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节
走到户外,初夏的阳光灿然耀眼,路上车水马龙。行人们平静地走着,看不出不安的阴影。原来阳光可以让心情变得这么不一样!
“那我回去啰。”民子在小泷身旁说道。
事实上,民子在临别前还想亲吻小泷,但最后还是忍住,只跟他握个手。小泷眨动着沉重的眼皮。
“路上小心哦。”
说完,小泷把手交叠在身后。他所说的“小心”,是指在鬼头面前必须谨慎应对吗?总之,民子和小泷已有了默契——她并未在他的房间里过夜;就算鬼头知道,她打死都要否认到底。这件事绝对不能坦白以告,毕竟得考虑到日后小泷与秦野见面的立场。
民子来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小泷目送她离去才回到屋内。
“请问到哪里?”司机问道。
民子原本想说“麻布”,突然改口说:“到赤翱。”
“咦?这里就是赤翱啊。”司机一脸困惑。
“嗯,没关系啦。我因为脚痛,就算很近也得搭车。”
“这样啊,到赤翱的什么地方?”
“新皇家饭店。”
“太太,新皇家饭店就在前面呢。”
“我知道。这么近还坐出租车有点夸张,可是我实在走不动。”
“说得也是。”
司机绕过路面电车道的转角,转动方向盘直驶而去。
民子不敢直接回到鬼头那里,毕竟有些心虚。心想,时间不早了,现在回去也算晚归。不如说,不要在早上回去,反而不会那么尴尬。
首先,就这样回去的话,她的情绪还没平复。而且在鬼头面前辩解,得编想更多理由,她蓦然想起住在新皇家饭店的秦野,只要与秦野碰面,总会感到安然一些。此外,她也想从秦野的口气中寻思如何向鬼头辩解的对策。昨晚,她与小泷在枕边细语之际,对秦野的情况多少有些了解。现在,她已做好心理准备,即使与他闲话家常,也能注意到其他细节。
她在新皇家饭店门口下车,一走到柜台,有个员工朝她微笑,点头说道:“好久不见。”
对方认得民子,立刻拿起室内电话通报。
“秦野律师吗?成泽小姐来访。”
秦野似乎回话请她直接上楼。柜台人员朝民子说了声“请上楼”。民子有些不好意思,仍朝电梯方向走去。她以为已经仔细化了妆,但因为昨晚太累,眼圈泛黑而有点心虚。
在电梯前有四五名男子正在等候。民子来到“807号”房前,掏出小化妆盒,再次往脸上补妆。秦野向来目光敏锐,看到她这副模样,或许会看出什么端倪,因为他原本就知道她在小泷的住处过夜。
“请进。”
敲门后,房内传来这样的响应。民子走进房内,只见秦野穿着西装正在看报纸,桌上尚摆着吃得半剩的吐司和红茶茶杯,床铺整理得干净整齐。
“啊,这么早就来啦。”
秦野将报纸挪到身旁,放下老花眼镜,仔细打量民子,嘴角自然堆起笑意。
“您也起得早啊。这会儿准备出门吗?”
“哎呀,您为什么这样看我?”
“可能是你今天的妆容化得比平常浓艳,看起来格外漂亮呢。”
秦野果真看出其中蹊跷。
“昨晚,你在哪里过夜?”
“哎呀,我把你的信转交给小泷先生就走了,后来难得到某家饭店自在地住了一晚。”
秦野不禁笑了出来。
“有什么奇怪吗?”
“因为你说了像三岁小孩编的谎话。”
秦野像是要逗笑民子似的笑个不停。
“讨厌……我是说真的嘛。我专程去了那里一趟,他自然请我喝了杯热茶,可是我待不到三十分钟,一来时间不早,总不方便一直待在男人的房间里。况且他对门的邻居太太直盯着我走进屋内,所以我早早就走了。给小泷先生添了麻烦,真的没骗你呀。”
“哪有什么麻烦。这时候你在这里出现,可以想见昨晚有多么天雷勾动地火啊。”
“好低级哦……”
“不过,应该不是吧。”
“嗯,是啊!您再怎样瞎猜我都是清白的。”
“是吗?!”
“相信我嘛。”
“有点难耶。”
“对了,秦野先生,老爷会怎么说呢?”
民子窥探秦野的表情。
“我不知道。”秦野望着半空说,“可能会有点在意吧。”
“啊,会吗?”
