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奇特的自杀
“现场这么多的血迹,那是因为刘检察官总共划了自己十一刀,左右手臂各两刀,脖颈上四刀,你可以看到严重的地方甚至于把颈部切断了一半,腹部两刀,深可见内脏,潘建的验尸报告上都有注明的。最致命的一刀是在左胸口,插入右心室三公分,直接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说到这儿,王亚楠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到现在都没办法弄明白为什么刘检察官要这么结束自己的生命,甚至于到了自残的地步。现场太惨了!”
冰冷的太平间里,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因为在这里见不到阳光,终年都是阴森森的,寒气逼人。刺眼的白炽灯照得整个房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你真的确定你要见他?”王亚楠不放心地问道。
章桐无声地点点头,毅然推开了身边的王亚楠,面无表情地径直走向了太平间最里端的停尸库。这是一排上下两层的冷冻库,总共有二十八个小冷冻柜。冷冻库的门把手都是由统一的不锈钢制成的。
太平间和停尸房是章桐最熟悉的地方,可是,此刻,站在冷冻库门前,她却不知所措。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问王亚楠具体的柜门号码。
“二十二号。”王亚楠低声说道。
章桐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了二十二号柜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章桐顿时浑身哆嗦了一下。她伸手拉出了拖床,冷气散去的时候,她看到了刘春晓的脸。
原来人死后是这么安静,除了那令人心碎的惨白,刘春晓的神情是那么平静,就仿佛睡着了一样,嘴角微微上扬,一丝笑意似乎还挂在嘴边。但是章桐明白,这不是笑,这是人死后面部神经萎缩所引起的肌肉痉挛而已。可是她倒宁愿相信这是刘春晓临死时挂在嘴角的最后的笑容,因为这样就意味着他的最后一刻至少是平静和满足的。
章桐半天都没有说话,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看着拖床上躺着的刘春晓。
王亚楠有些担心了,她伸手轻轻地搂住了章桐瘦弱的肩膀:“小桐,哭出来,哭出来会好一点儿。你这样子我会害怕的!”
章桐就仿佛没听见王亚楠所说的话,只是呆呆地站着,像极了一尊石头雕像。
“小桐,你倒是哭啊!你哭啊!”王亚楠急了,拼命地推搡起了章桐,“你哭出来会好一点儿,别憋着,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章桐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吧!”说着,她轻轻地把拖床推了回去,然后用力关上了不锈钢门,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太平间停尸房。
在回公安局的路上,章桐平静得可怕,整个人就仿佛只留下了一个麻木的躯壳,灵魂却早就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王亚楠偷眼看着章桐,心里充满了担忧,却又不敢开口安慰她。
直到车子开进了公安局地下停车库,章桐才终于开口:“我跟你一起去你的办公室,我想看看现场相片,尸体的相片。”
王亚楠知道往日的那个章法医终于回来了,她忍不住哭出了声,用力一把搂住了章桐:“我倒宁愿你像电话中那样对我发火。你别吓我就行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我……我不会原谅自己的。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做傻事啊!”
章桐微微一笑:“我没事,你放心吧,我只是想看看。我不会做傻事的!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难道你还会怀疑我的承诺?”
一听这话,王亚楠赶紧松开了章桐的肩膀,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你真的没事了?”
章桐长叹一声,神色悲戚:“看来我真是瞒不过你的!我说没事那是假的,但刘春晓既然选择自杀,他是个成年人,我也没有办法阻止,我只是想看看现场相片,你应该能够明白我的想法,对吗?”
王亚楠赶紧一把抹去眼泪,点点头,伸手拉开了车门:“那就好,快跟我来!”
章桐一走进刑警队办公室的时候,就听见讲话声音立刻小了下来,现在局里的每个人应该都已经知道刘春晓自杀的事情了。虽然没有人跟她说话,但是她能够听到周围同事的窃窃私语,能看到他们不安的眼神。她跟随着王亚楠径直走向了最里间的办公室隔间,这个小小的举动顿时引来了许多人的关注。直到办公室隔间的门在自己身后轻轻地被关上后,章桐这才悄悄地松了口气。跨进这个普通的小隔间就意味着远离身后每个人的视线,她感到很轻松。王亚楠走到隔间的窗前,伸手拉上了百叶窗帘,这是她上周才叫人给安上的,这样一来至少能够给自己留下那么点儿隐私的空间。
“坐吧,他们也是关心你。”王亚楠显然意识到了外面投来的目光和章桐的浑身不自在,“他们没有恶意的。”
“我没有怪他们的意思,你放心吧!”
王亚楠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然后伸手拉开了自己面前的抽屉,拿出一本黄色的文件夹:“资料都在里面,我打算明天报上去给检察院那边。”
章桐一边打开文件夹,一边说:“和我讲一讲这件案子吧。”
“前段日子因为刘检察官出差,所以,他位于三层东头第一间办公室的大门一直是锁着的。今天上午,管理员接到二层东头第一间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反映说天花板上好像漏水了,满是半凝固状态的棕色不明液体,怀疑是地暖漏水,他就赶去检修。结果在打开顶上那间办公室紧闭着的房门时,发现了刘检察官的尸体。”王亚楠刻意没有直接称呼刘春晓的名字。
“检察院当即就通知了我们。等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发现刘检察官早就已经去世了,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他的遗言,上面写着——我受不了了,对不起!”
“这件案子是谁去的现场?”
“潘建。”
“自杀的结论也是他下的吗?”
