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凯勒的一鼻之差
6
“所以你看谁会是第三名?”
凯勒等到对方问了第二遍,才明白人家是在问他。他转过头,看到一个小个子家伙,穿了件大都会队的暖身外套站在那里,凹凸不平的脸上一副满腹牢骚的表情。
他看谁会是第三名?他根本完全没注意,于是也无法回答。但那个家伙似乎不受影响,自己回答了那个问题。
“2号马是大热门,所以你押它也赚不到钱。5号马可能会爆冷门,但它在草地上的表现从来没好过。至于3号马,它跑八分之五千米还可以,但换成这个距离?所以我得说,我同意你的看法。”
凯勒半个字都没说。有什么可同意的?
“你跟我一样,”那家伙继续说,“不像那些倒霉蛋,每次赛马都要赌,就是不能安静五分钟。我呢,有时候我来这儿,耗掉一整天,从头到尾半毛钱都没押。我只是想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看那些宝贝儿奔跑。”
凯勒本来不打算说话的,这会儿却忍不住了。他说:“新鲜空气?”
“自从他们开辟了吸烟室之后,”那个小个子男人说,“这里的空气就没那么糟了。失陪一下,我看到个认识的人,该去打个招呼。”
他走开了,下一回凯勒注意到他,他正在票口押注。“新鲜空气”,凯勒心想,“看看那些宝贝儿奔跑”,说得可真好听,那些宝贝儿明明就在长岛的贝蒙特赛马场,在户外的环形跑道上奔跑。而凯勒和那名小个子男人,外加六十或八十个人,则是挤进了中城一家店面,从电视上看着这一切。
凯勒拿着一份《每日马经》,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场外下注站。这里位于莱辛顿大道靠四十五街那头,就在纽约火车总站“大中央终点站”旁边,从他第一大道的公寓走过来只要五分钟多一点,但这却是他第一次进来。事实上,就他的记忆,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地方。过去多年来,他经过这里少说也有几百次了,甚至几千次,但不知怎地从来没有印象,这显示了他对场外下注感兴趣的程度。
抑或是赛马场内下注或任何赌博的兴趣。凯勒这辈子去过三次赛马场。第一次他小赌了两回——这里押两元,那里押五元。他押注的马全输了,他觉得自己好蠢。另外两次他就根本没下注了。
他也去过几次赌场,通常都是因为工作,但在里头从没感觉自在过。显然很多人觉得那种气氛很刺激,但以凯勒的感觉,那只是感官知觉超载罢了。那么多噪音,那么多闪个不停的灯光,还有那么多人在追逐那么多金钱。为了融入环境,凯勒只好喂喂吃角子老虎、玩一把21点,但其实他只想回房间躺下来。
好吧,他心想,每个人都不一样。很多人显然从赌博中得到些什么,而很确定的是,其中某些人得到的,就是凯勒或他这类人的注意。他们会输掉自己赔不起的钱,或者偷钱来赌,或找出其他方法去让某个人跟自己一样很不快乐。进场时他们就跟凯勒一样,但很快地,出场时他们就变成赌徒了。
然而,对大部分赌徒来说,这是一种嗜好,一种无害的消遣。而只因为凯勒无法领略,并不意味着其中没有乐趣。凯勒观察着场外下注站内那些典型的赌徒面孔,一个个后悔不迭又焦躁的表情,知道他们的热情丝毫不假。不管吸引他们的是什么,他们真的很投入其中。
而且呢,他心想,他凭什么说他们的热情是投错了地方呢?毕竟,人各有所爱。这些全都专注看着《每日马经》上那些土星文的人,也一定搞不懂他的斯考特邮票目录有什么好看的。如果他们见到凯勒弓背埋头看着自己的集邮册,一只手拿着放大镜另一手拿着小镊子的模样,他们很可能会以为他疯了。那些钱用来赌马多好,干嘛要花在那些打了洞的小纸片上?
“开始跑了!”