民子半开玩笑地说道,却极力想从秦野的口气中探出鬼头的心情。
“自己疼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上床,任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吧。”
“您又扯起这些无聊事了。我跟小泷先生可没发生什么。或许我一夜未归可能惹得老爷不高兴,可这也是老爷想象得到的呀。”
“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是您派我去小泷先生那里的,说是替您送信,但我认为这是老爷授意的。所以就算我眼小泷先生发生一夜情,不,纵使老爷胡乱猜想,也不会责骂我。”
“你说得拐弯抹角,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爷太了解女人的弱点了。”
“哦,是吗?”秦野仰起下巴,看向天花板嗤笑道。
“我有说错吗?”
“你为什么兴冲冲跑去小泷那里,我大概知道。当我看到你拿着那封信兴奋得急欲离去时,心里就有谱了。现在听你这么一说,便把它们联想起来了。”
“您要怎么猜想随您便,反正老爷应该不会太生气。”
“是啊,鬼头先生最会装糊涂,不会像其他男人因为吃醋而气得怒发冲冠吧。”
“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毕竟他很狡诈,会做出什么举动,谁也料不准。秦野先生,到时候您一定要替我说情哦。”
“没问题,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但说到底,我还是不放心,因为您是鬼头先生的手下。”
“什么嘛,我对女人可是很温柔的。”
“一切拜托了。”
聊谈至此,民子总算安心了些。她为自己来这里找秦野谈话感到庆幸,否则直接回去麻布,心情终究无法平静下来。说不定还会被鬼头臭骂一顿。这么一来,她总算可以若无其事地行动了。
桌上的电话响了。
“您若要忙其他事,那我先告辞了。”
民子借机站起来,秦野拿着话筒贴耳讲着。
“嗯,是的。咦……什么?”
秦野说得很大声,走到门口的民子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因为难得看到秦野如此激动。
“嗯,什么时候发生的?三十分钟前,医生呢?这样啊。”秦野直握着话筒,朝民子喊道:“民子小姐,先别走。”
“……”
民子立刻察觉情况有异。秦野在谈话中提到医生二字,她以为小泷发生了什么不测,心里七上八下。这让她想起昨晚传来的奇怪脚步声。接着又猜想:他们分手以后,小泷回到房间,因为是单独一人,会不会遭到黑道攻击?一想到这里,不禁颤抖了起来。
“现在,民子小姐也在这里,我们马上赶回去。”
秦野放下话筒,茫然伫立着。他动也不动,直盯着某个方向,表情严肃得恐怖。
“秦野先生,”民子往前走近两三步,“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秦野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慢慢地点着火,可能是晕眩所致,看得出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好担心哦。”
秦野吐了青烟,把打火机放回口袋。
“告诉你,老爷在三十分钟前昏倒了。”
“咦?”
民子惊愕不已。不过,在惊慌之中,为小泷平安无事感到放心。
“昏倒了?什么意思?”
“嗯,好像在睡梦中发作的。一个小时以前,他直喊着头疼,听说现在已经陷入昏迷。”
“怎么会这样!”
“总之,我们先赶回去再说。”
秦野这才恍然大悟地有了动作,在烟灰缸中摁熄香烟,急忙拿起房间钥匙。民子也吓得不知所措,脑海中顿时浮现鬼头老人垂死的面容。
到底是怎么回事?民子霎时想起,昨天鬼头玩弄她时,确实太过勉强,很可能是导致他发病的原因。当时的鬼头急不可待得近乎反常,比平常更加死缠不放,弄得满头大汗……
两人走进电梯,电梯内没有其他人。
“秦野先生,”民子对着伫立在旁的秦野低声说道,“老爷万一有什么不幸,您要尽力为我的出路着想……之前老爷也交代过,一切拜托您了,想不到老爷的病情变化得这么快,我又没拿到法律上的任何保障。”
“你是指遗产分配吗?”
“是的。”
“知道啦。不过,我们先回去探视鬼头先生之后再说。”
秦野双手直插在口袋里。
出租车缓缓地驶进鬼头宅第门内,秦野焦急地脱鞋走进玄关,民子也跟随在后。在走廊上遇见女佣,秦野问道:
“老爷的情况怎样?”