“起先我们也是有怀疑,因为刘检察官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办公椅离开桌面有大约十公分的距离,可是,办公椅周围都是血迹,甚至通过地板的缝隙渗漏到了下面一层办公室的天花板上,而离他仅十公分远的办公桌上却一滴血都没有溅到。”
章桐一声不吭地紧盯着自己面前的现场相片,正如王亚楠所说,刘春晓的身体斜斜地靠在了办公椅上,脑袋向后耷拉着,双手也无力地下垂在办公椅的扶手两侧。因为身上有太多的刀伤,所以刘春晓身上的那件白色衬衣早就被自己的鲜血给彻底染红了。办公椅四周也全是血迹。
“现场这么多的血迹,那是因为刘检察官总共划了自己十一刀,左右手臂各两刀,脖颈上四刀,你可以看到严重的地方甚至于把颈部切断了一半,腹部两刀,深可见内脏,潘建的验尸报告上都有注明的。最致命的一刀是在左胸口,插入右心室三公分,直接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说到这儿,王亚楠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到现在都没办法弄明白为什么刘检察官要这么结束自己的生命,甚至于到了自残的地步。”现场太惨了!
“可是,现场的一切却又都让人无法得出他杀的结论。第一,现场唯一进出的门是从里面锁住的,除了清洁工那边,没有第三把钥匙可以开他的门。而窗户都是紧紧地锁上的,插销都是从里面插上的,现场没有第二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可是,这血迹?还有这伤口?小桐,你也看到了,手腕上的那几道刀伤,还有脖颈上的伤口,人都那样了,还会用那么大的力气捅上自己最后一刀吗?潘法医也有这样的怀疑,可是,他没有办法推倒自杀的结论,而且现场的遗书笔迹经过鉴定比对,也是刘……检察官留下的亲笔。”
章桐点点头,一脸的悲伤:“从法医学的角度来讲,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亚楠,你的结论我可以理解,我也不愿意去相信刘春晓会选择自杀这种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但是,我们要讲客观事实证据。”
“首先,你看这一张相片,是死者手腕上的伤口,排列很整齐,而且由浅至深,这属于试探性伤口,我想这是最初造成的伤口。紧接着,死者把刀指向了自己的脖颈处,你看,同样的情况,排列整齐,由浅至深。”
“但是,你看那一刀,都已经割断了喉管,人不是会死了吗?”
章桐摇摇头,面露苦涩的笑容:“不会那么快,血液还没有全部进入人体的肺部,他最多只会感觉呼吸困难,但是人还是清醒的。根据伤口的深浅,这腹部的伤口深度比较接近胸口的那一刀,所以,这是排列在第三组的。最后,我想,刘春晓最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刀插进了自己的心脏。死亡来得很快的。他最后应该感觉不到太多的痛苦了。”
王亚楠都快哭了:“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么痛苦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呢?他难道就没有想过你的感受吗?”
“十一刀,他肯定犹豫过,可是,最终还是选择了自杀。”说到这儿,章桐几乎泣不成声了。
“那办公桌上没有血迹又该怎么解释呢?”王亚楠突然追问道。
“他割断的应该是静脉,而不是动脉血管。亚楠,你也知道,动脉的压力比较大,一旦割破,会以喷溅的方式把血液压出人体的血管,所以才会导致现场会有大量喷溅式血迹留下。但是静脉就不一样了,它属于‘泉涌’式,因为它的压力没有那么大,是‘汩汩’地流出,这样你才不会在离刘春晓那么近的办公桌上看到一滴血迹。而他的办公椅周围,包括他的身上,全都流满了血迹。我不在现场,没有办法作出更准确的判断,但是目前看来,我对潘建的定论没有异议。”
面对王亚楠难以置信的目光,章桐突然感觉到了一阵说不出的疲惫和头晕目眩,她赶紧站起身来:“我该回去了,今天出差回来还没有到过家。”
“我送你!”
“不用了,亚楠,你忙吧,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可以了。”
说着,章桐强忍着胃部一阵阵的痉挛,转身离开了王亚楠的办公室。
直到跨进家门的那一刻,面对着馒头那一如既往忠实的脸和上下翻飞的扫把式的大尾巴时,章桐再也忍不住了,她伸手搂着馒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拼命地号哭了起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就像一阵狂风暴雨般,瞬间布满了她的全身,她不停地痛哭着,全身发抖,身体缩成了一团,仿佛要把积蓄了整整一生的痛苦都在此时倾泻出来。
怀里的馒头显然是被吓坏了,它耷拉着脑袋,满脸的忧郁,呜呜了几声后,随即轻轻地在章桐身边趴了下来,用它那大大的狗脑袋如同以往那样靠近主人,眼神中充满了同情和悲伤。
这一夜,章桐搂着馒头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过。
郑俊雅接连两天做了相同的噩梦,每次都是在尖叫声中惊醒,浑身被汗水湿透了。母亲吓坏了,赶紧又把她送进了天长市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护士们来回忙乱地替郑俊雅做着各项检查,因为还处在移植手术后的观察期,要不是郑女士再三坚持把女儿带回家休养的话,郑俊雅最起码还得在医院里再观察半年多的时间。现在,看着女儿没有任何血色的面孔,郑女士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慌。
由于是进了重症监护室,所以郑女士不能够陪伴在女儿的身边,她焦急万分地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心神不定地看着自己身后那扇紧闭着的大门。
好不容易看见汪松涛推门走了出来,郑女士赶紧迎了上去:“汪教授,我女儿怎么样了?情况严重吗?我会不会失去我的女儿?”
