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分钟……

(一)

G工业公司的办事处,位于虎门附近一幢五层楼的建筑物里。下午二点钟,正是午休结束,处于下午工作效率最高的时候。

在三楼的一间办公室里,户上佐知子在自己的座位上朝站在窗口的科长的背影望了一眼。这是一个朝东的窗口,从上面望下去正好是一个十字路口。

她取过几张帐单,开始计算起来。

突然,科长叫了起来:

“哎呀,出事了!”

靠近窗口的人们纷纷站起,朝外望去。大楼是新建的,窗户十分宽敞。

“怎么了?是出交通事故吗?”

不一会,屋里的人全都站在窗前,形成了一堵人墙。户上佐知子也走到人群后面,越过人们的肩头,朝下面窥探着。

汽车像发了疯似地闪过,在十字路口形成了一个由汽车组成的大旋涡,它们互相碰撞着、挤轧着,已全然不把交通信号灯放在眼里,只求能够逃出这个汽车旋涡。几辆好不容易脱身的汽车,立即开足马力,像离弦的箭似地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

再朝远处看,在赤坂、霞关、田村町等方向行驶的汽车也全都乱了套,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人们吃惊地瞪大双眼,面对这派混乱的情景惊惶得不知所措,不断有开足马力、横冲直撞的汽车开上人行道的情况发生。汽车从行人的身上碾压过去,也不停车,留下几具尸体横陈街头,卧躺在殷红的血泊中。

“这是怎么啦?!”

响起了科长嘶哑的声音。可是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毫无疑问,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极为严重的事情。街上的行人开始狂奔起来,哭喊声响成一片。好几架直升飞机越过天空,急急忙忙地飞向远方。

佐知子看了一下表,现在是二点零一分。刚才还闹哄哄的办公室现在突然变得寂然无声。她环视了一眼,竟然已空无一人。人们不是爬到房顶上就是下楼跑到大门外去看个究竟了。

这时候,三辆飞驶而来的汽车在十宇路口发生了猛烈的相撞,一声巨响,汽车碎片向四面八方迸裂飞散。交通已完全陷于瘫痪,越来越多的行人在车轮下丧命。

天空中,一架又一架客机在人们眼前掠过,它们似乎都是从羽田机场起飞,并且都一律朝着东面大海的方向飞去。

人们一个个仰面朝天,怔怔地望着,脸色一阵阵地变得灰白,谁都不说一句话。

这难道是在做梦吗?或者是突然发疯了?佐知子双手掩面,心头一阵阵地发颤。她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会是现实中的事情。

突然,走廊里响起了一声狂叫:

“氢弹马上要爆炸了!”

“氢弹?!”

人们一下子全都愣住了。其中有一个抓住那个狂叫的人:

“你在说些什么!”

“收音机现在正在播送紧急文告,电视台也在播放。只有一个小时了……大家快逃命吧!”

此人平日素有“吝啬鬼”的恶谥,可是此刻,他连昨日刚买的新上衣都顾不得穿,就一溜烟跑掉了。

楼梯上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人们叫着、推着朝电视室拥去。以往,只有在观看大相扑的节目时,才会有这样拥挤的场面。

户上佐知子被人们推推搡搡,好不容易挤了进去。不知是谁打开了电视机,屏幕上的播音员蓬松着头发,领带歪斜着,而且声音发颤,含糊不清地说着话。往日那种抑扬顿挫的声调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国民们,请以最大的决心,坚持到最后一秒钟,请自觉遵守秩序,并协助军队和警察维护社会治安……下面再播送戒严令,戒严令……”

播音员喘着大气,结结巴巴地说着,电视室里突然变得像在深山幽谷里那样寂静。

肯定是发生了什么紧急严重的事,但是,是不是氢弹爆炸呢?人们屏气凝神地望着屏幕上的播音员那一张一合的嘴巴,唯恐漏掉一个字。

“……今天下午三时零九分,从z国误射而来的带有五兆吨级的核导弹,将在东京爆炸……请国民们务必保持冷静的头脑和充分的思想准备……”