的确,凯勒抬头望着墙上的电视机屏幕,看到那些宝贝儿开始奔跑了。
事情是从邮票开始的。
他收集世界各国邮票,从最早一批如1840年大英帝国的“黑便士邮票”和“两便士蓝邮票”开始,一直到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终止年代要看国家而定。大部分国家他收集到1949年,但大英帝国的则是收到1952年乔治六世去世为止。他藏品中最新的邮票,都已经超过五十岁了)。
如果你收集世界各国邮票,你的集邮册里所预留的邮票空间,就会远超过你能够取得的。凯勒知道他永远也无法完全填满手上任何一本集邮册,但他觉得这一点儿也不会令人沮丧,反而是安心。无论他活多久,也不论他赚到多少钱,永远都有更多邮票等着他去找。当然,你会尝试填满那些空间——集邮的重点就在此——但带来乐趣的是那种尝试,而非完成。
因此,从来没有什么邮票是他觉得非拥有不可的。他谨慎选购,挑选自己喜欢的邮票,而且从不会花在自己买不起的上头。这些年他存了些钱,甚至有一度他考虑可以退休了。但当他重拾童年集邮的乐趣后,这份嗜好会逐渐蚕食掉他的退休金——不过从各方面来看,他也无所谓。他干嘛想退休呢?如果他退休,就不能再买邮票了。
一路这样下来,他站在一个完美的位置。他从来不会急着需要钱,但他也总有办法把钱花掉。如果桃儿密集地接了一大堆工作给他,他就会把收入的一大部分投入到邮票收藏中。如果生意清淡,也没问题——他就从一些邮票商寄来的看货选购邮票中买一点,剩下的退回;另外再寄几张小额支票给其他寄来每月精选邮票清单的邮票商;如果要花大钱的,就等生意好转了再说。
整个状况运作得很好。直到“博尔格暨卡索普”寄来拍卖图录,把一切都搞复杂了。
“博尔格暨卡索普”是一家邮票拍卖公司,位于内布拉斯加州的奥马哈市。他们固定在《林氏邮票新闻》和其他邮票刊物上登广告,而且会到各地征集藏品。每年三到四次,他们会在奥马哈市中心租一个饭店套房举行拍卖会,而且好几年来,凯勒都收到他们印刷精美的拍卖图录。这回寄来的图录里,有许多法国及其殖民地的邮票,凯勒翻阅着,觉得自己到时去奥马哈参加拍卖会的机会很小。他正想着别的事情,翻到了彩色照片的第一页,然后不管他原先在想什么,反正从此再也想不起来了。
马提尼克2号。以及,紧接下来的那张,马提尼克17号。
在屏幕上,2号马一路领先到底,最后以四个半马身的距离胜出。“你瞧瞧,”那名小个子男人说着,又撞了下凯勒的手肘,“我刚刚怎么跟你说的?押两块钱只赔他妈的三块四。有什么好赢的?”
“你押它了吗?”
“我没押它赢,”那男人说,“但我也没有押它不赢。我押的是8号,原因纯粹就是出于贪婪罢了,因为你看它的表现嘛,它跑第三,就追在5号马后面,所以如果我押它赢,或者我改去押前三名顺序,押一个‘2-5-8’加上一个‘2-8-5’……”
是啊,千金难买早知道,凯勒心想。
7
他花了半个小时看“博尔格暨卡索普”的图录,阅读那两张乌提尼克邮票的拍品说明,又看看还有什么其他拍品,然后不止一次回去再看看马提尼克2号和马提尼克17号。中间他还停下来去查一下银行账户的余额,皱皱眉,抽出那本收藏了从L到N开头各地区的集邮册,翻到马提尼克,先看看他已经有的那两三百张邮票,然后看看那两个空着的位置,是留给——还会是什么?——马提尼克2号和马提尼克17号。
他合上集邮册,但没放到一边,还不到时候,然后他拿起电话打给桃儿。
“我在想,”他说,“有没有事情上门?”
“比方什么,凯勒?”
“比方工作。”他说。
“之前你家电话没挂好吗?”
“挂好了啊,”他说,“你打给我打不通吗?”
“既然你的电话是挂好的,”她说,“那如果我打过,就会联络上你了。而如果有工作上门,我就会打给你,向来是这样的。不过这回呢,却是你打给我。”
“对。”
“搞得我很纳闷,是为什么?”
“我可以接点工作的,”他说,“如此而已。”
“你上回工作是什么时候?一个月前?”
“将近两个月了。”
“你做了次小小旅行,准得像个钟,顺得像丝。客户付钱给我,然后我付给你,这可不是又准又顺,活像丝做的钟嘛。好吧,凯勒,是不是有了哪个新女人?你又花大钱去买耳环了吗?”
“没这回事。”
“那你为什么……凯勒,是邮票,对吧?”