汪松涛微微叹了口气:“供体是没有问题的,很健康,我这一点儿是可以保证的。你女儿这段时间老做噩梦的原因,我想也是因为术后恢复中所服用的甲强龙、环孢霉素等抗排异和镇痛药物的反应而已。在术前,我就和你说过,凡是接受器官移植的病人,术后终生都要服用这些药物,而只要是药物就都会有副作用,所以,你女儿的大脑神经可能受到了药物的影响,她当然会做噩梦。换上谁吃这么大把药,又是天天吃,也会这样的,所以呢,郑女士,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噩梦总会过去的,休养几天相信就会好的!你就放心吧。这里是重症监护室,不允许家属陪同,你过几天再来接她出院吧。”
郑女士只能无奈地点点头,忐忑不安地离开了医院。
郑俊雅虽然不说话,但是她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眼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梦中的景象她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这个可怕的梦永远都不会过去,它现在已经如幽灵般地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心脏成为她的一部分那样。
轻轻地,她用手去触摸胸口的绷带,虽然手术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表皮伤口也已经渐渐愈合了,但是痛苦刚刚开始释放,母亲逃避的眼神让她隐约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负疚感。自己病了那么久,她都已经忘记了拥有强健心脏的感觉了,走路可以不喘,能感觉到温暖而生机勃勃的血流注入自己的肌肉中去,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时,可以为那些粉红的毛细血管感到惊叹不已。郑俊雅已经用了太久的时间来等待死亡,接受死亡,她已经开始习惯死亡逐步接近的脚步声,以至于生命本身对于她来说,已经变得非常陌生。可现在,她竟然能够在自己的双手上看到生命,能从十指的指尖上感觉到它的存在,当然了,还有那颗跳动的心脏。
不过,现在她还没有办法感觉到这颗心脏属于自己,也或许,它永远都不会属于自己。
小时候,只要一有机会,郑俊雅都会偷偷摸摸地穿起母亲的漂亮衣服。母亲忙于生意,总是无暇顾及自己衣柜里那些数都数不过来的上好的羊毛衫和缀着如星星般的美丽亮片的真丝外套,因为母亲独特的眼光使然,这些衣服永远都不会过时。虽然如今这些衣服母亲都送给了自己,或者确切点说是在自己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母亲就非常隆重地把自己宝贝似的衣柜打开,然后宣布说,从今天开始起,郑俊雅可以随意穿着母亲所有的衣服,包括使用母亲那些进口的化妆品。但是对于郑俊雅而言,她却始终认为,自己只是暂时借用一下母亲的衣服和化妆品而已,在她脑子里,衣服永远是母亲的衣服,而化妆品也永远都是母亲的化妆品。
那么,这究竟是谁的心脏?郑俊雅一边想,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胸口。
“你醒了?”
郑俊雅抬起头,一个胖胖的小护士正站在自己的床前,周围此起彼伏的机器滴滴声几乎掩盖了护士的脚步声。
郑俊雅记不清所有人的长相,而医院里每个护士几乎都长得差不多。
“我做噩梦了,我不敢睡觉!”
“是类固醇的作用,这是你所服用的抗排异药物的副作用引起的,没事的,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想没那么简单,护士!”
小护士一边检查着仪器的读数,一边忙着做记录:“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你知道我的心脏是谁给我的吗?我想知道他的名字。我在梦里总是会梦见他,浑身是血地向我靠近……可怕极了。”
小护士皱了皱眉:“你不该这么想的,这样会让你的精神状况更加糟糕。你还处在移植手术后的恢复期,心态要平和。”
“可是……”郑俊雅轻轻地说,“如果那人有家人的话,我是说如果有家人的话,我很想见见他们。”
“我肯定他们不会想见你的,他们刚刚失去亲人,心理还没有恢复过来。再说了,医院里有规定,这件事,也就是你的心脏供体来源者的姓名和所有身份信息都是严格保密的,你明白吗?”
“有那么糟糕吗?我只是想对他们说一声谢谢,谢谢他们,我可以不告诉他们我的名字,求你了!”
“不行,郑小姐,我帮不了你。对不起!”说着,小护士同情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病房。
郑俊雅默默地把头陷回枕头里。她感到很伤心,屋子里突然变得很冷很冷,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的某个角落,打了个寒战。
护士值班室里,刚刚从心脏外科重症监护室查房回来的小护士正埋头在病历上查找着什么。良久,她疑惑地抬起了头,嘴里嘟嘟囔囔:“不会呀,奇怪,这上面怎么会没有记录?”自己已经找遍了所有可能记载有移植供体来源的记录本,也没有找到重症监护室三号床的那个年轻女孩接受供体来源的相关记录,可怜的小护士都找晕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护士神神秘秘压低嗓门把自己的这个疑惑告诉了好友急诊科的护士徐贝贝,临了,忐忑不安地追问道:“贝贝,你说会不会出了什么问题?我在心脏外科都干了这么久了,还从没有看见过找不到来源的。”看着徐贝贝半信半疑的样子,她又强调了一句,“会不会她的供体来源不合法啊?”
“这不可能吧,你是不是侦探小说看多了,唯恐天下不乱啊?”
“你胡说什么!”小护士生气了,“这种事情能随便开玩笑的吗?你也不想想!现在网络上流传说有人偷器官来卖,你知道这事儿吗?”
