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 序
郭小峰站在厨房里,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杂志上的食谱,摊在那里的几本杂志他已经都翻了一遍了,看完最后一本,他长出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好了,现在他需要做出抉择,到底是学做一个“鱼子酱烟熏蛋”呢,还是学做一个“青柠豆瓣煎带子冬菇”。名字和照片看起来都漂亮的不得了,似乎哪个都不错。
可是——
此刻他的胃轻轻收缩一下,微微向他表示出想吃些什么的信号了,这使他审美的天平开始向务实的一方倾斜起来。虽然古语有云“饥饿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明确告诉我们——人饿极了会看什么都眼馋,不过一旦能有选择,多数人还是会有喜恶的,比如郭小峰,一旦饿了,他就希望寻找最习惯、最喜爱的老口味,而不喜欢在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寻求新鲜的味觉冲击,对他而言,新鲜口味应该是从容之下的尝试。
不知不觉他的目光又落到了另外一本杂志的图片上,这是他本来完全没有考虑的一个菜式。因为今年寒假一回来女儿爱梅就坚决嚷嚷着要减肥,表现在几乎不肯吃饭,所以在这个周末的上午,他决定学做几个新口味的小菜来拓展拓展自己的味觉,为此他打算专学一个平时不尝试的口味自娱自乐。但现在,微微抽搐的胃不断地提醒他,也许先学做这个更家常的口味更适合。
眼前的图片同样有一个诱人的名字——“红烧肉五香沙冰冷面”,沙冰?这应该是个夏天适合的菜式,不过,屋里暖气烧得热烘烘的,也无所谓,就做这个吧!郭小峰对自己说,他颇为爱怜地看了看漂亮的图片,很诱人呐!而且看看原料,做出来应该不会出现看着妙不可言,吃起来却皱起眉头的情况。
他把这本书留在了厨房,然后收拾起其他几本拿到了客厅。放好之后,他下意识地向洗手间瞟了一眼——果然,女儿爱梅还站在镜子前,似乎正皱着眉头发狠呢!
郭小峰克制住自己的笑意走回了厨房,开始根据菜谱一样一样的找出相应的材料来,又仔细看了看操作步骤,并不算麻烦,然而要求操作细致,如果严格按照程序弄下来至少也要一个多小时,这一刹那,他的主意出现了大翻转,决定各种原料加一倍,这么麻烦,那就多做些,反正可以放在冰箱做卤,以后几天吃饭都可以省事了。作为一个刑警,他并没有多少如此悠闲的周末用于消磨的。
郭小峰开始尽量一丝不苟地按照操作规程实施起来,等到香味弥漫,手工面也下好了,终于全部完工时,他再次抬头看了看挂钟,天!已经快下午一点了!真费劲!他暗自庆幸自己刚才多做一些的决定,花半天时间做一个简单的菜,不是厨师就必须是时间富裕得要命的人才行。
他长舒一口气,带着饥饿的渴望端着自己费了半天劲儿才做出的面来到了餐厅。刚坐了下来,一抬头,发现女儿还站在洗手间门口镜子前发狠呢!
“你中午不是同学聚会吗?”郭小峰挑起眉毛,“怎么还在这里站着?”
“改到下午两点了。”爱梅继续愤恨地盯着脸上的那颗不合时宜长出来的粉刺,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噢,那要吃口面吗?爸爸今天照着书学做的。”
“不要诱惑我,我正减肥!”爱梅有些没好气地回答,但这次她的眼珠偏离了,“你在厨房捣鼓了一上午,就做出个这?”
“是呀!”郭小峰回答。忍住到了嘴边反击女儿的话——你在镜子前站了半天好像什么也没捣鼓出来。
女儿已经大了,突然这么爱美,他感觉很高兴,可不想在这个敏感的时期因为无意的言辞伤害到她。
爱梅抽动了一下鼻子,“闻起来还不错嘛!”她咽了口口水。
“尝尝吧!”