“我可以用得上几个钱,”他说,“如此而已。”
“所以你决定要主动点打电话给我。好吧,我自己也很想主动点,可是我能打电话给谁?我们这种工作是没办法出去找生意的,凯勒。得等着生意上门才行。”
“这我知道。”
“我们登过一次广告,你没忘吧?还记得结果是什么吗?”他记得,扮了个鬼脸。“所以我们就等吧,”桃儿说,“等到生意上门。如果你希望在形而上的层面帮点忙,那就试试积极主动的思考方式吧。”
第四跑道那匹马叫“发邮疯”。其实这名字跟邮票没有任何关系,凯勒晓得,这个词是指那些不满的邮局员工,倾向于行使他们宪法第二修正案里带枪去上班的权利,且通常特指那些会造成戏剧化后果的。不过,这个名字肯定会引起集邮人士的注意。
“那6号马呢?”凯勒问那个小个子男人,他于是查阅《每日马经》,还有电视上的赛马赌金计算表。
“累计的赌金是它前五次出场的三倍,”他说,“不过现在它行情逐渐往上升了。它后劲比较强,而这场的头段速度会很精彩,因为2号马和5号马都喜欢一开始冲在前面。”这实在超过凯勒所能理解的范围了,然后那男人说,“早上的马情晨报说它是一赔十二,现在已经上升到一赔十八,所以好消息是跑赢了可以多拿钱,但坏消息是没有人认为它的机会很大。”
凯勒去排队。轮到他的时候,他押了两块钱赌“发邮疯”会赢。
凯勒对马提尼克的了解不多,只知道那是西印度群岛的一个小岛,原为法国属地,当地的邮政总局已经停止发行专属邮票有一阵子了。现在该地是法国的一省,采用一般的法国邮票。法国这个做法是要避免被指控为殖民主义者。借着把马提尼克纳为法国的一部分,就像诺曼底和普罗旺斯一样,他们就可以混淆一个事实:这个小岛充满了在田里工作的黑人,而这些田地则是住在巴黎的白人业主所拥有。
凯勒从没去过马提尼克——但照这么说来,他也没去过法国——对那个地方也并不特别感兴趣。这就是集邮好玩的地方;对一个国家的邮票感兴趣,并不必然要对那个国家感兴趣。马提尼克的邮票到底特别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只不过他一路累积了不少,因而会想要更多;而现在,很惊人的是,他已经有了全部,只除了其中两张。
他缺的是那个殖民地最早期发行的邮票,将法国一般供海外殖民地使用的邮票予以改值加盖。第一枚在斯考特目录中列为编号2,是一枚二十生丁的邮票,改值加盖上黑色的“MARTINIQUE”和“Sc”字样。第二枚编号17也是类似的,在一张四生丁的邮票上加盖了“MARTIhIIQUE/15c”字样。
根据斯考特目录,编号17若是全新未使用过的,价值七千五百元;用过的则是七千元。编号2则无论全新或使用过的,均标价一万一千元。这些标价都是斜体字,按照斯考特日录的惯例,这是表示其价值很难精确断定。
凯勒手上大部分的邮票藏品,都是以斯考特目录上估价的大约一半买到的。有瑕疵的邮票会便宜得多,而特别新且图案居中的,则有可能卖到顶尖的价格。但在知名度高的拍卖会中,碰到真正罕见的邮票,就很难预测其成交价会是多少。“博尔格暨卡索普”描述编号2——在博卡氏图录中为编号第2144号拍品是“全新,部分原胶,中品至上品,存世极为罕见,此枚尤为其中绝品。”而编号17,即第2153号拍品的拍品叙述则几乎是同样的高度赞扬。两枚邮票都有美国集邮基金会的鉴定证书,证明这两件的确都是如图录所叙述的珍品。拍卖行给编号2的预估价是一万五千元,另外一件则是一万元。
但这些只是估价。最后拍出的价格可能低许多,也可能高一大截。
凯勒想要它们。
“发邮疯”一开始跑得并不快,但凯勒早就预料到了。这匹马看上去是后来居上那一类型的。事实上它的确振作起来,一度还跑到第三,然后又逐渐落后,最后在九匹马中名列第七。一如那个小个子男人预料的,2号马和5号马果然一开始抢在最前头,但后来也都被追上了,不过却不是被“发邮疯”追上。最后的赢家是一只有斑点的花马,名叫“顽固凯兹”,押二元赔十九点二元。
“狗娘养的,”那个小个子男人说,“我差点押了它。我唯一犯的错就是去押了别的马。”
凯勒决定,他需要的数目是五万元。有了这笔钱,他就可以出到最多两万五千元买马提尼克2号和17号,然后付掉买方佣金之后,还可以剩一点去买别的邮票。
他疯了吗?这么一张打了洞的小纸片,大小还不到3平方厘米,怎么会要两万五千元?这两张纸片怎么会值一个人的性命?
