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六章 伤别离

今天是个普通的日子,太阳躲在一片阴冷的云朵后面,让世间的万物统统笼罩在无尽的阴影中。

我走在葬礼队伍的最后,听着前面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心情无比沉重。

送葬的豪华车队排成一条长龙,逝去的人风风光光地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在近百人的簇拥下进入了崭新的居所。

陵园里寂静无声,空气清新,花红草绿,比活人的居住环境多了几分幽雅。

告别厅里灯光昏暗,仪式枯燥而漫长,柔缓的哀乐促使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工作人员用哭丧的语调空洞地描述着逝者曾经的辉煌。家属脸色凝重地肃立在一侧,等待着亲朋好友们麻木的吊唁。

我尾随着人流步入告别厅,遵照工作人员的指令向鲜花丛中的遗像鞠了三个躬,事毕,我抬起头,看到那个如同艺术品般的骨灰盒,盒子呈深褐色,上面雕龙画凤,底托是一个镶着玉边的精致架子。

我没有落泪,相对于在火化厂残酷的场景,眼前的木盒子要平淡了许多。两个小时前我看到那具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台子上时,我被震惊了,几天前还嬉笑怒骂的那个人现在竟然硬得像块石头,这个无情的事实让人难以置信。

死者叫蒋梅绣,今年二十八岁,她人如其名,端庄秀丽,个头不高,但身材匀称。她性格开朗,喜欢笑,以至于眼角处提前出现了些许皱纹。

上周五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她约我去了一家意式餐厅,她吃一盘海鲜面,我喝了大半瓶洋酒。那是一顿沉闷的晚餐,她几乎没有开口说话,我们默默地倾听着背景音乐,直至餐馆打烊。

我万没想到她会在第二天自缢身亡!

一个美妙的生命就此凋零了。

我在她的遗体旁痛不欲生,一个曾经鲜活的人就躺在我面前,毫无知觉地睡在那里,被动地接收众人的瞻仰。

她穿着生前最喜欢的红色风衣,双手放至两侧,头发盖住额头,粉色图案的发卡别在乌黑的发丝间。她脸上的妆较浓,灰白色的脸,鲜红色的嘴唇,坦率讲,看上去有些瘆人,好像灵柩里躺着另外一个人。

她被缓缓推进火化间,一小时后她被装进这个木盒子中,她一定会感到不舒服,我想时间一长她就会适应了。

被推进火化炉的一瞬间她会有什么想法?是恐惧、绝望还是欣喜?我不知道,也难以猜测,但我想早晚有一天我会体验到那种感觉。

同样我不清楚大火在身体上燃烧时会不会疼痛,我猜想肯定是无法忍受的煎熬,那是人生的最后一道关口,不管你是否愿意,都必须面对。

其实让我真正恐惧的是医院的停尸间,每一个人都要在冷冰冰的黑格子躺上两三天,这期间没有阳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愈来愈硬的肌肤。

这些大概就是人类对死亡的忌惮吧。

骨灰盒被四个年轻的工作人员轻轻抬起,缓缓地走出告别厅,亲朋好友紧跟在后面,陵园里只有杂乱的脚步声和低低的哭泣声。

我走在最后,离其他人不近也不远,此刻我想独自体味这段寂寥的感觉。

我想人的一生归根结底只有三个阶段,三十岁前忙着参加婚礼,三十岁后忙着参加葬礼,待婚礼、葬礼基本结束时,忽然发现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

陵园里墓碑成林,一眼望不到尽头。送葬人群在碑林中穿行,墓中的灵魂纷纷凝视这支队伍,尽管它们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了。

脚下是一条碎石路,两侧是翠绿的青草,我很想趴在地上听一听里面的声音,也许会听到另一个世界的对话声。

队伍逐渐形成了一条直线,我只能看到为蒋梅绣遮挡阳光的那把黑伞。

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身材魁梧,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看上去好似披着一套厚重的盔甲。他留着一头短发,两鬓泛白。进入碑林时他回过头朝我笑了笑,在这种场合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我微微点点头,他眨了眨眼,然后继续向前走。

我不认识他,也不清楚他为什么对我笑,有人说陵园里经常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所以这件事我并没放在心上,低着头继续向前走。

压抑已久的哭声忽然被释放出来,草坪里嬉戏的鸟儿纷纷振翅飞向天空,我知道目的地到了。

人群停了下来,我侧身挤到前排,看到了蒋梅绣的墓碑。

墓碑很干净,碑文工整,不知道蒋梅绣对她的新居所是否满意。

工作人员单膝跪在墓前,将骨灰盒和她生前的爱物小心翼翼地放进墓穴中,嘴里念念有词。两名水泥工征求完亲属的意见后,将墓穴封死。

逝者就这样永远离我们远去了。

我们供上她常吃的零食和各式各样的水果,然后把花瓣撒在四周。我上前摸了摸墓碑,又滑又凉,没想到我的动作竟成了葬礼仪式中的最后一个环节,其他人纷纷效仿,仿佛这样就能够与逝者交流。

工作人员沉重地向我们告别,并叮嘱我们不要回头。

我又一次看到了她的遗像,照片是黑白的,镶在一个黑框里,蒋梅绣面无血色,目光中显示出哀怨,其中还有几分疑惑,为什么她会流露出这种眼神,我实在想不通。

我随着队伍往回走,稀稀拉拉的哭声中止了,大家似乎松了口气,沉重的仪式终于结束了。

一位老者站在旁边,递给我一块奶油糖,我愣住了。他问我是不是蒋梅绣的朋友。我点点头。他说你必须把糖吃了,这是老规矩。于是我顺从地剥开糖纸,将我最不喜欢的奶油糖塞进嘴里。

我沿着碎石路向前走,忽然听到有人叫我,那声音很熟悉,也许是我的同事,具体是谁我一时没想起来。

我扭过头朝人群里张望,没看到我认识的人,难道是我听错了?身边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或许在墓地里东张西望是犯忌行为,我赶紧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刚走了几步,我又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确信没有听错,于是我再一次驻足转身。突然,我意识到自己没有听从工作人员的建议,我一共回了两次头。

我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但显然为时已晚,我只好硬着头皮向队尾看。送丧队伍三三两两地从我身边走过,没有人对我点头或招手,我像个木桩子一样站在原地。

我看到墓碑后面站着一个人,这个人低着头,好像在给逝者鞠躬。我往回走了几步,映入眼帘的是一件红色的风衣和一缕披肩长发。

我忽然有些害怕,这身打扮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尽管绝无可能。

我向墓碑走去,想看看这个人究竟是谁。

眼前的一幕足以让我震惊,我的心怦怦乱跳。

这个人居然在吃我们留下的香蕉!