“不!”爱梅坚决地把头扭了过去,嘟囔道,“我正减肥,下午同学聚会肯定还会吃掉很多卡路里呢。”
“好吧!”郭小峰不再建议,扭过头开始专心吃自己的冷面。
他不是那种爱用食物表达感情的父母,也不认为儿女少吃一顿饭天就会塌下来。“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是他一向的观点。
悠闲的时光总是一闪而过,当听到楼下钥匙开门的声音,郭小峰的眼睛从手中的资料上抬了起来,都晚上十点了吗?他心里嘀咕着拿起手机一看,果然已经九点五十了。尽管平时对女儿很少约束,但女儿只要在家,晚上回来的时间却规定得很严——十点之前必须进家,除非有极特殊的情况,而且必须事先电话请示。
“人关键要自觉。”爱梅曾讪笑着抗议,“你要相信你的女儿。”
“我没不相信你。”
“那你干吗在几点回家这个问题上这么严格?难道能控制住什么吗?”
“我不想控制什么,但总要有个时间界限的,”他以少有的严肃表情回答,“我认为晚上十点是安全和危险的分界线。”
“什么安全。”
“生命安全。”
女儿不再讪笑了,耸耸肩膀,只是一贯爱和爸爸强辩的习惯不能收梢:“白天就绝对安全?”
“我只管大概率。”郭小峰板着脸回答,“别忘了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女儿很是不屑地撇撇嘴,倒还总是乖乖照办。
尽管听到了楼下钥匙开门的声音,郭小峰依然动也没动的半躺在床上,只是眼睛从手中的资料上偏离了一会儿而已,大约几分钟后——
楼梯上传来很响的脚步声,接着,他卧室的门被有些粗鲁地敲了两下,不等他说话,门就被一下子推开,他稍微皱皱眉头。
“爸——”女儿爱梅已经立在他的面前,一手拿着叉子,一手托着他放在冰箱里的那盘照着图片摆放得很是整齐漂亮的凉面,满脸失望地问:“凉面怎么只有这么一点?”
郭小峰瞟了一眼那足够自己吃的一大盘凉面:
“这还不够?”
“不够,我饿死了,爸,你能不能再帮我下一点儿?”
郭小峰看看女儿,张张嘴又闭上了,叹口气摇摇头下床站了起来。
“等等啊,拿微波炉热一下再吃,这样太凉了,”他一边交代着,随口又咕哝着问,“你没吃晚饭吗?”
“呜——我——唔——”他听到一句完全不懂的回答,接着,直到他下了楼走到厨房门口,才又听到那种嘴里塞了一坨东西又咽了一半的含糊嘟囔:“别提了,本来是很高兴的事,结果很不顺利,小敏妈妈开始还哭了,后来给我们讲人生的道理,呵!弄到现在,结果……爸,多下一些。”
郭小峰稀里糊涂地听着,开始下面了,面熟的很快,几分钟后,当他端着面走出来之后,发现女儿面前的盘子居然已经干干净净的了,而她的眼睛还贪婪地盯着那盆卤汁。
“什么道理讲不完,你们都没吃晚饭吗?”郭小峰不耐烦地再次问道。
“不是,她们几个都回家了,我留下来听了听。”爱梅说着,赶紧接过爸爸手里的碗。
“哦?什么重要的道理让你这么有兴趣?晚饭也不吃——”他忍不住诧异地想到女儿一向气盛,整天听不进去自己一句话,别人唠叨她倒挺有耐心!
“反正直到你出门,你可是什么都没吃,你不会告诉我你一天都没吃东西吧?”他又追问一句。
“那时我还不饿。”爱梅专心叉了一大坨面放到自己的盘子里,接着马上舀了两大勺卤汁随意地泼在面上,然后不满地斜了郭小峰一眼,似乎很不满爸爸的健忘。
“再说,我正在减肥呀!”她提醒道。
“减肥?”郭小峰反问一句,刻意看了看女儿面前的盘子,然后点点头,“噢!我知道了。”
爱梅头也没抬,继续专心地搅拌着面前热腾腾的面条,似乎没有听出爸爸口气里的讽刺。
“好吧,”见女儿无动于衷,郭小峰只好又悻悻地强调一句,“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居然爱听别人说教,那我现在忠告你,暴饮暴食最不利于减肥!”
