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关河疑影 第五章 王孝杰事败走突厥
崇州西门,与威严肃穆的南门大相迥异,这里铺户林立,行人川流不息。一个小小的城门洞,立在街道中央。一行四人随着进城的人流走进西门,为首的掀起头顶的范阳毡笠,正是李元芳。如燕走在他身旁,身后是化了装的丘静和李楷固。
如燕看了看城门四周,不屑地道:“这就是崇州啊。破地方,还不如我们老家呢。”元芳对她轻轻嘘了一声,她赶忙闭上嘴。
元芳回头对丘静和李楷固低声道:“咱们先找个茶楼问问信,再定行止。”说罢,四人快步向城里走去。
钦差行辕设在大将军府内。狄公、王孝杰、权善才、曾泰一行走进行辕。王孝杰满脸堆笑道:“大帅,这里是小了点儿,但也没有办法,崇州是边关,条件简陋啊。”
狄公笑道:“很好了,很好了。让大将军腾出自家的房子,我已经是于心不安了。”
忽然院子东头响起一声厉喝:“快走!”众人抬起头来,原来是张环、李朗押着宋无极和朱风快步向后面走去。王孝杰登时一惊,目光望向身旁的将军苏宏晖,苏宏晖冲他微微摇了摇头。狄公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二人的举止神情。
王孝杰轻轻咳嗽了一声,脸上勉强地挤出了一点笑容:“啊,大帅请。”
狄公应道:“啊,请,请。”
众人在正堂落座,仆役献上茶来。
狄公的目光转向王孝杰:“大将军,刚刚本帅问到崇州长史和司马,你好像有些难以启齿,这是……”
王孝杰道:“大帅,崇州长史和司马乃是丘静手下的爪牙,暗通丘、李二贼阴谋反叛,被末将拿下。然昨日,二人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狄公双眉一扬:“哦?刚才牢门前的那些妇女……”
王孝杰道:“都是二人的家眷。”
狄公问:“说他们参与谋反可有真凭实据?”
王孝杰赶忙道:“大帅,虽无真凭实据,但此二人与丘静、李楷固过从甚密。李楷固谋反之时,城中大乱,末将生怕这二人推波助澜,激发民变,因此,便将他们锁拿起来,可没想到……”
这一番话说得很有道理,狄公心里虽然不悦,却也无可挑剔:“罢了,如此处置也不能算错。”
王孝杰谢道:“谢大帅体念下情。”
狄公问:“这二人是关在同一牢中?”
王孝杰道:“不,是分别关押。”
狄公道:“分别关押,却不约而同地畏罪自杀?”
王孝杰道:“是啊,是末将疏于防范。”
狄公破颜一笑,莫测高深地说道:“这可真是凑巧之极啊,看来这二人是心有灵犀呀!”
他把最后五个字说得特别重,王孝杰敏感地抬起头来望着他。
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大将军,日前李楷固起兵谋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王孝杰道:“啊,末将在塘报中已经详细说明。怎么,大帅没有看到?”
狄公道:“我当然看到了,只是有一些细节还想询问将军。”
王孝杰道:“是。情况是这样的:朝廷下旨,着千牛卫押解崇州刺史丘静进京,不想半路被歹人截夺,所有卫士全部殉职。”
狄公道:“是啊,这件事我知道。那么,大将军是怎样得知,此事是李楷固所为呢?”
王孝杰赶忙道:“哦,是一名军士亲眼目睹,领头的匪首就是李楷固。于是末将连夜派人侦讯,此贼见势不妙,便率军哗变,反出崇州。”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你是说有人亲眼看到李楷固谋反了?”
王孝杰答道:“正是。”
狄公道:“是一名军士?”
王孝杰答道:“是。”
狄公笑道:“孝杰刚刚说过,押解丘静回京的是千牛卫,而且全部殉难,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有军士看到李楷固?”
王孝杰登时傻了眼:“这、这……”他“这”了半天,实在无法自圆其说。他把目光转向苏宏晖。
苏宏晖赶忙解围道:“是这样,有一名军士正好路过此地,恰巧看到了李楷固。”
狄公点点头:“原来如此。”他缓缓端起茶杯,余光斜视着王孝杰。
王孝杰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狄公放下茶杯。堂中出现一阵尴尬的沉默。忽然,王孝杰抬起头来,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狄公道:“孝杰,有什么话就直说。”
王孝杰道:“是。刚刚进府之时,末将见到千牛卫押着两个人,其中一人看形貌仿佛是前营将军宋无极……”
狄公点头:“正是。”
王孝杰的脸色陡变,不满地道:“宋无极奉将令进山清剿李楷固逆党,不知大帅为何无缘无故将其羁押?”
狄公笑了笑:“宋无极是孝杰的手下吧?”
王孝杰道:“正是。”
狄公道:“此人罪大恶极!”
王孝杰冷笑一声:“哦?何罪?”
狄公把脸一沉:“私令官军假扮土匪,杀良冒功,残忍之极!”
王孝杰一惊:“这、这怎么可能?”
狄公冷冷地道:“这怎么不可能?孝杰,你以为摆在你帅案前的那些人头真的是李楷固逆党?”
王孝杰霍地站起来:“大帅这是何意?”
狄公也站起身,一字一顿地道:“那都是贺兰山中无辜百姓的首级,崇州治下安善良民的鲜血!”
王孝杰重重地哼了一声:“我不相信,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大帅,您可有证据?”
狄公道:“证据确凿!”
王孝杰道:“以何为凭?”
狄公朝曾泰挥了挥手,曾泰从怀里拿出两份供词快步走过来,交在王孝杰的手中。王孝杰打开,迅速看了一遍,蓦地抬起头来:“这、这……”
狄公的双目电一般望着他:“这千真万确!也是本帅亲眼所见,东柳林镇遍布无头尸体,景象惨不忍睹!”
王孝杰从椅子上蹦起来,怒吼道:“我要亲手杀了这两个狗贼!”
狄公笑了笑:“杀人很容易,难的是,问出事情的真相!”
他又一次将重音放在了“真相”二字上,双目紧盯着王孝杰的表情。王孝杰身体一抖,下意识地抬起头,正与狄公的目光相遇。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大帅所说的真相,是什么意思?”