她在抢死人的食品。

她的头发盖住额头,粉色图案的发卡别在乌黑的发丝间,她化着浓妆,灰白色的脸,鲜红色的嘴唇。

她把香蕉皮扔到地上,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的嘴角抽动了几下,牙齿不由自主地碰撞着,周围的景物开始旋转。我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

蒋梅绣站在自己的墓碑前吃着人们为她准备的供品!

这怎么可能!

她明明被推进火化炉,我亲眼看见她的身体化成白色的粉末被装进骨灰袋中,最终埋藏在墓穴里。

难道被火化的不是她?

不对,躺在灵柩里的人就是她,千真万确。

也许是我悲伤过度产生了幻视,我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次望去。

蒋梅绣还站在那,她咧开嘴笑了起来,鲜红的嘴唇间露出森白的牙齿。

她向我频频招手,示意让我过去,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发黑,像是被烧焦了。

我没有动,事实上我的腿僵得像两根竹竿,我就这样傻呆呆地站在原地。陵园里静得可怕,墓穴中的灵魂大概都在嘲笑我的胆怯。

我想大叫一声为自己壮胆,但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堵在喉咙之中。

我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抖起来,汗珠子顺着额头滚下来。

无论是谁在墓地看到一个死人朝你招手都会大惊失色。

所以,当你为亲朋好友送葬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悄悄地按在我的肩膀上。

我猛地转过身,我猜身后是一个更可怕的东西。在这片可怖的墓地里,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我错了,我看到一个人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是那个穿呢子大衣的中年男子。

“你在看什么?”他的嗓音低沉,似乎是从腹中发出的。

“我看到蒋梅绣了。”我的声音听上去怪怪的。

“你说什么?”中年人睁大了眼睛,用难以置信的语调说。

“我说我看到蒋梅绣了。”我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

中年人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我一遍,好像他遇到了一个鬼。

“老兄,蒋梅绣已经去世了。”他提高了音调。

“我知道。”我咽了口吐沫,说,“可我真的看到她了。”

中年人左右看了看,似笑非笑地说:“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哪?”

我用手指指身后,说:“她就站在墓碑前。”

中年人沉默了一阵,问道:“你为什么不回头?”

“我不愿意再见到她。”我必须承认我当时并没说实话,我其实是不敢回头。

中年人的声音忽然变得紧绷绷的,他说:“蒋梅绣现在没在墓碑前。”

“她在哪?”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就在你背后!”中年人冷冰冰地说。

我的后背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活死人走路竟然没有一点声音。我觉得一股凉气吹进领子里,我没有回头,我猜那张死灰色的脸此刻正贴在我的后脑勺。

我低头看碎石路,中年人的脚刚好踩在我的影子上,这让我很不舒服,但眼下顾不上许多了,我要确定蒋梅绣的具体位置。

我看来看去,脚下只有两个影子,我的和中年人的,蒋梅绣的影子去哪了?

我突然意识到她不应该有影子,鬼怎么会有影子?

虽然我的腿发软,但我还是跑起来,或者说做出了跑的姿势。

中年人拽住了我的衣角,说:“你这是去哪?”

我奋力挣脱他的纠缠,现在我可没有心思回答他的问题。

中年人笑起来,笑得痛快淋漓。

我困惑地看着他,我开始怀疑他的身份,或许他是蒋梅绣的同伙。

中年人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放轻松。”他板起脸说,“我是吓唬你的,你身后根本就没人。”

我不信,但我还是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我的身后只有几片枯黄的叶子。

“我没骗你吧。”中年人继续说道,“墓碑那边也没有她的影子。”

我抬起头,墓碑后面果然是空空荡荡的,不过我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

“你看到的大概是幻觉吧。”中年人撇撇嘴,准备离开。

“你先等一等。”我拉住他说,“我们过去看看。”

我疾步返回到墓穴前,我们留下的食品和水果整齐地摆在一次性托盘上,没有动过的迹象。

“这下你该无话可说了吧。”中年人嘲讽地说,“蒋梅绣在哪呢?”

“地上的香蕉皮怎么解释?”我反问道,“她刚才在吃香蕉。”

“香蕉皮并不能说明问题。”中年人不以为然地说,“任何缺乏公德心的人都会把水果皮随手扔在地上。”

“奇怪了,那把香蕉上正好少了一根。”我不同意他的意见,“我们还没有离开,就有人打起了香蕉的主意?”

中年人愣了一下,但随即恢复了常态。“香蕉是你买的?”他问。

“不是。”

中年人反驳我说:“那你怎么知道香蕉摆在这里之前不是少了一根?”

我无言以对,中年人盯了我一阵,然后离开了,他大概认为我是个神经病。

我俯下身小心地把香蕉皮提起来,我看到黄黄的果皮上有三个模糊的黑手印,那一定是蒋梅绣被烧焦的手指留下的。

我想叫住那个中年人,但他已经不见了,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我的整条胳膊像触电一样失去知觉,我慌忙把香蕉皮扔了出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墓地。

停车场的车少了一半,送葬队伍已经离开了,我正准备向路边卖冥币的老板打听方向的时候,一个身穿黑西服的小伙子走到我身边。

他大概二十出头,两眼通红,神色疲惫。“请问你是蒋梅绣的朋友吗?”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是她的同事。”我客气地回答。

“请上车吧。”小伙子说,“我们在市里准备了午餐。”

我随他进入了一辆银色的吉普车里,他把车开到陵园门口又等了一会。“你后面还有人吗?”他问我。

“有一个穿呢子大衣的人出来了吗?”

