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谋杀 第五章 人间蒸发

若平快速绕了一遍展览厅,确定没有人躲藏后,回到大门前,拉开他刚刚推开的那扇门,示意纪思哲进来。

“小心地上的血迹。”他提醒道。

纪思哲操作着轮椅滑了进来,眼神很快捕捉到躺在地上的尸体;他滑到尸身旁,谨慎地不让轮子擦辗到地上的血。老人面色凝重地看着尸体。若平放手一推,大门便轻轻地自动关上。

“门闩没有断,”纪思哲转头看着门,喃喃道,“倒是地上多了两片断木板。”

“凶手把木板插进两扇门的穿洞中,替代门闩。看来他并没有打算把我们困在外面,大概只是为了争取脱逃时间罢了。”

“那本书,”纪思哲用下巴指着放在尸体腹部上的英文书,“又是什么?”

“Ellery Queen的《The King Is Dead》,”若平叹了一口气,“也是一本密室推理小说。”

“我猜里面的内容符合这次的戏码啰?”纪思哲一脸鄙夷,“真是丧心病狂!”

“大致上相同。那本小说描述的是一个男子收到谋杀预告函,凶手说明将会在预定的时间杀害他。男子在预告的时间躲进一个密室,唯一出入口有许多人保护监视着,但预定的时间一到,男子还是惨遭枪杀。当然,案发时间没有人出入密室。”

“所以说,预告函也是小说情节的一部分了。难怪密室杰克这么坚持要有人监视出入口。”

“没错,”若平悲苦地摇摇头,“恐怕顾震川最后还是没有照我的话躲在电梯隔间中。他很可能在圆桌附近徘徊,凶手不晓得从哪里现身,给了他两枪。他的手枪应该有装消音器。我记得隐约听到两声闷响。接着他快速将木板插入门上穿孔,以防我们立即闯入,这么做的用意应该是想延迟我们进入展览厅的时间,以利他脱逃吧。对了,你知道那片木板的来源吗?”

纪思哲盯着地上的断片半晌,才回答:“原本应该是放在展览柜里面的废弃板子。”

“看来凶手应该事先就知道柜子里有放木板了,他不太可能杀人后才找工具来挡门。”

“为什么你不听忠告呢?”纪思哲对着顾震川的尸体摇头叹息,“白白送了一条命……”

若平盯着尸体,“伤口有微微烧焦的痕迹,子弹是近距离发射的。”

“凶手偷偷靠近再袭击吗?”

“很有可能,不然我们应该会听见顾震川的叫喊声。纪先生,”若平说,“我想我最好把其他人都叫过来,希望他们没有出事才好。我应该去确认一下。”

“是的,密室杰克只可能往楼上逃……你快去确认看看!”

若平快速推开前往电梯的黑木门,接着进入电梯上到三楼。

莉迪亚与徐于姗两人坐在圆桌旁,转过头来看他,脸上带着一丝惊讶。

“有任何人来过吗?”若平问。

两个女人摇摇头。

“你们跟我下去吧。”

“发生了什么事?”徐于姗问,一脸不安。

“先进电梯。”

在沉默的氛围中,三人进入电梯。原本若平打算按下一楼的电梯钮,再按二楼的,让另两人先在一楼离开。但他改变心意,直接按下二楼的钮。

“我老公到底怎么样了?”徐于姗担忧地望着若平,她的金色鬈发十分散乱。

“等等再说,”若平含糊应道,“我们先下楼找其他人。”

在二楼的李劳瑞与梁小音也是坐在圆桌旁等待,若平向他们确认无人出入二楼后,要两人一起进入电梯。

当一群人出了电梯来到一楼的候梯室时,若平停下脚步,转身对徐于姗说:“顾太太,请你要有心理准备,顾先生他已经遭遇不测。”

女人两眼瞪大,脸部一阵波动;她尖叫了一声,一把推开若平,挤出黑木门奔了出去。紧接着是更尖锐的叫声。

若平默默地领着其他人进入展览厅。

展览馆一楼中央的圆桌旁,由三张椅子拼凑成的临时床铺上头躺着昏迷的徐于姗。若平跟李劳瑞两人花了一番气力才将女人抬上去。

“没什么大碍,”李劳瑞简单检视了女人后,说,“应该等一下就会醒来了。”

“凶手到底还要再杀多少人?”梁小音站得离尸体远远的,两只手颤抖地压在胸前,散乱的发丝半盖住双眼。

“不能再这样子下去吧,”莉迪亚冷冷地说,“我们得想点办法。”

“莉迪亚小姐、李先生,还有梁小姐,”若平说,“你们刚刚守在电梯前时,真的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吗?”

莉迪亚摇摇头,“没有人出入电梯,没有人从楼下上来。”

“我这边的情况也是一样。”李劳瑞说。

“那你们有听到一楼传出可疑的声响吗?”

莉迪亚与李劳瑞摇头。

“由于展览馆没有阶梯相通,”纪思哲说,“除非是很大的声音,否则楼层间几乎可以说是处在隔音状态。”

“我了解了。”若平点点头。

“让我弄清楚现在的状况,”李劳瑞左手抚着下巴,“这又是一次模仿杀人?”

若平把刚刚发生的事再次说明一遍,包括密室杰克的消失、地上的血迹、木板片,以及被模仿的作品。

“Ellery Queen,”李劳瑞带着兴味打量着那本被放到桌上的英文书,“艾勒里·奎因,《The King is Dead》,这本不是《国王死了》吗?我倒是读过,已经有中译的版本了,看来密室杰克是原文书的爱好者。”

“现在不是讨论凶手品味的时间,”莉迪亚打断他,“已经死两个人了,我们还会被困两天才会有人来救援,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她漆黑的眸子难得漾着压抑的急切。

想想也难怪,已经发生了两件凶杀案,如果是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或许早就像徐于姗那样崩溃了。在场剩余的人,似乎只有梁小音做出正常人该有的恐惧反应;莉迪亚算是很冷静的女孩,但她的冷静显然逐渐在消蚀中;纪思哲脾气古怪,没有过激的反应并不足为奇,他甚至连朋友死了也没有显示出明显的哀恸,仅仅只是摇头叹气。至于李劳瑞,他的异常冷静反倒让人觉得有些不寻常,虽然与他的形象相符,但金框眼镜后的沉稳眼眸实在太沉、太冷了。

“尽量团体行动,”若平说,“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方法了。”

“依我看,刘益民百分之百是密室杰克,”纪思哲吹胡子瞪眼道,“他不知道用什么隐身术躲起来了。”

“这个展览馆内一定有密道或暗房,”莉迪亚道,“这是唯一的解释。”

“绝对没有,”纪思哲红着脖子说道,“我发誓没有暗门密道,你们自己也找过了!”

“的确没有,”李劳瑞托着下巴,“这我们都确认过,应该是用其他方法吧。”

“如果没有密道,”女孩疲倦地放弃争辩,“我们难道不能做些什么阻止这杀戮?”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我建议,”纪思哲说,“我们先把尸体搬走,不能把它丢在这里,就搬到左翼的空房吧。如果到时这女人还没醒来,就把她一起搬回房间。”

若平跟李劳瑞两人合力搬运顾震川沉重的尸首,他们一前一后将尸体拖出展览馆,留下其他三人。

展览馆的大门在两人身后自动阖上,来到冷飕飕的广场,白雾弥漫,若平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就在两人行经广场中央的雕像时,他注意到某件事不对劲。

“又有一座雕像不见了。”若平低声道。

“什么?”李劳瑞睁大眼睛,转头望了雕像群一眼。

这次是面对右翼建筑的雕像失踪了,若平没记错的话,那是举着长剑的士兵雕像。石像原本站立的地面上留下两个深深的印痕,从那里延伸出一排印痕较浅的脚印,往右翼房南侧而去。

“先把尸体搬进去吧。”若平说。他的心中涌起非常复杂的感觉,一种理性被淹没的绝望。

他们把死去的人抬进顾震川左邻的空房,将他安置在床上,用棉被盖起来,接着出了房间,关上房门,但不上锁。

“找找看那座雕像去了哪里。”若平提议。

两人再度来到广场,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那座迷途的雕像,它孤零零地站立在右翼底部的墙边,在交谊厅外侧,精确地说,是位于第一座被移动雕像的对角线位置(图七)。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李劳瑞望着黑暗中的雕像,不解道。

若平凑近那团黑影,仔细端详,虽然光线不佳,但隐约能看出石像胸部散布着不规则状的黑晕。他伸手触摸,是干的。

“你在做什么?”李劳瑞问。

“这石像的胸口好像被泼洒了某种液体,”若平向后退了一步,“你还记得人马兽脖子上的绳索吧?”

李劳瑞沉思半晌,才凝视着若平,开口道:“我了解你的意思了,这座石雕也被弄成与尸体的状态相同。”

“我想应该没错,顾震川胸口中枪死亡,流了很多血,凶手很可能也在石像上泼洒了不知名的液体,有可能是杀人前洒的,因为已经干了。”

“顾震川头部也有中枪,可是雕像头部没血迹。”

“大概凶手原本只打算射击胸口,但杀人时多射了一枪——多射一枪的原因可能太多了,也许是怕对方还活着,或是临时起意。这证明雕像是杀人前布置的,他没料到自己会多射一枪。”

李劳瑞摸着下巴,金框眼镜上的眉毛因困惑而切成倒V形,“这实在说不通,这么沉重的石像是怎么被搬动的?这根本不可能啊。”

“目前为止发生的都不可能。”

李劳瑞沉默地用手去触碰雕像,若平退到一边。没过多久雕刻家便摇摇头,“跟人马兽一样,这是货真价实的花岗岩,错不了的。”

若平叹口气,“我们回展览馆吧。”

两人再度回到展览馆。徐于姗已经苏醒了,低着头深陷在座椅中,蓬乱的金色鬈发半掩着面容,像一朵被折碎的玫瑰。

若平提了石像的事。纪思哲纠着眉头,低声咆哮:“密室杰克到底有什么意图?”

