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戴恩家的人 第五章 嘉波莉
第二天就有了情况。
一清早,就接到了我们纽约分所的一份电报。译出来一看,是这样的:
路易斯厄普顿原为本地一侦探事务所业主句号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因在塞克斯顿谋杀案开审时贿赂两名陪审员而被捕句号为开脱自己供出其所雇侦探哈里鲁珀特也曾与谋句号两人均被判有罪句号两人均于本年二月六日在新新监狱获释句号据传鲁珀特曾扬言欲杀厄普顿句号鲁珀特今年三十二岁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体重一百五十磅头发眼睛均为棕色肤色灰黄脸形痩削鼻子细长走路时脊背拱起下巴前突句号照片由邮局寄上
这就可以十分肯定了:鲁珀特正就是普里斯特利太太和戴利所见到的那个人,也就是有杀死厄普顿之嫌的那个人。
奥加尔打电话来通知我:“你的那个黑小子——‘犀牛’廷利——昨天晚上到一家当铺里打算出手一些珠宝,给拘留了。珠宝里没有散粒钻石。我们还没有能搞清他的问题,只是查实了他的身份。我派人带了些珠宝去莱格特家请他们认认,满以为很可能是他们的,可他们倒说不是。”
这就不对茬儿了。我便出了个主意:“你不妨到霍尔斯特德-比彻姆珠宝店去试试。你可以对他们说你估计这批货色是莱格特的,别跟他们提莱格特不认账的事。”
半个钟头以后,探长又给我来了电话,这回是从珠宝店里打来的,他告诉我说霍尔斯特德认出来了:内中两件——一串珍珠,还有一枚黄宝石胸针——肯定就是以前莱格特在该店买去送给他女儿的,绝对错不了。
“这就好极了,”我说。“下一步你这样办好不好?你到‘犀牛’家里去,对他的女人,也就是明妮·赫尔希,施加压力。把他们家搜一下,吓唬吓唬她;弄得她愈害怕愈好。她很可能戴着一枚翡翠戒指。要是她戴着,或是没戴着而给你搜了出来——就是搜不出翡翠戒指,搜出其它的珠宝首饰也行,只要看样子是莱格特家的东西就可以——那你只管带走;不过你不要在她家逗留太久,走了以后就不要再去惊动她。我自有眼线盯着她。你只要搅她个乱七八糟,就走你的。”
“我一定搅得她魂都吓掉,”奥加尔拍了胸脯。
这时只有迪克·福利在“探员办公室”里写他的报告,他刚办完一宗仓库盗窃案,为了写报告一夜没睡。我只好不客气打发他先去帮着米基监视那个混血儿姑娘。
“等警察撤走以后她要是离家外出,你们两个就一同去跟踪她,”我说。“一等她到了什么地方停下。你们就分一个人找个电话马上通知我。”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一支接一支地“烧”起香烟来。正糟蹋到第三支时,埃里克·科林森来了电话,问我找到了他的嘉波莉没有。
“还没有,不过我看有些希望。你要是手头不忙,不妨来跟我一块儿去——碰巧了的话,说不定会有个值得一去的地方。”
他一副急不可耐的口气,说他一定照办。
又过了几分钟,米基·莱恩汉来了电话:“那个混血儿妙人出外串门去啦。”说完还给了我一个太平洋大街的地址。
我刚放下听筒,手都还没有来得及挪开呢,电话铃又响了。
“我是华特·霍尔斯特德。”电话里一个声音说。“你能不能到我这儿来一次,只要谈上一两分钟就行?”
“这会儿不行啊。什么事?”
“是埃德加·莱格特的事,真是莫名其妙。今天早上警察拿来了一些珠宝,问我们知不知道是谁的。我认出有一串珍珠和一枚黄宝石胸针是埃德加·莱格特去年从我们店里买去给他女儿的——胸针是春天买的,珍珠是圣诞节买的。警察走后,我理所当然要打个电话给莱格特;谁知他的态度怪到了极点。他一直等到我把事情的原委讲完以后,才说了一句:‘多谢你啦,真是多管闲事。’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你看他这是怎么啦?”