“已经走了,他是开车来的。”

“我们可以走了。”我说,“我肯定是最后一个人。”

吉普车沿着狭窄的黄土路驶入宽阔的环城公路,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尴尬。他打开收音机,试图缓解我俩紧绷的神经。

“你是蒋梅绣的亲属吧?”我问。

“我是她表弟。”他回答。

我点点头,蒋梅绣曾经提起过他,这对姐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甚好。

“你叫……”我挠挠头皮,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叫曾文书。”他扭过头说,“我知道你,只是刚才不敢确定。”

“你怎么会知道我?”我纳闷道。

曾文书淡淡地笑了笑,说:“你是我姐的男朋友,我没说错吧。”

我默然承认。

是的,我是蒋梅绣的男友。

我和她的关系一直处于半公开的状态,当然这是她的主张,尽管我不能理解。

我尽量自然地挪动一下身体,面向车窗外,然后用衣袖偷偷擦了擦刚刚涌出的热泪。曾文书可能看到了我的动作,他把车开得更快了,路边的枯树连成了一条线,发动机的轰鸣声淹没了收音机播放出的音乐。

我们再度陷入漫长的沉默中,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蒋梅绣的音容笑貌。

这辆老式的吉普车在行使中异常颠簸,我抬手示意曾文书停车,没等车停稳我就推开车门跳了下去,扶着一棵大树呕吐起来,心酸和痛苦随着胃中物一起倾泻出来。

我的身体抽搐着,我卸去平日沉稳的伪装,再一次旁若无人地失声痛哭。

曾文书默默地站在我身边,他在不停地擦拭本已肿胀的双眼睛。

眼泪终于流干了,我感到浑身乏力,甚至觉得手边的这棵大树摇摇欲坠。曾文书递给我一块手帕,我把嘴角擦干净,重新回到车内。

曾文书没有启动汽车,他同时点上两支烟,随后分给我一支。我俩在车厢里静静地抽着烟,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好一阵,曾文书忽然冷冷地说:“我姐不可能自杀。”

我把烟头扔出车窗,扭头看着他,他的表情无比坚毅,不像是随便说说。“警察可不是这样认为的。”我说。

“我姐不可能自杀。”他又狠狠地说了一遍。

我必须承认我打心底同意他的观点,蒋梅绣绝不可能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的内心充满了阳光。更为重要的是,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自杀,她的家庭和睦,工作方面处理得井井有条,人际关系良好,另外她本人的性格谦逊柔顺,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我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事能让她采取如此极端、失去理智的举动。

可是,她又怎能不是自杀呢?

蒋梅绣是在自己的宿舍里自缢的,她的身上没有外伤,屋内也没有打斗痕迹,房门和外窗均为反锁状态,上面未发现其他人的指纹。警方已经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我想曾文书更多是出自姐弟之间深厚的感情,不愿意面对现实罢了。

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往他伤口上撒盐,所以只是敷衍地说:“也许吧。”

曾文书长时间地盯着我,直到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他才开口:“你是不是认为我姐并没有死?”

他的话令我大为震惊,我猜想是我不自然的表情出卖了我的真实想法,我看到他的嘴角浮现了一丝笑容。

的确,我认为蒋梅绣根本没有死,半小时前我亲眼看见她站在自己的墓碑前,至于被推进火化炉的那具尸体,或许是另一个人。

我并不想告诉曾文书墓地里发生的一切,我也不清楚原因,可能是我想在心里保留住一个秘密吧。

我直视曾文书的眼睛,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悲伤,没有丝毫的敌意。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稳地说:“她已经死了。”

曾文书瘫坐在驾驶座上,脸上写满了失望。过了一会儿,他启动汽车,车子缓缓地驶入公路。途中他再没说话,我知道他心中的结仍未解开。

我们到达餐厅的时候午宴已经开始,一共七桌,圆桌上摆满了各种颜色的美味佳肴。我选择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在这种场合我不愿意和其他人交谈。

曾文书自然而然地坐在主桌,或许是由于过度悲痛,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餐厅里的气氛很热烈,压抑已久的心情被突然释放,大家的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像是刚刚终止了一段苦涩不堪的经历。

这可能是逝者最希望出现的场面。

同桌的人边吃边聊,我认识其中的两个人,他们是蒋梅绣的同事,我和他俩平日接触不多,所以连打招呼都免了。就餐的人都在埋头吃饭,谁也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我倒了一杯啤酒,吃了两口凉菜,此刻我的胃壁抵触任何食品,我知道今天的午餐结束了。

我环视餐厅的每个角落,希望能再次看到蒋梅绣的身影,可惜,她没有出现。

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准备伺机离开。我向服务员要了一块面巾,擦了擦僵硬的脸,面巾上淡淡的香气使我的神经松懈下来。

我推开椅子,朝两侧的人微微点了一下头,无意中我发现有一双眼睛似乎在盯着我,我猛地抬起头,看到曾文书那张冷峻的脸。

他就这样长久地盯着我,连眼皮都没眨,不知为何我有些心虚,恐怕他已经看出了我心中的秘密。

他举着一杯高度白酒慢悠悠地朝我走来,我被迫倒了一杯白酒,举着玻璃杯和他碰了一下。

“你好像有心事吧?”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胃里不舒服,准备走了。”我用面巾擦了擦嘴角。

“我想调查我姐的死因。”他低声说。

“你需要我帮忙?”我把他拉到一边,用同样的声调说。

“当然。”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说,“你要暗中调查与我姐接触密切的人,以及最近她身边发生的事。”

“可以。”我立即答应了他,这件事对我而言并不复杂,“我怎么找你?”

“我刚开了一间酒吧,就在西翠路口,去那找我。”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电话和酒吧地址,“什么时候有结果?”

“我尽快吧。”我把名片插进上衣兜里,我的眼睛却望向他的身后。

一件红色的风衣在餐厅门口一闪而过!是蒋梅绣吗?