他想了想,判定这只是程度的问题罢了。除非你打算用来寄信,否则任何花在邮票上的钱,基本上都是不理性的。如果你能吞下蚊蚋,岂有被骆驼噎着的道理?是没道理,但他料想,嗜好这种事情,在定义上本来就是非理性的。只要保持在一定的比例,那就没问题。
之前他也都能做到。如果愿意的话,他可以把自己的公寓拿去抵押贷款。各家银行会排队借给他五万元,因为这户公寓值十倍的价钱。他们不会问他要这笔钱做什么,他可以随自己高兴,把每分钱都花在那两张马提尼克邮票上。
但他根本完全不考虑去贷款。那太疯狂了,他心里明白。但如果是有笔意外之财上门的话,那就不一样了。但反正也没差别,因为根本不会有什么被风吹落的果实。他心想,你不需要气象预报员告诉你,就晓得没风在吹。根本没有风,也不会有掉落的果实,而另外一个人可以把那两张马提尼克加盖邮票插入自己的集邮册。真是太可惜了,但是——
电话铃响了。
桃儿说,“凯勒,我刚泡了一壶冰红茶。你过来一趟帮我喝吧?”
第五场比赛,有匹马叫“快乐扳机”,还有匹叫“毙掉老板”。如果“发邮疯”引发他联想到自己的嗜好,那么这两匹则似乎暗示了他的职业。他指着马名跟那个小个子男人说:“我还蛮喜欢这两匹的,”他说,“可是不晓得喜欢哪一匹比较多。”
“都押嘛。”那个人说,然后解释说凯勒应该买两张押前两名顺序的票,一张“4号-7号”,另一张“7号-4号”。这么一来,这两匹马跑前两名的话,凯勒才能赢钱。但是,因为赌金计算表显示这两匹马的机会很低,所以潜在的报酬也很大。
“我该赌多少?”凯勒问他,“四元吗?可是之前我每场都只赌两元的。”
“如果你想继续每场只赌两元,”他的朋友说,“那就只买一种。问题是,如果你买了4号-7号,结果跑出来是7号-4号呢?”
“这是我们最喜欢那类的,”桃儿告诉他,“通过另一个中间人找上门来,这样我们跟客户间就有一道结实的防火墙。而且那个中间人很可靠;至于客户呢,如果他是公司债的话,那应该就是列为最棒的AAA级了。”
“但问题出在哪里?”
“凯勒,”她说,“你怎么会觉得有问题?”
“不晓得,”他说,“可是的确有,对吧?”
她皱皱眉,“如果你要说这是问题的话,”她说,“那唯一的问题就是,可能根本不会有活儿可干。”
“那我要说这的确是个问题。”
“我想是吧。”
“如果没活儿可干,”他说,“那为什么客户要打电话给中间人,而中间人又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你,然后我跑来这里干嘛?”
桃儿噘起嘴,叹了口气,“有这么一匹马。”她说。
8
第五场比赛相当刺激。一匹棕身黑鬃的大马“双层床贝蒂”本来一路领先,直到最后冲刺才有一匹叫“高血压”、一赔三十的马逼近,冲线时还被迎头赶上。
“毙掉老板”是最后一名,“快乐扳机”则是倒数第二。
凯勒的新朋友到了冲线时变得很兴奋,秀出一张十元押“高血压”独赢的马票。“啊,你看看,”他说,球场公布了派彩表,“打平了今天的损失,还外加昨天和前天的。‘高血压’的骑师是埃尔维·胡拉多,他是不是骑得太好了?”