“他显然用石像在模仿尸体。”

“看不出这有什么逻辑。”

若平没有答话,他有一个想法,但这个场合不适合说。

“我想今晚到此为止了,”纪思哲说,“我们都需要休息。”

没有人有异议。梁小音与莉迪亚搀扶着徐于姗走出去,女人脚步十分不稳,嘴中咕哝着听不清楚的话语。若平与其他三人跟在后头。

“纪先生,能将展览馆大门上锁吗?”来到外头时,若平这么说。

“当然,”纪思哲从口袋中掏出一串钥匙,从中挑了一把,将大门锁上,“不过这样上锁有什么意义吗?外面的人进不去,但里面的人还是出得来。”

“如果里面有人的话,”若平疲惫地回答,“这是唯一的钥匙吧?”

“是的。”

若平点点头后便没有再答话。

与纪思哲在广场前分手后,他回到左翼建筑,往走廊底端走去,廊上空无一人,显然其他人都已经回到房间内。

每个人应该都将窗户锁上、门闩拉上了吧,他暗想。但窗锁或门闩是挡不了一名犹如胡迪尼的魔术师的。

来到自己的房门前,看了隔壁一眼莉迪亚的房门,才将钥匙插入锁孔。

进入房间后,他打开灯,转身把门关上,并插上门闩。他走进浴室,里头凌乱如常,上过厕所后,走到床边。心里想着终于可以用睡眠来摆脱这个恼人的夜晚。坐在床沿脱去鞋子时,目光无意间投向面前的写字桌。

桌上一片荒芜,花了一些时间他才回过神来,理解那空无所代表的意义。

稍早离开房间前,他放在桌上的纸张——那张记载着案件流程和疑点的纸,连同着放在旁边的圆珠笔此刻全都不翼而飞。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平走到桌前,再次仔细审视,桌面上什么都没有。他后退一步,看看地板,也没有掉在地上。

唯一的解答是有人偷走了他留下的纸笔,但这意义何在?纸张上写着他对案件的归纳以及可能疑点,这对凶手并不会造成任何威胁,他根本没有写下任何解答;就算他写下了解答,偷走纸张这件事本身也改变不了他知道解答的事实;更何况,偷的人怎么知道他有写,以及写了些什么?至于偷笔就更诡异了,那支圆珠笔跟案子有什么牵连?

脑中突然闪过Hermes的身影,这名行踪飘忽不定的偷盗之神突然露出讪笑。

如果偷取纸张跟笔的人不是密室杰克,那就只会是Hermes了,但这名怪盗这么做的用意何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在偷走手稿后,不得不再继续偷东西?或者是他有其它目的?等一下……这件偷窃跟之前所有人房间遭到洗劫有关吗?都是Hermes下的手?

思绪中突然又浮现李劳瑞稍早“藏叶于林”的说法,但是他理不出头绪……

越是深入思考下去,若平的脑袋越发混乱,每一件事都与逻辑作对!

若平用手撑着额头,在床边坐下,他试图整理思路,却感到一阵毫无来由的头痛。理智的线路燃烧了两三回便熄灭,他终于放弃,脱了鞋子,钻进被窝内,很快地被累积的疲累淹没。

当若平再度睁开双眼时,室内已经弥漫着光明。一阵敲门声在外头响起,有人开口说:“林若平先生,请起来用早餐。”那是梁小音的声音。

看来昨晚之后没再发生事情了,他松了一口气,从床上下来,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9点。

“我知道了。”他一边高声回答,一边坐在床沿弯腰穿鞋。客房内没拖鞋,而他带来的拖鞋塞在行李箱内,跟着其它行李一起失踪了。

“我顺便带了盥洗用具来。”门外的声音说。

盥洗用具?对了,的确是需要一套新的盥洗用具。

他走到门前,拉开门闩,打开门,梁小音那张瘦脸映现在眼前,她仍穿着昨天的蓝色长裤与白色上衣,手上捧着一个透明袋子,里头塞着浴室用品。她的眼神黯淡无光。

“谢谢,”若平接过袋子,“我待会儿就过去。”

女孩点点头,转身消失了踪影。若平进到浴室花了点时间梳洗,接着便离开房间,出了左翼客房,穿越广场,往餐厅的方向走去。

少了两座石雕的雕像群看起来有点诡异,在白昼之下,地上的两排脚印更像是撒旦的文字般刺激着视网膜。他瞄了一眼后便跌入深思。

餐厅里头梁小音正在收拾桌面,她正把一些垃圾扔进有盖式垃圾桶。李劳瑞坐在桌边,右手拿着叉子攻击一片沾满鲜黄奶油的吐司;盛着吐司的盘子边摆着一杯牛奶。

“早安。”艺术家说。

“早。”

若平一落坐,梁小音便将一盘面包及一杯鲜奶递到他面前,并摆上餐具。

“谢谢。”

“昨晚睡得还好吗?”梁小音离开餐桌后,李劳瑞用优雅的姿态边用餐,边问道。

“一夜无梦。”若平的叉子刺穿吐司湿润的腹部。

“昨晚的事真是不可思议,今天一觉醒来,有种做了场梦的感觉。”

“我也希望一切是场梦,不过人生总是不如你意。”

对方用带着兴味的眼神打量着若平,问:“你认为还会再发生命案吗?”

“有可能,既然凶手有心困住我们,恐怕不会只杀两个人就罢休,而且……”他停下握叉的手。

“而且?”

“不,没什么。”叉子又动起来。

“你显然有些想法。”李劳瑞的双眼展现出了艺术式的深不可测。

“算是有,不过只是猜测,未经证实。”

“说来听听。”

“我不习惯陈述未经证实的猜测。”

“是吗?那真可惜,如果不说,我也不勉强,不过多进行讨论或许能早些发现破案的曙光。”

若平沉默半晌,啜了口牛奶,发现是温热的,然后开口,“我只是在想那些石像的事。”

“嗯哼,或许你想的跟我一样。”

“你想什么?”

“你先说你的看法吧。”

“每次的命案后我们都发现一座石像移动了,而且被装饰成尸体死亡的样貌。”

“所以?”

“有五座石像。”

“所以,”李劳瑞突然露出一抹微笑,“所以呢?”

“还有三个人会死。”

若平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压低音量,在流理台忙碌的梁小音停下冲洗杯子的双手,然后又动了起来。

“这跟你想的一样吗?”若平凝视着金框眼镜后的深邃眸子。

“一样。”

若平别开视线,摊摊手,“纯属臆测。”

“很有逻辑性的猜测,往往会成为事实。”

“我倒不希望这个猜测被证实。”

对方仍旧微笑以对,“当然,我们没有人会希望如此。”

若平没有再说话,静静地解决剩余的吐司;李劳瑞用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啜饮着牛奶,仿佛那杯子是个无底洞似的。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若平把空盘子推到一边,用卫生纸擦了擦嘴。

“请说。”

“昨晚刘益民将手机归还给你后,手机应该是在关机状态吧?后来你有再开机吗?”

“有的。”李劳瑞将椅子往后推,跷起二郎腿,两手交握在大腿上,眼神再度转向若平的方向。

“手机是否无法使用?”

“开不了机。你怎么会知道?”

“顾震川的手机也开不了机。”

“我知道。你认为那场手机魔术有问题吗?”

“凶手要断绝我们对外的一切联络方式,所以他炸塌隧道,并偷走手机。手机有可能会放在行李之中,因此他偷了大家的行李。但有些人会随身把手机带着,那凶手该怎么办呢?”

“我开始了解你的意思了。”

“如果刘益民就是密室杰克的话,我们似乎有相当的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你跟顾震川的手机会出问题。凶手先计划好偷窃行李的行动,但他知道即使这么做,仍然没办法一网打尽所有的手机,必须再有另一个方法来收捕漏网之鱼。他在晚餐的时候安排了一场魔术,要身上有带手机的人交出手机,然后借由这场魔术对手机动了手脚,使其无法使用。”

“他是怎么办到的?我觉得手机似乎是电池没电,他怎么能一瞬间让电池没电?”

“这是魔术的奥秘,我现在也无法参透。重点是如果手机真的被刘益民动了手脚,那么他跟整件事就脱离不了关系了。他要不是密室杰克,就是共犯。”

“如果真是共犯,似乎比较说不通。案发现场留下的都是指证他的线索,而案件明显又是密室杰克干的,如果他只是共犯,没必要把自己的东西留在现场吧?倒不如相信他们是同一人。”

“这当然是比较合理的说法,不,应该说非常合理。”

“再怎么看凶手都是刘益民,现在问题是他究竟躲在哪里?”

“这可是个大问题。”

“你现在还没有答案吗?”

若平摇摇头,“难道你有?”

“我以为答案应该很明显。既然我们已经搜遍了整个山庄,而这里也没有任何密道,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他在山庄外。”

若平接触着李劳瑞的视线,心想这位艺术家还真是出乎他想象的机敏。

“山庄外?你是指他翻出了丘陵或岩壁吗?”

“那是一种可能性。”

“除非密室杰克是特技演员。”

“我知道那不容易,可是如果有绳钩辅助,或者上面有人垂放绳索下来的话,倒也不是那么难。”

“但这两种说法都让人觉得不太可能。首先,如果他是用绳钩爬上去的话,他怎么能确定一定能顺利勾住?万一行不通或者他正在试的时候被我们发现,计划就整个搞砸了。另外,如果是有同党帮忙的话,那这个同党又是怎么上去的?难不成开直升机?”

李劳瑞笑道:“你只是质疑,但不能否证。伟大的福尔摩斯不是说过吗?‘当你把所有的不可能去除后,所剩下来的无论多么无法置信,必定就是真相。’既然刘益民不在山庄内,那他就只能在山庄外,用某种方法反复进出杀人。”

“这正是我感到疑惑的地方,”若平困惑地摸着下巴,“为什么刘益民自己非得失踪不可?他可以不演出失踪戏码,照常用密室杰克的名义杀人,然后不要留下指证自己身份的线索;这样一来,他的杀人游戏不但照常上演,他也不必费心再设计让自己消失的手法,自己更不会成为头号嫌犯。”

“所以你还是偏向于相信你所说的第四种可能性。”

若平耸耸肩,“一切都只是猜测,但我不否认我的确也较偏向这个说法。”

“我以前读过关于你的一些事,知道你非常擅于用逻辑解谜,不过这倒有一个危险。”

“哦?”