我迅速向门口跑去,曾文书在后面喊道:“晚上才能找到我。”

我只是朝他挥了挥手,眼下我绝不能错过这个揭开秘密的机会。

餐厅门前像电影院散场一样热闹,穿旗袍的领位小姐在食客间穿梭,交通协管员忙着指挥车辆停泊,卖手工饰品的小贩在路边吆喝。

我顾盼左右,根本没有蒋梅绣的影子,难道是我眼花了?

我沮丧地拦下一辆出租车,我要回家睡上一觉,晚上我还有事情要做。

开出租车大概是个寂寞的工种,一路上司机师傅总想找些话题和我聊天,不过听上去更像是自言自语。出于礼貌我支支吾吾、断断续续地回应着,直到我拿出追悼会上的白花摆弄他才彻底闭上了嘴。

我的家在二环旁边,属于繁华地段,离餐厅并不远,在司机师傅专注于本职工作的十五分钟后,车停在我家小区的大门口,我付了钱并向一脸沧桑的司机师傅告别。

铅灰色天空阴沉沉的,像是在酝酿着一场骇人的风暴,几只乌鸦在树枝上呱呱乱叫,让人心烦意乱。

我快步跑进单元门,电梯直接把我送到了顶层。

出了电梯门我长出了一口气,这台缺乏维护的电梯经常会把住户困在里面,我很忌惮这个阴森不定的铁笼子,总觉得某一天它会载着我坠入万丈深渊。

楼道里叮叮咚咚地响,隔壁的邻居这些日子正忙着装修房间,搞得地面上满是灰土。我探头看了看他们的工程进度,好像已经快完工了,谢天谢地,我终于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了。

我避开立在墙面的那些装修材料,走到家门口,像往常一样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刚拉开防盗门我就愣住了,我发现地上有一串脚印,从电梯间一直到我家门口。

难道是失窃了?我弯下腰仔细地检查门锁,没有被撬开的痕迹,屋内的状况和我早上离开时一样,抽屉里存放的现金一张也没少。

我返回到楼道里,蹲在门口琢磨起那串奇怪的脚印,突然间,我的心跳加快了,因为我发现这是高跟鞋留下的痕迹。

我走进隔壁房间,找到装修队的工头。工头是四川人,个头不高,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夹克,他对我的意外造访显得有些不安。

工头用布满硬茧的手递给我一支烟,客气地说:“我们没吵着您吧?”

我谢绝了他的烟,说:“今天早上你看到有人去过我家吗?”

工头陡然提高了声调:“我的工人都很规矩……”

“你误会了。”我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应该是一个女的。”

工头似乎松了一口气,他用眼睛询问着四周的小工,事实上当我进来时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我看到了。”站在梯子上贴壁纸的工人说,“是一个女的。”

我急切地问:“她是什么样子?”

“我只看到一个背影,”工人努力地回忆着,“她穿着一件红风衣,留披肩发。”

“你大概是几点看到她的?”

“午饭前后吧。”

我把一包烟塞进工头的口袋,然后匆匆忙忙地回到房间。毫无疑问,蒋梅绣一个小时前来过,她果然没有死!她从墓地直接到了我家,而我却去吃那顿该死的午餐。

可是,她为什么不在屋里等我呢?蒋梅绣有这套房的钥匙,她完全可以等我回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清楚。

我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水,随后坐在床上苦思冥想。如果她没有死,那么今天被火化的人是谁?

我拿出曾文书的名片,按照上面的号码拨通了他的手机,他有些口齿不清,大概是中午多喝了几杯,我用了很长时间才让他搞清我是谁。我问他蒋梅绣是不是有一个双胞胎姐妹。曾文书说她家只有一个孩子。

我有些失望,随即挂断了电话。

我烦躁地在房间里走了几圈,忽然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她或许在房间里给我留了张纸条。

这个想法让我精神一振,我立刻脱掉外衣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那张藏着秘密的纸条。我几乎查遍了每个角落,甚至掀开了被褥,然而我并未找到任何纸条,我一厢情愿的猜测落空了。

隔壁装修队终于收工了,楼道里静下来。我感到精疲力竭,倒在床上睡起来。我希望醒来时能看到蒋梅绣笑盈盈地坐在我对面,不过我又有点害怕那个场面,总之,我的内心十分矛盾。

我躺在床上迟迟未能进入睡眠,我平时很少失眠,也许是今天受到刺激的缘故。

蒋梅绣会不会此刻就在房间里?

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让我浑身发冷,我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半张脸。

房间里凉飕飕的,可能是有扇窗户没有关严。

我再一次想起墓地里的恐怖画面,说实话,蒋梅绣的样子和神态都有点变化,她的眼神冷冰冰的,嘴角翘得老高,牙齿白得吓人,我忽然觉得那个人好像不是蒋梅绣,可不是她又是谁呢,难道是个鬼?

我猛地探出身往床下看,我觉得她就躺在下面!

床底下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我跳下床从橱柜里取出手电筒,趴在地上往床下看。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场景:蒋梅绣穿着红色的风衣直挺挺地躺在床下,她双手叠在胸前,脸上露出诡谲的微笑。

我的手有些哆嗦,手电的光柱照过去,我只看到一个塑料脸盆,自从买来以后我一次都没用过。

我被自己的举动吓坏了,我怎么会怀疑蒋梅绣躲在房间里呢?