“是很刺激。”凯勒同意。
“要是你押了十元在那个宝贝鼻子上,那就更刺激太多了。很遗憾你押前两名位置没赢。我猜你损失了四块钱吧。”
凯勒耸耸肩,希望传达的讯息含糊不清。因为临到下注前,他不想花四元赌,也无法决定惯常的两元该怎么赌,于是干脆就不下注了。这没什么不对,其实他还给自己省了两元,搞不好还该算是四元,但他觉得去跟一个刚赢了超过三百元的人承认这些,好像显得自己很胆小。
那匹马的名字叫“奇斯美杜德利”,桃儿告诉他,“要在‘贝蒙特周六赛’的第七场出赛。那是最受瞩目的主赛,一般传言是,桂德利是大冷门,没有胜出的希望。”
“我对马没什么概念。”
“它们有四条腿,”她说,“如果你押的那匹码跑赢其他的马,你就能赚钱。我对它们也就只知道这么多,不过我对‘奇斯美杜德利’倒是有些情报。我们的客户认为它会赢。”
“你刚刚不是说,它是大冷门吗?”
“那是传言。我们的客户则不这么想。”
“哦?”
“显然杜德利的实力远超过任何人的预估,”她说,“他们之前一直保留实力,等着适当的机会。这么一来,他们就可以拿到很高倍的赔率,大捞一笔。而且为了不要出任何错,其他骑师也拿了钱,以确保他们最后不会赢过杜德利。”
“那场比赛是作弊。”凯勒说。
“计划是这样。”
“可是呢?”
“但凡事未必会按照计划来,凯勒,这或许是好事,因为否则电话就不会响了。你还要冰红茶吗?”
“不,谢了。”
“他们星期六要比赛,杜德利会出场。如果它赢了,你就能拿到两千元。”
“为什么?”
“为了待命。因为你空出时间等着。”
“我想我懂了,”他说,“万一‘奇斯美杜德利’输了——干嘛要取这个名字,你会知道吗?”
“完全不晓得。”
“如果它输了,”凯勒说,“我想我就要上工了。”
桃儿点点头。
“是击败它的骑师吗?”
“他就毁了,而你就是那个毁灭者。”
第六场比赛没有任何一匹马的名字让凯勒感兴趣。但话说回来,到目前为止,凭名字下注也没带给他任何好处。这回他改看机率。他判定,机率低的马根本就不会赢,而众人看好的马则赔率低得不值得赌,所以或许答案就是挑个中间的。五号马“摩加迪沙”是一赔六。
他去下注窗口排队,考虑着。当然,有时胜算非常低的马会爆冷门。就拿前一场来说吧,凯勒的场外下注站哥儿们就赢了一大笔。这场有一匹胜算很低的马,获胜的话,拿到的彩金可就比一赔六能赢的十二块钱高太多了。
另一方面,无论他赌哪一匹,才下注两元也根本没有太大差别。不过拿着获胜的马票去兑换彩金的感觉很棒。
“先生?”下注窗口的服务员问他。
他押了两元,赌胜算最高的那匹马。
桃儿住在郊区的白原镇,她家是位于汤顿广场上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房子。她开车送他到火车站,一个多小时后,他已经回到自己在曼哈顿的公寓,再度看着那本“博尔格暨卡索普”公司的拍卖图录。
如果“奇斯美杜德利”出赛输掉,他就有活儿可干。而这份工作的收入将刚好够他填满集邮册里面的两块空间,何况,既然那匹马是在贝蒙特出赛,所以理所当然,每个骑师的住处应该都是在长岛马场方便交通的距离之内。凯勒不必搭飞机去找他的下手目标。
如果“奇斯美杜德利”赢了,凯勒就可以留着那笔两千元的待命费。什么事都不做就拿这笔钱,的确很不错。换了以前,他会很高兴最后的结果是如此。
但这回不一样。他真的很想要那两张邮票。如果那匹马输了,好吧,他就可以去赚那笔买邮票的钱。但如果那只该死的马赢了呢?
第六场比赛结果是“排气”以六个马身之差赢得冠军。凯勒去窗口把马票换成彩金,碰到他的朋友,他正在跟一个长得有点像《法网游龙》男星杰瑞·奥巴赫的家伙讲话。
“我刚刚看到你排队换彩金,”那名小个子男人说,“你押了什么?前两名还是前三名?”