“你不能用逻辑方法去规束人的心理世界,尤其是异常心理。”

“这我同意,事实上我也尽量避免这么做。”

“是吗?刚刚你否认凶手躲藏在山庄之外的说法,便有试图用理性去解释异常动机的味道,你如何知道凶手做某件事时,是为了什么理由呢?”

“按照经验来推敲,一个人打开冰箱是因为想找食物,这有百分之九十的准确率。不过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认为我不该用正常的心理经验去推敲异常心理。”

“是的,这件案子的凶手明显是个心理异常的犯罪者,要去猜测这种人做事背后的理由,绝对不能根据我们所谓的理性。如果你的推理能尽量避开涉及心理与动机的分析,或许更不容易偏离事实真相呢。啊,真抱歉,侦探这方面我是外行人,竟然敢大言不惭说了这么多。”

“不,很谢谢你的指教,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李劳瑞突然坐正身子,神色严肃起来,“我会说这些,只是突然想到跟艺术的关联性,因为我常常遇到这种情况,所以感触特别深,有些人看到一件艺术作品时,会用自己的逻辑框架去评判,所框住的只是作品的影子,而不是作品的真实,他们从来不晓得要真正体会到作品的真实,第一步就是摒弃自己的框架。”

“这是进入异常者心理的唯一途径。”

“我想是的。”李劳瑞微微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先失陪了,希望你的跨框架思考会有进展,我去隔壁坐坐。”

李劳瑞走后,若平把杯内剩下的牛奶喝完,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会儿。梁小音进来收拾餐盘;当她在若平面前伸出手臂时,若平注意到她的右前臂有一道醒目的伤疤从卷起的袖口处延伸出来。

似乎是意识到若平的目光,女孩有点慌乱地抽回拿着餐盘与杯子的双手,若平赶忙随意开口道:“谢谢,热牛奶很好喝,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鲜奶呢。”

梁小音愣了一下,然后才回答:“你喜欢喝鲜奶吗?”

“喜欢,不过我对鲜奶过敏,喝了会拉肚子,所以还是喝热牛奶比较适合。”

“原来是这样。”女孩抓着餐具呆站着,似乎是犹豫该继续说话还是转身做事。

“你替纪先生工作多久了?”

梁小音稍微偏着头想了一下,“不长,两个月吧。”

“你要不要坐着谈?”若平拉开他身旁的椅子。

女孩又愣了第二次,她看看椅子,然后把手中的杯盘放到桌面上,顺了顺衣服下摆,坐下。

“一开始就在冰镜庄工作吗?”若平尽量维持轻松的语调。

“不,刚开始是在纪先生山下的宅邸,也是做些打杂的工作,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冰镜庄。”

“纪先生以往在冰镜庄应该也有固定的……呃,帮手吧,怎么会突然换人呢?”

“这我不知道,反正早就听说他是个怪人,也许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吧。”

“大概吧。那你这次是跟纪先生一起上来的?”

“嗯,早你们一天。”

“他带你熟悉环境吗?”

“是的,他把我要做的工作还有种种注意事项很详细地告诉了我。”

“你的老板还算好相处吗?”

女孩再度歪头沉思,她原本黯淡的双眼因思考而打破了郁积的迟滞。“怎么说呢,他是蛮古怪没有错,但只要不违反他的规则,他对待员工还是不错的。”

“他有什么奇怪的规则?”

“其实也不奇怪,是很多人都有的习惯。他喜欢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的。”

“这不是很平常吗?没有人喜欢屋子里乱七八糟的。”

梁小音快速摆摆手,似乎想极力反驳,“要整齐到一种病态的程度呢,譬如说,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他带我来饭厅这边,要我记住所有东西的摆放位置,包括桌椅、餐具,还有冰箱内食品的摆放;然后他告诉我,每一次用完厨房离开的时候,所有物品的位置都要跟进来前一样,不能稍有不同。”

“哦?”

“像餐具都是放在橱柜里,每一类餐具都有一定的摆放位置,不能随便乱放。”

“如果乱放会怎么样?”

“他说就会解雇我。”

“这么严重?那你压力不就很大。”

“当然,昨天的时候战战兢兢的,但后来发现其实有点白操心了。因为如你所见,厨房很整洁,没有多余的东西,餐具也都在柜子内一定的位置,冰箱内的食物也不复杂,摆放堆栈都有一定的模式——”

“说到食物,”若平打断她,“除了早餐外,都是微波餐盒吗?”

“咦?是的,一盒盒装好从山下运上来,相当方便。”

“为什么纪先生不让你下厨?”

“这……他说这样比较省事,冰箱内的物品也会比较简单些。”

“这样啊……”

“啊,我得赶快收拾东西了。”梁小音伸手去拿桌上的杯盘,在右手触碰到玻璃杯的那一瞬间,手臂突然在半空中凝结。

“怎么了?”若平看着女孩脸上疑惑的神色。

“没……只是想起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不晓得跟这里发生的事有没有关联,可是既然你在调查这里的凶案,或许说出来会比较好。”

“当然要说,到底是什么事?”

“今天凌晨,我们所有人离开交谊厅后,我把桌上的玻璃杯收回厨房……啊,你要答应我,这件事不能让纪先生知道。”

“放心,我不会随便乱说的。”

梁小音点点头,“在这里放玻璃杯的时候,我不小心打破了一个,还好大家都离开了,没人发现,我赶忙把碎片捡起来,扔进垃圾桶,然后把剩下的玻璃杯收进橱柜,因为少了一个,所以杯架上有一个空缺。”

“然后呢?”

“我今早准备早餐时,打开橱柜,杯架上那个空位竟然又出现一个玻璃杯!”

若平沉默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会不会是有人从别处拿来一个新的摆进去?”

梁小音摇头,“别处不可能有玻璃杯的,我也说过,纪先生对整个冰镜庄的物品摆放相当严格,玻璃杯只会放在餐厅橱柜内的杯架,不会放在别的地方。客房内没有,交谊厅内更是没有。”

“会不会纪先生把他房间内的玻璃杯摆进去了?”

“更不可能!在房间内有他自己专用的杯子,样式不一样,况且如果他发现杯子少了一个,早就把我逐出这里了。”

“也是,真的是很奇怪的事。”若平托着腮,“那个玻璃杯是昨晚萧沛琦被杀后,我们聚在交谊厅时你端出来的,你还记得是谁用过那个杯子吗?”

梁小音蹙起眉来,想了一下,“是莉迪亚小姐的,因为她几乎整杯都没喝,所以我才有印象。”

整杯都没喝?他倒是没注意到。“了解……我知道你有事要忙,我再请教一个问题就好。昨天晚餐时刘益民先生表演的魔术,你知道戏法真相吗?”

梁小音看了他一眼,然后眼神很快地别开,微微吸了一口气,用强调的语气说:“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所以你不是魔术师舞台下的助手?”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她的眼神闪动着。

“那个魔术显然需要借助餐具柜内事先动的一些手脚才能完成,而只有你会去触碰餐具柜。”

“不,”女孩摇头,“他拉开的那一个抽屉我连碰都没碰,应该说整个柜子的下半层我都没碰过。纪先生交代过,用不到、没有必要打开的柜门或抽屉都不能随便碰触,而餐具只摆在上半层。”

“了解了,”若平站起身子,“纪先生应该不会介意我碰吧。”

梁小音呆滞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若平弯腰探向一旁橱柜的下层抽屉。他蹲下身子,端详着这座靠墙摆放的餐具柜。它的基调是深棕色,镶饰以黑色的边纹,高度约有150厘米,宽度约近于1米;上半层是好几扇可以往外打开的柜门,下半层以抽屉为主。昨晚刘益民拉开的是最底排抽屉的其中一个。底排抽屉的样式皆一致,长方形的平面上是深棕色的原木色泽,上头间或会出现一些黑色纠结的不规则斑点,没有其它图样。抽屉与抽屉之间没有明显的间隔,连成一线,若没有人告知的话,还真看不出来这个柜子的底部是一排抽屉。

若平伸手探向抽屉底部,用手指感知到了下缘的凹槽,他把手指往上扣进槽内,再往外拉,把抽屉拉出来。

里面是一个深度约有20厘米的长方形空间,空无一物,他伸手去触摸内侧,是光滑的木头表面,除此之外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机关。

若平站了起来,转身正准备问女孩问题时,突然发现对方的脸色不太对劲;她面色苍白,右手在桌面上颤抖,左手在大腿上紧抓着。

若平咳了一声,女孩迅速回神。“介意我打开上面的柜门吗?”他问。

“啊……当然可以,你开吧。”她眨了眨眼,原本的不安切换成紧张的微笑。

若平接连打开了几扇拉门,每一扇门内上下隔成两层,摆放着盘子、餐具等物品,分类得井然有序。他注意到杯架上的确没有任何空缺,总共有10个玻璃杯。

关上柜门后,若平对女孩说:“谢谢你提供的信息,抱歉耽误这么多时间,先不打扰了。”

“不,不会。”梁小音带着一脸困顿捧着杯盘往流理台去了。

“啊,徐太太有来用早餐吗?”若平突然想到昨晚备受打击的徐于姗。

梁小音转过身来,说:“我把餐点端到她房间去了,她说想在房内休息。”

若平向女孩道别,离开餐厅来到走廊上,优雅的钢琴声在此刻响起,似乎是从交谊厅传来的。他往交谊厅走去,从敞开的大门瞥见纪思哲巨大的轮椅背对着他,面对着钢琴;坐在钢琴前面的是李劳瑞,双手正在琴上舞动,悠扬的琴声与他沉稳的侧影更增添了几分艺术家的风味。

他决定不打扰他们,转身朝门口走去。

出了右翼建筑,外头飘着云雾,早晨的清新空气涌入鼻腔,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若平凝视着那缥缈的雾,突然想到雾都伦敦,然后是开膛手杰克,历史上最广为人知的连续杀人魔。

为什么会联想到连续杀人魔呢?或许是因为这次的凶手就是一名连续杀人魔吧?不同的是,他不需要借助浓雾来隐蔽自己,而是利用不知名的隐身术。

广场前的石像缺了二座,剩下的四座显得有些寂寥。等等……四座?中央一座月神像,加上四个方位站立的石像,总共五座,发生两件谋杀案后被移动了二座,五减二等于三,怎么还会有四座雕像站在那里?