狄公微笑道:“难道孝杰不知?”
王孝杰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大帅是说,是我王孝杰下令让他们屠杀百姓,杀良冒功?”
狄公淡然一笑道:“孝杰太敏感了!”
王孝杰腾地转过身,大步走出正堂,苏宏晖赶忙起身道:“大帅恕罪!”说完,快步追了出去。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一旁的权善才评论道:“这王孝杰真是妄自尊大,大帅代天巡狩,他竟敢当堂顶撞,真是岂有此理,按律该治他个大不敬之罪!”
狄公笑了:“他是无话可说了,再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
权善才愣住了。狄公道:“好了,一路辛苦,你们下去休息吧。”
众官施礼告退,只有曾泰一人留了下来。狄公站起来,静静地思索着。曾泰走到他身旁,笑道:“恩师,这招敲山震虎真是管用,他立刻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狄公笑着点点头:“是呀,崇州长史、司马竟在我来的前两天同时自杀,这不能不令人起疑啊!还有,提到那个看见李楷固的军士,他竟然是难以自圆其说。最后,那苏宏晖居然说什么‘路过此地,恰巧看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看起来,李楷固造反,这内中尚有隐情。可惜呀,我们见不到李楷固和丘静,无法得知当时的情形。”
曾泰点了点头道:“恩师,还有,说到东柳林镇,他的神色甚为慌张。我敢断言,此事他不但知情,而且必是主谋无疑。”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曾泰,你马上传我口谕,命崇州提刑官按下长史和司马的尸身,不要掩埋,今夜送到我的行辕中来,我要亲自验尸。”曾泰答应着快步走出去。
再说王孝杰在行辕拂袖而去,回到大将军府,像没头的苍蝇似的在正堂上不停地徘徊着。身后,苏宏晖接踵而至,走上前去轻声道:“大将军,狄仁杰今天的话可有点不善呀!”
王孝杰停住脚步,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他敢怎么样?我是皇帝亲手提拔的正三品大将军,他也不过就是三品内阁而已!我王孝杰给他面子尊他一声大帅,惹急了我,哼,掀了他的帅府!”
苏宏晖道:“大将军,说这种气话是没有用的,人家是钦差,是大元帅,要拿捏咱们还不轻而易举!”
王孝杰道:“这东柳林镇的事情怎么让狄仁杰碰上,宋无极真是岂有此理!再说,是谁让他杀光全镇的居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苏宏晖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想想该怎么对付吧。”
王孝杰略一思忖:“立刻命人昼夜监视行辕,只要有风吹草动,立刻向我禀告。”
苏宏晖点了点头:“还有,就是宋无极一定得要回来,否则,我们的处境会很不妙。”王孝杰点点头。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苏宏晖伸手打开房门,一名校尉手里拿着一张纸条道:“大将军,飞鸽传书又来了!”
王孝杰一惊,“哦”了一声,接过纸条展开,迅速看了一遍,登时脸色阴转晴。
苏宏晖问:“大将军,什么消息?”
王孝杰面露得意之色:“哼,这回要让狄仁杰看看咱们的身手了!”
崇州虽然比不上大都市热闹繁华,却也别有一番边塞的风景。驼马穿行,街上行人身着各色皮件,端的是一派异域风情。一男一女两个人快步穿过街道,走到一家客店门前,正是李元芳和如燕。二人转身向后看了看,走进店中。
客房内,化了装的丘静、李楷固坐在桌旁说着什么。门声一响,李元芳和如燕走了进来,回手关上房门。丘静站起身问道:“李将军,怎么样?”
元芳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打听清楚了,大人今日刚到崇州,现已驻跸在大将军府内。”
丘静长长地舒了口气:“太好了!李将军,咱们现在就走吗?”
如燕笑道:“丘大人,看不出您还是个急性子。天还没黑呢,万一大街上有人认出您和李楷固,那该怎么办。”
李楷固笑道:“这丫头,说话就像是吃了炮仗药,砰砰砰的。”
如燕笑道:“总比你强,关键时刻净说废话。”
大家低声笑起来。李元芳道:“如燕说的是,以现在二位的身份,还是小心为是。”丘静、李楷固点头同意。
元芳道:“我看这样,等到初更我们再出发。”
夜幕降临,钦差行辕静悄悄的。东跨院儿里,一排厢房中亮着灯火。
东厢房内,吴大憨坐在榻上,望着墙壁发呆。门外“咔”的一声轻响,吴大憨猛地回头向窗外望去,目光机警灵动,哪像是个呆傻之人?
窗前一条人影飞掠而过。吴大憨脸部的肌肉微微一抖,手攥成了拳头。窗外响起了鬼魅般的声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声音轻笑起来:“你不是吴大憨,不是……”
吴大憨冷冷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早晚有一天,你也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声音轻轻地道:“至少你是看不见了!”
寂静。吴大憨的双眼四下搜索着。“砰”!窗扇飞开,一条黑影蹿了进来,刀直奔吴大憨前胸而来。吴大憨纵身而起,倒翻出去。黑影如影随形,贴身而上。“嚓”的一声,吴大憨前胸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涌出。黑影的刀向他的脖颈直落而下,吴大憨灵机一动,背身一跃,撞开屋门摔在院中,口中大喊:“哈哈,假的!都是假的!哈哈……”
屋内的黑影纵身跃出窗外,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吴大憨躺在院中大喊大叫着。“吱呀”一声,对面的屋门打开了,狄春快步走了出来道:“大憨,你喊什么?”说着,他快步向吴大憨走来。吴大憨蓦然跳将起来,活蹦乱跳地回到屋里,“砰”的把门关上。
狄春走到门前,敲了敲门:“大憨,开门。”吴大憨用身体死死顶住屋门,嘴里傻笑着,手紧紧地捂住胸口,鲜血从指缝中溢了出来。
外面的狄春重重地推了几下门,对屋里的大憨喊道:“不许再喊了,听到没有?”