“天才知道,谢谢你。我这会儿有事得马上就走,等方便的时候我一定到你店里转一下。”
我找出了欧文·菲茨斯蒂芬的电话号码,拨通以后,听见了他拖得长长的那一声:“哈啰。”
“你的借书方案还是赶快动手吧——再迟了怕就要白搭了。”我说。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
“有情况。”
“什么样的情况啊?”他还想问下去。
“反正花样不少,总之一句话:想要探听莱格特家之谜的,可不能再这样慢慢吞吞的写他潜意识心理活动的文章了。”
“好吧,”他说,“我这就出发上前线去。”
就在我跟小说家通话的时候,埃里克·科林森已经进来了。
“来吧,”我于是就招呼他跟着我出了办公室,直向电梯走去。“这次也许就不会让你白跑一场了。”
“我们上哪儿去呀?”他不耐烦地问。“你找到她了吗?她没事吧?”
他问了三个问题。只有一个问题是我有答案的,我的回答是把米基给我的那个太平洋大街的地址对他一亮。科林森一看果然有所反应。他说:“那是约瑟夫的地方呀。”
当时我们还在电梯里,电梯里还另有五六个乘客。我就把回答压缩到了两个字:“是吗?”
他有一辆克莱斯勒敞篷车停在转角上。我们就上了车,顶着车流和一道道红绿灯,向太平洋大街驶去。
我问他:“约瑟夫是谁?”
“又出了个新的教派,他是那个教派的头头。他管他那个窝儿叫圣杯会堂,眼下这个教派正时髦。你知道的,在加利福尼亚这种教派兴得快,败得也快。我是不赞成嘉波莉上那儿去的,假如她真是去了那儿的话……不过……我也说不准……或许倒不是什么邪门歪道也说不定呢。反正他是莱格特先生的怪朋友之一。你真晓得她在那儿?”
“可能在。她进了那个教?”
“只能说她常去,我也陪她去过。”
“那个地方什么样儿的?”
“喔,看起来倒不像是什么邪路儿,”他这话说得似乎有些不情不愿。“去的都是正派人:佩森·劳伦斯太太啦,拉尔夫·科尔曼夫妇啦,利文斯顿·罗德曼太太啦,去的都是这样一些人。霍尔东夫妇俩——也就是约瑟夫和他太太阿罗妮亚——看去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人,不过……不过嘉波莉这样常去那儿我总不大赞成。”他开的克莱斯勒差点儿把右轮子撞在一辆缆车的车尾上。“受他们的影响过多,我看对她未必有什么好处。”
“你是去过那儿的,你看他们有些什么独特的‘法术’呢?”我问。
“‘法术’嘛,说实在的还谈不上,”他皱紧了眉头回答说。“我不太了解他们有些什么教义,或者诸如此类的宗旨主张,不过我陪嘉波莉在他们那儿做过礼拜,他们做礼拜也跟圣公会做礼拜、天主教做弥撒一样庄严、一样隆重。你千万不要误会,那可不是‘摇喊’教派、‘大卫之家’一类的玩意儿。绝对不是那么回事。不管是怎么回事吧,反正是绝对高尚的。论人品霍尔东夫妇也……也……对,也要比我文化修养高多了。”
“那么他们到底有些什么不对头的呢?”
他一脸愁苦地摇了摇头。“说老实话,我也说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对头的,我就是不大赞成。我就是觉得嘉波莉这样不好,也没有跟谁说一声是上哪儿去的,就这样管她走了。你看她爸爸妈妈是不是知道她去哪儿了?”