“我不经常上网的。”徐贝贝老老实实地承认,“我的房东把网线掐了,很抠门的!我和男朋友现在暂时没有多余的钱去申请新的。”
“没出息的男人!算了,那我告诉你吧。网上说有人参加别人的聚会,结果喝多了,醉了,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浴缸里,一浴缸的冰块,而自己的肾脏没了。”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出了很多血!等120赶到的时候,失血过多死了呗!现在的人啊,一个器官能卖很多钱的,你不卖,就给你下药偷,你死不死,和他没关系!你说这还是人干的事吗?所以我怀疑,这三号床的器官就是这么来的。我见过她母亲一面,穿得很珠光宝气的一个女人,也很骄横。有钱人嘛,这么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徐贝贝呆呆地看着好朋友那不停唠叨的嘴巴,只觉得自己的后脊梁骨一直在不停地冒冷汗。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的,可是,那一道道怪异的伤口,还有那死在手术台上的急诊病人,虽然说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有一种非常合理的死因,但徐贝贝却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上班的时间,徐贝贝赶紧向护士长托词称自己不舒服,想回家休息半天,然后不顾护士长一脸的恼火,手脚利索地换好了衣服,一溜小跑地离开了医院。
局里的会议室终于重新装修好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没有一个人的脸上不是轻轻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除了章桐。
李局的秘书电话通知开会的时候,章桐半天才回过神来,让身边的潘建感到莫名的担心。
现在局里每一个人都已经知道了章桐的恋人刘春晓自杀身亡的消息,大家心里都有很多疑问,但是却没有一个人会去开口问章桐。更何况自杀也已经成了定论。自杀,并不是一件非常光彩的事,尤其是发生在从事公检法这些特殊岗位的人身上,所以,刘春晓生前的检察院领导对外统一口径宣布刘春晓是意外心脏病发作所导致心源性心肌梗死死亡,简单来说也就是突发心脏病病死的。但是,内部系统的人几乎都知道自杀才是刘春晓真正的死因,而且死状极惨,简直就是活活把自己折磨死的。所以,人们就顺理成章地都很同情章桐,不忍心去戳她心里的那个深深的伤口。
装修一新的会议室里,警员们很快就陆续到齐了。因为章桐是负责刘建南和李晓楠死亡案件的法医官,所以,她不能缺席这场特殊的案情分析会。
“都到齐了?好,请王亚楠先向大家介绍一下案情和目前的进展。”李局主持会议一向言辞简练,开场直奔主题,这也是为什么大家在他唱主角的会议上从来都不会有打瞌睡的念头的原因。
王亚楠看了看自己面前摊开的笔记本,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说道:“八月二日凌晨一点五十分左右,建材商人刘建南被小区巡夜保安发现躺在所居住的大楼下面的过道水泥地面上,已经被证实是高空坠落,当时还有生命迹象,120急救车赶到后,被送到最近的天使医院进行抢救,凌晨两点十七分,正式宣布死亡,死因是高空坠落所导致的多脏器损伤和出血性休克。因为案发现场没有搏斗过的痕迹,死者为人和蔼,并没有与人结怨,生意场中口碑也不错,而死因很明显,据当时赶到现场的派出所同志的报告中所描述,死者是从卫生间窗口失足坠落的,没有他杀的迹象,所以,我们当时就没有立案,作为失足坠落致死处理,定为一起意外事故,有自杀的可能。
“但是死者的家属顾晓娜,她当晚因为娘家有事就临时回去了。当她得知丈夫坠楼身亡时,就一再坚称自己的丈夫是被人害死的,并且主动要求章法医进行尸检,理由是自己的丈夫是老实人,平时从来都不会得罪身边人,没有一个仇人。最终证实,死者刘建南的死因并没有疑问,但是死者身上的器官摘除手术伤口却很让人怀疑,大家可以看一下,这是当时尸检的照片。”说着,王亚楠把早就准备好的几张放大的尸检照片递给了身边的人,“大家可以看,死者体内的肾脏和肝脏摘除手术非常草率,草草了事,一点儿都不顾及死者术后的恢复。我们也曾经考虑过是否因为死者后悔捐出自己的器官而想不开自杀了,于是想找到顾晓娜核实情况,但是顾晓娜却突然消失了。不久就打来电话,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声称对丈夫的死因不再作任何坚持,只想早一点儿让死者入土为安。因为没有立案,所以遵照亲属的意愿,我们让她的家人接走了刘建南的遗体。可是,第二天凌晨,顾晓娜就给章法医打去电话,又说自己的丈夫是被人害死的,并且恳求我们警方介入调查。”
“那后来呢?”李局问道。
王亚楠再一次看了看笔记本上的案发记录:“就在那天挂完电话后半小时左右,顾晓娜就自己拨通了120急救电话,等医生赶到时,她被宣布死于心脏病突发。我们法医检验后,证实是一种生物碱毒素中毒所引起的全身麻痹导致呼吸衰竭死亡,死状和心脏病发作非常相似。”
“她显然是因为知道内情而被灭口了!”
“我们查过顾晓娜生前的所有资料,这是一个非常顾家的女人,和刘建南自由恋爱,打拼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的安逸生活,正准备要孩子,就出了这个事情。出于一个女人的本能,顾晓娜不愿意相信她丈夫是跳楼自杀的。”王亚楠补充说道,“我后来又带人去了趟现场,结果在瓷砖底下发现了大量的血迹。经证实,正是死者刘建南的血迹,现场是被人清理过的。而死者刘建南跳楼的位置也很特殊,是从卫生间的窗户跳出去的,但刘建南身材矮胖,想要在失血那么严重的状况下再爬上那么高的窗台,钻过窗户朝外跳的可能性就非常小了。因此我们推测,死者刘建南很有可能是被人从楼上卫生间窗口推出去坠楼导致死亡的。而顾晓娜则是因为在偶然的状况下发现了刘建南的死因可疑,一再坚称要尸检,犯罪嫌疑人担心暴露,就封住了她的嘴。
“在发生这两起死亡案件的同时,还有一起案件非常可疑,也是被刻意掩饰成了意外所导致的死亡,那就是天使医院急诊科的医生李晓楠。据她的护士反映,还有李晓楠的亲笔日记所记载的详细事件经过,李晓楠在注意到了近期医院急诊科病人意外死亡事件离奇增多后,曾经找院方领导反映过这件事。没过多久,她就死于了一场很特殊的车祸,大家可以看一下车祸现场的监控录像。录像中穿浅色衣服摔倒在地的人就是死者李晓楠。”王亚楠示意身边的王建在投影仪中播放那段短短的雨天录像,虽然说录像镜头画面并不是很清晰,但是,已经足以清楚地看到当时的案发场面。
“大家注意看,李晓楠摔倒后,并没有马上爬起来。我们都知道,摔倒在车流密集的马路中央是非常危险的,而像李晓楠这么一个体质很好的年轻人肯定是会第一时间从地上爬起来,尽快站回到安全岛去的。但是,整整二十八秒,死者一直保持着不变的姿势躺在那里,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王亚楠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自始至终一直一言不发的章桐,“我们没有能够及时找到死者的尸体,当我们能够顺利立案调查这个案子的时候,死者的尸体已经被火化了。我们只能得到一些死者没有被火化完全的遗骨。而经过化验,死者生前曾经被人投毒。而她出车祸前的那一刻,正是要前来与我们警方会合。在现场,我们没有找到死者随身所带着的个人用品,当然了,不排除死者出车祸后,当时在场的人中有人顺手牵羊拿走了死者的东西。”
“看来这是一起刻意用车祸掩饰的杀人灭口的案件!”