环绕着石像的雾突然散去了,其中一座石像动了起来,转过身来面对他。

是莉迪亚。

若平微微抽了口气,压抑住内心一阵波动,脑中快速盘算着是该直接走回房间,还是上前打个招呼。

女孩仍旧穿着紫色毛衣与银色外套,包裹下半身的仍是那件深黑色牛仔长裤,黑白相间的帆布鞋踩在广场草地上。她梳理有致的黑发垂散在两肩前后,如果她整夜都站在这里,而冰镜庄海拔又更高的话,或许能在那发丝上见到冰霜的踪影。她的双眸湿润、明亮,墨黑的瞳仁与白色迷雾形成强烈对比;前者像火焰般燃亮了雾影,驱散冷冽;朱红的双唇悬在略微瘦削的面颊上,封印着那即将被吐出的字句,以及即将被理解,但可能被误解的意义。

她姣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仅仅只是望着他,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打算。就在她欲收走视线的那一瞬间,若平踏上前打了声招呼,让她把他的眼神再度纳入视线轨道中。

“早安。”他说。

“早。”桃红色的音调说。

“吃过早餐了?”

“嗯。”她转头看着雕像,失去他的视线。

“你在研究石像吗?”

“只是看看而已。”

“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没有。”她摇摇头,一阵说不上来的香气脱离发丝爬过冷雾,旋入他吸进的空气中。

她没有再说话。沉默是最可怕的武器,因为当沉默在进行任何摧毁行为时,本身也是沉默的。

“你是《Mystery》的编辑?”若平问。

“嗯。”她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别开。

“我记得你说你是采访记者。”

“也是编辑。”

“为什么会想去杂志社工作?”

“我对这种文字工作还蛮感兴趣的,刚好《Mystery》里面有人辞职,我就顺利进去咯。”

在这段简短的回答中,若平注意到两件事,第一件事令他心头一震,第二件事则激起他更深的疑惑。他决定先问第一件事。

“辞职的编辑因为什么事而辞职呢?”

“好像是因为结婚了,想暂时辞掉工作吧。”

“你知道编辑的名字吗?”

女孩低头想了一下,右食指抵在下巴,“好像是姓韩,叫作……夏瑀,对,应该是这个名字。”

夏瑀,若平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你认识她?”莉迪亚转过头凝视他,眼神透显出好奇。

他本想否认,但他知道自己的眼神已经泄了底,况且这种事只要一翻报纸就可以查出来,所以他决定吐实。

“嗯,韩小姐曾经被卷入一桩案子,我们是在那件案子中结识的。”

“什么案子?”现在她的目光持续停驻在若平身上,从原本的漠然转变为热切,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几年前,在中横公路上的一栋山庄‘雾影庄’发生过杀人案,一名推理小说作家被枪杀,那时我跟韩小姐恰巧都是山庄内的宾客,这件案子满轰动的,你或许听过。”

从过往的经验,当对方听到“雾影庄”这三个字时,总是会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然后猛力点头,但出乎他的意料,女孩竟然很快地摇头。

“在昨晚纪思哲介绍你之前,我不知道这件事。”

“哦?”心头似乎被浇了一盆冷水。不过,他很快地明白女孩摇头的原因。“我想你不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在美国住过一段时间,对吗?”

这时盯视着他的视线,从热切的好奇转变为惊讶的好奇,他头一次在女孩的脸上找到了真正的情绪波动,一种非社交式的情感流动。

“你怎么知道?”她睁大眼瞪着他,但在他开口之前,一阵了悟爬过双眼,“发音,你注意到我的发音,对不对?”

“嗯,当你说《mystery》这个字时,发音方式跟美国人如出一辙。”

“真是的。”女孩耸耸肩。

“在美国待了多久?”

她犹豫了一下,“很久,”停顿,“非常久。”

“留学吗?”

“我大学的确在那里念的。”

“移民?”

“不算。”

他觉得莉迪亚似乎不太想谈搬迁到美国的理由,他不想穷追猛打,于是放弃了这个话题。

“那你跟韩小姐熟识吗?”他随便丢出了这个问题。

“我没有见过她,我去工作时她已经离开了。”她的眼睛露出探询的神色,“你好像很在意她?”

“没有,只是好奇想问问她的近况。”

“你们不是朋友吗?你可以直接问她啊。”

“很久没联络了。”

“是因为她结婚的关系吗?”

“算是吧。”

谈话又中断了,他心里有些焦急,盘算着要不要就此打住,没想到对方竟然主动开口了。

“都是你在问我的事,该我问你了吧。”

“请问。”

“你真的是侦探?”

“不是,我是大学教授。”

“但纪思哲说你是。”

“我不是正式的侦探,只是偶尔会接受一些私人委托。”

“那也是侦探啊。”

“侦探是一个很专门的职业,但我不是专业侦探。”

“好吧,那你在大学教什么?”

“哲学。”

“嗯,很特别的科目。”

“一个在台湾不怎么受到重视的学科。”

“可想而知,这里的人文素养比起先进国家还是差了一截。年轻人不会去读什么叔本华、齐克果或尼采吧。”

“你读过吗?”

“以前翻过一些,但读得不深入。我想你应该是滚瓜烂熟吧。”

“不,你刚刚说的都是欧陆哲学的范畴,我学的是英美分析哲学,我对尼采的了解恐怕比你还少。”

“原来哲学还有分派别?”

“现在越来越多哲学家否认派别的区分了,不过要粗略分还是可能的。”

这时候,两人边谈边轻移脚步,来到了隧道口附近,迷幻的白雾在半空中盘旋,像迷途的精灵。

“说真的,”女孩开口,“看了几本哲学书之后,我还是不太明白哲学到底在做什么,哲学问题的目的是什么?”

“哲学家最常争论的问题之一就是‘什么是哲学’。不过在我看来,哲学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解谜,跟侦探一样。”

“解谜?”女孩眼睛一亮,“跟侦探一样?”

“是啊,侦探解谜,哲学家也解谜,只不过谜团的外貌与性质不同罢了。侦探解犯罪之谜,哲学家解世界根本问题之谜。”

“根本问题?”

“最基本的问题,诸如什么是对错、什么是价值、什么是时间、什么是人的本质、什么是概念……而他们解谜的方法跟侦探完全一样。如果你有机会读过分析哲学家的著作,你一定会非常惊讶,那根本就跟推理小说没有两样,精采细密的逻辑推理、峰回路转的反复辩证,活脱就是艾勒里·奎因小说的翻版。唯一与推理小说不同的是,哲学家的书中,解谜篇占了全书的四分之三,问题篇只占四分之一,而推理小说正好相反。”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这是事实,我强烈怀疑艾勒里·奎因的作品是否受到当时英语世界分析哲学热潮的影响,因为逻辑方法正是分析哲学的圭臬。”

“我在纽约时有读过一些奎因的书……要不要坐下来?”

冰镜庄南侧,也就是隧道口这一边,底部是灰色的水泥,约到腹部高度,再上去才是布满绿色短草的土石,向上延伸到约两层楼高度,方形水泥基座凸出一小段,两人靠坐在上头。

“你乍看之下不是很健谈的人呢。”女孩往后坐,右腿优雅地跨过左腿,两手扶在身侧,掌心贴着水泥。

“我昨晚不是说了一大串?”

“你是指分析案情那时吗?那不一样,那不是聊天,不过你在讲那些事的时候真的很像台上的教授,整个神情都变了。”

“不然平常的神情是怎样?”

“很沉默,不喜欢开口的样子,好像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原来我看起来是这样的人。”

“是啊。”

“其实我一开始也没想到你还蛮能聊的,我也一直以为……你不爱开口。”

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微微抬头看着天空,语气满不在乎。“我有几次想开口跟你说说话呢,只是看到你的脸没什么表情,就打消念头了。”

“原来是我的脸的关系,真是抱歉。”

她又转过头来,笑了笑,用右手轻轻推碰了他的左臂,“开玩笑的,别认真。”

他不会对她的玩笑认真,但倒是对那如兔子般轻巧的碰触十分认真。他的右手往右边退缩了0.1毫米,心情则往前跃进了10公里。

“说真的,我觉得你一定不是普通的女孩子。”他压抑住满溢的情绪,说道。

“哦?怎么说?”她投给他好奇的一瞥,眉毛微微往上一挑。

“你好像比一般人还冷静。”

“还好吧。”

“这里已经死了两个人了,你丝毫没有惊慌失措的样子,要是一般女孩子,早就精神崩溃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惊慌失措,也许我心里慌得很,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看起来不像。”

“如果我说的话成立,你是没有办法用你看到的来反驳我的。”

若平苦笑,“我现在可不想进行哲学论辩。”他眼神转向草地,“对了,你对于昨晚刘先生表演的魔术有没有什么想法?”

“那个啊,”女孩右手将垂到肩前的发丝往后梳拢,“看起来很神奇,不过魔术不都这样?”

“你有什么解答吗?”

“没有,你有吗?”她又转过来看他。

“不算有……”他的腰离开靠着的水泥基座,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右手往草地里一掏。

“你干嘛?”

“给你看个小魔术。”若平站起身来,转身面向她;他伸出右手,手掌上躺着一个灰色小石子。

“你也会魔术啊?”她的语气带点惊讶,墨黑的眸子比方才又亮了许多。

“只会非常、非常简单的,我看看……”他环顾四周,然后注意到右翼南侧那座雕像,就是顾震川死后才移动的那座。“我们过去那边。”他指了指拿着长剑的希腊士兵。

莉迪亚没多问,踩着轻快的脚步跟上,两人瞬时来到石像面前。

“呃,”若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来变个类似昨晚刘益民表演的瞬间移动好了,不过这个简单得多,看到那座雕像吗?”