突然,电视室里像被扔了一颗炸弹似地混乱起来。人们狂叫着翻倒了椅子,互相推挤着冲了出去。佐知子被挤到墙角上动弹不得。另一名女职员被推倒在地,撞破了头,鲜血直流。

佐知子好客易才回到了办公室,可是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墙上的电钟指着二时零三分。

她朝窗外望了一眼。骚乱更厉害了,已经开始扩展到铁路上。堵塞在十字路口的汽车还是动弹不了,人们纷纷从汽车里钻出,一些汽车的顶上也爬满了六神无主的人。

马路两旁的大楼里,人群像潮水般地拥出,又立刻加入了骚动的旋涡,发出了一片恐惧的叫喊声。年轻的男子横冲直撞,很快就逃得无影无踪,可是一些妇女撕破了衣服,瘸着腿,艰难地移动着步子。

户上佐知子睁着茫然的眼睛,双脚就像被钉在地上似地一步也不能移动。

忽然,科长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冒了出来,出现在她的面前。

“喂,还愣在这儿干吗?还不快回家去!”科长大声吆喝着,“好吧,再见,请设法活下去!”

说完,他便飞快地逃了出去。

科长的叫喊声使佐知子清醒了过来。她想到了在世田谷的家,家里有着母亲和一个还在高中念书的弟弟。她的父亲在神田的一家出版社工作。佐知子的脑海里浮现出母亲慈祥的面容,不管怎样,即使是迎接死亡,她也想与母亲在一起。

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出办公室。大楼里的电梯已经停驶,她紧挨着楼梯的边沿走下去,以免被狂暴的人们推倒。

佐知子好不容易挤出了大楼,街上的情景令人触目惊心,疯狂的人群不断从她眼前掠过,女人的哭喊声充斥于她的耳朵。

马路上没有一辆汽车在行驶,被碰撞得变了形的为数众多的汽车,像一堆废钢铁横在马路上,卡迪拉克牌和奔驰牌之类的高级轿车也被弃置在那儿,无人问津。到处都可以看到争吵打架的人群。街头的扩音机里还在无休止地播送着紧急文告和戒严令……

远处断断续续响起了枪声。商店已出现了抢劫。人们抢劫的对象并不是珠宝之类值钱的东西,而是罐头面包之类的食品。

一群叫爹喊妈的年轻姑娘惊惶地从佐知子的面前跑了过去。

她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二点零六分,从办公室跑出来竟然只化费了三分钟,这倒是令人感到意外的事,在她的感觉中,似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还剩下六十三分钟。

佐知子挣扎着走到地铁的入口处。

入口处的地上横陈着好些尸体,从他们身上流出的鲜血还没有凝结,殷红殷红的,令人不寒而栗。可是此刻谁也无暇去顾及他们。人们争先恐后、你推我挤地朝入口处拥去,犹如一股汹涌突奔的山洪。

在嘈杂的人声中,突然响起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哈哈!让我们大家都死绝了吧,多么好啊,活该!”

接着,人群里又发出了一片叫声。

“为什么让核导弹发射到我们头上?防卫厅是干什么的!”

“总理大臣逃到哪儿去了?快滚出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公布了戒严令,可是军队又在哪儿?”

“……”

在通向地铁月台的过道上,不断有人被推倒在地,发出恐怖的叫喊声。

从月台的扩音机里,忽然响起了乐曲声,缠绵悠扬的旋律伴和着人们的哭喊声,回荡在地下甬道里。佐知子依稀感到,播放的似乎是舒伯特的摇篮曲。她想,这人类的地球,就像是一条巨大的船,在面临被核导弹毁灭的前夕,船长下令奏起摇篮曲,让人类能毫无痛苦地进入永恒的睡眠。

花了好大的劲,佐知子才捱到月台上。人们都想挤到前面去,为此不断发生争吵、谩骂甚至打架。大家踮起脚尖,怀着万分焦急的心情,翘首注视着黑沉沉的远方。

终于响起了从涩谷方向开来的列车的声音。人们拚命朝前面拥去。站在前面的人群发出了惊恐万状的叫声。他们一排排像撒豆子似地跌倒在铁轨上。

列车没有在车站停车,它像一头巨大凶猛的野兽,呼啸着飞快地冲了过来。跌倒在铁轨上的人们被列车卷进了车轮,刹那间便被碾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令人惨不忍睹。