我拉开写字台的抽屉,从白色的药瓶里取出两粒胶囊,我最近很少服用它,但今天恐怕不得不依靠它了。

我重新躺到床上,把被子严严实实地蒙在头上,全身放松,尽量清除心中的杂念。渐渐地,我觉得身体轻了,脑海里一片混沌。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暂时忘掉一切烦恼,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就在现实与梦境变幻的当儿,我忽然听到屋里有声音。好像是装修队又开工了,我强打精神,忽然意识到声音在房间里。

我睡意全无,那声音源自卫生间,是流水声。

“谁在那里?”我朝卫生间方向喊了一声。

水声停止了,紧接着是开门声,一个黑影居然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我的心脏紧了一下,虽然还没看到人,但我知道对方是谁。

原来她一直待在卫生间里。

蒋梅绣打开顶灯,梗着脖子走出来,她脸上化着浓妆,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膀上,那件白色浴衣荡来荡去,好像是挂在她的身上。

她的眼神发直,目不斜视地从我床前走过。我注意到她的胳膊一动不动地垂在两侧,看上去怪怪的。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蒋梅绣竟然没有看我一眼。

她坦然自若地坐在梳妆台前,用吹风机吹干头发。我盯着梳妆台的大镜子,她的脸色有些发黑,右边的脸颊上多了一道细小的伤疤。

我想叫她,可那声音就像是卡在喉咙里,任凭我如何努力也无济于事。

她吹干头发,从化妆盒里取出发卡别在头发上,之后她在镜子前打量自己,似乎很满意。她自始至终都没发现我的存在。

我心里有些发慌,我实在猜不出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她为什么不转过身和我说话?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她离开梳妆台返回到卫生间里,我听到衣料沙沙的摩擦声,显然她在里面换衣服。过了几分钟,她穿着那件鲜红的风衣走出来。

不能再犹豫了,必须拦住她。我试图跳下床,但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

灯灭了,房门咔哒一声响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蒋梅秀离开了房间,我可能再也找不到她了。

梳妆台上多了一把房门钥匙。

一时间我的内心充满了失落和沮丧,我不明白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令人费解的秘密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了。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脑海里一片空白。四周安静极了,整个世界仿佛停止了运转。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手机铃声。

铃声不厌其烦地响着,我被迫接起它。是曾文书的来电。

“你中午给我打过电话?”他的嗓音有些嘶哑。

我想他的酒醒了。“是我打的电话。”我回答他。

“你有什么事?”

“已经没事了。”我想尽快结束通话,现在我的心情糟透了。

曾文书停顿了片刻,说:“你在干吗?”

“我在睡午觉,你把我吵醒了。”我没好气地说。

“睡午觉!”曾文书在电话里惊讶地说,“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大概三点吧。”我故意把时间说晚一点,从小我就讨厌无聊的猜谜游戏。

“我没听错吧,你说是三点。”曾文书几乎叫起来,“你看看窗外。”

“请你有话直说吧,我拉着窗帘呢。”我不高兴地说。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曾文书大声说。

“你开什么玩笑,我刚刚躺下。”我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不安起来。我觉得某些事情已经失控了。

“好吧。”曾文书的口气像是妥协了,“请你现在打开灯,然后看看手表。”

“我没有手表。”我像孩子似的赌气说。

“你家总有闹表吧。”

“你等等。”我把电话放到床头柜上,拧开壁灯,我看到闹表上的短针指向八点。

这怎么可能!一定是闹表坏了。我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居然也是八点。我彻底乱了,我觉得自己被时间欺骗了。

我跳下床拉开窗帘,窗外是星罗密布的街灯和漆黑如墨的天空。我瞠目结舌地站在窗前,落地窗映出我孤独的身影。

我拿起电话,曾文书还在线上等着我。“是我搞错了,的确是晚上八点。”

“没关系,谁都有睡过的时候。”

我清了清嗓子,说:“你找我有事?”

“你到我的酒吧来一趟。”他说,“我有事要告诉你。”

“你就在电话里讲吧。”

“不行,必须面谈。”他斩钉截铁地说,“我等你。”

我挂上电话,坐在床头回想事情的经过。蒋梅绣出现在房间里,这件事应该是千真万确的,可按照时间来推断,似乎又不大可能。我开始怀疑事情的真实性,一定是药片的作用,我是在梦中见到了她。

的确,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像个僵尸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可是,那串脚印怎么解释呢?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仿佛无数根尖针扎在头皮上。

我拉开抽屉把所有的药瓶扔进垃圾箱里,并暗自发誓今后再也不服用它了。

我足足睡了六个小时,今晚我可以实施我的计划了,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与曾文书见面,看看他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

我换了件夹克,穿上后发现衣服的右角撕了一个大口子,看样子修补不好了,我脱下它,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西服,站在穿衣镜前,觉得很合身。

我把手电筒塞进手包里,离出门前我在卫生间里洗了一把脸,充足的睡眠使我恢复了正常状态。

楼道里有很多人,一对年轻夫妇刚从电梯里走出来,他们友善地朝我点点头,我僵硬地笑了笑,然后低头走了过去。

年轻夫妇进了隔壁的房间,装修队不见了,地面上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没有。

走到楼下,我摸了摸夹克的口袋,然后把它扔进垃圾箱内。

曾文书的酒吧开在城北的闹市区,我坐出租车赶到的时候,正好是酒吧街热火朝天的时段,整条街全是身着时髦服饰的年轻人,他们又蹦又跳地在酒吧门口探头探脑,有些人还在偷偷打量我,好像我的正装与这片欢乐的海洋格格不入。

看到各家店头的装饰品,我才想到圣诞节的狂欢快要到了,我不明白国人为何如此热衷一个外国节日。

我手里捏着曾文书的名片往街里面走,酒吧里飘出来的现场音乐让人心里发狂,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在街角处我找到了曾文书的酒吧。

酒吧的店头装潢很普通,几盏射灯打在半新不旧的招牌上,里面没有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取而代之的是轻柔的钢琴曲。

我刚驻足,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就迎了出来,可能因为我是新客人,她的笑容显得格外亲切。

“就您一位?”她问。

我猜她一定以为我刚刚失恋,所以我连忙解释:“我是找曾老板的。”

她显然有些失望,但她的职业笑容并未改变:“您先坐吧,我去后面找他。”

我随她走进去,里面的灯光很暗,过了好一会我才勉强适应。

酒吧的面积不算小,大概有二十张桌子,吧台弯弯曲曲,像一把吉他,很具创意。酒吧的天花板和墙壁都是崭新的,各种奇异的装饰物在射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店内的装饰色调以黑色为主,看上去颇为稳重,给人一种非常舒适的感觉。