这名戴着头盔的士兵右手高握着一把铁剑,左手搭在腰间的鞘口,那铁制剑鞘的椭圆形开口看起来深不可测;这座雕像只有长剑与剑鞘的部分不是花岗岩构成。这是一座发怒的石雕,双眼怒目直视,双唇如火山口般裂开,露出一个貌似洞穴的黑洞。

“嗯,这雕像怎么样?”女孩好奇地看着他。

若平后退了几步,右手平举,掌心朝上,露出那粒小石子,“我要把这粒石子放到雕像的嘴巴。”他往前走了几步,把石子塞进那灰扑扑的洞口,然后再把食指塞入,勾出小石子。

“不过当然不是用这种简单的方法,让我们试试昨天晚餐时学到的把戏。注意看咯。”

他再度后退了几步,右手平举,掌心朝上展示那粒小石子,然后五只手指头往内收拢握拳;接着他快速旋动着拳头,舞弄了一阵子后再迅速翻拳,打开手指。

小石子不见了。

“咦?”莉迪亚瞪大了眼睛,“真的不见了?”

“你去看看石像的嘴巴吧,已经传送过去了。”

女孩用带点笑意的眼神扫了他一眼,然后踢着轻巧脚步到了石像前,伸出手指往雕像嘴里掏。她挖出了一粒小石子。

“我想聪明如你,应该已经识破这个把戏了吧?”他一边说,一边走向女孩。

她转头望了石像一眼,然后再看看他的手,耸耸肩,“也谈不上识破,只是仔细一想,似乎只有一个可能。”

“是啊,只有一个可能。”他抬起右手,掌心中躺着另一粒小石子,“我一开始就捡了两粒小石子,当第一次把石子塞到雕像嘴里时,我把其中一粒留在里面,然后假装把同一粒拿出来,其实拿在手中的已经是第二粒石子了。后来石子也没有从手掌中消失,我只是把它夹在指缝里让人不容易看见而已。原理实在简单得可笑吧?可是这个戏法的概念几乎是所有魔术的基础。”

“如果包装得好,”女孩凝视着手中的石子,“一时之间真的是会让人摸不透。”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常常会被一样的东西所骗,也许是因为人总是屈服于惯性吧。”

“或许吧,啊——”莉迪亚手指一个不稳,石子从掌心滑了下去,瞬间落在剑鞘口边,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然后石子滚入鞘中,击出一阵擦撞声。

“正中红心,”若平说,“我以前常跟朋友玩投小石子入洞的游戏,不过技术都没你好。”

“纯属巧合。”女孩苦笑,“我倒是想要知道你这个魔术的用意,如果这是搭讪的手段的话,可是有点逊喔。”她那明亮的双眼,带着讽刺笑意的嘴角,在清丽的脸庞上缠绵出一箭穿心的控诉。

他不知道脸上的红晕有没有违反军令自行杀了出去,但更重要的是他不明白为何一道虚假的控诉能让他胸中的百万兵马在瞬间都被判了死刑;在此辩白无用,即使他真的是清白的。

“还好这真的不是搭讪,”他干涩地说,“我是在想,刘益民的魔术是不是跟这技巧有关。”

她轻蹙蛾眉,“我想想……有可能是一样的吗?”

“我们回想一下好了,一开始时,刘益民把手机摆在桌上,然后走到餐具柜,拉开抽屉,里面空无一物,接着他关上抽屉,回到餐桌边。”

“如果跟你刚刚的小石子魔术原理相同的话,那么就只能解释成他在关上抽屉前将另外两支相同的手机放进抽屉里了。”

“对啊,可是问题就在这里,我刚刚的魔术传送的是小石子,体积很小,要移动或隐藏都很容易,可是手机的体积比起小石子实在是大太多了,刘益民能将两支手机放进抽屉里而不被我们察觉吗?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的两只手自始至终都没有伸进抽屉里。”

“啊?你注意得这么仔细?”

“因为我原本预期他会用我已经知道的障眼法表演,所以我特别注意他双手的举动。”

“可是如果不是在那时放进去的话,那手机是怎么出现在抽屉里的?”

“这就是伤脑筋的地方,这个魔术一定用了不一样的方法。”

女孩沉默了半晌,“可是知道方法有那么重要吗?知道方法似乎不是现在的重点。”

“我只是在想,这个魔术的手法会不会跟这里的两件凶杀案所使用的方法相同。第一件是一个人从被监视的密室消失,第二件是一个人侵入被监视的密室。”若平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女孩,“你有什么想法吗?”

“这就更困难了,”她看着地上,“我可没你想的那么聪明。”她抬起眼神来看他,“听说你是一个侦探,难道你以前没遇过类似的怪案?”

“我曾经遇过非常古怪的案子,不过那些案子的解法似乎都不适用于这次的案件。”

“其实看似困难的问题,解答应该都是很简单的吧?就像刚刚的小石子魔术,石子不可能瞬间被传送,那么一定是石子一开始就在那里。”

“你想说什么?”

“既然一具尸体不可能从密室中消失,那它就是没有消失,只是你们没有找到罢了。”

“可是——”

“既然一个人不可能侵入封闭的密室,那么他就是没有侵入,也就是他打从一开始就在里面。”她耸耸肩,“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这样想。”

若平没立刻回答,他沉默地望着不远处那栋三层高的建筑,然后转过头来重新面对女孩。“基本上我同意你的说法,但除非有秘密的藏身之处,否则……”

“你检查过展览馆二楼的蜡像了吗?”她冷冷地说。他觉得那种冷来自于她似乎认为自己出了一步好棋。

若平愣了一下,“当然,检查过好几遍了。不可能有人假扮成蜡像躲在那里。”

“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作《恐怖蜡像馆》?”

“有听过。”

“里面的凶手把尸体做成蜡像,也就是人体外面包覆着蜡,除非把蜡剥掉,否则根本不可能知道里面藏有尸体。”

“难道你要说萧沛琦的尸体被做成蜡像了?”

“我没有说什么,我只是给你思考方向,因为我觉得再怎么想,都只能认为是那堆蜡像有问题。”

“可是从萧沛琦的尸体被发现到消失,只有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不可能在这么短暂的时间把一具尸体做成蜡像吧?况且凶手难道也把自己做成蜡像?”

“我说过啦,我没有想那么多,可是如果你同意我刚刚的思路,又认为展览馆内最可疑的地方就是蜡像馆的话,你不得不朝这个方向去想。”

“说起来,真的是该把那个鬼地方再检查一遍。”

“应该是有必要的,”她轻轻挪动脚步,“站久了脚都酸了,不陪你了,你去进行你的调查吧。”

“抱歉耽误你这么久……你等一下要做什么?”

“不晓得,也许去探望徐太太吧,看她有没有好一点。”

女孩子果然就是比较体贴与细心,若平决定不再挽留她,“我有最后一个小问题想问你,一个应该不是很重要的问题。”

“你真的很爱问问题,”女孩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不过我猜侦探就是要这样吧。”

“昨天晚上发现萧沛琦的尸体后,我们回到交谊厅,那时候梁小音端上了热开水给大家喝,你记得吧?”

“当然。”

“你是不是整杯都没喝?”

她似乎有点讶异,“你怎么知道?”

“呃,我们解散前我不小心瞄到的,只是有点疑惑……”

“答案很重要吗?跟这案子应该无关吧?”

“应该无关……”

“既然无关,我就可以不告诉你吧?”

“既然无关,那告诉我应该无妨吧?”

女孩瞪了他一眼,他坚决地看着她。最后她别开眼神,摊摊手。

“你不会想听这个理由的,这是你逼我的喔。”

“真是对不起,我——”

“算了,我就告诉你吧。”她扫了他一眼,对着地上说,“我只不过是看到玻璃杯中浮着一粒黑色的东西,所以不想喝罢了。大概是死去的昆虫或什么吧。换成是你,你会喝吗?”

“……应该不会。”

“那就对啦。”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他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对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搜搜蜡像馆吗?”若平快速转了个话题。

女孩迟疑了一下,抛出一个深不可测的笑容,“我猜我别无选择。”

“呃……”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你探望完徐太太后吧。”

“就我们两个吗?”

“不然呢?”

“这样不会有危险啊?”

“难道你会害怕?”

“怕?”她笑了一声,“我是怕你出了什么事。”

“我只是不想惊动太多人。”

“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不要把所有的调查行动都公开比较好。”

“你怀疑其他人吗?”

“或许吧,反正我觉得这件事不需要去麻烦其他人吧?”

“难道你不会怀疑我吗?”

“什么意思?”

“你昨天分析了四种可能性,第四种是刘益民不是凶手,而真正的密室杰克躲在背后操弄一切,对吧?”

“是啊。”

“如果是这样的话,密室杰克会不会混在我们之中?”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那我有可能就是凶手,不是吗?”她仍旧带着笑意的脸庞凝视着他。

“如果你是凶手,那你是怎么杀害顾震川的?你不是跟徐太太在一起?”

“也许我收买了刘益民来帮我收拾顾震川啊,这样就不可能有人怀疑我是凶手了。又或者我用了某种意想不到的隔空杀人手法。”

“这……”他看着莉迪亚,搞不清楚她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你还真的认真起来,”女孩捂着嘴嗤嗤笑了起来,“真好骗,你这样也叫侦探啊。”

“呃,现在真的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等等,隔空杀人与……收买?

就在他的思绪要继续往前推进时,对方的声音切了进来,“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凶手?”

他吃惊地抬眼看她,她的神情已经转为严肃,眼神紧紧勾着他的视线。

“你要我跟你去蜡像馆搜索,”她将垂落到右边脸颊的长发往后拂,“就得先证明你不是凶手。我可不想在那里被你灭口啊。”

“可是我没有理由杀你啊。”

“所以说你是凶手啰?”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拿出证明。”

女人,真的很难对付。

他长吁了一口气,然后直视她;在两人的眼神相遇时,心中涌起一股很奇妙的感觉。她平常冷漠的脸孔反倒烘托出了她的笑容是多么珍贵,惹人珍惜;那张脸却又是如此瞬息万变,像万花筒般,回转着不同的面容,每一次的交替都紧密切合着他心跳的频率,仿佛他是由她所带动的齿轮。

“我唯一的证明,就是我相信你不是凶手,”若平说,“这个心证,比任何物证都还强而有力。”

他们对望了半晌,就当他要放弃凝视的时候,女孩噗哧一笑,愉悦的氛围在她脸上漾开来。

“好,我相信你。我们走吧。”

他有点迷惑地看着她挪动脚步,“去哪?”