车轮碾过人们身体的时候,仅仅使前面两节车厢微微地晃动了几下,它并没有减慢速度,更不打算停下,全部五节车厢里,都已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列车像流星一样从站在月台上的人群面前一掠而过。

人们朝着飞驰而去的列车,爆发出一阵不堪入耳的骂声。而对于躺在昏暗的铁轨上鲜血淋漓的尸体,谁也不屑一顾。

对人类来说,或许就像具有生存的本能一样,还有着一种寻找归宿的本能,而且这两者似乎还有密切的联系。在此时此刻,人们心里唯一的愿望,就是尽快赶回家去。

又驶来了一列列车,月台上再次掀起了一阵骚动。但是,列车仍然开足马力,从人们面前风驰电掣般地掠过。与其说想把乘客早些送到目的地,莫如说司机全然不顾月台上人们的死活,而只想自己逃命。

铁轨上又留下五六具被无情的车轮压死的尸体。人们开始绝望了,从早巳喊哑了的喉咙里发出了阵阵哀鸣。佐知子双目微闭,两手合十,默默地祈祷着神灵的保佑。

(二)

既然没有交通工具,那么除了徒步之外,别无他法可想。

地铁的路线是成直线伸展的,比起地面上锯齿形的路线要近得多。再说,如果在中途真的遭到了导弹的袭击,那也比地面上直接挨炸要好一些。

因此,当有几个人跳下月台沿着甬道朝前走去的时候,立刻便有许多人跟着跳到甬道里,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长长的甬道两边,亮着昏暗的灯,给人一种阴森可怖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开来一列列车,从人们头上压过去。可是人们现在再也顾不得这许多了,除了对于即将降临头顶的核导弹的恐惧之外,他们已不知还有没有其它的危险。

但是,当他们朝前走了一百米左右时,在一些人的脚下突然冒起了一阵蓝色的光焰,有五六个人立刻扑倒在铁轨上,一股头发烧焦似的臭味充斥在甬道里。原来,在地铁经过的沿线,除了站台之外的大部分线路上,都安装着裸线,一旦人体碰上它,就会触电身亡。

“切断电源!”

不知谁叫了一声。可是这种主意在现在丝毫也没有意义,因为地铁工作人员早巳跑得一个也不剩了。谁也不知道电源开关在什么地方。

人们跨过横卧在铁轨上的尸体,继续朝前走去。他们为了避免触电,排成了一行窄窄的队伍,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即使这样,还是有人碰上赤裸着的高压电线,倒毙在甬道里。

佐知子停住了脚步,她退出了这个向死亡进军的行列,开始了向上攀登、重新回到地面上去的奋斗。自动扶梯早已停了,陡峭的扶梯上仍然挤满了人群,犹如瀑布似地不断拥入地铁候车室。不少人失足从高处跌落下来,发出一阵阵惨叫。要想逆这股人流而行是不可能的,佐知子只得沿着另一边的墙壁往上爬。她的手提包早就挤掉了,钮扣只剩下了两颗,上装和裙予也被撕破了,露出了白嫩的皮肤。可是面对死亡的威胁,她已把羞耻心忘掉了。她感到面颊上一阵微温,顺手摸了一下,沾了一手的血。可是现在就连受伤也顾不上了,她只知道一个劲地往上爬。

佐知子终于又回到了地面。

地面上,和她刚才拥进地铁入口处时不同的是此刻出现了军队。一辆辆装甲车停在街头,炮塔上长长的炮身来回转动着。四周站满全副武装的士兵。扩音器里还在不停地播放着戒严令。

在马路上行驶的车辆,几乎一律都朝着郊外的方向,往市中心去的汽车一辆也没有。所有的车厢都是挤得水泄不通。

天空还是那样晴朗,太阳也稍微地朝西偏移,地面上的阴影开始变长。

马路两旁的人群比刚才更多了。有的似乎是一家人一起在往郊外逃去。他们携儿带女,提着简单的行装,身体前倾着,跌跌撞撞地朝前奔跑。妇女和孩子们的哭喊声此起彼落,久久地回响在马路上空。