吴大憨道:“听到了。”
门声一响,西厢房的王铁汉闻声跑了过来,狄春指了指屋里,低笑道:“又犯病了。”
王铁汉笑着对屋内道:“大憨,大家都休息了,你也该早点儿休息呀。”
屋内的吴大憨咕哝着。
狄春大声道:“大憨,你要是再喊,怎么办?”
大憨道:“打、打屁股。”
狄春道:“对,狠狠地打!”他看了铁汉一眼,二人笑了起来。
“狄春。”狄春扭回头,狄公带着张环、李朗站在东跨院儿的月亮门前。狄春和王铁汉跑了过去。
狄公问怎么回事,狄春笑道:“没事,大憨又大喊大叫,我们跟他逗着玩呢。”
狄公点点头,向大憨的屋子走去。忽然,地上的一点血迹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停住脚步,凝目细看。
是鲜血,还未凝固!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屋里,轻声问道:“大憨,你没事吧?”
屋里传来吴大憨似哭似笑的歌声。狄公看了看地上的血迹,陷入了沉思。狄春等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狄春轻声叫道:“老爷,老爷。”
狄公猛醒过来:“啊……”狄春问:“您想什么呢?”
狄公道:“狄春呀,以后对大憨要多照顾,他是个呆傻之人,不要总是取笑他,听到了吗?”
狄春和王铁汉对视一眼,吐了吐舌头:“是。”狄公点了点头,快步向正堂走去。
吴大憨长长地出了口气,身体顺着房门慢慢地滑下去,胸前的伤口血如泉涌。他轻轻闭上眼,一滴泪水流过面颊。
正堂上,曾泰焦急地徘徊着。狄公和张环、李朗走进来:“曾泰,怎么样?”
曾泰迎上一步:“恩师,都办妥了,尸体已经运到,现在后花园中。”
狄公道:“好,去看看!”
小花园的正中挑起了几盏气死风灯,照得一片明亮。两张尸床并排摆在一起。崇州提刑官和仵作站在一旁。狄公、曾泰等人走了进来。
提刑官和仵作双膝跪倒:“叩见钦差大人!”
狄公叫他们起来,问道:“这二人是怎么死的?”
提刑官道:“是上吊而亡。”
狄公点了点头,走到尸床旁,对仵作道:“把他的头抬起来。”
仵作赶忙走过来将死者的头颅抬起,忽听脖子发出“咔”的一声响,狄公双眉一扬:“等等!”
仵作停住了手:“怎么了,大人?”
狄公的手轻轻向死者的颈后摸去,颈后发出一阵“咔啦啦”的响声。狄公对仵作道:“将死者的颈后切开!”
初更时分,街上,一名巡夜的老军边喊边敲打着梆铃。猛地,一条黑影闪出,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拖进旁边的胡同里。
客房里,李元芳站起来,对李楷固等众人道:“已经初更了,我们走吧。”
众人点了点头,各自拿起东西,打开屋门,快步走了出去。忽然李元芳停住脚步,轻声道:“不对!”李楷固一惊:“怎么了?”李元芳的眼睛扫视着四周,猛地,他大喝一声:“有埋伏!”
李楷固不信:“不可能,谁知道咱们……”
李元芳飞快地转过身,狠狠一把将身后的丘静等三人推进客店之内。
说时迟那时快,静夜中响起了一片弓弦之声,紧跟着,箭如急雨。李元芳纵身跃进店房,关上门。随着一阵惊心动魄地震响,门板片刻之间变成了刺猬。寂静的街道即刻喧嚣起来,火把照亮每一个角落,人喊马嘶,蹄声如雷。
一队队右威卫弓箭手奔到门前,张弓搭箭,对准客店大门。王孝杰、苏宏晖纵马来到门前。苏宏晖厉声喝道:“将客栈团团包围,任何人不得进出,违令者死!”众军高声答“是!”。
院内,李元芳、李楷固、丘静三人扒着门缝向外看着。如燕吓得脸色煞白,一个劲地道:“好险呀,好险呀……”
李楷固轻声道:“右威卫麾下,真是冲咱们来的!”
丘静惊魂未定:“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李元芳猛地转过身来:“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
如燕结结巴巴地道:“哎呀,泄露消息的人还会在这儿吗?刚、刚刚要不是你,我们这会儿都成刺猬了!”
李元芳轻声道:“有内奸,有内奸……”
他猛地抬起头向面前的三人望去,三人背着身向外望着,元芳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丘静、李楷固、如燕……
他摇了摇头,喃喃地道:“没有道理呀。”
外面传来王孝杰的喊声:“反贼李楷固、丘静听着,尔等已被重重包围,尽速出门投降,尚可保得性命,否则,威卫大队攻进门来,玉石俱焚!”
李元芳咬紧牙关,李楷固、丘静、如燕齐齐转过身来,眼睛望着他。
右威卫官军将整个街道严密封锁,弓箭手成四排横列于客店门前。大将军王孝杰和苏宏晖立马军前,冷冷地望着客店内。
“吱呀”一声,店门缓缓打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此人头戴范阳毡笠,身穿紫袍,掌中握着一柄长剑,正是李元芳。
王孝杰、苏宏晖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
李元芳慢慢走到王孝杰的马前,躬身施礼:“大将军。”
王孝杰喝问:“你是何人?”
李元芳道:“卑职千牛卫中郎将李元芳。”
王孝杰、苏宏晖登时吃了一惊,二人低语了几句,王孝杰道:“你是千牛卫?”
李元芳点了点头:“正是。现任河北道行军大元帅狄阁老的护卫队长。”
王孝杰又是一惊:“哦,你是狄大帅的卫队长?”
李元芳道:“是。”
王孝杰哼了一声:“以何为凭?”
李元芳从怀里掏出官凭双手举了起来:“末将有官凭在身,请大将军验看。”
王孝杰一摆手,身旁的副将快步走过来,接过官凭递到王孝杰手中。王孝杰打开看了一遍,抬起头来冷冷地道:“李元芳,如果本将军没有看错的话,你是和丘静、李楷固一路吧?”