“嗯……”女佣欲言又止。
秦野慌张地朝鬼头的房间走去,民子也紧随其后。他们来到隔扇前,秦野轻轻拉开隔扇,但因为被秦野的背部挡住了视线,民子没能立即看到鬼头的睡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医生和护士,还有黑谷及老女佣澄子的身影。
秦野坐了下来,民子此时才看清楚鬼头仰躺的睡脸。鬼头双目闭着,安静地沉睡着。床铺已整理妥当,由此可知万事已终。
秦野双膝并拢在鬼头的枕边坐下,朝着死者大声喊道:“鬼头先生!”
民子也双脚无力,在秦野身旁瘫软地跪坐下来。鬼头的嘴巴微启,依旧是民子看惯的那个缺牙的黑洞,偌大的鼻孔还露出了鼻毛,脸颊瘦削、鼻梁尖细。民子仅一个晚上不在,他的脸孔似乎变了样,他的死相有些可怕,但脸颊尚有些血色。
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医生,拘谨地来到秦野身旁,低声说道:“我……接到电话通知赶来时,他已经失去意识了……”
秦野点点头。
“他是在上午十一点十二分过世的。”
秦野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十一点半。
“在您尚未赶回来之前,我们不敢搬动老爷。”站在医生身旁的黑谷插嘴道,并不停地朝民子的侧脸瞥视。
秦野问医生:“是什么病?”
“嗯,是心脏麻痹,不过还是脑中风引起的,经常喊头疼,就是这种病的特征。我听到房里传来哀吟声,急忙赶来看个究竟,只见老爷双手抱头直喊头疼。于是我替他轻揉鬓角,但他的情况却越来越严重,我马上请黑谷先生打电话给医生。”女佣澄子说完,接着泣不成声,挽起衣角遮住脸说:“这时候,老爷又大大地哀叫了一声,没多久,表情就变了样。”
“鬼头先生,我们的交情也够久了。”秦野俯视着鬼头的遗容,“我们已经有三十五六年的交情了,仔细回想,我都是受您的照顾比较多。”秦野端坐着,对着鬼头继续说:“晚年得了这种病,想必很不甘心吧。您向来很能忍耐,不怎么表露出来。不过,您还是奋力实现梦想,坚持到底,身为男人算是得偿夙愿。这些日子以来辛苦了,请您安心瞑目。”秦野双手合十祝祷说道。
民子终于也压抑不住情绪,从棉被里取出鬼头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他的手冰冷却还柔软。
“老爷,请原谅我。我不在的时候,偏偏发生这样的事……发生这样的事……”
她哭了,悲伤是超乎理性束缚的。虽说她对鬼头没有感情,但看到他的死亡,终究还是觉得悲怜。秦野说得没错,鬼头凡事总是坚持己见到底,但最后却死得孤苦伶打。听说他生前掌控莫大的势力,但终究与死在陋屋里的老人没有两样。
医生回去以后,民子用热水仔细擦拭鬼头的身体。乍看之下,鬼头的脚趾已开始出现尸僵现象。他那肋骨突出的胸部和满是皱褶又凹陷的腹肚,以及瘦削的大腿,都与民子的记忆联系在一起。
秦野也合力帮忙,一边不停地念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一边抱起鬼头老人的尸体擦拭着。秦野的举动就像是死者的妻子,鬼头的头脸在秦野的怀里晃动着。黑谷已不见身影,想必在准备葬礼。
床铺已换上新棉被,鬼头的脸上盖着白布,枕边点着香炷,此时的他已经是个往生者了。黑谷不知不觉走了进来,秦野正在打电话联络其他人。接着,他们站在房间角落,悄声交谈着。
鬼头洪太死了。从今晚到明天,肯定有许多吊唁者蜂拥而至。在那以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确实,鬼头的骤逝可说是操控日本部分政经界那股力量的消损,看着脸上覆盖着白布的鬼头,民子觉得情势更显得严峻。