“不见得。”
“我看也不见得,”他说。
圣杯会堂的所在原先是一座黄砖的六层公寓大楼,从街上望去如今还是一副公寓大楼的样子。外表上根本看不出里边已变了样。我叫科林森把车子直驶而过,一直开到转角上,米基·莱恩汉正歪着他肥大的身躯靠在那边的一道石墙上。车子在路边一停下,他就来到了车前。
“那黑婆娘十分钟之前走了,”他向我报告说,“有迪克盯着她。另外再没有你交代下来那样的对象出去过。”
“你待在车里,守在这儿,注意监视门口,”我对他说。然后招呼科林森:“我们进去吧。话还是主要由我来说。”
一到会堂门口,我只好警告他了:“注意着点,不要这样紧张。八成儿是不会有什么事的。”
我按了门铃。门马上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宽肩膀、肉鼓鼓的女人,年纪大约将近五十。个头比我这五英尺六英寸的男子汉还足足高了三英寸。脸上挂下一个个小肉团,可是眼睛和嘴巴周围却一点都不显得松软,也一点都没起皱。那长长的上嘴唇上边刮得光光的。身上穿的是一身黑,上起下巴和耳垂,下到离地不足一寸,统统都罩在这一身黑衣服里边。
“我们要见见莱格特小姐,”我说。
她只装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们要见见莱格特小姐,”我就再说上一遍,“就是嘉波莉·莱格特小姐。”
“我不清楚,”她的嗓音好低沉。“你们就进来吧。”
她不十分高兴地把我们领到门厅一边的一个光线很暗的小会客室里,叫我们在那儿等着,自己就走了。
“这位像个乡下铁匠似的,是谁呀?”我问科林森。
他说他也不认识她。他心神不定地在屋里直打转。我坐了下来。因为拉上了窗帘,透进来的亮光有限,所以屋里很多东西我都看不清楚,只觉得脚下的地毯又软又厚,看得清楚的那么几件家具也都偏于豪华,跟简朴二字恐怕是沾不上边的。
除了科林森在不安地来回走动以外,这整幢楼里哪儿也听不到有一点声息。我朝开着的门里望去,看到有人正在冷眼观察我们。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站在那里,两颗乌黑的大眼睛直盯着我们看,在这半黑不黑的幽暗中望去,那双眼睛简直就像自己会发光似的。
我说:“哈啰,小家伙。”
一听到我的声音,科林森吓了一跳,兜的回过身来。
那孩子没有吭声。他对我瞅了至少又有分把钟,一点都没有表情,眼也没眨一眨,瞅得我倒不好意思起来,能拿眼光把人直瞅到这个份上,也真只有孩子才干得出来。过了会儿他才一扭身,背向着我管他走了,来时寂无声息,去时也一样是悄悄的。
“那是谁?”我问科林森。
“一定是霍尔东的儿子曼努埃尔。我以前也没有见过他。”
科林森踱来踱去没有个停。我则一直坐在那里望着门口。一会儿门口出现了一个女人,声息全无地踩着厚厚的地毯走来,进了会客室。她身材修长,体态优雅。一对乌黑的眼睛也跟那孩子一样,仿佛会自己发光似的。当时也只有这一对眼睛,我算是看清楚了。
我就站起身来。
她招呼的却是科林森:“你好!这不是科林森先生吗?”这样美妙动听的声音,我长了这双耳朵可还是第一次听到。
科林森咕咕哝哝说了两句什么,就把我介绍给了这个女人。他称呼她霍尔东太太。霍尔东太太向我伸过手来,手握得又紧又热情。她随即就走到屋子那头拉起一方窗帘,窗帘起处透进来一片下午的阳光,投下了好大一个长方形。屋里这么骤然一亮,正望着她的我不觉把眼睛一眯,就在这时候她坐了下来,还做了个手势,让我们在椅子里坐。
我首先看真切的也就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大极了,近乎是墨黑的,显得很热情,睫毛也近乎是墨黑的,长得好密。她脸上唯有这一对眼睛是活生生人味儿十足的,是没有一点虚假成分的。这张橄榄色的椭圆形脸蛋上固然也有的是热情,有的是妩媚,可是那似乎是跟当前的现实扯不上一点关系的热情和妩媚。仿佛她的脸并非真是一张脸,而是一副面具,只因她戴得日子长了,所以已经差不多变成一张脸了。连她那张嘴,那张很值得一提的嘴,看去似乎也不是肉做的,而是仿制得过于精致的人造肉做的,比起真肉来还要软一点、红一点,或许还要更热情一点,但是看去就是不像真肉。在这张脸或者不如说是这副面具的上方,那没有剪短的黑发中间分开,贴着头顶绾成两股,绕过太阳穴和上耳轮,一直到脖梗子上打成一个结。她脖子又长又细,显得很坚韧;体形颀长而丰满,又显得很柔软;一身深色的衣服轻轻巧巧贴在身上,就像是身体的一部分。
我说:“我们想见见莱格特小姐,霍尔东太太。”
她似乎觉得挺奇怪的:“你凭什么认定她是在这儿?”