果然——
“你这是老生常谈。”爱梅立刻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按惯例发出了反驳的论调。
也许刚才狼吞虎咽的冷面已经发挥了作用,爱梅的眼睛不那么绿了,所以继续强调着自己挨饿听道理的充分理由:
“人家讲的都是妈妈对女儿的贴心话,不是什么大道理,我没有机会听到的。”
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的郭小峰,心猛然抽动了一下。虽然女儿的声音中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悲伤,然而,那浅浅的惆怅还是听得出来的。岁月荏苒,不知不觉间,妻子已经过世快三年了。
再看看女儿,似乎一眨眼也变成了真正的大姑娘,这些年自己对女儿的管教基本一直采取“无为而治”的态度,一来女儿已经上了大学,他鞭长莫及;二来他还是觉得很多事也许本来事儿不大,可做父母的要是特别大惊小怪,结果反而可能会适得其反。
今年寒假看到女儿回来后的精神面貌,还觉得自己的策略可能对了,但现在看来,从另一个方面,是不是太过疏懒了——
几秒钟之后,他重新坐了下来,口气也变得轻松和随意了:“是吗?什么贴心话?很秘密吗?”
“秘密?不!”爱梅爽快地回答,“很简单,不过小敏妈妈可说了好多好多,旁征博引的。”
“是吗?那说了什么?”
“什么?简而言之就是——嗯——怎么才能得到幸福。”
“哦?”郭小峰故意夸张地提高了些声调,“那可是太重要了,可怎么才能得到幸福呢?”
“哎呀,这说起来话就长了!”爱梅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混合着佩服和痛苦的意味儿。
郭小峰笑了起来:
“看来使你明白了幸福得来不易了?那就对了!”
“真是不易呀!”爱梅愈发叹息不止,“本来小敏谈了个男朋友,今天带给我们和她妈妈一起过目,谁知她妈妈三问两问,脸就沉了下来,然后二话不说就把人家给赶走了,小敏还没生气,她就哭了,说到这儿,爸,你还是很好的,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这么夸张失礼。”
听到女儿的赞扬,郭小峰一直笑着的脸却不自觉地僵了一下。
爱梅也连忙回避地垂下眼皮,装作没意识到似的继续说道:
“不过小敏妈妈后来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她说,恋爱和婚姻不同,谈恋爱就是图个浪漫,婚姻就不一样了,一定要脚踏实地。否则一旦选错了,一辈子就毁了,尤其是女孩儿,更是如此。”
郭小峰克制住刚才心里的不快,继续默默地听着。
“她还讲了很多,你想,说了一下午呢,反正,猛一听,觉得人生活得好可怜,太多约束了——”爱梅用有些夸张的悲伤语调叹道。
见爸爸不说话,爱梅继续带着感伤的语气说道:“不过,生活就是这样,不是吗?现实会把你的理想摔得粉碎,把你的棱角磨平,变成一个谨小慎微的家伙才能活得滋润。”
郭小峰依然没有说话,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几分钟后,爱梅感伤的神情变成有些好奇了,一下子恢复了平日的活泼爽朗:“你怎么不说话,爸,”爱梅眨眨眼睛,带着窥视和好奇问,“不是挑起了你的伤心事吧?”
郭小峰顿时笑了:
“你想哪去了——我只是在琢磨你刚才的话。说实话,我这一辈子都是和罪犯、死亡打交道,想的说的都是如何远离犯罪这样的问题,真是从来都没有想过‘幸福在哪里’——这确实是更高层次的追求。”
“那当然!生活可不只有幸福和不幸两种状态,”爱梅猛然把两臂使劲儿向两边伸开,两只手还呼扇比划着,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它们之间还隔着这么这么这么远的距离呢!”
“对,对,”郭小峰笑得更厉害了,“那你给我说说,让你甘心饿了一天而听来的幸福标准好不好?”