民子看着秦野低声指示黑谷,像是在交办什么事。她心想,秦野今后可能会递补鬼头的位子,这让她想起秦野刚才仔细擦拭鬼头身体的友情。秦野端坐在枕边,对着鬼头的遗容说“我们已经有三十五六年的交情了”,三十五六年……这时候,民子发现秦野说的年份相当于昭和二三年。民子有点纳闷。之前,她曾经听说鬼头和秦野的交往始于战争期间的满洲国境内,众所周知,九一八事变始于昭和六年即一九三一年,中日战争爆发于昭和十二年即一九三七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始于昭和十六年即一九四一年,如果之前小泷的说法属实,他们俩曾经在中国大陆闯荡,但其实在此之前他们即已熟识,而且一定是在日本结识的。由此看来,他们应该不是在满洲国认识的,而是在之前即有交情,可能在九一八事变之后,彼此变得更合作无间吧。
从他们惯用的手段来看,对于在日本期间的关系他们似乎是刻意保持低调。只是秦野这次对着鬼头的遗容喃喃自语时,不小心泄露了秘密。有关这方面的事,民子认为有必要再向秦野求证。
民子到厨房一看,女佣们一下子向酒铺订酒,一下子烹煮料理,非常忙乱。民子走进房间,脱下洋装换上了和服。
明天起,我非得离开这里不可。之前已向秦野央求相助,可他会尽力替我争取吗?鬼头无妻无子,这房子里有多少财产很难估算,但少说也有两三亿。鬼头的黑手伸进政经界,肯定捞了不少利益,到时候他的亲戚们该不会一个个跳出来要分财产吧。
民子有点后悔,若知道鬼头这么短命,早就应该要他立下遗嘱。而且从他的口吻听来,当时似乎会答应送她一间高级日式餐馆,当时,她若打铁趁热硬是央求就好了。当初没有把握良机,心里只想着更大的利益,真是最大的败笔……
民子换上和服来到走廊上,秦野恰巧迎面走来,看到民子,随即用眼神示意她过来。秦野先是打量四周,发现旁边的房间没人,便把民子带进里面,站着对她说:“鬼头先生的死因好像是精神上的打击。”他接着又说:“该不会是因为你彻夜未归吧?”
“怎么可能?!我外宿的事老爷也猜想得出来呀。”
“你经常那样讲,所以老爷很吃醋,想必整个晚上焦虑不安,因此精神受创才会承受不住吧。”
“不要乱讲……”
“说不定就是这个原因呢!因为那天他跟你玩得那么尽兴,但光是那样也会把老人家累垮的。”
“请您不要乱讲话!照您的话意听来,岂不是我害死老爷吗?”
“哈哈哈……”
秦野笑了笑,默然地推开隔扇走了出去,跟刚才坐在死者枕边哀恸的表情截然不同。民子原以为秦野会因鬼头的死而显得神情沮丧,但情况恰巧相反,秦野离去的瞬间,民子不禁想起昨晚秦野要她转交给小泷的信,以及那通深夜电话。
夜色越深,吊唁者陆续蜂拥而至。这时候,平常黯淡的玄关已灯火通明,大门也彻夜敞开着。十几名年轻保镖围聚在玄关旁充当警卫。那票人平常都与黑谷窝在房间里无所事事,看起来就像某帮派的成员,他们尚未穿上染料味犹存的崭新藏青色短外褂。民子看到年轻人开来的小卡车当中,有一辆卡车的车身侧面写着“东都建材”四个大字。
民子心想,这场葬礼应该会很隆重。鬼头刚死,治丧事宜尚未安排,气氛便如此肃穆。秦野以电话通知的大多是友人或旧识。他们闻讯后纷纷赶来致意,车子接连不断地碾过碎石路而来。之后,报社记者也前来采访,由秦野出面说明鬼头的发病经过。
民子搞不清楚吊唁者的身份及姓名。鬼头老人的遗体被安置在房间里,女佣自不必说,连民子也不得靠近。端坐在鬼头枕边的秦野正在接受探访者的致哀,不过他既不像治丧委员会的负责人,也不似死者家属。其他房间备有矮桌,并提供日本酒、洋酒及小菜,以招待前来致哀的客人。民子也跟着忙进忙出。
“我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民子问秦野。
“今晚就一如往常,你佯装成局外人。”
尽管如此,吊唁者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民子。民子的目光尽可能不与他们交会。访客几乎都是老年人,年轻人并不多,他们看起来都像是具有社会地位的贤达人士。