“凭什么这是无关紧要的,你说是吧?”我怕科林森应对不当,所以不等他开口就赶紧答道。“反正她是在这儿。我们想要见见她。”
“这怕办不到,”她慢条斯理说。“她身体不舒服,是到这儿来休息一段时间的,尤其不能让外人来打扰。”
“对不起,”我说,“可我们今天是非见到她不可的。要不是事情要紧,我们也不会这样跑来了。”
“事情要紧?”
“对。”
她迟疑了一下,才说:“好,那我去看看,”就说声“请稍等”,撇下我们走了。
“我倒真想自己闯进去看看,”我对科林森说。
他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他脸涨得通红,情绪激动。
“我们这样跑来,嘉波莉恐怕会不高兴呢,”他说。
我说那就只能很遗憾了。
阿罗妮亚·霍尔东回到我们这里来了。
“我实在抱歉得很,”她站在门口,很有礼貌地微笑着说,“莱格特小姐不想见你们。”
“她不想见我们我很遗憾,”我说,“不过我们是非见到她不可的。”
她头一抬胸一挺,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对不起,你说什么?”她说。
“我们是非见到她不可的,”我又说了一遍,依然是好声好气的。“我刚才跟你说了,事情很要紧。”
“我很抱歉。”她尽管口气变得冷冰冰的,声音却还是那么美妙动听。“你们不能见她。”
我说:“你大概也知道,莱格特小姐是一宗盗窃凶杀案里的一名重要人证。因此呢,我们有事一定要见她。如果你觉得这样办更合适,我也很乐意就等上半个钟头,去请一位警察来,你认为需要看什么样的证,都可以由警察给办到。反正我们是一定要见到她的。”
科林森说了些什么,我听着也没听懂,不过听起来像是有些道歉的意思。
阿罗妮亚·霍尔东极其勉强地欠了欠身。
“你们想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她冷冷地说。“你们不顾她本人的意愿,一定要去打搅莱格特小姐,我是很不赞成的,要征得我允许的话我是决不会允许的。如果你们一定要这么办,我也不能拦着你们。”
“谢谢。她在哪儿?”
“她的房间在五楼,楼梯左边第一间就是。”
她又把头略微点了点,然后就走了。
科林森一手拉住了我的胳膊,咕哝开了:“这样行不行啊?我……我们这样做妥当不妥当啊?嘉波莉会不高兴呢。她会不……”
“你去不去听你的便,”我气冲冲地说,“我可是要上去的。她不高兴,我又何尝高兴啦,我要找人家调查钻石失窃的案情,可人家倒好,撒腿一跑,躲起来啦。”
他皱起了眉头,咬住了嘴唇,一脸苦相,不过最后还是跟着我一块儿去了。我们找到了自动电梯,乘到五楼,沿着一条铺有紫红地毯的走廊走去,来到了楼梯左边第一个房间的门前。
我用手背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应声。我就再敲,这回敲得可响多了。
房间里响起了一个人声。说不准是个什么样的人声,不过很可能是个女人。声音很轻,听不清在说些什么,而且声音很闷,也听不清说话的是谁。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科林森,命令他:“叫她一声看看。”
他拿食指勾了勾衬衫领子,嘎着嗓子喊起来:“阿嘉,是我埃里克来啦。”
连他的呼喊也没有反应。
我又捶起木板门来,一边叫:“开门哪。”
里边那个声音说了些什么,我可是什么也没有听出来。我就再连捶带叫。走廊那头有一扇门开了,伸出一个脸皮灰黄、头发稀疏的老头脑袋来,问:“怎么回事啊?”我回了句:“不关你的屁事。”就又管我在门上砰砰直擂。