“去蜡像馆啊!”她瞪了他一眼,两手叉着腰,“你不是自己说了吗?”

“你不是要先去探望徐太太?”

“我改变心意了,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还会再改变心意,到时我可不管了喔!”

她一转身,朝展览馆的方向快步走去。

“啊……等等!大门锁上了,得先去借钥匙。”

莉迪亚停下脚步,回身说:“那快去!我在这里等你。”

“我马上回来!”

他迅速穿越逐渐散去的雾,往右翼建筑而去。他的心中翻腾着不安与兴奋的矛盾冲突感。

若平向纪思哲借钥匙时,只简单说明了他想去展览厅晃晃,看能不能找出顾震川一案的线索,对方有点迟疑,面色凝重地望着他,那一撮山羊胡子僵硬地悬在空中。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我们可是还不晓得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不必了,不会有事的。我很快就回来。”

纪思哲缓缓掏出钥匙串,递给了若平。“那你自己小心点了。”

“谢谢。”

离开了纪思哲的房间,若平很快地回到广场,莉迪亚站在那里,眼神望着仅存的三座石雕,沉思的表情令他不自觉也跌入沉思。

“走吧!”他晃晃手中的钥匙。

两人来到展览馆大门前,若平开了门,让女孩先进去,自己随后进入。

“这个地方怎么连一扇窗都没有,”她说,“灯的开关在哪?”

“我看看。”

若平借着从门缝射入的光往墙边搜寻,按下了几个按钮,内里的黑暗闪过几道光,接着大放光明。

血迹与碎木片仍摊在那里,让人回想起顾震川血肉模糊的脸,两人避开谋杀的痕迹,往电梯走去。

穿越黑木板门,若平来到电梯前,按下按钮,电梯门往两侧开启,他同样让女孩先进入,自己才踏进去。

从女孩身上释放出来的香气,在这封闭的空间内开始徘徊;他按下二楼的电梯钮后,突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沉默之神总是眷顾搭电梯的时刻。

头顶上的数字灯亮起了“2”,门自动退开,女孩没说话踏了出去,他随即跟上,扑着了香气的尾巴。

电梯门在身后关上后,便切断了唯一的光源,若平眼前一片黑;在那黑幕拉下以及他往前跨步的一瞬间,他发现自己跌入了一个很奇异的空间。他颈部以下的身体撞上了软绵绵的物体,就好像掉进了一个海绵构成的世界,一片柔和穿越厚重的外衣直接袭向隐蔽的心灵世界;而颈部以上的身体则碰上了另一派柔和,另一种具体化的温柔,是叫作嘴唇的家伙最先接触到的,而它也忠实地把那感觉传送给其它争先恐后的伙伴;那是略微温润的触感,虽沉默但不孤独,似羞怯实则娇柔,产生了一种谜般的效果,好像可以抚平世界上最深的伤痛,并激起最沉的涟漪。

在这一切发生的同时,有一个看似矛盾的存在并行着,那是一声尖叫。

若平慌忙退了一步,混乱的脑袋突然无法发号施令。

“你做什么?”对面的黑暗传来女孩略带惊惶的声音。

“你、你没事吧?”他问。

“我……只是想问你电灯开关在哪。”

看起来,刚刚走在前面的她是骤然转身了,就在光线消失的那一瞬间;而她只不过是转过来要问他电灯开关的位置。嗯,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呃,你站在原地吧,我进去找。”在挪动脚步之前,他突然害怕——或者说带点期望的害怕——刚才的事再度发生,于是立刻补了一句:“你靠向左边吧,我靠右边走进去。”

“嗯。”

“好了吗?”

“好了。”

他往前跨了一步,就在第二步要迈出的时候,先前那种感觉在一瞬间又返回,就像是旧地重游,无法形容的香气与海绵的世界扑面而至。女孩又叫了第二声,连他自己也惊呼了一声,两人在瞬间的接触后又退回。

唉,脑子似乎瘫痪了,他忘了现在两人是面对面,他的右边就是她的左边。

“林若平,原来你的脑袋都是用在这种时刻。”她的语气突然降温了。

“我不是故意要——”

“废话少说,快进去找电灯开关。”

“好……”

他在黑暗中移向左边,然后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行进途中可以隐约感觉到有一个发热的物体定立在右边用灼热的眼神燃着他。

向前推开了木板门,他伸手朝墙壁摸索,一阵之后找到了开关。他按下去。

光线射入这沉闷的空间,由于蜡像馆的整体背景颜色是黑的,就算开了灯还是破除不了这里的阴暗感;成群僵立的人形就像地狱的鬼魅般以各种姿态固定着,在这寂静的时刻显得格外慑人。

他凝视着蜡像群,然后背后的黑木门被推开,莉迪亚走了进来;女孩没看他,而是扫了一眼那些假人。他注意到她脸颊上好像有一抹绯红,看起来既无辜又无助。

“呃……”若平支吾,“我们就从最前面的雅典街景开始检查起吧。”

她瞪了他一眼,“随你。”然后便径自走上前去。

若平叹了口气跟上。

说实在的,他真的不知道要从何检查起。昨晚他跟顾震川还有李劳瑞都已经搜遍这个地方了,根本没有找到任何疑点。这些蜡像做得虽然逼真,但只要多看几眼,还是很容易便可以分辨出真假。至于莉迪亚所提的蜡像中藏尸的做法,他虽然不敢完全否定其可能性,但实在无法想象凶手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分钟内将尸体做成蜡像。他只好特别留意有没有看起来比较新的蜡人。

莉迪亚默默地检视着假人,没多久便随着脚步的挪动没入了展示区的另一头,若平决定沉默地进行两人分工,于是便往相反方向视察蜡像群。

除了苏格拉底在雅典街头与人谈话的场景外,他也看到了齐克果坐在哥本哈根公园的长椅上,独自一人沉思着;另外还有柏拉图跟亚里士多德两人并肩站着,前者指着天上,后者指着地下,显然是模仿拉斐尔“雅典学院”场景的作品;甚至也有培根在茅屋中解剖鸡的场景。其他还有康德、黑格尔、尼采、洛克、斯宾诺莎等人的塑像,有的是单独陈列,有的则有背景搭配。

不知不觉他已经来到了东侧展览区的尽头,他暂时松懈紧绷的精神,呼了一口气,突然感到有点头昏眼花,可能是疲惫以及滞闷的空气所致。

当他把注意力从蜡像身上转开、放到周遭的空间时,很强烈地感受到深沉的寂静感。昨晚在这个完全封闭的密室中,有一具尸体像烟般蒸发了。

如夜幕般的沉默持续压迫着他的感官,他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而他看不见在房间另一头的莉迪亚,众多的人形挡住他的视线,蜡像所投下的黯淡黑影与他自己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然后,那件事发生了。

虽然他并没有看到任何人或物体在移动,但他一瞬间感到似乎有东西在这些蜡像群中挪动;非常轻巧,仿佛与空气融在一起,那是一种刻意隐藏的脚步声,若不是这房内过于寂静,他也不可能察觉到。

当他开始竖耳倾听时,那声响又不见了,好像那挪移者能神奇地配合他听觉的停动,瞬间让自己冻结,以逃避感官的追索。他收住呼吸,等待那未知的形体再度迈开脚步。

没有声音。

若平转念一想,当你不想让一个人知道你在移动时,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对方移动时跟着移动;如果在对方停顿时移动,反而会暴露自己的踪迹。也许,那个人正是这种想法。

他试着跨出脚步,假装一边专注地研究蜡像,一边沿着排列的蜡人走动,眼神不经意地扫视人形之间的空隙,耳朵则持续捕捉任何可疑的声响。他不刻意隐藏,也不刻意张扬自己的脚步声,让一切自然呈现。

走了几步之后,那神秘的脚步声又出现了,他直觉是在右前方。他现在是往左边移动,若平打算绕过前面的蜡像,然后向右方切去。

冷不防地,对方的脚步突然转快了,一阵紧促的停顿,接连着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好像有东西掉到地板。然后一切回归于寂静。

他有点着急,加快了脚步,一时之间不晓得该用迂回的方式前进还是直接奔过去;他绕过了几具蜡像,来到了蜡像馆的底部,左边是黑色的墙壁,右边是展示区,穿越展示区就可以到达电梯间,而前方再过去则是萧沛琦陈尸的紫棺,但此刻棺木被遮挡住,不在视线之内。

右边是一道展列架,与左边的墙壁平行,架子的两边各有一排蜡人。此刻他很清楚地感觉到,那个人就在架子的另一头,因为他又听到了那继续响起的脚步声,但有隔板的关系,他无法透过蜡人之间的空隙看到对面。

若平缓缓往前走,一边谛听着脚步声,须臾,声响又灭。他来到了展示架尾端,停顿一下,然后快速绕过去。

另一头这里并没有人。

他疑惑地再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前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会不会是多心了?还是说,从头到尾根本是……

一瞬之间,背后传来轻微的挪动声,他本能快速地往左转身,眼角扫到一只白皙的手掌朝他肩膀飞来;他右手快速绕上左肩,在转身之际紧握住那只手,然后使劲往后一拉。

那个人整个身子扑跌了过来,若平闪身,对方摔到地上,一声尖叫弹起。

“啊!”

当他看清那个趴跪在地上的人是谁时,整颗心被原子弹炸掉了半截。他慌忙弯身下去搀扶。

“你干嘛啊!”莉迪亚揉着右手,长发散乱地半盖住脸庞。

“对、对不起!我以为……”

他伸手要去扶她时,却被一把扫开。女孩怒气冲冲、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真搞不懂进来这里面之后你是中了什么邪。”她咬着唇,微微弯身,揉着膝盖,“你干嘛拉我?很痛耶!”