一位穿黑马甲的调酒员正聚精会神地调制饮料,他的面前坐着一排消磨时光表情麻木的客人。

很明显,曾文书的酒吧生意并不好,就算加上我也不会超过十个客人,或许是因为没有现场乐队,或许是因为位置不佳,我不清楚,也没心思细想。

我招手叫来服务员,要了一听最贵的啤酒,算是我为曾文书今天的销售额做点贡献吧。我特意把钱先交给了服务员,以免一会儿我俩为了一杯啤酒推推搡搡。

曾文书没精打采地从办公室里出来,看样子他体内的酒精还在发挥作用。服务员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点点头,然后走过来坐到我的对面。

“一杯啤酒我还请得起。”他严肃地说,好像我在他酒吧里花钱是对他的侮辱。

我估计自己不会再来了,但嘴上还是客套了几句。他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是闷头抽烟。

“你为什么不请支乐队?”我说。

“这几天我没让乐队来。”曾文书把烟狠狠地掐灭。

“好吧。”我开门见山地说,“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我姐是自杀的。”他简短地说。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曾文书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中午他还信誓旦旦地要我帮忙调查蒋梅绣的死因,而现在他却坦然地面对现实,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尽量婉转地说,“你一直怀疑有人谋害了你姐。”

“那是以前的看法。”

“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观点?”我疑惑地问道。

“一封信。”曾文书说,“我姐给我写了一封信。”

我立刻想到那是一封来自天堂的信。

蒋梅绣已经离开一个星期了,曾文书怎么可能收到她的信,除非她根本没有死。我向曾文书隐瞒了陵园里我所见的一幕,此时我不知该不该如实相告。

说实话,我现在也不能十分肯定墓碑前的那个人就是蒋梅绣,或许我是因为过度伤感而产生了幻觉。

我决定还是暂时把秘密埋藏在心里,其实即便是我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你是下午才接到信的?”我希望看到那封信,但又不好意思明说。

“是晚上。”他说,“接到信后我就给你打了电话。”

“时间上不太对吧。”我说出了心中的疑虑,“这封信在市里走了一个星期,刚好在下葬的当天送到你手里?”

“她没使用邮政系统。”曾文书说,“是一个人送到酒吧的。”

我猛地站起来,说:“送信的人在哪?”

曾文书示意我坐下,然后他慢腾腾地说:“是一个男的,我也没见到他,他把信交给服务员就转身走了。”

“你去问问服务员送信人的模样。”我急切地说。

“我已经问过了。”曾文书摆摆手,让我冷静,“当时正是上座的时候,服务员没有看清对方的长相,而且这个人连一句话都没说。”

“好吧。”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你能告诉我信中的内容吗?”

“你自己看吧。”曾文书从兜里掏出一个白信封,递到我手里。

我没想到他会把信交给我,我的手有些颤抖,这封信似乎有千斤重。

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我知道那是蒋梅绣最喜欢的香水类型,我把信封放在手掌中,久久没有打开。

这是蒋梅绣留给世人的最后讯息,或许这封信会让我了解事情的真相。

信封上写着四个字:曾文书收。我仔细看了看,虽然有些潦草,但确实是蒋梅绣的笔迹。我迫不及待地抽出里面的信纸,逐字逐句地读出来。

火辣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尽量控制住内心激动的情绪。曾文书坐在对面平静地看着我,我想他当时的感受一定与我相似。

信只有短短的几行,很难想象蒋梅绣在写这封信时的心情。

我读完信后,缓缓地将它推给曾文书。

坦率讲,我很失望,信中没有涉及任何具体事宜,蒋梅绣只是向曾文书托付身后之事。在信的结尾处她写道:她已经对生活感到了厌倦,希望能尽快解脱,结束这一切。但她为何如此厌世在信中却只字未提。

毫无疑问,这是一封绝笔信,其中的内容让人无比沮丧。

我不明白蒋梅绣在信中为什么不把事情讲清楚。一个即将离世的人还有什么顾忌?

曾文书默不作声地把信放回到口袋里,脸上同样露出疑惑的神情。我喝了几口酒,把近期所发生的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我不认为有任何事情能与她的死产生关联。

这封信让我确信蒋梅绣已死,不过到现在为止,我仍认为这件事有诸多疑点,我在心中暗自发誓一定要找出真相。

我站起来向曾文书告别,眼下没理由再待下去了。曾文书把我送到门口时说:“有空就过来坐坐。”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匆匆离开了喧闹的酒吧街。马路上行人很少,除了那些躁动的年轻人外,这座城市里的大多数人都躲在自己热烘烘的家里。

时间还很充裕,我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乱走了一阵,一直走到百货公司打烊。

一辆公交车停在我身前,我无意中看到了车牌号,这辆车刚好经过我要去的地方。我上了车,将一元硬币投进驾驶室旁边的箱子里,然后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

不知为什么,司机似乎总是心不在焉,一路上他始终用余光观察我的一举一动。经过一路颠簸目的地终于到了,下车时车门险些夹住我,显然这个司机又开始走神了。

我沿着一条土路走了大约十分钟,我终于又看到它了。

淡淡的月光均匀地洒在我面前的老式建筑物上,楼顶的轮廓若隐若现,这是三七四工厂的职工宿舍,也是蒋梅绣最后生活过的地方。

四周黑压压的,没有一个人影。杂草丛里不时传来低低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里面奔跑。一棵大树阴沉沉地立在路边,枯树枝像手指一样指向各个方向。我心里有点紧张,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院子里的白色栅栏像墓碑一样耸立在宿舍楼前。楼里死一般的沉寂,住户们大概都进入了梦乡。

我抬头看到三楼的一扇窗户,那是蒋梅绣的房间,上面挂着白色的窗帘,我发现窗帘似乎在微微飘动,我想是木窗漏风的缘故。

据老辈人说,人死之后魂魄还会留在原来的地方,迟迟不愿离去,或许这是灵魂对人世间的留恋吧。

我不相信这种说法,不过我的喉咙有些发痒,我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是相信这个传言的。

无论如何我今夜也要进入蒋梅绣的房间,那间房里一定有我想得到的线索。我从手包里取出手电,慢慢走进昏暗的楼道。

我沿着陈旧的楼梯上了三层,楼道里只有我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后面跟着我。我疑神疑鬼地停下来,脚步声立刻中止了,我转过身,后面空无一物。我舒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水房方向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居然有人在午夜洗衣服?那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我抑制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径直走到302号房间门口。