这一回里边那个声音就比较响了些,我们听得出那是抱怨的口气,可是说的是什么,还是一个字都听不出来。我旋了旋门的把手,发现门并没有锁上。我就旋得大些,把门推开了寸把的一条缝,这时那个声音才听得比较清楚了些。我听见还有脚在地板上轻轻拖动的声音,我还听见了一声哽哽咽咽的哭泣。于是我就把门推开了。
埃里克·科林森嗓子眼里发出了一声响,听去就像很远很远以外有个人在死命绝叫。
嘉波莉·莱格特站在床前,身子在微微晃悠,一只手扶着床后部的白色横档。脸白得像石灰,眼睛里只见一片棕褐色,呆滞的目光集中不到一处,低低的前额紧紧皱起。看去就像是她明知道自己面前有件什么东西,却不知道那是什么。脚上黄袜子是一只,身上的咖啡色丝绒裙子说明她睡觉时并没有脱掉,上身是一件黄色的谢米兹。乱扔在四下的,有一双褐色的拖鞋,有那另一只袜子,有一件嵌金丝的褐色衬衫,还有一件咖啡色外衣,以及一顶棕黄两色的帽子。
屋里的其它一切都是白色的:墙上糊的是白墙纸,天花板刷的是白粉;椅子,桌子,床,各种设备(连电话也不例外),还有木器用具,无一不是上的白色;地下铺的也是白的毛毡。这里的家具没有一件是医院里用的那种,可是整齐划一的白色却使这里的家具看去像是摆在医院的病房里。屋里有两扇窗子,门除了我打开的那扇以外还另有两扇。左边的一扇通向一个浴间,右边的一扇连着一个小小的梳妆室。
我把科林森推进屋里,自己也跟着进去,随即把门关上。门上没插钥匙,也没有钥匙孔,敢情根本就没有安装上什么锁。科林森站在那里,对着姑娘直发愣,嘴张大了再也合不拢来,眼睛也跟姑娘一样发了直,可是脸上那份惊恐的神气要比姑娘厉害多了。姑娘只是扶着床后的横档,苍白惶惑的脸上直勾勾的瞪出了一对几乎成了乌黑的迷惘的眼睛,却什么也没瞅着。
我就拿一条胳膊揽住了她,按她在床沿上坐下,一边叫科林森:“快把她的衣服都捡起来。”一连对他说了两遍,他才算从愣怔中回过神来。
他捡起姑娘的衣帽鞋袜拿来给我,我就替姑娘穿戴起来。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肩头,连手指都抠进了我的皮肉,嘴里还气势汹汹地直提抗议,那口气就像我是在教堂里偷了济贫募捐箱,所以难怪他要这样义愤填膺似的:
“不行!你不能……”
“有什么不行的?”我推开了他的手说。“你想干那就你来干好了。”
他急得直冒汗,倒抽了一口气,结结巴巴说:“不行!不行!我可不能……这种事……”他忽然住口不说,走到窗前去了。
“难怪她在我面前骂你是头蠢驴呢,”我冲着他的背影说,低下头来一看,发现我给她穿的嵌金丝褐色衬衫前后穿倒了。我替她穿衣服她尽管不是自己一动也不动,其实却简直跟具蜡像差不多,不过我把她扳来拨去。她至少并不挣扎,我把她推到哪儿,她就乖乖地待在哪儿。
等到我替她穿好外衣戴好帽子,科林森早已离开了窗口,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一般向我轰来:她这是怎么啦?是不是该去找个医生看看啊?带她出去会不会出问题啊?我直起了腰来,他却把姑娘从我手里一把抢了过去,用他又长又粗的胳膊扶着她,一边还不住嘴地叨叨:“这是我呢,阿嘉。你不认识我了吗?跟我说话呀。你这是怎么啦,亲爱的?”
“没有什么,她不过是用过‘药’,过足瘾了,”我说。“你也先别急着让她清醒过来,等我们把她弄回家去再说。你架着她这个胳膊,我架着那个,路她还能自己走。要是碰上了什么人,你只管往前走,由我来应付他们。好,走吧。”
我们没有碰上什么人。出了门到电梯口,乘电梯下到底层,穿过门厅,一直来到街上,始终连半个人影儿也没有见到。
我们就去原先下车的转角上,米基还守在那辆克莱斯勒里。
“没你的事了。”我对他说。
他说了声:“好,再见。”就走了。
科林森和我把姑娘夹在当中,在敞篷车里坐好,科林森便开动了汽车。
我们驶过了三条马路,这时候他开了口。问我:“依你看,真是把她送到家里去最好?”