“真的很抱歉!”若平几乎有跪下去求饶的冲动了,他觉得很心痛,但这心痛很矛盾地却有两层,第一层是看她痛苦的样子令他心痛,第二层则是因为自己内心中违背良心的情绪令他心痛。简单说,他喜欢她生气的脸甚于她平时冷漠的脸;附带说,她的手握起来很软、很温暖。

女孩面对着他,膝盖揉完了又回来揉手,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长长的发丝在那对黑眸子前斜倚而过,掩盖不住瞳仁中兴师问罪的急怒。

“我以为这里还有别人,”他赶忙说,“没想到是你。”他突然注意到女孩脚边躺着一把短刀。对了,她刚刚跌倒的时候手中握的东西也掉落了,所以她刚刚握的是……

“还有别人?”她皱着眉,“有吗?你是不是太敏感了?”

“你刚刚没感觉到有人在走动吗?”

“没有,我只是听到好像有东西掉落的声音,就过来看看,结果看到那把刀子掉在地上,”她指指脚边的刀,“我把它捡起来,要拿过去给你看看。后来看到你,正要伸手叫你时,就被你拉住啦!”她的怒目而视逼得他直低头。

“原来是这样,真对不起,我以为……是其他的人。”

她叹了口气,“算了,你不用辩解了,重点是你要怎么补偿我?在短短的时间内我被你攻击了三次,以前从来没遇过这种事!”

攻击?这……

“我……我们离开这里之后我请你吃饭好了。”

“万一我们在离开之前就全被凶手杀了怎么办?那不就便宜你了。”

“不可能的,我们一定会活着出去。”

“你这样说没有说服力。”

“我保证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他很用力地看着她的双眼,“相信我。”

沉默了一阵后,她的眼神退让了,但眼里的无奈丝毫没有减少,“我也只能相信你了,不然还能怎样?”转瞬间,之前见过的那种讽刺笑意爬上她唇角,“如果你请我吃三顿饭,我就不跟你计较。”

“一言为定。”

“开玩笑的啦,一顿就够了,还三顿,我可没那么多时间。”

“我——”

“那我们是不是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这里的气氛真是越来越让人不舒服。”

“当然。”他点点头,然后弯腰捡起那把刀子。

“对了,那把刀为什么会掉在地上?”

“我没看错的话,这把刀本来是握在蜡像手中的。”他望向另一侧的蜡像,那里展示着弗朗西斯·培根的塑像。那是培根正在解剖鸡的情景。培根手中的刀子不见了。他记得早先经过时刀子还在。

“大概是没固定好所以掉了吧。”女孩说。

“应该吧,”他端详着刀子,“我们走。”

女孩欲言又止,若平猜她大概想问他为什么要把刀子带走;但她住口没说话,径自转身走在若平前面。

若平看着她的背影,缓步跟了上去,突然感觉到思绪很沉重。

如果说她持刀要刺他的话,刚刚朝他背后伸过来的那只手应该不会是空的吧?如此一来与她所谓“只是要叫唤他”的说法正好相吻合。

但是,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

可是,我不是说过我信任她吗?那我为什么又要怀疑?

他吐了一口沉重的气,然后把蜡像馆抛在身后。

(密室杰克的独白)

刚刚在蜡像馆真的是千钧一发,差点就被林若平逮到了,有很多意外是预料不到的!

绝对不能让他怀疑到我身上,幸好目前还没有任何关键性的证据会露我的底。今后行事要更谨慎。

顾震川一案干得漂亮,没有任何疏失发生,林若平看起来仍旧一头雾水,这也难怪,敌明我暗的状况再怎么说都是对暗的那方比较有利。

下一次的罪行,一定会让这个侦探更加震惊,他绝对想不到这次的模仿对象竟然会是……

若平交还展览馆钥匙给纪思哲时并没有提到刚刚遇袭的插曲,他只是含糊地说没有什么发现,便离开老人的房间。

他跟着莉迪亚一起去探望徐于姗,她的房间是在左翼建筑左边数来第三间,门板上的房间号码标示着三号。刚进房间时觉得里面很暗,正对着房门的窗帘是紧闭的,房内也没开灯。女人静静地躺卧在床上,闭着双眼,如果不是他们敲门时听到里面传来“进来”这两个字,若平会以为他即将看到的又是另一具尸体。

一盘早餐摆在床头柜,牛奶喝了一口,吐司也啃了一口。

在若平与莉迪亚走到床边时,床上的人转头看向他们,她的脸很憔悴,整张脸完全变了形,就像突然戴上了一张破碎腐烂的假面具。

徐于姗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他们简单寒暄几句后,便决定让女人独自继续休息,于是退出了房间。

“我去厨房看看午餐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吧。”莉迪亚说。

“打算下厨吗?”

“听说没有食材不是吗?我帮忙张罗就够了。”

“好吧,那待会儿见。”

与女孩分手后,若平决定回房休息,他走到房门口,开了门,然后进入。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只是呆呆地躺在床上,试图整理思绪。不过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混乱,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情况了,这代表这次发生的案件异常棘手,必须花更多的心力来思考。

一人失踪、两人死亡的疑云笼罩着冰镜庄,但连续凶杀的节奏似乎被滞闷的早晨所打断。早上没有发生什么事,时间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午餐时间。

午餐的气氛很沉闷,梁小音将午餐准备好、招呼其他人来吃饭后,便端了一份到徐于姗房里,陪同她用餐。至于餐厅里的人们,沉默得有如被蜡封了嘴一般,嘴巴成了进食而非说话的器官。纪思哲瘦小的身形在大轮椅中看起来更加渺小,他一脸严肃地动着刀叉,深邃的眼神透露出他正深陷沉思;李劳瑞的金框眼镜闪着亮光,姿态仍是一派轻松中不失优雅,他简短与若平交谈几句便没再多说话,静静地解决餐盒中的食物;莉迪亚坐在若平身边,看得出她本来似乎打算开口跟他聊些什么,但感受到沉重的气氛后,便打住了话头。

下午的时间,不安感可以说是同时消散又凝聚;说消散是因为没有再发生震慑人心的惨案,说凝聚则是因为这反倒酝酿出一股暴风雨前的宁静。

若平回到房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他懒洋洋地拆开早上梁小音带来的盥洗包,漱洗一番,然后坐在床沿,想要重整思绪,并试图用各种角度去审视案情。他在脑中回忆昨晚在白纸上记下的疑点与案件流程表,一项一项检视,针对各个疑点找出可能的解答,但又一一推翻掉那些解答,以至于到最后还是没有定论。最麻烦的是,他找不到一个满意的解答可以一次解释所有疑点。思绪触礁。

曾经有一段时期,他认为思考的工作就是要静静坐着,像福尔摩斯或波洛那样,只要让脑细胞去动就好了。但后来他发现,光有脑细胞动是很难产生灵感的。已经忘记是从哪边看来的说法,有人主张走路能刺激思考,因此当遇到需要大量用脑的时刻,他会试着去散散步,看能不能借着生理上的刺激来跳脱心理上的框架。

因此,下午剩下的时间,他都在广场上徘徊,研究着雕像留下的诡异脚印;绕着雕像转了几圈之后,他漫步到左翼建筑后那座雕像前,与女人马兽对看了几眼,再踅到右翼建筑前那座溅血的士兵雕像前,摸摸他的长剑、碰碰剑鞘、探看石像胸前的暗色血迹。他发现石像胸前的血迹形状几乎是呈现完美的圆形,看起来好像不是泼洒上去,而是拿着画笔涂上去的。如此反复查看了几次,除了更确定那两座雕像根本是人力无法移动的事实之外,没有再发现新东西。

天色由明转暗,直到他发觉双脚开始发酸时,梁小音招呼他去吃晚餐。

晚餐的气氛跟午餐一样凝重,只不过,这次终于有人主动带起话题。

“白天什么事都没发生,”李劳瑞推了推眼镜,“这是凶手的计策吗?”

“不晓得,”若平摇摇头,“也许他有自己的犯案时间表。”

“晚上作案会比较方便吧,”莉迪亚淡淡地说,“比较不会被人发现。今晚可能得小心。”

“莉迪亚小姐说得是,”若平说,“黑夜总是危险的,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昨晚连续死了两个人,凶手得把握夜晚的时间。”

“今晚每个人把门窗锁好吧,”纪思哲环顾众人说,“或许把桌椅搬到门前堵住会保险些,有什么紧急状况可以直接拨房内电话。”

“也有可能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李劳瑞微笑道,“也许这是一种松懈策略,等我们紧绷过了,放松戒心了,他再出其不意地袭击。”

“别危言耸听了,”纪思哲道,“再撑过两个夜晚就能结束这场噩梦。”

饭后,众人在餐桌上随意聊了几句,直到梁小音收拾好餐具,一群人才解散。若平、李劳瑞、莉迪亚三人在走廊上确定梁小音与纪思哲都安然无恙地回房后,三人才一起出了右翼建筑,穿越广场。外头十分寒冷,冰凉的空气如利刃划刮着皮肤。

“有交代徐太太要锁好门窗吗?”若平问莉迪亚。

“有,小音刚刚有说了,她送饭去时有特别叮咛要上门链跟门闩。”

“我们回房前再去看她一下吧。”

他们三人去了徐于姗的房间,确认她安好后,便要她锁好门窗,嘱咐有紧急情况时要打电话,接着便往各自的房间而去。

李劳瑞离去后,若平站在门口,转头对女孩说:“自己多小心喔!有什么事我就在隔壁。”

“喔,我相信我们会很安全的,你那么神经质,有什么声响都逃不过你的耳朵。”她睁着澄澈的眸子,用强调的语气说道。

“我也是会有睡着的时候。”