“我搞不清那些花哨的赌法,”凯勒承认道,“我只是把我的钱押在‘排气’身上。”
“彩金跟赌金差不多,不是吗?也不坏啦。”
“它果然跑赢了。”
“好吧,如果你在它身上押得够大——”
“只有两元。”
“所以你拿回了两块二。”那名男子说。
“我只是想赢罢了。”凯勒说。
“嗯,”那名男子说,“你的确赢了。”
他放下拍卖图录,拿起电话。桃儿接起时他说,“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匹杜德利赢了,客户也赌赢了,那我就没有活儿可以干了。”
“是啊。”
“但如果有哪个骑师赢了他——”
“那他再也没有下次机会了。”
“嗯,”他说,“他为什么会这么做?我指的是那个骑师。他有什么好处?”
“这有关系吗?”
“我只是想搞懂,”他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是拳击,我还可以理解。就像电影里头演的那样。他们要某个人故意输掉一场拳赛。但他办不到,他心里有个什么就是抗拒这个想法,所以他非得努力赢得拳赛,即使他因此会被打断双腿。”
“而且这辈子再也不能弹钢琴了,”桃儿说,“我想我看过那部电影,凯勒。”
“所有拳击电影都是这样的,除了西尔维斯·斯泰隆爬楼梯的那部。但这种情节能套用在马身上吗?”
“不晓得,”她说,“我上回看《玉女神驹》是好多年前了。”
“如果你是骑师,他们付钱要你故意输掉比赛,结果你没办到——我的意思是,这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你可以赌自己赢啊。”
“但你赌‘奇斯美杜德利’还能赢更多钱。它很不被看好,对不对?”
“这个有道理。”
“而且这么一来,别人就没理由雇人把你干掉了。”
“这个也有道理,”桃儿说,“可是凯勒啊,如果那个骑师跟你我一样讲道理的话,那你除了那两千元以外,就别想多赚一个镚子儿了。可是他们很小。”
“你指的是那些骑师吗?”
“对啊,又矮又瘦的小混蛋,每个都是。谁晓得这种人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凯勒的朋友矮得够格当骑师,但一点也不瘦。光看脸的话,也有点像杰瑞·奥巴赫。凯勒开始恍然大悟,每个在场外下注站的人,甚至包括黑人和亚洲人,人人看起来都有点像杰瑞·奥巴赫。那是一种基因里的赌马人长相,每个人都有。
“奇斯美杜德利,”凯勒说,“怎么会有人想出这种名字?”
那个小个子查阅《每日马经》。“这只马是出自‘空包弹酪梨’的血统,父母是‘佛罗里达世家’,”他说,“奇斯美是佛罗里达州的一个城市,不是吗?”
“是吗?”
“我想是吧,”那个家伙耸耸肩,“名字是那匹马最不重要的问题。你看过它的赛情评估表了吗?”
那个人念出一连串句子,凯勒只是让那些句子从耳边溜过。如果他想搞懂,最后只会觉得自己很蠢罢了。好吧,那又怎样?这些杰瑞·奥巴赫的翻版有几个人会晓得怎么使用量邮票的齿孔器?
“看看晨报的消息,”那名男子继续说,“要命,再看看赛马赌金计算表。老杜德利在上头的赔率是一赔四十。”
“这表示它完全没有机会吗?”
“爆冷门的状况偶尔会出现一次,”那人同意,“看看‘高血压’。不过它以前的表现显示它还有一点机会。很小,但很小的机会好过完全没机会。”
“那‘奇斯美杜德利’呢?一点机会都没有喽?”
“要从毫无机会那个程度往上爬,”那人说,“那它就需要顺风,外加大把的运气。”
凯勒溜掉了,等他从卖票窗口回来,他朋友问他押了什么马。凯勒咕哝回答了一声,那人硬是又问了他一次。
“‘奇斯美杜德利’。”他说。
“你没搞错吧?”
“你刚刚讲的我明白,而且我想你讲得没错,不过我只是有个直觉。”
“直觉?”那人说。
“算是吧,没错。”
“而且你手气正好,对不对?我的意思是,你刚刚赌最被看好的马会赢,结果就赚了两毛钱了。”
这话本来是要讽刺他的,但好玩的事情发生了,等到那个人讲完话,他的态度不知怎地变了。凯勒正在纳闷是怎么回事——自己到底有没有被羞辱呢?
“诀窍在于,”那家伙说,“要在正确的时间做错误的事情。”他离开后又回来,然后告诉凯勒他大概该去检查一下脑袋,但管他呢?