李元芳道:“不错。”
王孝杰的目光望向苏宏晖,发出一阵冷笑:“今天早晨,狄大帅还在谴责我右威卫麾下军官杀良冒功。他可能万万也没有想到,时隔几个时辰,本将军就看到了他的卫队长与谋逆造反的逆贼丘静、李楷固在一起!哼,我倒要看看,这回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李元芳道:“大将军容禀,丘静、李楷固二人虽身犯大罪,却有隐情申诉。此次卑职之所以将二人带进崇州,就是为了要面见狄大帅,由他亲自讯问,以便查明真相,澄清事实,望大将军明鉴!”
王孝杰哼一声:“你说这两个反贼有隐情申诉?”
元芳道:“正是。”
王孝杰道:“哦,是什么隐情,难道说与本将军听不是一样吗?”
元芳笑了笑:“大将军,而今狄大帅执掌崇州,我看还是由他审理比较妥当。”
王孝杰一声怒喝:“大胆李元芳,身为禁卫军大将却伙同逆党阴谋作乱,而今来到本将军马前,还敢巧言令色,妄图脱罪!你张口狄大帅,闭口狄大帅,是不把本将放在眼中吗?”
元芳赶忙道:“末将不敢,此次末将单独行事,乃受狄大人重托,望将军体念下情。”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王孝杰有些踌躇了,他的目光望向身边的苏宏晖。苏宏晖摇了摇头,低声道:“大将军,今早的情形你都看到了,姓狄的此行来意不善,一旦这二人落入他的手中,我们的处境就大为不妙了!”
王孝杰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依你之见呢?”
苏宏晖轻声道:“及早动手,除去祸害!”
王孝杰吃了一惊:“杀了他们?”
苏宏晖微微点了点头。
王孝杰倒抽了一口凉气:“可一旦狄仁杰得知……”
苏宏晖道:“诛杀叛党,职责所在!即使姓狄的知道了,也是哑巴吃黄连。”
王孝杰缓缓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李元芳,冷冷地道:“李元芳,你好大的胆!”
元芳一惊,抬起头来。王孝杰举起手中的官凭,重重地哼了一声:“明明是你假造官凭,冒充皇家禁卫,伙同逆贼,阴潜崇州,企图暗中造反,夺我城防。而今为本将所围,竟还敢假借狄大帅威灵,谎言欺诈,真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元芳惊呆了:“大将军,末将的官凭乃卫府所发,千真万确,大将军何以诬陷末将!”
王孝杰一声怒吼:“大胆恶贼,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来人!”
“等等!”元芳踏上一步,“大将军,你说末将是假,这不要紧,只要将狄大帅请来,则真假立判!”
王孝杰冷笑一声:“你以为有狄仁杰做你的靠山,本将就无可奈何了吗?你做梦!好了,不必多言,你是跪下受缚,还是要我动手!”
到此,李元芳已全明白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就要和大将军谈谈条件了。”
王孝杰一愣,继而“扑哧”一笑:“宏晖,你听到了吗,他要与本将军谈条件。”
苏宏晖冷笑道:“真是不自量力,可笑已极!”
王孝杰道:“李元芳,我想问一问你,面对我右威卫数千大军,你们已是瓮中之鳖,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李元芳笑了:“因为我距大将军不过十步之遥,在这个位置上末将可以随时取二位的首级!”说着,他的眼中泛起一道逼人的寒光。
王孝杰一愣,与苏宏晖对视了一眼,忽然一阵大笑:“我王孝杰身经百战,令敌人闻风丧胆,而今竟被一个宵小立于马前,口出如此狂言,真是可悲之极呀。”
苏宏晖道:“那是这小子还不知大将军是何许人!”
王孝杰冷笑两声:“李元芳,你不会真的认为本将军会害怕你这番空言恫吓吧!知事的立刻将丘静、李楷固绑缚起来交在本将军面前,否则,顷刻之间便让尔等粉身碎骨!”
“噌”!一道寒光,王孝杰只觉得眼前一花,紧跟着,手上的马缰、脚下的马镫、腿下的肚带、臀下的鞍辔纷纷断裂,胯下的战马一声长嘶向前冲去,王孝杰只觉得身体下沉,“砰”的一声双脚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剑尖已抵住他的咽喉……
苏宏晖发出一声惊叫,众军一拥上前,将二人围在垓心。苏宏晖厉声喝道:“放开大将军!”
面对数千大军,李元芳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死死地盯着王孝杰:“大将军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王孝杰脸色煞白,一动也不敢动,他微微点了点头。李元芳眼中放射着寒光,一字一句地道:“元芳奉大帅之命公干,却遭大将军无端围困、刁难;元芳说明原委,大将军仍一意孤行。本来,以元芳的性格,定要与尔血战到底!然我身为朝廷武官,不希望看到我们自相残杀,令军士无谓地流血。这样吧,只要大将军答应我两个条件,我立刻弃剑就缚;可如果你一味无理逼迫,元芳愿与大将军共死!”
王孝杰无奈地点了点头:“好,你说吧,有什么条件?”
李元芳点了点头,“噌”的一声幽兰还匣,向后退开一步。
苏宏晖大声道:“大将军,赶快过来!”
王孝杰苦笑了一下:“没用的。命众军退开!”
苏宏晖一摆手,众军徐徐退开。王孝杰对元芳道:“说吧,我在听。”
李元芳道:“第一,放客店里的百姓逃生。”
王孝杰点点头:“这是当然。第二呢?”
李元芳道:“请大将军即刻派人将狄大帅请来。”
王孝杰怔住了,他的目光转向苏宏晖。苏宏晖无奈地点了点头。
王孝杰道:“好吧,我答应。”
李元芳道:“君子一言——”
王孝杰接道:“驷马难追。”
李元芳双目逼视着王孝杰:“我可以相信你吗?”
王孝杰笑了笑:“本将是皇帝亲封正三品右威卫大将军,就冲这一点,李将军就应该相信吧!”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退开两步,冲身后客店门里高声道:“出来吧!”
丘静、李楷固慢慢走出客店,站到李元芳身后。随即,客店的门大开,店中宿客们一拥而出;如燕背着两个黑包袱混在人群中,随众人逃离。王孝杰望着李元芳:“怎么样?”
李元芳回头对丘静和楷固愧疚地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但现在只能如此了。”
李楷固大声道:“元芳,咱们生在一起,死也死在一处!一切全凭你做主!”