我说对。他没有说什么,车子又开过了五条马路,他却又原话重问了一遍,这回还添了个尾巴,说是不是送医院更好些。
“你倒不说送报馆?”我挖苦他说。
一声不响又过了三条马路,他又说开了:“我倒认识一个医生,他……”
“我有任务得完成哪,”我说,“莱格特小姐现在弄成了这副模样,我只有马上把她送回到家里,这任务才有办法完成。所以她应该回家里去。”
他把脸一沉,气呼呼责备我:“你不惜叫她丢脸,叫她出丑,不惜耽误她的性命,原来目的就是为了要……”
“她的性命有什么危险?还不是跟你我一样好端端的?她不过是那玩意儿用过了点量,身子吃不住了。那玩意儿是她自己吸的,又不是我给她的。”
我们所说的这位姑娘,此刻确实就好端端的坐在我们两人之间,眼睁得很开,人也坐得很直,可惜对于眼前的情况她脑子里根本一无所知。
到下一个马路口我们按说应该向右拐弯。科林森却把车子往前直开,油门也踩到了时速四十五英里,两眼直瞅着前方,脸上神气狠巴巴的,连疙疙瘩瘩都涨出来了。
“到下一条马路拐弯。”我命令他。
“不行。”他说,到时候果然没拐弯。车速表上显示的数字已达到了五十,人行道上的行人见我们这样的飞车开过,都对着我们的后影看了起来。
“怎么?”我趁反问的当儿就把扶着姑娘的手悄悄放开了一只。
“我们得开到半岛上去,”他口气强硬地说。“她这样的状况,不能回家里去。”
我咕嚷了一声:“是吗?”早已松开的手就飞快地去跟他抢开车。他推开了我的手,一只手抓着方向盘,一只手伸过来挡着我,防我再去抢。
“别这样,”他警告我,把车速又加快了四五英里。“你要放明白点儿,你这样胡来我们大家都得完蛋……”
我就骂,把他狠狠地骂,十足给了他一顿臭骂,而且话都是从心坎里骂出来的。他兜的一转脸瞅着我,一面孔的义愤,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当着一位女士的面骂出这样的话来有些出格吧。
这一下可就弄出事来了。
就在我们的车子快到前面一条横马路的那一瞬间,冷不防从横马路上冲出一辆蓝色轿车来。幸亏科林森眼睛转得快,赶紧收回心思来开车,这才一扭车头,避过了那辆轿车,可是毕竟事出仓促,他干得不那么利索。我们只差那么一两寸的距离,算是没有撞上那辆轿车,可是车子从轿车背后勉强冲过时,两个后轮却不肯跟着走,直往斜里滑。科林森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由着车子滑到哪里算哪里,可是转角上那人行道的边边却不买你的账,还是直挺挺、硬撅撅顶在那儿,丝毫不肯退让。我们的车子横过身来一头撞了上去,结果翻了个跟斗,又撞上了后面的路灯柱。路灯柱啪的一下撞断了,哗啦一声倒在人行道上。车子一翻身,我们也给甩了出来,都摔在路灯柱旁,脚边那路灯柱的断口里呼呼地直冒煤气。
科林森的半边脸上已经给擦得没剩多少皮了,他手脚并用,还是爬到了自己的车子里,把引擎关掉。我也坐起身来,不但要撑起自己的身子,还得把压在我胸口的姑娘也一块儿扶起来。我右边的肩膀和胳膊出了问题,使不上劲了。姑娘胸腔里在出声,呜呜咽咽的,不过我看不出她身上有什么伤痕,只是一边的面颊上擦破了薄薄的一层皮。甩出来的时候她有我在下面垫着,没受到多少震动,震动都由我代为承受了。我胸腹脊背处处生疼,半边肩膀胳膊已动不了,这就告诉了我:要没有我她才不会这样太平呢。
路上行人把我们扶了起来。科林森搂住了姑娘站在那里,求她快快开口,要她说她没死,要她说这说那,反正都是这一类的话吧。这一撞,倒把她震得有了点知觉了,不过她还是根本不晓得刚才是出了车祸还是怎么回事。我就过去帮着科林森把她扶住——其实他们俩谁也不需要别人来帮忙。人是愈围愈多了,我急忙对大家说:“我们得把她送回家去。不知有哪位可以……?”
一个穿灯笼裤的矮胖男子说他愿意帮忙。科林森和我就搀着姑娘坐进了他车子的后座,我把姑娘家的地址告诉了那矮胖男子。他问了句要不要送医院,可是我一定要他把她往家里送。科林森心里乱糟糟的,也顾不上说什么。二十分钟以后,车子到了她家的门前,我们把姑娘扶下了车。我对那矮胖男子一再道谢,说个不停,使他根本就没有机会跟我们一同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