晚上九点一过,民子见过的访客也现身了,对方就是曾经到医院探望鬼头老人的警界高层。他们一身西装,座车上还有三名部下,他见到秦野,郑重其事地致哀,但停留不到十分钟即匆忙离去。
民子突然听到那位高层与秦野的交谈内容。
“鬼头先生不愧是一代豪杰,他创造了一个新时代。”
“您说得没错。老爷去世后,我们才了解他的伟大。”秦野答道。
“其实,老爷的仙逝,等于向世人宣吿一个时代已经结束。”
“也就是说,因为老爷的死,战后的某个势力也宣告结束啦!”秦野说完,微微地笑了一下。
“您是洽丧委员会的负责人吗?”一名吊唁客问道。
“不,我还没有那种资格……我已经委托其他人担任。”
“哦,这样啊。”
民子也在揣测治丧委员会的负责人是谁。当然,这里从不缺人才。鬼头老人生前即认识许多政经界的大佬。
民子想象鬼头的枕边必定铺满了鲜花,可那天晚上却出奇的少。不过,这原本就是出殡当天才会出现的景象。民子曾经看过某镇的帮派老大去世时,吊唁的花圈、花篮排满了道路两旁,长达两百多米,堪称是一场豪华葬礼。不过,鬼头出殡的阵仗绝对更壮观,说不定到时候沿着麻布的深宅大院一直到下坡路的路面电车道旁,全都排满了花圈花篮。而在那些花圈及挽联上,必定会写上各界代表的知名人士及公司团体名号。
民子思忖着,鬼头的财产到底由谁管理。鬼头并没有留下遗嘱,这项权力自然落在秦野身上,尽管如此,秦野也不可能独断而行,或许是经由四五个人合议再做出决定吧。现在,围聚在鬼头遗体前的四五个人似乎就是这群成员。虽说是合议制,秦野的存在亦不容小觑,因为他是鬼头老人生前的得力助手,又是磋商大小事宜的伙伴。换句话说,他是比核心幕僚还重要的心腹。他有什么意见,其他人也不敢不从。
民子自认为有资格分到部分财产,否则如此牺牲肉体、充当鬼头老人玩物的意义何在?秦野对此非常清楚,他应该最能理解民子的立场,不可能耍诈,而且还有一副侠义心肠,从他与鬼头之间的友谊与情分即可看出。
民子不清楚宅第里到底有多少财产,她想要十分之一。因为鬼头没有家属,她不知道秦野将如何分配这笔遗产,不过应该会如她所愿吧。以民子的立场来说,她既不是情妇也不是女佣,实质上等同于鬼头的姨太太,大可以理直气壮地强调这一点。
秦野一直待在鬼头的房间里。民子被派到厨房帮忙,几乎没机会碰到他。前来吊唁的客人如潮水般涌至,在这个没有后代子孙的房子里,气氛时而显得轻松自在。有些客人上过香便退至其他房间聊谈,聊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民子无从判断。总之,她觉得自己被刻意支开,目的是不希望其他女佣和陌生访客知道她的来历。
夜色渐深,吊唁者陆续离去,后来的访客考虑到时间已晚,上过香便匆匆离开了。那时候,玄关上已贴出葬礼预定程序的告示。这场葬礼的顺序为——今天下午三点左右火化遗体,今晚为守灵夜,明天下午两点在东京都内某殡仪馆举行告别式。
鬼头老人的遗体在被送往火葬场之前还摆在那个房间里,那里就是往生者最后露面的地方。民子和宅内的其他员工被安排到那里与死者拜别。在盖上棺盖之前,民子朝鬼头老人看了一眼,他的皮肤显得更暗沉,嘴巴微开,形成一个缺牙的黑洞,漆黑的鼻孔撑大,眼窝和脸颊深深凹陷。
这是民子之前常见鬼头的模样,但鬼头现在已僵化成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她不想再去碰触,正因为他们的交情似深尚浅,老人的遗容令她感到恶心。在民子的记忆中,鬼头老人是第二个死者,而她的丈夫是第一个。民子纵火烧死了丈夫,半张脸被烧焦的丈夫在入殓时,民子还是流泪了,那不是后悔的泪水,而是与亲人离别的悲泣,也可说是她与丈夫宽次尚有深厚的感情。