“‘奇斯美杜德利’,”他说,玩味着每个音节,“我不敢相信我押了那个畜生。有七匹马跑,它唯一能赢的就是第六名,但如果它真跑了个第一,那彩金可就够瞧了。不过现在赔率不是一赔四十,已经降到一赔三十了。”
“真可惜。”凯勒说。
“不过这是个好迹象,因为这表示有些晚下注的人押了这匹马。你在赛马开始之前,看到一匹马从比方一赔五掉到一赔三,这就是好迹象。”他耸耸肩。“但如果你原来是一赔四十,你需要的就不只是好迹象了。你需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抬起屁股往前冲,不然就需要所有的马都倒地死掉了。”
9
凯勒不确定该看什么。他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骑的马跑得更快:你会用鞭子抽它,然后用鞋跟去刺它的侧腹。
但如果你想让它放慢速度呢?你可以在马鞍上往后仰,然后使劲拉着缰绳,但这样难道不会有点明显吗?你是不是可以少抽几鞭,不要猛用鞋跟刺?这样能够让你骑的马不会胜过“奇斯美杜德利”吗?
那些马进入起跑门了,凯勒认出杜德利,判定它看起来像会赢的样子。但凯勒看其他马也都很像会赢的样子,全都是血统好的纯种马,有的静静走到位置上;有的则无精打采,故意为难他们的骑师,但所有马早晚都会乖乖就定位的。
凯勒注意到,其中两个骑师是女孩,包括骑第二被看好的那位。不过你大概应该称他们为女人,以凯勒的了解,现在大概从她们上幼儿园后,你就不能再称她们女孩了。不过,如果她们是骑师的个头,要称她们为女人似乎很勉强。他是性别歧视吗?或许吧,也或许他是个头歧视,或身高歧视。他不确定。
“起跑了!”
的确,那些马冲出起跑门。那两个女孩都不是“奇斯美杜德利”的骑师,所以如果他们其中之一赢了,好吧,那她会后悔一辈子,但反正她这辈子也没剩多久了。凯勒的有些同行不喜欢做掉女人,而有些则格外能从中获得满足感。凯勒倒是都无所谓。谈到生意的话,他可没有性别歧视,不过他不确定这足以让他成为“全国女性协会”眼中的英雄。
“你看看!”
凯勒一直看着屏幕,但实在不晓得自己在看什么。现在他明白“奇斯美杜德利”已经位居第一,领先其他马好大一截。
凯勒的小个头朋友还不断加油。“喔,小美人儿,”他说,“啊,跑啊,狗娘养的。啊,没错。啊,太妙了!”
有哪匹马保留实力吗?就算有,凯勒也看不出来。要不是他知情,他会发誓“奇斯美杜德利”只不过是跑得比其他马快,证明自己在这场比赛就是比较突出。
可是妈的等一下。那匹花斑马——它以为它在干嘛?它为什么越来越逼近杜德利了?
“不!”小个子男人说。“那匹2号马是从哪儿杀出来的?是那个操他妈的埃尔维·胡拉多。退后,你这狗杂种!死掉,听到没?快点,杜德利!”
刚刚那个小个子男人押注在“高血压”身上时,还很喜欢那匹马的骑师埃尔维·胡拉多的。但现在他骑着一匹名叫“史都华的蠢事”,当场就变成敌人了。凯勒心想,或许那名骑师只是想装得像一点。或许他到最后会放松,还是会遵守拿钱的约定,同时避免让人疑心他在放水。
但胡拉多也未免太入戏了,他站在马镫上,不断挥鞭,显然尽一切可能要让“史都华的蠢事”抢在“奇斯美杜德利”之前压线。
“现在领先的是‘奇斯美杜德利’和‘史都华的蠢事’,”播报员大喊,“‘史都华的蠢事’和‘奇斯美杜德利’。它们肩并肩、鼻靠鼻冲到终点线——”
“他妈的狗屎。”凯勒的朋友说。
“谁赢了?”
“妈的谁晓得啊?看到没?要靠终点录像来判断。”电视屏幕上的确有个“摄影”的字样一闪一闪。“狗娘养的。那个操他妈的胡拉多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他可真追上了不少。”凯勒说。
“那个小混蛋。现在我们得等摄影结果了。希望他们快点。你知道,结果我也跟着你的直觉行动了。”他秀出一张马票,凯勒凑过去眯着眼睛看。
“一百元?”
