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结案 第一节
我们大年初四的夜里从哈尔滨那家东北大炕出发,经历两天三夜,终于在初七的中午抵达昆明。六个多个小时,除了第一天,我们一直睡车上,按理说真该开Party庆祝一下。可我们只是在滇池附近吃了一碗过桥米线。我和陈洁面对面坐着,服务员端出一盆铺了一层油的汤放在中间,她把生菜生肉倒进去,顿时一股白烟在我们之间升起。
“别笑我土,我第一次吃这个。”我问,“过桥的环节在哪里呀?”
“意思是,过了桥都不会凉。”
“我以前把它想得太诗情画意了。”
“怎么个诗情画意?”
“说不上来,反正不是凉不凉这么现实的问题。”
一份是一盆,够俩人吃的。陈洁又点了两个奇怪的菜,五颜六色,让我看不出原材料是什么。连续开车胃火很大,喝点儿汤就顶住了。我摸摸身上,半包烟落在车上了。街对面一排小店,云南烟草不是很有名吗?我让她慢慢吃,我下楼买两包玉溪。
买到手我左看右看,和哈尔滨的玉溪一模一样,这种商品没有地域性优势吧。旁边有家中国移动代售点,买手机送靓号,最便宜的三百一部。我买了两部,拿一部按了*#06#,显示出序列号,我查了一下,十六位数,比中国人口还多。上楼时外面下起了小雨,我回头看看,好像满街的人都没我和陈洁穿的多。我回到座位,那两个菜瞬间被她吃光了。
我把两个手机放在桌上,指着空盘子问:“你找帮手来了?”
“你忘啦?我一个面包也没吃。”她捡起一部,“丑死了。”
“说说卢放吧。”我坐回去,打开一包玉溪,扔给她,“把你昨天讲的那个讲完。”
“我讲到哪儿啦?”
“你说欧阳桐杀了卢放的儿子,然后呢?”
“然后他没跑出去,被卢放逮回去了。”
“因为就是那年夏天,他背着他爸到的我们家。当然,承认不承认,他也是我爸。就是说,他放了欧阳桐,还让欧阳桐把人带回去了?而且前提是,欧阳桐宰了他儿子?”
“对啊。”
我看着陈洁的眼睛,说:“他属雷锋的吧?”
“属雷锋的现在都多大了?”
“别跟我绕。”
“我知道的是欧阳桐没过境呢,就被抓回去了。可能他们内部也有派系斗争,卢放得假模假样地问问情况,大家都看着呢。他就先把自己撇清。他说,他只是要求下面将那些没家属认领的死者代葬。”
“什么?”
“代葬,帮你下葬,替你埋单。这事挺公益够环保吧。”陈洁停了一会儿,拿单子点一扎冰普洱,“他还说了,人家孩子千里葬父,就冲这个孝字,也不该跟他要钱,海峰居然要一百万!”
“其实这个是他儿子私自搞的?”
“欧阳桐也不知道,只有等卢海峰复活的那一天,跟卢放对质才能真相大白。不过你想,欧阳桐刚到时,他儿子可没能力弄辆车去昆明接他,因为已经跨国境线了,必须要在国内有关系才成。”
“所以,其实是卢放搞的?”
“你怎么了?”
“啊?”
茶上来了,陈洁夹几块冰在杯里,倒上茶。原来普洱还可以这么喝,以后我不喝冰红茶了,改这个多好。她调一杯给我说:“你今天怎么老问那种显而易见的事?”
“哦,那就是卢放搞的喽?”
“又来了你。我考你哈,卢放那腔调是不是似曾相识?”
我想了想,猜:“像那个年代的乡镇干部?”
“他确实是果敢某个镇的镇长、副镇长什么的。所以我觉得缅甸肯定能收着《新闻联播》,这官腔没二十年耳濡目染可学不来。还有,果敢是个三不管的地方,缅甸军队打不进来,华人过去还算出国,中共更管不着。这样,他们的政府就非常的无政府,但是腔调很足,每个领导干部都会说大力发展旅游业,吸引祖国的同胞过来游玩。他管我们叫祖国的同胞!”
“但实际上,他们所谓的旅游项目就是毒品和赌场?”
“恭喜你,欧阳楠,你终于找回你自己了。”
“啊,因为我一直在哈尔滨混,真的很难理解那边的状况。”
“因为无政府嘛,以至于法无定法,只有私刑。那么大家就得讨论欧阳桐这个孩子,是杀,还是不杀?没有法官、检察长和律师,坐在台上的全是明教长老级的人物。”
“明教?”