“对,但是我们没有直接证据,除非找到当时现场的目击证人才可以进行有效的指证。”
章桐站了起来,走到会议室靠墙处的白板面前,贴出了三张放大的天使医院病人病历汇总表,然后回转身面对大家说道:“经过一系列对比,我得出结论,这十八个病人之间有着非常重要的联系。第一,他们都是由李晓楠接诊的急诊病号;第二,和他们的医生一样,这十八个病人无一例外都死了,或者死在救护车上,或者死在医院急诊抢救室的手术台上;第三,这十八个病人在生前都在红十字血液中心那边献过血;第四,他们死前,李晓楠都在他们身上发现了或多或少的移植手术缝合伤口。而前面王亚楠所提到的刘建南,就是第十八号死者。”
“这十八个病人的死因呢?都一样吗?”李局问道。
章桐摇摇头:“不完全一样,有的是车祸死的,有的是跳楼自杀,有的则是自己开煤气自尽的。总之,经过仔细核查,每一个死者都有一个貌似合理的死因。而每一个死者的身上都有一个奇异的伤口。只是很可惜的是,当我们发觉这个致命的联系时,十七具尸体都已经火化了,而最后一个死者刘建南,尸体很快也被家人火化了,所以说,我们除了依据已经死亡的李晓楠医生生前的笔记本和手术记录外,证人就只有当时和李晓楠医生在一起工作的急诊科护士了。我怀疑,我们所发现的这些死者的人数还并不完整,肯定还有别的死者。”
“那么,会不会在这些死者的背后存在着一个严密的人体器官盗窃链条?”
王亚楠回答道:“很有可能,我们目前就怀疑一个心脏移植患者所接受的供体来源不合法,而心脏供体的DNA检验也证实和一个多月前离奇失踪的医学院学生杭晓明的完全吻合,我的人正在着手调查这个患者的供体来源。”
听了这话,李局点点头:“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王亚楠?”
“我想调查这十八个病人在血液中心捐献时所留下的血型记录,同时交叉比对近三个月以来我们天长市所有接受供体的手术记录以及手术所进行的时间和地点。一旦找到吻合的,就进一步深入查找相关责任人员。”王亚楠信心满满地回答道。
“我认为王亚楠的做法可行,因为人体器官组织一旦离开人体后,都有相对固定的存活时间,平均不会超过十二小时。按照这样的范围来查找,应该没有问题。”章桐一边把白板上的病历纸收起来,一边点头赞成。
“那好,尽早找到这根黑色的利益链条,抓住凶手!严惩犯罪嫌疑人!”李局神情严肃地说道。
八月二日,晴,五点四十七分。
此刻我正坐在医院办公室的窗台上,眺望着城市远处的夜景,一阵冷风袭来,让我感到了逐渐走近的秋天的滋味儿。遥远的天边泛起了微微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我回想起上次抛开一切工作和责任,坐在这里看窗外的时候,我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可是今天,我却感到自己成为了一个罪人,一个永远都不可饶恕的罪人。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我的面前消失了,我开始怀疑我的工作能力!我是医生,却为何面对死亡就变得那么束手无策?
我以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状况,就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在我手中,竟然已经有十八条生命离去了。我想,我不能再沉默了,我必须做点儿什么,为了我自己的良心,我也要做点儿什么。哪怕别人不相信我所讲述的事实,我都要坚持下去!
我打算先去找找我的导师汪教授,他是心脏外科手术的专家,他应该会相信我的话!