在别人眼中,民子对死去的丈夫流下眼泪,却对安详离世的鬼头没有半点哀伤,这证明了平时备受疼惜的民子,对鬼头没有感情。而鬼头也没有对她付出真爱,只是把她当成垂暮之年的玩具罢了。民子在心中咒骂,你这个该死的老色鬼!有时候,她会惊讶于鬼头的显赫名气,然而在一般女人眼中,鬼头只不过是个猥琐的窝囊废。
前往火葬场的灵车上坐着其他男子,民子并未随行。不知为何,秦野居然留下来,比起礼貌性地送行至火葬场,或许收拾内务来得重要吧。四五辆汽车随行,车上坐着民子认识或不认识的男子。他们都穿着黑色礼服,以老年人居多。简单地说,他们并没有哀伤的表情,反倒是一脸醉意。由此可知,鬼头死后是多么孤独。
灵车和随行车队离去后,宅第内又恢复了暴风雨后的宁静。没去火葬场的客人,则被安排在三间房间里促膝饮酒,其热闹程度不亚于有三弦琴表演的酒席。在这么多客人当中,没有人真心哀悼鬼头老人的死。
鬼头住院期间和死后即赶来致哀的高阶警官已不见踪影。此外,虽然各界纷纷致赠花圈、花篮,但始终没看到那些知名集团的高层及公司社长现身。他们应该会参加明天的葬礼,原本在鬼头生前即有来往,出殡前露个脸似乎比较有情面。今晚是守灵夜,但也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来上香。总之,人一死注定要吃亏。
喧闹的气氛暂时平静下来,民子很想找个地方歇息一下,但遇到这种情形才深切体认到自己的处境。也就是说,她既不想与其他女佣共处一室,返回自己的房间又有些尴尬,因为那里充当招待吊唁客的场所,原本应该去客厅,但鬼头生前的一干友人理所当然在那里把盏言欢,根本没地方可坐。不仅如此,他们纷纷以有色眼光打量着民子。宅第如此大,竟无她的容身之处。
鬼头老人在世时,民子是他的爱人,可他一死,民子现在又恢复了女佣身份。她再次体会到这个残酷的事实。
我得尽快向秦野要到钱,然后离开这里。在此之前虽令人不愉快,但必须忍耐。如果秦野的承诺尚未兑现,她即贸然离开此地,最后的输家必定是她。
民子站在厨房,窥探秦野是否来到走廊,秦野步伐摇晃地走了出来。
“秦野先生,”民子轻叫了一声,“有事想拜托您……”
秦野眉头微蹙,环视了四周,他看到访客徘徊不去,兀自嘀咕道:“有没有谈话的地方?”
“那间茶房可以谈话,不会有人来打扰。”
“茶房?”
秦野显得意兴阑珊。
“只有那里最适合商量重要事情。”民子悄声而急忙劝邀道。
秦野眼见无法推辞,只好跟在民子身后。跟前些日子相比,秦野显得无精打采,顿失鬼头的打击果真无法掩饰。鬼头老人一死,秦野虽然强作镇定,但失去后盾的茫然感逐渐地显现出来了。
他们走进了那间仅打开一片木板套窗的茶房,两人都是站着。
“秦野先生,那件事没问题吧?”
“好啦好啦,我会妥善处理。”
秦野厌烦地点点头,一脸料中似的不悦。
“或许您会觉得我很啰嗦,但我可是很认真的。”
“好啦,等办完老爷的丧事再说。”
秦野可能还在担心其他事情,始终惶然不安。
“没问题吧?请一定要替我着想哦,否则我一直以来的牺牲就没有意义了。”
“知道啦!总之,交给我处理。我会诚心诚意替你争取的。”
秦野显得心神不定。
“发生了什么事?”
民子终于察觉秦野的脸色很差。
“有三个可疑分子混进来。”
“三个?”
“是玄关的警卫说的。”
秦野这才露出惊慌的神色。刚才始终强自镇定,现在却睁大了眼、紧咬着唇,额头浮现青筋,微微发汗。
“知道对方是谁吗?”民子低声问道。
“不清楚……”秦野梦呓似的说道,语尾模糊得几乎听不见。
语毕,秦野径自往前走去,民子从未看过他如此惊慌失措。民子回到厨房。傍晚六点,参加守灵夜的客人将陆续抵达,厨房得忙着准备餐食,不过她另有所思,根本无心帮忙。
“对了,小泷今晚应该会来参加守灵。”
想到小泷可能会来,民子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到时候要向他表白一切,找他商量未来的出路,总之,见到他犹如找到了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