丘静也点了点头:“我丘静是个该死之人,能活到现在,全靠朋友们的义气。元芳,你就决定吧!”
“啪!”李元芳弃剑于地:“大将军,请吧。”
王孝杰点了点头:“言出如山,是条好汉!绑了!”
狄公望着面前的两具尸体对曾泰等人道:“你们看到了吗,两个人都是一般的死法,颈后的脊骨碎裂。这就说明他们绝不是上吊而亡。”
仵作点点头:“不错,上吊之人,应该是颈前的喉骨碎裂,以致气息停滞而亡。”
狄公道:“这说明了什么?”
曾泰道:“说明这二人在上吊之前便已被人杀死。”
狄公道:“是的。凶手以极快的速度,扭断了二人的脖颈儿,手法干净利落。这是明显的杀人灭口,丝毫不带掩饰,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做得如此明显呢?”
话音未落,狄春冲进来:“老爷,您看谁回来了!”
狄公回身,如燕飞跑着冲进帅府后花园,狄公又惊又喜:“如燕!”
如燕满脸汗水,一把拉住狄公的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快,快,元芳他们被王孝杰围住了!”
狄公大吃一惊:“什么?”
客店门前,李元芳、李楷固和丘静上至手臂,下至腿脚被捆了个结结实实。李元芳道:“大将军,现在可以请狄大帅到此了吧。”
王孝杰一阵冷笑:“是的,你们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
李元芳道:“谢谢。”
王孝杰冲身旁的苏宏晖点了点头。苏宏晖将手一抬,众军退后,将三人孤立在街道当中。
元芳愣住了:“大将军,这是何意?”
苏宏晖大喝一声:“弓箭手!”弓箭手一拥而上,数百支狼牙箭对准了三人。
李元芳惊呆了,厉声喝问:“王孝杰,你身为大将军竟如此出尔反尔,信义何在!”
王孝杰高声喝道:“你给我住口!你这串通逆贼谋反作乱的内奸,真是枉食君禄,罪不容诛!竟还在本将军面前大言不惭地讲什么信义。不错,我会带你们去见狄仁杰,不过,是你们的尸体!”
李元芳猛喝一声,双臂一振,“砰”地一声巨响,绑住腿脚的绳索尽皆崩断,闪电般飞跃起来扑向王孝杰。苏宏晖大惊高叫道:“放箭!”
弓弦声声,箭如疾雨,向街道中央的丘静和李楷固射去。二人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猛地,一个人飞身扑上前来,将二人按倒在地,自己的后背面向弓箭手。“砰砰砰”!几声巨响,十几支狼牙箭重重地插入了此人的后背,他的身体连连晃动。正是李元芳。
李楷固猛回头,声嘶力竭地喊道:“元芳!”
弓箭手们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弓弩。
李元芳的后背如刺猬一般插着十几支羽箭,但是他的身体却摇而不倒,死死地护住了丘静和李楷固。李楷固跳起身来,双膝跪地,俯在元芳身前,泪水夺眶而出:“元芳,元芳,好兄弟!你、你……”
元芳断断续续地对李楷固道:“扶、扶住我,千万别、别从我的身体后走出去,等、等大人……”
他的身体猛地一晃。李楷固和丘静的泪水沾湿了双眼。对面,王孝杰对苏宏晖使了个眼色,苏宏晖点头,对身旁的一员亲信副将道:“你率人过去,取这三人的首级!”
副将狞笑道:“放心吧。”说着,他一伸手拔出腰刀,对军士们道:“跟我上!”
没有人动。副将愣住了:“他妈的混蛋,我说话你们没听到!”
一名队长不满地道:“沙副将,好歹也是自己人呀,都这样了还砍头,太说不过去了吧!”
副将大怒,指着队长的鼻子道:“你要煽动哗变!”
队长双膝跪倒冲王孝杰高喊道:“大将军,此人重义轻生,是个英雄,请大将军开恩!”众军齐齐跪倒:“请大将军开恩!”
王孝杰愣住了,眼睛望着苏宏晖,苏宏晖轻轻摇了摇头。王孝杰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苏宏晖厉声喝道:“对此等奸贼,怎能手下留情!还不上前!”
众军叩下头去:“请将军开恩!”
沙副将傻了,目光望向苏宏晖,苏宏晖冲他使了个眼色,他点点头,提起刀快步向李元芳奔去。
李元芳徐徐转过身来,沙副将飞奔而至举起掌中大刀。“噌”的一声,寒芒四射,李元芳手中出现了一柄链子刀,刀头如电直奔沙副将的前胸。沙副将大惊,转身想跑,“扑”!刀头插进了他的前胸,直至没柄。李元芳摇晃着,右手猛力一振,“咔嚓!”沙副将的身体竟从中间四分五裂,鲜血带着碎肉、骨头碴儿四散飞出。众军发出一片惊呼,向后面退去。王孝杰和苏宏晖惊得目瞪口呆,连忙后撤。
“噌”!刀头回到了李元芳的手中。他右手擎刀,身体不停地摇晃,一丝鲜血从嘴角边渗出,虽然身负重伤,却依然神威凛凛。对面,苏宏晖嚎叫着:“放箭,射死他!”
弓箭手们迟疑着。苏宏晖厉喝道:“有敢违令者,一概格杀!”
弓箭手们不情愿地举起了掌中的强弓,雕翎箭搭在弦上,手拽开了弓弦。李元芳的双目死死盯着王孝杰,王孝杰的身上有些发毛,赶忙拨转马头。苏宏晖一声令下:“放箭!”
“住手!”随着一声高喝,一彪马队飞奔而至,为首的正是狄公,身后是左卫大将军权善才率领的骑兵。王孝杰大惊,苏宏晖也傻了。
狄公翻身下马冲到元芳面前,嘶声喊道:“元芳!”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大人,您来了……”话没说完,身体摇摆着摔倒在地,登时鲜血横流,将地面染红。
狄公猛扑上去:“元芳,元芳!”身旁的李楷固和丘静也扑了上去,大声呼叫。
血泊中的李元芳缓缓睁开眼睛,对狄公轻声道:“如、如燕一直跟在我身边……没有单独行动……”
热泪滚过了狄公的面颊,他轻声道:“好了,元芳,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闭住气,别再耗费体力……”他回身喊道,“快来人!”身后,权善才率几名副将飞奔过来,狄公急促地道,“快、快抬下去抢救!”