这是李晓楠日记本中的最后一篇,写于刘建南死后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从字里行间中,章桐分明可以触摸到李晓楠充满痛苦和自责的灵魂。同样是医生,尽管职业方向不同,但是出发点和内心世界的种种感受却是一样的。
章桐悲哀地意识到,就在李晓楠写完这篇日记后十二小时,她的生命就永远停止在一场瓢泼大雨中了。
合上日记本,章桐伸手轻轻揉了揉发酸的眼角,这些天里,她总是感到莫名的疲惫,整天都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而一到晚上,就彻底失眠。今天白天开完会后,王亚楠一声不吭地把装着李晓楠日记本的马尼拉纸信封交给了章桐,然后转身悄然离开了。
章桐这才能够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地又一次读起了这本特殊的日记,试图更进一步地走进李晓楠的内心世界。
现在日记读完了,章桐的心里却始终难以平静下来,她嘴里默默地念叨着一个名字——汪教授。很耳熟!难道就是自己记忆中那个在医学院里为学生讲课的非常有名的客座教授,心脏外科手术的专家汪松涛?自己还曾经特地旁听过他的课。难道他和这件事情也脱不了干系?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太可怕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章桐微微打了个寒战,雨丝已经顺着风势刮到了自己的脸上,凉凉的,手指尖轻轻一抹,和人的眼泪差不多的。馒头静静地伏在章桐的脚边,脸上挂满了忧伤,一双如玛瑙般的黑眼珠无声地哭泣着,自从刘春晓去世后,馒头就一直这个样子,章桐再也没有在它的脸上看见过任何笑容。馒头不会说话,但是它却能像一个人一样读懂章桐的内心,章桐知道,和自己一样,这一辈子,馒头再也不会笑了。
“王亚楠,这是你要的杭晓明最后出现的那天傍晚,天长医学院门口的监控录像资料!”王建把黑色录像带放在王亚楠的办公桌上,随即微微叹了口气,“这么年轻,太可惜了!”
“学校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没有什么异常,在周围同学眼中,杭晓明是一个老实稳重的男孩,因为家境比较差,所以从大一开始就一直在外面兼职赚自己的学费,是个苦出身的孩子。”
“他以前有过夜不归宿的记录吗?”
王建摇摇头:“从来没有过,每一次外出兼职,总是能够在十一点半宿舍锁门前赶回来,是个难得的遵章守纪的学生。”
“那杭晓明的家属呢?”
“一直在医学院招待所住着,每天都来我们这边打听消息。”
“现在DNA确定了杭晓明已经遭遇不测,你有没有通知对方家属?”
“我……”王建吞吞吐吐地说,“王亚楠,这种通知家属的活儿,我可不想干,太伤人了!”
王亚楠皱起了眉头:“你不干谁干?要是谁都像你这样挑三拣四的,我们的工作还怎么展开?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是我的副手,要是连你都挑三拣四的了,那么,我不在的时候,你还怎么去领导别人?我们做警察的怎么可以感情用事?”
“我……”或许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出格了,王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尴尬地低下了头。
“算了,你出去吧,我有事再叫你!”王亚楠低下头挥挥手就下了逐客令,不再答理他了。
王建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外间自己的办公桌前,正在这时,同事安陆走了过来:“副队长,怎么了?又挨批了?”
王建没有吱声。
安陆大大咧咧地伸手拍了拍王建的肩膀:“没事的,副队长,我们王队长是刀子嘴豆腐心,以前的副队长一样被她经常骂了个狗血喷头,还不照样在一起工作?后来赵副队长因伤住了院,我们王队长还偷偷地抹过眼泪,我可是亲眼看见的哦!”
“真的?”
“你别忘了,我们王队长说到底还是个女人,心眼儿细腻那是天生的。这么粗鲁是被逼的,不雷厉风行的话,我们这帮大老爷们儿怎么对她服服帖帖?你也不多动动脑子!”
“你说得倒在理儿,我就没有注意到。”王建讪讪地笑了。
“对了副队长,我差点儿忘了,你刚才出外勤,有一个女孩子来找过你,看她的样子很着急,听说你不在,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女孩子?长什么样?她有说什么吗?”
“长得是挺不错的,以前好像来过,没说什么具体的,就只留下一句话,说打你电话老是打不通,叫你尽快和她联络。”
“她有留下名字吗?”
“徐贝贝,这名字和我家的宝贝闺女一个名儿,所以我一下子就记住了!”
章桐刚刚走进天使医院的住院部大楼三楼心脏外科手术病房区,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汪松涛教授的办公室在哪儿,耳边却突然传来了刺耳的警报声。循着声音望去,警报声来自走廊尽头的心脏外科手术病房重症监护室。章桐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感觉顿时升起。
果然,立刻有身穿护士服的人迅速向重症监护室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催促身边的同伴:“赶紧通知汪医生!快!紧急情况!”
章桐知道这种情况只有在重症监护病人出现意外状况时才会见到,而这种意外状况,很多时候所面临的结局就是突发性死亡。
重症监护室里,神情焦灼的护士进进出出忙个不停,章桐守在门外,静静地观察着,耳边不时地传来护士们的只言片语。
“快,马上通知邓医生,病人现在高烧!”
“汪医生怎么还没到……”
“已经派人去请了。”
章桐的双眉渐渐紧锁了起来,高烧?这是器官移植患者最忌讳碰到的事情,因为高烧就意味着体内严重感染。
正在这时,章桐的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去,一个衣着得体却面容慌张的中年妇女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佳佳,佳佳……”中年妇女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个名字。她刚要往里冲,一个护士赶紧拦腰抱住了她:“郑女士,你不能进去,里面正在抢救!”
“为什么?我要见我的女儿!你们不是说她已经好了,马上就可以出院了。现在是怎么回事?”中年妇女尖声叫着、挣扎着,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头冲着身边的护士愤怒地吼道,“汪松涛呢,他在哪儿?我要找他……你别拦着我。”
“我们也正在找汪医生,现在邓医生在里面,你女儿会没事的!”小护士急得脸都涨红了,一边竭力劝说着病人家属,一边还不忘偷偷地瞟一眼楼道拐弯处。章桐知道,她在等整个突发事件的中心人物汪教授的出现。
可是奇怪的是,直至抢救室里变得死一般的寂静,汪松涛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出现过。
重症监护室门上的红色警报灯终于熄灭了,紧接着一个年轻医生神情黯然地走了出来,他缓缓摘下了脸上的口罩,扫了一眼门口站着的几个女人:“谁是郑俊雅的家属?”