离地铁入口处不远的加油站,停着许多急待加油的车辆,人们为了争夺加油管发生了激烈的殴打。这时,一辆大型客车冷不防冲了过来,撞翻了好几辆小轿车,几个正在大打出手的人也在大客车的车轮下丧了命。加油站前一片混乱。

突然,只听见“轰”地一声,装甲车开炮了。大客车被炸得粉碎,一股烈焰直冲蓝天。

马路上开始出现因体力不支或年事已高而无法继续行走的人们。他们哭丧着脸,蹲在地下,为自己陷入绝境而失声痛哭。另外,还出现了因大难临头而变疯的人。

佐知子怔怔地望着街上的情景,呆呆地站在地铁入口处前,一筹莫展,不知所措。

或许是前面的车辆出现了故障,在佐知子面前急速驶着的汽车忽然都停了下来,排成一列汽车的长蛇阵。离她最近的一辆汽车上探出一个男子的头来,他朝佐知子默默地伸出一只手来,把她拉上了汽车。

“你回到哪儿去啊?”

“世田谷。”

佐知子下意识地笞道。现在,她的神经已经处于麻木的状态,除了知道对方是一个男子之外,至于对他的年纪和面容却全然没有印象。

那个男子把她推入车厢,她跌进另一个男子的怀里,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害羞,在她心里有的只是终于获得一线生机的庆幸。

车里的人们正拿出手表互相核对着时间。此刻,短短的一秒钟比平日一个小时还要珍贵。

汽车终于又开始朝前移动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从车里望出去,马路两旁到处是翻倒在地、熊熊燃烧着的汽车。徒步逃离市区的人们,黑压压的,就象是一群仓皇出逃的蚂蚁。

空中不断有成群结队的民航客机和军用飞机掠过。可是,和交通混乱的地面一样,天空中也出现了飞机相撞的惨剧。一架战斗机撞上了一架民航客机的尾部,随着一声巨响,两架飞机化成一团火球,飞机的碎片纷纷撒落下来。

只有太阳还是那样若无其事地高悬在空中,默默地把阳光洒落在屋顶、道路和几百万正疲于逃命的人身上。要不了多久,金灿灿的阳光将照耀着导弹长长的躯体,一齐降临在人们的头上。在导弹的前方,巳经没有任何障碍。

突然,在飞驶着的汽车前面出现了一个斜穿马路的中年男子,他旁若无人、疯疯癫癫地发出狂笑,一头钻到了汽车底下。转眼之间,一股鲜血从他嘴里涌出,他静静地躺在车轮下,再也不能动弹。

汽车里,人们发出一片哀叹声。

“是疯了吧。”

“真可怜。车子开得这么快,是来不及刹车的。”

“也难怪他会发疯。我虽说现在是正常的,可是在临到导弹飞落的时候,谁知会不会神经失常呢。”

“真想活下去啊!”

忽然,一个人绝望地叫道:

“我可不想死在这种地方。要死,也得抱着妻子儿女一起死!跟你们这些毫不相干的人死在一块儿,太没有意思了。我得回去,无论如何我也要回家啊!”

“笨蛋!你这样大声嚷嚷,难道就回得了家吗?纯粹是瞎胡闹!”

有人这样数落他。

又一个人期期艾艾地说:

“我可已经死心了。反正是独身,又没有什么钱财,在公司里没有出头之日。哼,死亡就像是科长对我的恩赐。可是,不管是惯于阿谀奉承上司的家伙,还是得意扬扬的科长,也都逃不脱和我一样的下场。哈哈!”

突然,一个男子从身后把佐知子紧紧抱住,在她白嫩的颈脖上狂吻起来。佐知子吓得大叫起来,死命地挣扎着。

汽车颠簸起来。车上的人都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正当佐知子被那个男子按在地下时,从人群里挤出一个青年,推开那个男子,两个人扭在一起,殴打起来。

“住手!”