“好了,不跟你废话了,晚安。”她没再多看他一眼便没入房门后了。

若平看着那扇门关上后,才进入自己的房间。

他上了门闩、扣上门链,按下喇叭锁头,确认整扇门的牢固性后,再穿越房间去检查窗户的锁。一切都没问题后,他冲了个澡,然后钻入被窝。

现在时间不过才8点,但因为昨晚根本没睡好,再加上今天神经紧张了一天,其实已经感到很疲累了,只要再多躺一会儿,应该可以很快入睡。

吸着冰凉的空气,高山上的寂静渗入夜中,四周一片宁谧。他谛听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声响,但继之而来的只有沉默,连隔壁莉迪亚的房间也是一片沉寂。

大概跟自己一样已经上床了吧。他想。

忆起今天与女孩的互动,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复杂的感觉,一种舍不得美好回忆不复再现的感觉。

如果能继续以自然的姿态与她互动下去,不知有多好。

一整个下午思索着凶杀案,思绪都疲了,他必须换点思考的内容来纾解一下精神压力;她的一颦一笑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此刻空寂辽阔的脑海。

然后,他在一派安详中失去了意识。

后来回想起来,当他被那阵暗夜中的尖嗥惊起时,他是处于无梦的状态,这或许归因于白昼的疲累,脑部必须完全休息,因此在那一连串的尖锐划破睡眠的迷障时,他花了一小段时间才重新找回感官与现实世界的连结。

把他从等同于死亡的寂静中唤回的是急促的电话声。

若平清醒过来,一把抓起话筒,冰冷的触感渗入手指,在瞬间传递到全身,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若平,我是纪思哲。”话筒那一端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他平常所认识的纪思哲,不过透过电话,人的声音多少会有改变。

“是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刚刚接到一通电话,是无声电话,沉默了一阵后便挂断了,来电显示是从三号房打来的,也就是徐于姗的房间,”话筒彼端的声音更低沉了,“我在想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立刻过去看看!”他抓着话筒跳下床。

“我也会马上过去,如果有发生什么事,把其他人也叫起来吧。”

“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若平快速穿上鞋子,解开门锁,奔了出去。

走廊上几盏小夜灯亮着,他快步来到了廊道后段,握住徐于姗房门的门把,转动。门没锁。

他将门往内推,赫然发现门链并没扣上。他小心地将门推开,然后按下房内的电灯开关。

黑暗瞬时被扫除,很明显地,房内没人在。他视察了一下浴室,里头同样没有人。

床上的棉被整齐地铺盖着,如果不是女人下床后把棉被盖回去的话,就是有其他人做了这件事。无论如何,徐于姗已经不在房内了。

“发生什么事?”纪思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若平转身,望见老人乘着轮椅滑了进来。

“徐太太失踪了!”

“失踪?”

“找不到她,她要不是自己出去的话,就是被人带走了。”若平说。

“被人带走?”纪思哲皱着眉。

若平凝视着那空无一人的床铺,突然发现枕头上躺着一张纸片。他走上前去拾起纸片。

那是一张白色的长方形纸片,似乎是从一般的印表纸裁下来的,上面用黑色的字体打印着一句话。

站在思想巨人的肩膀上俯瞰。

Jack the Impossible

若平默默地把纸片递给纪思哲,后者充满疑惑地接过纸张,扫了一眼。

“这又是什么意思?”老人瞪着双眼问道。

“我猜是暗示我们去哪里找失踪的女人。”

“是这样?我想想……难道是指蜡像馆?”

“‘思想的巨人’的确是指那些哲学家的蜡像,”若平抚了抚下巴,“不过我想答案应该是展览馆三楼吧?因为上面提到了是在巨人的肩膀上。”

“有道理,”纪思哲低声道,“那我们赶快过去。”

“当然。”

“把所有人都叫起来吧,集体行动比较好,不要有人落单在这边。”

“也好。”

“我去叫小音,这边的三人就麻烦你了。”

说定之后,两人随即分开行动。没过多久,一群人便聚集在广场中央。一股不安流窜着。

“又发生事情了?”莉迪亚两手插在口袋中,面无表情地问。

若平解释了一遍刚刚的发现。

“看来情况不太妙,”李劳瑞瞥了展览馆一眼,“我们快上去看看吧。”

一行人来到了展览馆大门口,纪思哲掏出钥匙开门,当他把钥匙插入孔中时,停顿了一下,然后转向若平。

“昨天你离开这边时有锁门吗?”

“当然有,怎么了?”

“这门锁是开的。”

“这种锁应该难不倒密室杰克,”李劳瑞端详着锁孔,“只不过是普通的锁。”

“说得也是,”纪思哲把门推开,“跟昨天发生的一切比较起来,这不算多稀奇古怪。”

开了灯之后,一群人涌入大厅。梁小音看到地上残留的血迹,立刻惊呼了一声,怯生生地避开;莉迪亚拉住她的手跟着其他人绕过顾震川的陈尸处,往电梯而去。

若平率先进入电梯,纪思哲最后跟上。电梯上升的途中,没有人开口说话。若平默默地注视着头顶上的楼层显示灯,从“1”变为“3”,感受着楼层上升的压力。接着电梯门往两边开启。

开灯扫除黑暗之后,紧绷的气氛在一瞬间略微松懈下来,原本预期会在空旷的厅堂中看到一具惨遭杀害的尸体,但除了原本就在的那套桌椅之外,没有看到别的。

“真的不在这里吗?”纪思哲滑动着轮椅在房内转了一圈。

“这里不可能有人的,”李劳瑞环顾四周,“这边除了桌椅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很空的地方。”

“看来是解读错误了,是吗?”纪思哲用探询的眼神看着若平。

“不,应该没错。”若平缓步走向中央的圆桌,从上头拿起一张白纸片。那纸张的材质与上头的字体跟在徐于姗房里发现的纸片一模一样。上头写着:

另一个冰镜庄。

Jack the Impossible

“另一个冰镜庄?”若平把纸条上的内容读给其他人听后,纪思哲蹙眉道。

所有人陷入沉默。

“我想,”若平打破沉寂,“会不会是指放在一楼的冰镜庄实物模型?”

“很有可能!”老人击掌道,“我也这么猜想,我们快下去看看!”

一群人再度进入电梯,回到了一楼,若平率先踏出,快步走到玻璃展示柜前。

仔细一看,似乎有一卷小纸片塞放在冰镜庄模型的广场上,就卡在雕像群与展览馆之间。若平检视了一下玻璃柜,发现玻璃片接缝之处并没有嵌合好,显然最近有人打开过。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顶上的大玻璃盖,把它放到圆桌上。

若平做这些动作时,纪思哲问:“被开过是吗?”

“嗯。”

“这根本是寻宝游戏,”李劳瑞评论道,“密室杰克的嗜好真教人惊奇。”

若平伸手将纸片夹了出来,将其摊开,是跟之前一模一样的纸片,上头写着:

未经反省的人生是无价值的。

Jack the Impossible

“这个简单!”纪思哲叫道,“这是苏格拉底的名言,在蜡像馆!”

于是一群人就像一颗躲避球一样,被抛过来又抛过去,在展览馆内上上下下,在这匆忙移动的同时,一股不安又悄悄地升高。他们知道,寻宝游戏不可能永无止境,而那终点的未知面貌则令人不敢直视。

电梯一来到二楼,开了灯后,所有人立刻鱼贯赶至映入眼帘的第一组蜡像群——苏格拉底在雅典街头的哲学对谈场景。若平注意到大哲学家的右手中露出一截白纸片,他把它抽下,摊开来看。

旧地重游。

Jack the Impossible

又是短暂的沉默。

“我猜,”李劳瑞开口,“应该是要我们回到刚刚发现过纸条的某一个地方吧。”

“只有三个地方,”莉迪亚说,“徐女士的房间,展览馆一楼跟三楼。”

“会是哪里?”纪思哲扯着胡子,“提示太少了!”

“那就一个一个找,先上三楼看看吧。”若平说完,转身快步朝电梯而去。

上升到三楼的途中,心中的不安感愈形扩张。若平抢先出了电梯,推开黑木板门,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整个身子如被雷击般僵住了。

“怎么?为何停住?”纪思哲在他身后叫道。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若平缓缓地说,然后把门推开,退到一边,让其他人可以看见厅堂内的光景。

一群人涌出木板门后,若平将门带上,站在他们身后,越过人群颤抖的肩膀凝视着大厅中央的徐于姗。

女人呈大字形趴在圆桌上,头部正对着他们,往下垂落的金色鬈发如瀑布般覆盖住整颗头颅,无助地悬吊在半空中;原本围绕在桌边的六张椅子全被反过来放;这幅图画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死气沉沉的大海龟,盘踞在桌上,被颠倒站立的山峦所包围。

梁小音尖叫一声,蹲到地板上,捂着脸;莉迪亚犹豫了一下,弯下身子试着安抚她;其他三个男人则快步赶至尸体边。

徐于姗仍穿着昨天那套衣服,脖子上缠着一条麻绳,绳索无力地垂在桌沿;若平伸手检查了一下对方的鼻息,然后摇摇头。

“这绳子是冰镜庄内的东西吗?”他问。

“应该也是楼下展览厅橱柜里的物品。”纪思哲回答,语调平板。

“那本书,想必是这次谋杀的参考对象了。”李劳瑞指着放在徐于姗背部上的一本小书。

若平直接把书拿起来,此刻他已经不在意让自己的指纹留在书上了。面对密室杰克这种狡诈无比的对手,不必期待对方会犯下把指纹留在犯罪现场的愚蠢错误。

“若平,那是什么书?”纪思哲尖声问。

当若平扫过那本书的封面时,他的心几乎全冻结了,一股无以言喻的不可置信感充塞脑际,有好一阵子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EQMM,”李劳瑞凝视着若平手中的小书,扶了扶眼镜,“《Ellery Queen's Mystery Magazine》(艾勒里·奎因推理杂志),是由丹奈所创办的推理小说杂志,是世界推理杂志的领导品牌,至今每个月仍有5万册的发行量。”

“这么说来,”纪思哲道,“是模仿里面其中一篇小说的场景了。若平,你知道是哪一篇吗?”

若平缓缓转过身来,面对那两个男人。他的语调干涩、僵直,仿佛是机器人在复诵课本里面的文句。

“我当然知道,因为那篇作品是我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