“不好意思,我忘了。欧阳桐讲的时候,总把自己形容成张无忌,他好像比你还自以为是。”
“我不打岔,杀的理由和不杀的理由?”
“杀的原因就是杀人偿命喽,再就是卢放想杀,但他不表态,怕被人觉得……什么词来着?”
“公报私仇。”
“我要想的成语比你这个复杂多了。为什么有人不杀呢?他们搞经济,所有的目的只为了钱。如果咱俩现在去,车里几百万,输光了回来,是最好的结果,万一赢了或是欠钱呢?我们就会被找个罪名杀掉,软禁都不成,浪费粮食。但杀欧阳桐没意义,小屁孩儿一个,就一块劳力士,还是假的。杀他干吗?子弹钱都得倒贴。”
“没那么夸张吧?”
“果敢是国中国,意味着没有外交资格,他们不能跟美国似的写份函给我们,说贵国欧阳桐小朋友在我地区杀人放火,抢劫强奸,无恶不作。你看是我们处理呀,还是引渡呀?他们能做的就是刨坑埋了,等华师大在上海警察局报失踪,查也查不着。真弄大了,果敢就鸵鸟政策,视而不见。”
“你说的方法可行啊。”
“还没听懂吗?它不能个个这样,他搞旅游业,吸引中国人过去赌,雁过拔毛,但是过去十个总得回来一两个。不然明年旅游局搞调查,会发现果敢比美国、加拿大还热门,每年去果敢地区游玩的中国人都全军覆没,没一个回来的!全都赖着不走吗?不可能!往大了说,过十年全国人口普查,发现中国只剩不到一亿了,就像黑洞一样,那十二亿全都在果敢消失了!那中共能放过它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所以欧阳桐才能活着出来。”
“卢放会做人,他知道利弊,先表态欧阳桐是个大孝子,这点值得学习,命令人安排欧阳桐休息两天,再派人开车送到祖国。”
“于是他就去了我们家?”
“官腔,大哥!他被安排到那个冰窖休息。”
我倒抽一口冷气。
“但不能让他死呀。休息半小时,就有人拿点儿破茶说,卢镇长送些当地的特产给你践行,你看看留点儿什么给卢镇长做个纪念吧。你能听出话外的意思吧?”
“我明白,两根指头,是这个吗?”
“对,他们指定要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因为这俩指头不连排,就得砍两刀,比砍一只手还难受。而且最让人心疼的不只是两根指头。”陈洁停下来,看着大厅吃饭的人们,咽了几口唾沫,说:“当时,欧阳桐把手伸出来时,他们却笑着说,自己来才诚心嘛。你知道吗?一个人举起刀,要用力砍下自己的拇指,然后右手不动,还在板上,左手再把刀举起来发力砍。”她哽咽几秒,有点儿讲不下去了,“欧阳楠,我不是戳你痛处,作为他的女人,我理解丹丹。她应该和我一样,能看到这一切,欧阳桐第二刀落下的那一刻,你就会暗下决心,这是个你要用一生去疼去爱的男人。”
我有点儿难受,转身看窗外,雨比刚才大了。我把头顶的窗户开个缝,站起身往外看。但其实我什么都没看到,眼前的画面是十年前,欧阳桐出现在我家门前,我妈抱着她儿子痛哭,王总问了一句我现在才明白的话—你怎么办到的?他拒绝了我父亲那封信的请求,他觉得这不可能,但十八岁的欧阳桐做到了。
陈洁在我身后几乎用哭腔说着:“那些人还真送他过了境,他们说卢镇长交代了,这个礼太重,简单点儿的就行。他们还把指头装纱布里还给他,欧阳桐左手接过来,却没有另一只手能打开。”
忍不住了,她放声大哭。我坐回去,隔着桌子抱她的头。我说:“我见过那卷纱布,他们把指头剁碎了,分成七块,像一把过期的巧克力豆,太他妈滑稽了。真的,太他妈滑稽了,简直是人生之耻。他还留着,串成项链挂起来,到死都戴着。”
我以为我没哭,但眼泪掉在她头顶。我揉揉眼睛,坐下来,说:“你故事还没讲完,你说卢放要简单点儿的东西,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陈洁点点头,又有几滴眼泪落下来:“你可以亲自问卢放。”
“还有,你把我弄到云南来,你说要我冒充欧阳桐去卢放那儿拿样东西。”我侧着头,零星的雨点从窗外溅到我脸上,“我一路上都在想,拿什么,你有的是钱,你还想要拿什么?现在明白了,你要我拿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