“哎呀——”爱梅大叫一声,“那可太长了,小敏妈妈还讲了很多例子,我现在可没力气复述,简而言之,就是选丈夫就好比选股票,要各方面综合来看,首先要看出身,然后家庭条件,还有父母的性格,还有他本人的职业、学历,再看看是否有潜力、性格如何吧——嗯,反正还分得很细,太现实了,我听得觉得结婚好没意思。”
爱梅飞速地加进一句,然后不等爸爸沉脸立刻继续折回原来的话题:“可小敏妈妈说现实就是这样,女孩子总是爱做梦,如果只强调感情,等后悔的时候,就太晚了!爸,是不是这样?”
郭小峰沉思着看着女儿,片刻——
“恐怕我没资格评论,”他很慢地说道,“因为我从来没琢磨过这个事儿。不过,你倒提醒我回想起了自己经手的一些案子,那些不幸似乎确实和这些因素有关系。”
“真的?”爱梅来了精神,“天哪,都牵扯到谋杀了?你给我讲讲,我最爱听你讲这个了。”
“明天吧——”郭小峰站了起来,“我要好好回想一下。”
“回想?很复杂的案子吗?”爱梅更加兴奋。
“不,只是有好几个,我恐怕先要理理头绪。”
“好几个?”爱梅兴奋地尖叫起来,“透露一下,关于什么内容的?”她满脸渴望地问。
郭小峰站住了,微微想了一会儿:“既然你先谈到了家庭影响,那我先讲一个关于这方面的案子,案子名字就叫‘出身’。”
第二天上午郭小峰刚下楼,就发现女儿爱梅已经在厨房忙碌着。
“这么早你在厨房干什么?”他吃惊地问。
“准备早饭,”爱梅头也不抬,“省得等你下来再准备就更浪费时间了,我们快吃,一会儿你快讲。”
“干吗这么急?”郭小峰咕哝着说,心里却得意极了,看来自己讲故事的能力还是很强的。不仅女儿,自己的下属业余无事也最爱对自己说:“郭队,讲讲你以前的案子好不好?”
尤其是自从前年秋天自己那次突发胃出血,小秦、小胡、肖素几个如同儿女般的下属在轮番到家里帮自己做饭、整理家务之后,他曾像堡垒一样对外关闭的家门,可是再也关不上了。
自此以后,有了闲暇,他们总是自作主张地说:
“干吗出去吃饭?去郭队家做好了,吃完了还可以在他家茶室边喝茶边听他讲案子,晚了还可以直接睡下,反正他家有地方,第二天还可以搭郭队的车上班,多好,一条龙服务。”
他有时嘴里会微弱地抗议一下,但内心是非常感动的,不光为他们知道自己如今单身一人,怕自己寂寞的体贴,还为他们的细腻,总是隔段时间才提这样的要求,就为同时还知道自己平时愿意一个人待着的清净的性格。
回想到这里,郭小峰心里涌上一种温暖,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当然,上午时间短,一磨蹭一上午就没了。”爱梅瞟他一眼回答。
“那又怎么样?我本就没打算上午讲。”郭小峰说,“是准备下午讲的,一会儿我要准备一下午饭,你不吃也不做,我还要吃饭呐!”
“准备?”爱梅奇怪地反问,“你昨天做了那么多卤酱,足够你吃两天了,我又不吃。”
“噢,光吃那个?我还想留着哪天回来懒得做饭时吃呢,你整天乱跑,给我做饭也没个准儿。”
爱梅做个鬼脸:“我知道你又要说我被妈妈娇坏了,不会做事。”
“爸——”爱梅露出些虚伪的着急表情,“你快点啊,我一直在想,你讲的是个什么案子呢。”
“是吗?”郭小峰漫应了一声,仿佛没有看出这次女儿神情中的虚假,笑了笑,也坐下来,一边顺手把背后的靠垫拉到使自己更舒服的位置,一边慢慢说道:“其实这个案子也不复杂,大约是七八年前的旧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