。”
“没错。”
“可是呢?”
“我诱惑他,桃儿。他在飞机上讲归讲,但他不是真的想杀掉那个人。是我把那个念头放进他脑子里。这就是为什么他老在拖延。如果不是我跟他推销,他绝对不会成为我们的客户。”
“你只是想积极主动一点。”
“然后呢,等到他变得难以对付……”
“拜托,是根本不可能对付吧,凯勒。”
“我就去找他的合伙人,于是哈里森不再是我们的客户,而是变成目标。这好像很……”
“奇怪?”
“奇怪,”他同意道,“而且,我不知道,好像很不妥当。”
“奇怪的部分我赞成,”她说,“但是不妥当的部分,我就不敢苟同了。”
“是吗?”
“对。他从一开始就是目标。只不过我们花了好些时间才领悟过来。”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在飞机上坐他隔壁,”她说,“他挑上你当他的指定心理医生,跟你倾吐心事,然后你看到了一个机会。”
“我当时正在寻找机会,因为才刚碰上一次任务取消、打道回府的状况。”
“你当时正在寻找机会,所以一旦碰上,你立刻就看出来了。有两个合伙人痛恨彼此,却无法摆脱对方。你回到家,想到自己应该变得积极主动,于是你就去找哈里森了。”
“没错。”
“这一点就是你的错了。”
“变得积极主动?”
“不,”她说,“其实这样很明智,因为我们需要那些钱,而且太久不工作的话,我们就会生疏了。你错在找错了人。你应该直接去找布莱登的。”
“之前我从没想到过。”
“那当然。等你想到了,事情就已经很明显了。哈里森碰到你,你在飞机上坐他隔壁,他听过你声音,又见过你的脸。他还知道那张脸的名字,虽然那其实不是你的真名。去跟一个知道你这么多事情的人合作,是很危险的。”
“我知道。”
“何况,”她继续说,“要杀布莱登很难。他一直待在纽约,这表示违反了我们‘不在吃饭的地方拉屎’的原则。而且他生活太规律了,要逮到机会很难。”
“我会想出办法的。”
“但不会容易。而反过来说,哈里森——”
“每个星期都去不同的城市。”
“一点也没错。而且布莱登从没见过你的脸、听过你的声音,也永远不会。他只听到过我的声音,但他不知道我是谁,不晓得怎么联络我,而且他似乎不在意。他唯一必须知道的,就是他所痛恨的合伙人正在计划要杀掉他,所以他很乐意付几块钱来扭转形势。”
“而且他不会说出去,”凯勒说,“因为他是内勤先生。他不会在飞机上跟坐隔壁的人倾吐秘密,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搭飞机。”
“你终于搞懂了。”
“你说得没错,”他说,“积极主动是好事,但我错在没有关照全局。我应该直接去找布莱登的。”
“不对。”
“不对?”
“你应该直接来找我,”她说,“我才该直接去找布莱登。”
“你说得没错。”
“不过结果还不错,”她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你现在感觉好一点了没?”
“我想是吧,”他说,“我想我会去买点邮票的。”
“凯勒,”她说,“你把我的台词抢走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