“正好,”小个子男人说,“另外我还押了五块钱赌它在前两名的位置。你有个直觉,我就赌一票。最后它的赔率是一赔二十八,另外如果它和‘史都华的蠢事’分别是一、二名,老天,那我就发财了。至于你老兄,押了两元在它身上,所以你可以赢五十六元。除非你临时又决定改押前两名有它,那我就明白你怎么这么冷静了,因为它跑第一或第二,对你来说没差别。结果你是这么赌的吗?”
“不完全是。”凯勒说着,掏出一张票。
“押一百元独赢!老兄,你预感来的时候,就真的会勇往直前了,对不对?”
凯勒什么都没说,他口袋里还有十九张一模一样的马票,但不必让那小个子男人知道。如果两匹马冲过终点线的照片显示是杜德利先驰到终点,他那些票就值五万八千元了。
如果杜德利没赢,好吧,那么埃尔维·胡拉多的命也差不多就值那么多钱了。
“我不得不佩服你,”小个子男人说,“押了这么多银子在上头,你还冷静得像根小黄瓜。”
十天后,凯勒坐在家里的餐桌前。他手里拿着一把不锈钢邮票镊子,而镊子上则夹着一张小纸片,价值——
好吧,很难说它到底值多少。那张邮票是马提尼克2号,凯勒最后是以一万八千五百元的落锤价标到。这件拍品以九千元起拍,右边第三排有个竞标者在大约一万两千元时退出,然后有个电话买家坚持着死不放弃。最后拍卖官敲下锤子说,“一万八千五百元,由JPK先生得标。”此时凯勒的心跳得比落锤还大声。
还要再等其他八件拍品,才会轮到他想买的第二张邮票马提尼克17号上场。这张在斯考特目录上列的价值比2号低,博卡氏拍卖图录上的估价也比较低,于是起拍价也比较低,从六千元起拍。
然后,令人惊奇的是,结果这张频频追高,一路冲到两万一千两百五十元才落锤,由凯勒击败另一个电话买家而标得。(或者是同一个买家,因为没抢赢2号不高兴,便不想再失去17号。)这个价钱太高了,是斯考特日录上的三倍,但你能怎么办?他想要这张邮票,他也买得起,谁晓得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碰到像这张的?
加了买方佣金后,这两件拍品花了他四万三千七百二十五元。
他透过放大镜欣赏这张邮票。他觉得看起来很美,虽然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就审美上的观点,这张邮票跟其他不值二十元的马提尼克加盖邮票没什么不同。他小心翼翼地剪了一张大小适合的护邮卡,把邮票插入,然后放进他的集邮册中。
他不止一次想起那个场外下注站的小个子男人。那个下午之后,凯勒就再也没见过他,而且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遇到这个人了。他想到那个家伙有多兴奋,又对凯勒的冷静有多么惊叹。
冷静?他当然冷静了。无论如何他都赢定了。如果他没领到“奇斯美杜德利”胜出的彩金,那么等他在埃尔维·胡拉多进鬼门关的门票上打洞后,也照样可以领那么多钱。等着看摄影结果出来是很有趣,但却并没有那么紧张。
比起来,更紧张的是坐在奥马哈的一个饭店套房,等上好几个小时看拍品一个个拍过去,直到最后你等待的邮票终于要拍了。然后你坐在那儿,举起你的铅笔示意你要出价,坐在那里看着价钱爬得越来越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停止,不晓得你腰带里面的现金够不够。第一件拍品你得出到多高才能买到?剩下的钱够你买另一张吗?还有那个电话买家怎么回事?这人就是死不放弃吗?
这才真叫紧张,他心想,剪下第二张护邮卡给马提尼克17号。那真的是紧张得坐立不安,任何场外下注站里那些长得像杰瑞·奥巴赫的人不可能懂的。
他替他们觉得遗憾。
摄影结果如何,又有什么差别呢?他干吗在乎谁赢了那场赛马?如果“奇斯美杜德利”以一鼻之差,甚至是一根鼻毛之差胜出,凯勒就得想出一个免税的办法去兑换那二十张一百元的马票。如果“史都华的蠢事”率先压线,埃尔维·胡拉多就会登上凯勒的“待办事项”第一条。最后不管凯勒要办的是哪件,他都得赶紧动手;在他搭飞机前往奥马哈之前,得把钱弄到手——或者更精确地说,是弄进口袋里。
现在一切结束了,他已经做了该做的,所以到底是怎么做的,有关系吗?
老天,没关系。他拥有那两张邮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