我的面前是那扇熟悉的房门,我曾经无数次打开过它,被磨光的门把手和吱嘎的开门声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可这次,意义完全不同了。

门锁已经损坏,门框的边缘出现了明显的划痕,毫无疑问,第一个进入房间的人肯定被吓坏了。

我回头看了看,狭窄的楼道像条昏暗的隧道,没有人发现我,我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空气相当混浊,充满了诡秘的死亡气息。我小心地掩上门,打开手电筒,观察四周。

屋内的陈设还是老样子,衣柜、写字台、书柜以及双人床都在原本的位置上,只是多了一层浮尘而已。

我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好像什么东西被堵死了,眼前的环境迫使我回忆起以往的点点滴滴。我摸着那些熟悉的家具,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过去,我和蒋梅绣曾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美好的日日夜夜,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五彩缤纷的生活骤然变成了一张永久的黑白照片。

我拉开衣柜门,里面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几个木衣架孤零零地悬在柜子顶部。蒋梅绣所有的衣物已经在火化厂送走了,当时我就站在旁边,默默地为她祈祷。衣柜里还残留着香水味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柜门合上。

这时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我急忙关掉手电,躲在门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外面的人朝302房间走来,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了,显然还有人对蒋梅绣的死感兴趣。

脚步声消失了,紧接着是开门的声音,我放松下来,是隔壁的邻居。

我重新打开手电,走到书柜前。书柜里有近百本书,大概有一半是我购买的,我翻阅着这些熟悉的书籍,试图寻找蒋梅绣留下的某些蛛丝马迹。二十分钟过去了,我只看到她和我几年前在单位门口的合影,其他什么都没有。

我有些失望,颓然地坐在床上。或许是我想错了,蒋梅绣的死没有任何玄机,如同信上所说的她只是对生活感到了厌倦,希望能尽快解脱,结束这一切。

仅存的信心从我体内散去,我躺在床上,浑身乏力,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新的一天,我的生命仿佛失去了意义。

楼道里再次响起脚步声,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转眼间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这次可不是邻居了。

我踮着脚走到门口时,听到门外沉重的呼吸声,紧接着的是开门声。我无路可走,只好暂时躲进衣柜里。

我还没来得及合上衣柜门,外面的人就走进来了,我看到一束光柱在房间里晃动。柜门留着一条缝隙,我没有动,生怕被外面的人发现。

衣柜里很闷,那股淡淡的香水味好像变得浓烈起来,刚过了一分钟我的内衣就湿透了,或许是出于紧张吧。我实在猜不出对方是谁,看来怀疑蒋梅绣死因的人不止我一个。

我把脸贴在柜门上,借助那条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那个人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离开了我的视野。我听到翻书的声音,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担心他最终会拉开衣柜门,那时我该怎么办呢,对方可能手持凶器,衣柜里只有几个木衣架。

不能坐以待毙,现在是跑出去的最佳良机。我刚想推开柜门,翻书的声音却忽然中止了。房间里静了下来,那个人去哪了?也许他就站在衣柜外面,我被发现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柜子里,那道手电光柱不见了,屋内一片漆黑。我的心提了起来,要命的时刻终于到了。

柜门在慢慢地打开了,我看到一个黑影站在我身前,我不敢设想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我只能等待,等待最后的一搏。

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那个人居然走进衣柜站在我的对面!

他顺手拉上了柜门,柜子里伸手不见五指,我和这个陌生人并排站在狭窄的衣柜里。

我最大限度地屏住呼吸,心里揣摩着对方的用意。我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人根本没发现我的存在。

衣柜里似乎亮了一下,我知道这个人正趴着门缝往外看,他在重复着我之前的动作。我攥紧手电,心里权衡着是不是先出手袭击他。

事实上我并没有贸然出手,因为我听到房间里又有了动静。怎么回事,难道他还有个同伴?几秒钟后我明白了,原来这个人也在躲避,302房间出现了第三个人。

一阵拉抽屉的声音过后,房间里再次归于沉寂。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离开了房间,我听到柜子里的人长出了一口气。就在这一瞬,我动手了。

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我清楚在有限的空间内,先出手的一方将占据绝对的优势。

我的动作非常快,没给对方留下任何反击的机会。我牢牢卡住了他的喉咙,如同捏在一团棉花上。

对方在突如其来的攻击下乱了手脚,他拼命扭动身体,试图摆脱我的控制,但任凭他如何挣扎,我也丝毫没有手软。

他的手扣在我的手腕上,用力撕扯。我感觉手臂上火辣辣的,肩膀上挨了两记重拳。衣柜门被撞开了,我俩还在柜子里厮打。相持了一阵后,对方终于失去了反抗能力,像烂泥一样滑了下去。

我及时地松开手,我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害人性命。

我打开手电,看到了一张苍白、恐慌的脸,我惊讶地叫了出来,因为这个人我认识,他就是蒋梅绣的表弟:曾文书。

我的脑袋完全混乱了,曾文书怎么会到这里?他还在怀疑蒋梅绣的死因吗?

曾文书痛苦地咳嗽起来,黏稠的唾液顺着嘴角淌下来,我看到他脖子上深深的勒痕,心中顿生悔意。

我弯腰试图把他扶起来,他警惕地将我推开,我只好打开写字台上的灯,让他彻底看清我。

台灯亮了,曾文书那双深邃的眼睛有了明显的变化,他肯定猜不出我怎么会出现在柜子里。

是呀,连我都不曾想到会有如此之大的变化,几个小时前我们还在酒吧里毫无顾忌地聊天,几个小时后我俩竟然在衣柜里殊死搏斗。

曾文书慢慢地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面前,眼神中充满了质疑,他就这样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我是杀害蒋梅绣的凶手。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身体紧绷得像是一条准备进攻的响尾蛇。我知道如果不能把事情解释清楚的话,下一秒他就会扑过来。

我告诉他我到这里的原因,只是想找寻一些可能存在的线索。曾文书仍然盯着我,看样子他并不相信我的话。

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我递给他一支烟,让他抽完烟再说。他接过香烟,坐在床上发呆,眼睛里一片迷茫。

“该你说说了。”我坐到他的对面,说,“你怎么会来这?”