权善才道:“是。快动手!”众将抬着李元芳飞跑下去。
狄公徐徐站起来,两眼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死死地盯住了王孝杰,一字一句地道:“大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王孝杰冷冷地道:“李元芳串通逆贼丘静、李楷固阴潜入城,被末将侦知,因而率人缉拿,不料,李元芳凶悍之极,持剑要挟末将,末将这才下令放箭。”
狄公的嘴唇颤抖着,他的愤怒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们的身上都绑缚着绳索,怎能持剑要挟于你?”
王孝杰语塞,他冷笑一声:“怎么,大帅要庇护造反的逆贼?”
狄公一声厉喝:“回答问题!”
王孝杰浑身一颤:“他、他……”
李楷固踏上一步大声道:“我来说吧。元芳再三向王孝杰说明自己的身份,解释此行的目的,可王孝杰却指责他是冒充千牛卫,意图造反,元芳为怕伤及无辜,出手制止了他。二人达成协议,将我三人绑缚后,请狄大帅前来辨清真假,而后元芳就弃剑就缚。不想王孝杰却出尔反尔,竟然下令将我三人就地射死。元芳为了保护我们,这才……”他说不下去了,虎目中含满了泪水。
王孝杰冷笑一声:“李楷固,你这逆贼说话会有人信吗?”
李楷固踏上一步,对右威卫的军士们大声道:“弟兄们,咱们当兵的最重一个义字,战场上的同袍之情甚于手足,你们凭良心说一句,我李楷固有没有胡说!”
众军嗫嚅着。忽然,那名队长踏步上前:“他说的没错,事情就是这样的!”
王孝杰一惊:“你、你……”
霎时间众军异口同声地喊道:“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狄公的目光转向王孝杰:“怎么样,你还有何话说!”
王孝杰冷笑一声:“不错,是这样。那又怎么样,本将军抓捕逆贼,职责所在,就是将这三个反贼就地处死,也是理所当然,难道大帅认为不对?”
狄公道:“李元芳天子禁卫,四品郎将,无凭无据,你凭什么张口反贼,闭口反贼?”
王孝杰道:“他与反贼在一起,就是反贼!”
狄公厉声怒喝道:“你将右威卫十万大军拱手送与契丹,是不是反贼?!”
王孝杰登时傻了:“那、那只因末将兵败!”
狄公道:“哦?只因你兵败,就不是反贼。那李元芳只是与他们在一起,难道就没有可能是将他们抓捕归案?”
王孝杰冷笑一声:“既是抓捕归案,为何会在客店之中?”
狄公道:“办案的方式多种多样,与行军打仗均是一般。难道在战场上佯败诱敌就是逃跑?迂回敌后就是怯阵?”
王孝杰一时语塞。李楷固道:“元芳将军正是说服我二人进城面见大帅领罪!”丘静也踏上一步:“不错!”
王孝杰的脸色变了:“你、你们本是一丘之貉,当然是互相掩护!”
狄公一声怒吼:“你怎么知道?”
王孝杰愣住了。狄公接着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互相掩护?”
王孝杰争辩道:“末将是以常理推断。”
狄公道:“哦,那么本帅也可以常理推断,宋无极杀良冒功,肯定是你授意的;崇州长史和司马之死,肯定是你杀人灭口。如果可以这样推断,现在你已经在大牢之中了!”
王孝杰脸色大变,登时变得哑口无言。狄公斥责道:“不问是非,不论情由,你凭什么言辞凿凿说李元芳是反贼?你凭什么下令处死一位皇家禁卫军的高级将领?!”
王孝杰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狄公逼问:“王孝杰,我来问你,按我朝军律,无故擅杀大将,该当何罪?”
王孝杰发出一声不屑地冷笑,扭过头去。狄公强压着满腔怒火:“我在问你问题!”
王孝杰冷笑道:“罪该斩决,行了吧,大帅!”
猛地,狄公一声怒吼:“你给我滚下马来!”
这一声如同晴天霹雳,直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王孝杰浑身猛地一颤。大将军权善才一挥手,军中校刀手一拥而上,将王孝杰围在当中,钢刀出鞘。王孝杰脸如死灰。
狄公怒喝道:“就凭你一个小小的将军,竟敢如此托大,在我钦差大臣面前,拒不回话!你以为你是皇帝的爱将,我就不敢处置你?你以为你可以随随便便杀死一位朝廷正四品千牛卫中郎将而不受惩罚?你以为就凭你手中几千威卫部队,我就不敢杀你?!”
周围悄无声息,没有人见过狄公如此动怒。王孝杰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脸色惨白,赶忙翻身跳下马来,快步走到狄公面前:“大帅,是末将无礼!”
狄公喝道:“跪下!”
王孝杰浑身一抖,慢慢跪倒在地。狄公双目中喷射着怒火,他一字一顿地道:“我来问你,如此大事,你事先为何不禀报本帅?”
王孝杰一惊抬起头来:“我……”
狄公进一步逼问:“我再问你,而今本阁忝掌帅印,崇州一切兵马调遣必须通过帅府,这你不知道吗?”
王孝杰傻了:“知、知道。”
狄公斥责道:“那么,是谁给你的权力可以随便调动大军?是谁给你的权力,可以在城中制造混乱?是谁给你的权力可以随便处死朝中大将?你说!”
王孝杰的身体不停地颤抖,语无伦次:“是、是……”
“是谁!”狄公的怒吼声在夜空中回荡。
冷汗顺着王孝杰的额头滚滚而下,他嘴唇发白,目瞪口呆,只是不停地颤抖。
狄公继续追问:“明知面前之人是朝廷将领,明知面前之人是我的护卫,明知面前之人他并未反抗,却下令就地处死,还说什么是你的职责所在?!嗯?你的职责是什么,是杀人灭口吗?”
王孝杰一听“杀人灭口”四个字,浑身寒战,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大帅!”