青年嘲笑地看了一眼被他打得狼狈不堪的男子,转过身来,猛地把佐知子抱在怀里,一只手粗暴地揪住她的头发。

“停下!快把车停下!”

佐知子绝望地叫道。

可是汽车并没有停下,只是由于道路拥挤,逐渐放慢了速度。

佐知子用尽全身力气,从青年手里挣脱出来,跳下了汽车。她的脚在地上重重地碰磕了一下,身体跌倒在马路上。后面一辆汽车迅速朝她驶来,她恐怖地蒙住眼睛,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随着一声呼啸,汽车几乎擦身而过。佐知子挣扎着站起身来,好不容易挨到人行道上。这时,她已光着两只脚,一双鞋早已不知去向。

人行道上挤满了神色惊惶的人。佐知子随着人流跌跌撞撞朝前走去,背后不断有人催促她快走。

她走到坡顶,朝下望去,涩谷车站几乎已被接踵摩肩、混乱不堪的人群淹没。四周不时响起一阵阵枪声。

在佐知子的脚下,越来越多的出现了尸体。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神经已变得麻木了。即使她的脚踩到了鲜血淋漓的尸体,在她眼里,也成了一件普通的东西,不再感到害怕。

佐知子想起了在市中心政府机构里工作的她的热恋中的男友。他是个性格开朗、活泼机灵的人,住在新宿的一幢公寓大楼里。不知他现在怎样了。一股思念之情在佐知子的心头涌起,刚才那种一心想回到母亲身边去的心情反而在不知不觉中淡漠下来。

从涩谷到新宿,即使步行,也要不了一个小时,问题在于此刻他会不会呆在公寓里呢?不过,凭佐知子的直觉,她确信他是在那儿的。

面对严重的事态,人们的思想往往会变得十分偏执,对于一些问题的考虑也容易陷入片面和武断,缜密周到的思考方法早巳被丢到九霄云外。当然也有被碰巧猜对、歪打正着的事情。

她看了一下手表,只剩下最后四十三分钟。不过这点时间,走得快的话,赶到新宿还是来得及的。

警察署的前面,从扩音机里交替播放着紧急文告和令人昏昏欲睡的乐曲。也许在目前这种状态下,播放这类音乐,让人们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倒正是最合适不过的。

佐知子改变了方向,光着脚,侧着身,开始沿着朝新宿去的环形大街快步向前。

在她经过的每一家食品店里,仍然在发生着激烈的掠夺和殴斗。从神舍后面的森林里,响起了大炮的轰鸣声。这是对发生混乱的人们发出的警告性的射击。

人群里爆发出一片叫嚷。

“这是在向哪儿打炮啊!”

“我们难道是敌人吗?!”

“混蛋!真想跟他们拚了!”

不知是谁,爬到了一个高处,振臂高喊道:

“喂,你们看,军队把炮口对着老百姓,他们已经成了我们的敌人……”

“住口!”

一名警官打断他煽动性的演说,大声叱责着,朝他挤过去。可是不一会,那人就混入人丛里,再也找不到了。

(三)

到处都有人在发表各式各样的演说。

教堂前,穿着黑色服装的牧师高擎着双手,正在祈祷。无数虔诚的信徒麋集在他的面前,匍伏在地,听着他呆板冗长、没完没了的祈祷。

站在牧师身边的一簇人唱起了赞美诗。信徒们双膝跪地,在胸前频频地划着十字。此刻,似乎只有这儿,才是真正唯一的充满了宁静气氛的地方。人们犹如置身在音乐会的大厅里,深深沉浸在悦耳柔和的乐曲之中,忘却了人世间的一切烦恼。

突然,一个女子从蹲着的人群里站立起来,语无伦次地大叫大嚷。

牧师描着这个女子,仰天说道:

“主啊,请饶恕她的无知吧,她的行为并非想拒绝主的召唤,而是这场灾难使她失去了理智。”

一些从来与宗教无缘的人们也在教堂前放慢脚步,围拢过来。一群青年女子挤进信徒的行列,跪在牧师的脚下。

“牧师,我们该如何祈祷才对呢?”