“我只想看看我姐住过的地方。”

“哦?”我完全不相信他说的理由,“午夜时分你举着手电筒在屋里乱转,然后鬼鬼祟祟地躲进衣柜里?”

曾文书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略显尴尬地说:“或许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

“蒋梅绣留给你的绝笔信不是已经说明一切了吗?”

“我需要到这里亲眼看看。”

曾文书无力地眨眨眼,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我肯定他隐瞒了一些事情。

“那个人是谁?”我问。

“我不知道。”曾文书说。

“他好像对抽屉里的东西感兴趣。”我逐一拉开抽屉,里面空无一物,“最下面的抽屉是锁着的,你有钥匙吗?”

“我怎么会有钥匙?”曾文书探过头,说,“把它撬开。”

“不用撬,蒋梅绣给我留下一串备用钥匙。”

“那还啰嗦什么,快打开它。”

“那串钥匙在我家。”

其实钥匙就在我的手包里,我不想当着他的面打开抽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是出于我对曾文书的戒备之心吧。

“现在去你家取。”

“明天吧,我累了。”我转开话题说,“你脖子没事吧?”

“你还好意思说。”曾文书眼睛里露出凶光,“知道吗,你刚才差点掐死我。”

“改天我请你吃饭。”我向他表示歉意,然后从衣柜里拿出手包,说,“我们走吧。”

曾文书不情愿地站起来,我们关上灯,掩上门,离开了302房间。隔壁的房间里亮着灯,我估计刚才的打斗声把整个三楼的住户都吵醒了。

我们到了市里,他执意要送我回家,被我谢绝了,深夜的不期而遇使我对他产生了一种不信任感。

“明天什么时候去宿舍楼?”他不放心地问。

“还是晚上吧,我提前给你打电话。”我跳下车,朝他挥手告别。

我走到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到家,倒在床上睡了起来。我并没有独自返回宿舍用备用钥匙打开抽屉。

曾文书的性情似乎有些古怪,我想不通为什么,或许是由于亲人突然离世,或许是我根本不了解这个人。

第三个进入302房间的人是谁?显然这个人也在寻找蒋梅绣的遗物,不过他只翻了翻抽屉便匆匆离开了,他为何如此匆忙呢?这不符合常理,我想只有一个原因,他当时发现了柜子里的人。

我猛然从床上坐起来,这个人肯定与蒋梅绣的死有关系,只要抓住他就能找到真相。他可能还会去宿舍楼,在那里守株待兔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我跳下床,从柜里取出旅行包,把洗漱用品和平时换洗的衣服统统放进包中。我要立刻返回302房,等那个人再度出现。

夜空雾蒙蒙的,冷得出奇,路面上没有一个行人。我独自在街边行走,脚步声比平时大了几倍。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我总觉得有人跟在后面。

我停下来,站在路中央,一团迷离的雾气将我紧紧围住,我点上一支烟,趁机观察周边的动静。

四周一片寂静,静得能听到我的心跳声。我感到一丝不安,蒋梅绣的死或许只是个引子,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

远处传来了汽车声,我依稀看到了两盏黄色的雾灯,像是一双恶魔的眼睛。我扔掉香烟,走到路边,眼睛死死地盯住那辆车。

车子缓缓地驶到我面前,是一辆出租车,车头亮着空驶的牌子。我拦住车,告诉司机我要去的地方,司机的表情有些为难,看样子想要拒载。当我告诉他我可以付两倍的车费时,司机才勉强让我上车。

出租车掉头向北开,我透过车窗看到一个黑影在雾气中一闪而过。我让司机停下车,随后我迅速跳下车朝那个方向跑去,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毫无疑问,我被跟踪了,尽管我完全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车子在浓雾中缓缓行进,足足用了一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我和司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我的眼睛始终盯着反光镜,唯恐漏过某些细节。

我付了双倍的车费,司机说了几句空洞的感谢词后,匆忙离开了。

冷风刮过黑压压的杂草丛,光秃秃的树枝噼啪乱响,我转身看到雾气中阴森森的宿舍楼,感到一阵恐慌,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进入了单元门,楼道里像墓地一样安静,我一口气跑到三楼,302号的房门依旧是虚掩着,隔壁的房间还亮着灯。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先打开衣柜的门,里面只有淡淡的香水味。我关掉手电,摸着黑走到窗前,向下探望,我只能模糊地看到院门的孤灯。

雾越来越浓,如果有人一路跟过来,我也不会知道。

我从旅行包里取出备用钥匙,走到写字台前,看着那个藏着秘密的抽屉,我的手不由得哆嗦起来。

抽屉里的东西可能会告诉我蒋梅绣的真实死因。

钥匙插进锁芯,轻轻一拧,锁开了。

我的心悄悄地爬到了嗓子眼,我取下锁,拉开抽屉。

手电筒的光柱射进抽屉,我惊呆了,眼前的情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抽屉的中央居然被挖了一个洞,有人抢先取走了里面的东西。

究竟是谁挖开了抽屉?是不是曾文书偷偷回来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开始怀疑自己能否找到死亡的真相。我轻轻地把抽屉推回,扣上铁锁,随后站起来,走到另一扇门前。套间内几乎没有家具,我对里面十分忌惮,因为那是蒋梅绣离开人世的地方。

我缓缓推开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层尘土,这间套房长期闲置,我闻到一股仓库里特有的味道。房间里没有变化,只是墙角多了几张蜘蛛网。

我想象着她当时悬挂在半空的情景,那场面一定非常骇人。

房间中央有一把椅子,椅子上方好像有个黑糊糊的东西,我抬高手电往上照,看到一双悬空的腿!

手电筒从手中滑落,即刻熄灭。我觉得天旋地转,体内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

有一个人竟然吊在半空,就像蒋梅绣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