狄公冷冷地道:“从今天起,你不必叫我大帅了,因为自现在开始,你已经不再是右威卫大将军。你是一个杀良冒功、私调军马、私用官刑、擅杀大将的罪人!”
王孝杰猛地高声喊道:“大帅,末将这右威卫大将军是皇帝亲封,你无权夺印!”
狄公冷笑一声:“张口皇帝,闭口皇帝,你以为皇帝真的那么信任你?哼,快醒醒吧!实话告诉你,本帅此行的最大目的,就是要调查你兵败东硖石谷的真相,临行前圣上授意本帅‘便宜行事’,这四个字的含义,你应该明白吧。那就是说,别说夺去你的大将军印,就是夺了你的命,也在‘便宜’之内!”
王孝杰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跌坐在地。狄公望着他,脸部的肌肉不停地抽动,心中愤怒已无法言喻,猛地,他大喝一声:“来人!”
校刀手齐声答应,一拥而上,掌中的钢刀闪着寒光。狄公霍地抬起头,仇恨的目光像一把利剑刺向王孝杰,王孝杰不禁哆嗦起来。
狄公望着他,缓缓闭上了双目,拼命压制着心头的怒火,良久,他睁开双眼,轻轻摆了摆手。校刀手们退在了一旁。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权将军。”
权善才赶忙走过来:“大帅。”
狄公命令道:“你立刻命人前去收缴王孝杰的兵符将令,暂时保留大将军封号,就地免去王孝杰代崇州刺史之职,让他在府中安静安静,好好地想一想!”
权善才大惑不解:“大帅,就、就这样?”
狄公点点头:“就这样吧。”
权善才愤愤不平:“这、这也太便宜他了!”
狄公紧咬牙关,慢慢地又松开了,长叹一声:“照此办理,不得有误!”权善才答应着快步离去。
狄公沉声道:“自今日起,右威卫麾下诸军暂归左卫大将军权善才统领,由本帅统一调遣!”众将齐齐躬身:“谨遵钧命!”
狄公看了看王孝杰,深吸了一口气:“命我的卫队护送王大将军回府。”说完,他快步离去。王孝杰徐徐俯下了身。
这边,元芳俯卧在帅府二堂的床榻上,军医们精心地给他医治伤口,将他背上的箭镞一个一个地拔除,在伤口上敷上金创药。元芳的后背密密麻麻布满了伤口。榻旁,曾泰静静地望着李元芳,良久,热泪滚滚而下。狄春轻轻地啜泣着。
如燕飞奔进来,冲到床边。她双眼发直,嘴张得大大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她才问了一句:“是、是谁呀,是元芳?”
曾泰点头:“是的。”
如燕道:“他怎么会这样?”没有回答。
如燕不禁潸然泪下,她缓缓走过去,曾泰赶忙伸手拉住她:“如燕,军医正在疗伤,先、先别过去。”
如燕“扑通”跪在地上,轻声道:“都怨我,都怨我!我要是能回来得早些,也许就不会了……”
狄春走过来扶起她道:“小姐,这怎么能怪您呢?”
门声一响,狄公、李楷固、丘静走进来。如燕回过头:“叔父,叔父,元芳死了,他死了!”说着,一头扎进狄公的怀里。他拍了拍如燕:“好孩子,别哭,啊,别哭,元芳还没有死,他、他不、不会死的!”
狄公快步走到榻前问道:“怎么样?”
军医长长地出了口气,摇摇头道:“不知道啊,大帅。如果能挺过这几天,也许还有救。”
狄公轻声道:“我来看看。”说着,坐在了榻上。狄公三指搭在元芳的脉上,半晌,他抬起头,众人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样?”
狄公笑了笑:“还有脉搏,但愿元芳能够靠着自己的功力,挺过这一关吧。”
如燕“哇”地哭出声来,所有的人都是热泪盈眶。李楷固自言自语道:“我、我也是个练武的呀,怎么就躲在他身后啊!我、我怎么就那么窝囊啊!”
狄公慢慢站起身,长叹了一声,目光望向丘静二人:“你二人在这里候着,一会儿,我有话要问你们。”二人点了点头。
狄公关照狄春要好好照顾元芳,随后对曾泰、如燕一摆手:“走!”
三人快步走出门去。
王孝杰在正堂上不停地徘徊着,身旁的苏宏晖急道:“大将军,快决定吧!”
王孝杰停住脚步:“不,不,不能这么做!”
苏宏晖道:“而今的情势已是万分紧张,今天夜里,咱们算是与狄仁杰结下了血海深仇。现在,他已经夺了您的兵权,您想一想,日后还能放过咱们吗?而且,丘静、李楷固已经被他带回府中,一旦狄仁杰与这二人勾打连环……”
王孝杰倒抽了一口冷气。苏宏晖道:“杀良冒功,血洗东柳林镇,杀死长史、司马灭口,如果再加上串谋契丹……那圣旨上的‘便宜行事’四个字可就用在您的身上了!”
王孝杰咽了口唾沫:“可是,而今狄仁杰夺了我的兵权,咱们能怎么办?”
苏宏晖道:“三十六计,走为上!”
王孝杰眼睛一亮,猛地抬起头来。
帅府正堂上,狄公转身问如燕:“如燕,你是说,你和元芳在贺兰驿中,看到那个红衣女人和王孝杰手下的官军在一起?”
如燕点头道:“正是。这些人好像是在一起整理贺兰驿中的尸体,还带走了几个包袱。”
狄公道:“你看清楚了,真的是右威卫官军?”
如燕很自信:“没错,看得清清楚楚。官军还帮助黑衣人拿东西,送黑衣人们离开。”
狄公问道:“然后呢?”
如燕擦了擦脸上的泪:“然后,我和元芳暗中跟踪黑衣人,跟了一天,发现她们突然转了方向,来到贺兰山中的东柳林镇。”
狄公一惊:“哦,她们到了东柳林镇?”
如燕道:“正是呀。我和元芳一路尾随她们,也到了东柳林镇。”
狄公问:“你们也去了?”
如燕点点头:“怎么啦,叔父?”