中年妇女茫然地点点头:“我是。”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她走了!”
当了这么多年的法医,章桐见过很多悲伤过度的家属,有的歇斯底里,有的失魂落魄,更有甚者,就是哭天喊地。但是眼前的这个女人,眼中所流露出来的神情却让章桐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刚才还在愤怒之中的中年妇女突然转身就走,不顾身后的护士和医生的劝阻,脚步匆匆地消失在了医院楼道的拐角处,只留下护士和医生面面相觑。
这时,护士才意识到了章桐的存在:“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章桐赶紧出示了自己的证件:“我来是想找汪松涛医生的,请问你们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小护士摇摇头:“今天上午他都没有露过面。”
章桐刚要告辞,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这位护士,能问下里面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护士小心翼翼地说:“一个心脏手术移植患者,前段日子还好好的,突发感染,抢救无效,这不,去世了。刚才那个,是她的母亲。估计今天得够戗了!”
章桐没有明白小护士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医务科长王金明一边深表同情,一边双手一摊竭力否认:“郑女士,你反应过火了,这个事情到时候肯定是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的。”
“再说了,这个手术也是你自己执意要求做的!”王金明很快又显出一副很冤枉的样子,“而心脏移植是一个大手术,风险是很大的,即使术后没有问题,也难以保证一两个月甚至半年后不会有问题,什么事情都是未知的。这点相信你是最清楚的!”
“可是那姓汪的跟我说已经没有问题了,说是药物副作用的原因,住一段时间后就可以出院了。你说,为什么我女儿就这么死了?分明是你们害死她的!”
“我们没有必要害死你的女儿!郑女士,你冷静点儿!”王金明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一蹦老高,“我们是医院,堂堂正正的三甲医院,不是孙二娘开的黑店,你可要对你说的话负责任啊!”
“那为什么昨天还说我的女儿好好的,今天就死了?你们要给我个合理的解释,不然的话我就去报案!”
“郑女士,你可要冷静啊!你也不好好想想,我们害死你女儿究竟有什么好处,你说对不对?相反只会给自己惹上一身的麻烦,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们脑袋被驴踢了才会这么做!”
“那为什么会这样?除非……”
“除非什么?”
“你们的心脏供体有问题!”
中年妇女斩钉截铁说出的这句话顿时让王金明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一屁股跌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椅上。“这不可能,郑女士,你刚刚失去女儿的悲恸心情我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可是,你也不能就此没有根据地瞎说啊,我这边是有完整的记录的,心脏来源是很健康的,包装很好,运送方式也很正确,就连心脏摘除手术也是汪教授亲自主刀的,一个非常健康的供体!”
“一个花了我一百万元的供体,我女儿到头来却还是没了命!”中年妇女愤愤不平地站了起来,“我要让你们付出代价,你们这是杀人……”
“郑女士,你听我说……”王金明急了,“一切好商量的!”话音未落,对方却早就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紧接着,办公室的门就被重重地甩上了。
不只是章桐在四处寻找汪松涛,王亚楠也在找他。因为杭晓明生前所在医学院的保卫处所提供的监控录像上显示,杭晓明最后上的是汪松涛的私人轿车。也就是说,汪松涛很有可能是杭晓明临死前所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再联系到杭晓明的心脏竟然出现在别人的身上,汪松涛的疑点就越来越大。
可是,出乎大家的意料,人间蒸发了的汪松涛最后却在天使医院顶楼的闲置仓库里被人意外发现吊死在了一根横梁上。被发现时,距离他失踪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的时间。
“汪松涛的妻子三年前因病去世了,身边又没有子女,所以,他的失踪不会引起家人的注意。”王亚楠皱眉说道,“我们需要尽快确定死者是自杀还是他杀。”
说话的间隙,汪松涛的尸体正被潘建和另一个新来的法医助理一起轻轻地放下来,章桐则一脸平静地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尸体被放在了一张早就平铺好的黑色塑料布上,章桐走上前,在尸体边蹲下,仔细地查看了起来。
“死者肝脏温度为十八点二摄氏度,那也就是说死亡时间应该是距现在八小时到十小时之间,死者体表的皮肤呈现出典型的蓝色,这是因为死者体内的红细胞严重缺氧所导致的。眼球血管爆裂,血丝呈现放射状遍布眼底,这是大脑缺氧、脑压骤然增加所体现出来的典型症状。”说到这儿,章桐伸手解开了死者紧紧包住脖子的衣领,好更进一步地看清楚脖子上绳索的痕迹,突然,眼前的一幕让她有些吃惊,“死者颈部绳索勒痕处并没有红肿的迹象,这不应该是自杀。”
王亚楠凑上前问道:“你是说死者是他杀?”
“不排除这个可能,因为如果是死者挂在这根绳子上直至死亡的话,痕迹周围应该会发生红肿的迹象。根据刚才所测量出的肝脏温度,死者死亡时间还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照目前状况分析,死者应该是在死后被人吊上去的。”
“潘建,你再把那上面的绳子解下来给我看一下!”章桐指了指依旧挂在头顶横梁上的孤零零的绳索。
拿到绳索后,章桐把它和汪松涛脖子上的绳索印痕进行对比:“死者颈部的绳索痕迹比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根要细了整整零点五公分,而且,死者颈部的绳索痕迹是条纹状一束一束的,而现场那根是左右交错编织的麻绳,两种痕迹完全不一样!亚楠,汪松涛是被人杀害的!死后才挂了上去并伪装成自杀的假象。其余的我还要回解剖室检查后才可以进一步告诉你情况。”
“没问题,你随时打我电话。”
回到局里,已经是下午,章桐草草地在食堂里拿了个冷馒头塞在兜里算是自己的午餐。刚走到解剖室的门口,兜里手机却意外地响了起来。
“是章法医吗?”