牧师竭力以一种慈祥仁厚的目光注视着她们,但是他已面无血色,浑身不住地颤抖着。他只得一遍又一遍的祈祷着上苍的保佑,来掩饰他自己的恐惧和不安。

人们继续不断地拥向街头。每一个十字路口都形成了人的潮水,人的旋涡,犹如大暴雨后的河流。

佐知子来到了环形大道与神舍的交叉口,这儿即使在平日也是交通繁忙的街道,今天更成了车辆和人群的海洋。人们提着简单的行囊,前簇后拥地赶着路。一些老妪和弱小的青年女子被挤倒在地,她们惊恐地躲着人们蛮横无礼的脚步,爬着向路边屋檐下避去。只有天真的孩子,在大人的怀里,嘴里含着糖,瞪大双眼,出神地望着眼前这番从未见到过的热闹景象。

从神舍前巨大的扩音器里,传出了播音员有气无力的声音。

“诸位请注意,现在转播总理大臣的重要讲话,现在转播总理大臣的重要讲话……”

正在奔跑的人群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自从得知核导弹即将爆炸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总理大臣亲自发表讲话。

“国民们……”

人们早巳熟悉的总理大臣那种四平八稳、令人倦怠的嗓音,从扩音器里瓮声瓮气地流泻出来。

“此刻,我从大阪广播电台向你们播音。东京都和南关东地区的国民们,我想,你们已经听到政府的紧急文告了,由于太平洋自由条约组织z国的过失,核导弹将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内在南关东一带爆炸。虽说这是别国的重大过失,但作为本届政府的总理大臣,我仍然深感不安,表示极大的遗憾……”

总理大臣的语调似乎并不十分紧急,甚至给人一种正在发表竞选演说的感觉。

事实上,他早巳在厚木甓上了军用飞机离开了东京,不久又收到了导弹将推迟五十四分钟到达的修正报告,于是便临时改变了出国避难的计划,转遭西南,在大阪降落。

按照战时特别法令规定,由于某些特殊原因东京电台遭到破坏的情况下,应由名古屋电台替代东京电台为中央一级的通讯中心。但是因为导弹即将在南关东一带爆炸,名古屋地区也将受到波及而具有一定的危险性,所以再临时转换到大阪,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样的内幕老百姓自然是无从知道的,而且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他们一面继续脚不停步地行进在大街上,一面侧耳倾听着总理大臣沉闷平缓的声音。无论是谁,现在都想从总理大臣的讲话里找到能够化险为夷的一线希望。至今为止,总理大臣的讲话或许还从来没有被老百姓如此认真地聆听过。

“国民们,在这大难临头的紧急时刻,请大家务必保持清醒的头脑。希望你们能够听从防卫厅、警察厅和警视厅的指挥,不然事态将会扩大,后果更会严重。作为日本国民,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在这最后的时刻,表现出坚忍不拔、视死如归的精神。

“世界各国,对这严重不幸的事件,寄予了深切的关心和同情。与此同时,也正密切注视着你们在最后时刻的表现。面对今天整个地球危机四伏、战云密布的严酷局面,世界各国国民也无不以深切的同情注视着你们。作为大日本国的国民,请你们无论如何不要做出有损于我们大和民族尊严的事情来。已经发布了戒严令,防卫厅等已全面担负起治安保卫的责任,请大家大力协助。

“另外,这次事件固然是由于外部原因造成的,依靠我们的国力无法抗拒这场灾难的降临,但是本人作为总理大臣,仍然感到责任的重大……不过,如果现在我就引咎辞职,也并非是万全之策。几经考虑,感到唯有继续恪守职责,为妥善处理好这一严重事件,竭尽全力,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才是我应做的工作。

“……最后,再一次呼吁你们时刻牢记日本国民的尊严,全世界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你们,拿出勇气来吧……”

人群里爆发出一片愤怒的吼声。

“他在说些什么啊!”

“简直是一派胡言!”

“废话连篇,顶个屁用!”

“他自己倒得救了,可我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