狄公道:“啊,没什么,你继续说。”
如燕点点头:“当时已是深夜,元芳潜进镇中,一路查看,发现这些家伙挨家挨户地搜查,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狄公双眉一扬:“哦,她们到东柳林镇上,是来找人的?”
如燕点点头道:“是的。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元芳从一户人家走出来,黑衣人也都现了身,把元芳围了起来。”
狄公缓缓点点头:“当时,你在哪里?”
如燕道:“我藏在东柳林镇外的一棵大树后面。”
夜,东柳林镇外,如燕牵着马伏在大树后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镇里的动静。一些黑衣人从一家门里走出来,将李元芳团团围住。
忽然如燕听得身后有一点声音,回头一看,红衣女人显儿站在她身后。如燕惊叫一声跳起来,假显儿迅速伸出手,将她一把拉了过来,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小声喝道:“走,跟我去见见李元芳。”说着,她架着如燕向镇里走去。
如燕轻轻叹了口气:“那个红衣女人把我作为人质,企图要挟元芳。元芳在关键时刻发出链子刀,杀死了红衣女人,救了孩儿的性命。”
狄公点了点头:“那些黑衣人呢?”
如燕道:“好像都死了。”
狄公问:“怎么死的,是被元芳所杀吗?”
如燕摇摇头:“我没看到,当时我和他生气,跑到镇外去了。”
狄公点点头:“是这样。你继续说。”
如燕道:“后来,元芳检查了黑衣人携带的东西,找到了两个黑色的包袱。”
狄公道:“哦,里面是什么?”
如燕道:“听元芳说,是塘报。”
狄公登时一怔:“塘报?”如燕点了点头。
狄公问:“包袱现在何处?”
如燕道:“我带回来了,在房间里,我去拿来。”说罢,她跑出门去。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曾泰道:“想不到元芳、如燕也到了东柳林镇。”
狄公点了点头:“还记得那些信鸽吗?”
曾泰一惊:“记得。”
狄公道:“那个红衣女子之所以转道东柳林镇,肯定是接到了飞鸽传书。”
曾泰感到迷惘:“飞鸽传书……”忽然他明白过来了,吃惊地道,“您的意思是,我们当中有内奸?”
狄公转过头来:“你说呢?”
曾泰咽了口唾沫,思索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不错,我们夜宿东柳林镇,这个内奸便趁人不备放走了信鸽,将信息传给了那个红衣女子,让她立刻转道东柳林镇,杀死我们。可……恩师,有一件事说不通啊。”
狄公问:“什么事?”
曾泰道:“那些信鸽是权将军给咱们的,是供军中专用。如果说内奸放飞鸽子是为了给红衣女子传信,那鸽子只会飞回到权将军那里,又怎么会到红衣女子的手中?”
狄公笑了:“嗯,曾泰,这个问题问得好。我想,这个内奸一定是用了一种什么方法,将这四只军中信鸽中的一只换成了她们的鸽子。”
曾泰迷惑道:“哦?可,大家一直都在一起呀!这、这好像不太可能吧?”
狄公笑了笑道:“我已经问过权善才,信鸽确实是飞回了左卫大营,但只回去了三只!”曾泰惊呆了。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是什么事情如此重要,竟令这个内奸冒着暴露的危险,在我们眼皮底下放走信鸽?而那个红衣女子又在镇上寻找什么呢?”
曾泰道:“恩师,我想他们一定是冲着您来的。”
狄公徐徐点了点头:“有这种可能。但是,你想过没有,我们有十多个人,目标很大,是不是在镇上住宿一目了然。可刚刚如燕说,这些黑衣人挨家挨户地搜查,那就一定不是在找我们。”
曾泰一惊:“哦,那她们是在找谁?”
狄公摇摇头:“此事内中定有蹊跷!”
话音刚落,如燕跑了回来,将手里的黑包袱往前一递:“叔父,给您。”
曾泰赶忙接过来,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果然是十几份塘报。狄公走到桌前,拿起了一份,打开看了一遍,轻轻地“唉”了一声。又拿起了另外一份打开,他的脸色登时凝重起来。
曾泰、如燕静静地望着他。狄公很快将塘报看完,静静地思索起来。曾泰试探道:“恩师,塘报里写了什么?”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这些塘报都是大军兵败东硖石谷之前,崇州刺史丘静写给朝廷的,说天气寒冷,不利大军作战,加之崇州转运困难,请求朝廷撤回大军。”
曾泰吃了一惊:“这些不都是王孝杰给朝廷所发塘报上说的话吗?而且,王孝杰说他也在兵败之前给朝廷发出过十几份塘报,却被贺兰驿中的歹人所换。怎么、怎么又出来了丘静的塘报?”
狄公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塘报:“这些塘报是红衣女子从贺兰驿中带出来的。但她们半道折往东柳林镇后,为元芳所杀。因此这些塘报应该就是兵败之前经由贺兰驿转发给朝廷的那十几份救急官塘。歹人们将这些官塘换成了喜报发进朝廷,迷惑我们。而这些则是原始稿件。”
曾泰糊涂了:“可,那十几份塘报不是王孝杰所发吗,怎么会是丘静发的?”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轻声道:“这些塘报是元芳从歹人手中夺得,应该不会假。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曾泰抢过话头:“王孝杰在说谎!”
狄公点点头。忽然,他问如燕道:“你们是怎么会和李楷固、丘静走到一路的?”
如燕道:“前面的事儿,我不太清楚,要不把李楷固叫来吧?”
狄公略一沉吟点了点头:“曾泰,请丘静和李楷固到这儿来。”
曾泰快步走了出去。
夜幕下,崇州南门城门两侧立满了松明柱,巡逻队穿梭往来。静夜中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一彪马队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王孝杰。巡逻的火长赶忙迎了上去:“大将军!”
王孝杰道:“打开城门!”
火长一愣:“这么晚大将军还出去?”
后面的苏宏晖不耐烦道:“哪来的这许多废话,开门!”
火长答应着,快步向哨位跑去。一阵巨大的轰鸣,铁闸提起。王孝杰迟疑起来:“宏晖呀,出了这扇大门咱们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苏宏晖急道:“大将军,快走吧,迟则生变!”
王孝杰一咬牙,纵马飞奔出城,后面的骑兵紧紧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