“你是哪位?”
“我是市检察院反贪局的赵国栋,刘春晓的朋友,我打电话是通知你,明天是他的遗体告别仪式,早上八点,浩园。”
“我知道了,谢谢。”
挂断电话后,章桐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刘春晓自杀身亡后直至今天,她只去市殡仪馆看过他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去过。别人以为章桐这么做是因为她心里难受,怕见到刘春晓死去的样子。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章桐自己心里最清楚,悲痛之余,她恨刘春晓的狠心。因为在她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够解决的,刘春晓为什么要偏偏选择这么一种残酷甚至残忍的方式毅然离开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章桐想不明白,她也不愿意去想明白。
但是明天,章桐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办法躲开了,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头七,刘春晓就要下葬了,这一次再不去的话,可能就是永别了。
想到这儿,章桐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滑落下了脸颊。她下意识地狠狠吸了一下鼻子,掏出纸巾擦干净了眼角的泪水,然后推开解剖室的门,走了进去。
作为一名法医,章桐绝大部分工作时间都是和死人在一起度过的,有时甚至是和面目全非的尸体在一起。其实不光是章桐,所有的一线法医都很清楚自己的职业。说穿了很简单,就是诱导死者说出他们的故事。
大型的X光机嗡嗡作响,章桐仔细地查看着显示屏中死者的每一根骨头。X光机虽然很笨重,但是却能使死者骨头上每一个细小的伤痕都一清二楚地被体现出来。
当王亚楠来到解剖室时,尸检已经结束。章桐一边示意潘建拉开覆盖在尸体表面的白布,一边解释道:“死者的舌骨有明显的断裂迹象,而上吊是不会形成这样的状况的,因为上吊只会形成一种环状痕迹,除非是水平状发力,才会在我们人类柔软的舌骨上形成那么大的断裂创面。”
说着,章桐又递给了王亚楠一张死者脖颈处的特写照片:“在我用脱水酒精擦过死者的脖颈后,就很清晰地显现出了两道绳索的痕迹。上吊和勒死受害者虽然同样是通过刺激受害者颈部的迷走神经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但是上吊会绕开舌骨,在死者脖颈处形成一个典型的倒V字形,勒死受害者的绳索则会直接锁住死者的咽喉部位,导致受害者窒息死亡。
“还有就是,我虽然在死者身体表面并没有发现什么外力所导致的伤痕,但是,死者的血液毒物检验却显示死者生前被服用了麻醉剂琥珀胆碱,这样也就能够解释死者的双手为何没有防御性伤痕,指甲里也没有他人的DNA了。”
“说到底汪松涛跟顾晓娜一样是被别人灭口的!”
“只能说目前看来是如此。我们法医不能没有证据凭空猜测。”章桐一边摘下医用橡胶手套扔进屋角的垃圾回收桶,一边点头说道,“我同时在死者的胃容物中发现了尚未完全被消化的食物,由此可以推断,死者是在用餐后三小时左右被杀害的,估计餐后服用了饮料之类的东西,里面加了麻醉剂琥珀胆碱。如果是单纯的水的话,这种麻醉剂,凭汪松涛多年的从医经验,他不会尝不出来的。”
“也就是说,凶手也是懂医的人!但是为什么当我要找汪松涛的时候,他就这么巧地死了呢?还刻意被伪装成自杀的迹象,难道有人意识到我们即将怀疑到他们了吗?”
“丢车保帅!”
王金明怒气冲冲地走进邓嘉盛的办公室,连门都没有敲。
邓嘉盛抬起头,当他看清楚眼前站着的是王金明时,顿时双眉紧锁。他压低了嗓门抱怨道:“你来干什么?现在不同于以前了,打个电话就可以了,你要注意我的身份。快把门关上!”
王金明张了张嘴,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发泄似的把门用力地带上了。
看见门关上了,邓嘉盛迅速换了一张笑脸:“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你现在可是急诊科的主任了,立刻就摆臭脸了对不?别忘了我们可是拴在一起的。你的提升没有我能行吗?做梦去吧!”王金明没好气地说道。
“王科长,你这话就过头啦!我给谁摆臭脸也不会给你摆埃我看我们之间肯定有误会!”
“你说,郑俊雅究竟是怎么回事?供体是你们两个一起搞的,不是说很健康吗?怎么现在人都死了?你叫我怎么向人家交代?人家毕竟给了大数目的!”
邓嘉盛一脸的愁容:“我也不知道,在血库的记录表上,他确实是很健康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不然我们绝对不会选他的。病人突然死亡目前看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突发性心肌炎,也就是说,供体本身就有可能带有基因缺陷方面的毛病,我们没有检查出来,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那为什么死者在移植手术结束后一个多月时间里都没有任何异常反应呢?”
“病毒这种东西有时候就是很难捉摸的,这也只能怪她运气不好,倒霉。”邓嘉盛淡淡地说道。
“那她母亲再来找我我该怎么办?再说了,如果尸体落在法医手里,一切很快就会暴露的!”
“你就不会想办法不让她见到吗?”
“你的意思难道是……”王金明半信半疑地看着邓嘉盛毫无表情的脸。
“没有尸体也就没有了证据,王科长,我相信这一点你应该不用我再提醒了吧?”
“我……我明白了,说实话,你真狠!我以前还真是瞎了眼,以为你是个笨蛋!”王金明小声嘟囔了一句,“对了,汪松涛是你解决的?”
邓嘉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重新集中到了面前办公桌上的值班记录上:“王科长,有一点你别忘了,我们不是老板。相反,都是替人家跑腿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王金明顿时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