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3

“真是一丝不苟的人呢……从昭和元年开始,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呢。”

昭和元年,藤牧氏还只是个孩子,却能够写日记持续二十多年,一天也不少,那精神力量是多么地惊人啊。我拿起最左边、亦即最新的日记。里头大多空白。

我的手颤抖了,所谓空白,这不正是最后的日记本吗?

“凉子小姐。”

我太兴奋了,如此称呼起久远寺凉子。这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你知道牧朗先生失踪当天的正确日期吗?”

凉子被我一喊,吃了一惊似的,但立刻以沉着的声音答道:

“去年的……昭和二十六年的一月八日。不如说是一月九日的黎明,来得正确……”

我悄悄地看了最后的日期: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

是失踪当天。

我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但不知道是因为发现了失踪当日日记?还是因为喊了她名字的关系?

无法专心地当场看日记。而且,由于京极堂好像说过以前的日记相当重要,所以想把日记全都借回去。凉子起初认为由于这是个人的东西,事关个人的意见,并不方便出借,但后来理解了这对搜查很重要,于是答应了。

中禅寺敦子似乎预测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态,从皮包取出早准备好的绳子,很俐落地将日记和研究笔记绑了起来。

完全无用武之地的榎木津频频地褒奖她周到的设想,一面说不愧是敦子、果然和猴子男生不一样,一面摸弄架子上的烧瓶,但就在这时,突然疯狂地喊叫,我手脚发软吃了一惊。

“啊,老鼠死在那儿!”

玻璃箱内确实有几只鼷鼠的尸体。

“啊,完全没注意到……是牧朗先生养的吧……。真残忍,早知道就喂它们饵吃……”

“没有人知道这里养了老鼠吗?”

榎木津问道。

“嗯……大概吧……只有内藤才会进这个房间……”

“老鼠应该死了一段时期了。如果是这样,那即使成了白骨也不奇怪。竟然没有腐烂,简直像才死了两三天似的,那个叫啥的先生难道喂了饵食吗?”

榎木津偏着头思索。在玻璃箱的里面,仍是浸在酒精里的像老鼠似的标本,有好几个并排着。

“全是老鼠呢!”

榎木津的言谈举止老是这样,真不知该说像傻瓜呢,还是非常的无聊?由于事情突然地有所进展,我因为亢奋而莫名地生气起来。

“老鼠什么的,管它去!在这个房间里有很大的收获,可以走了吧。”

我着急了,因为就快要去现场了。

“你的意思,是不管老鼠之谜吗?”

榎木津非常地执着于老鼠的事,我们无视少数意见,动身前住现场。

“那个,从窗户看得到的建筑物,是妹妹夫妻住的地方。”

凉子用手指着说道。从内藤的房间只能看到屋顶,但从这个房间看得到正面。刚才完全被房间里的事吸引了,根本没注意到。不过,建筑物内部被厚窗帘遮住,什么都看不到。

穿过研究室前的走廊住右转,是新馆的通行口。打开通行口,外面显得异常炎热。

隔着空地,现场的全貌终于出现了。虽然小型,但算是坚固的石造房子,玻璃窗的窗棍和门扉的做工等,都说明了是年代古老的建筑物。后面是森林。

“这栋建筑比别馆还旧,从旧幕府时代就有的妇产科久远寺医院之后,接着好像是开设了小儿科。别馆和新馆成立以前,在这块宽广的土地上,小儿科病房单独建在本馆和大庭院相隔中间的地方。”

凉子说明道。

走进玄关,看到了歪倒的沙发和桌子,传来强烈的消毒剂奥味。看起来像受理处的小窗玻璃关闭着,用白色的窗帘遮住。可能是外面太热了,在建筑物里面甚至有冰凉的感觉。

“先要见梗子吗,还是……?”

“请先让我们参观建筑物。”

我有意将精采的戏住后挪似地答道。别说榎木津了,中禅寺敦子似乎也不反对。

“你们也知道了吧,这里原来是候诊室。”

候诊室大约有二十个榻榻米大,有三扇面对着房间的门。

“这里是大房间……大病房。”

凉子打开从玄关看是左边的门,探头一看,里面是看来像孩童用的八张小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每张床上简直就像白色棺材似的,都盖着白色的布。而且,吊在天花板上白色的窗帘,完全盖住所有大窗的关系,整个房间就像褪了色似的。地板积了薄薄的灰尘。任何人出入应该都会留下足迹吧。

“如各位所看到的,现在房间并没有在用。”

门开着,凉子就站在下一个门前面,那扇门位于面对玄关的位置。

“这里有小病房。”

门一开,外面是微暗的走廊。走廊的左边墙上,三扇门间隔一样地并排着。右边的墙上,中间除了挂着油画就什么都没有。尽头好像是后门,玻璃的对面看得见明亮的外面景致。

凉子打开第一扇门。约八个榻榻米大的小病房里有两张病床。依旧是清一色漆黑的房间。这个房间的地板也是积着灰尘,证实了短时间内没有人出入。

“梗子不能动了以后,就没再扫除了。”

可能意识到我的视线吧,凉子说道。

隔壁房间是同样的建筑,同样宽的病房。最后的那扇门是厕所。榎木津看来想上厕所似的,他说了声对不起,进厕所去了。好像忍了一阵子了。我们回到候诊室。

“然后,这里是诊察室……也是妹妹夫妻的寝室。”

凉子一边说道,一边指着右边受理处小窗旁的门。她的手放在门把上时,我的紧张达到了极限。

但由于这时榎木津一面擦着洗过手后手上的水滴,现身了,一面说道:

“吁,终于扫除干净了。”

所以,我的紧张感也一口气地解除了。

门被打开了。

房间和候诊室几乎一样大。进门的右边是受理用的小窗,在那下面放着受理用桌子,但没有椅子。房间中间铺着褪色的地毯,在那上面摆着显然异于患者用的华丽的床。但床上没有毯子,也没有席子,感觉像才搬进来不久似的。

“梗子的身子变成那样以后,一直待在隔壁……也就是牧朗先生消失了的书库里。……所以,这个房间没有使用。”

凉子说道,伸手去拿放在窗边桌上的花瓶,瓶里当然没有插花。

受理处旁的墙上有三个窗子和固定的药品架。候诊室旁的墙上悬挂镶着看似庄严框子的彩色风景油画,也摆着猫腿似陈旧的金库。对面那一边直到接近天花板为止,全都是窗子。这里也挂着刚才那种窗帘。从新馆可以看到的窗户,在角度上,看到的是这个房间的窗户吧。

“哈哈,没什么,只不过大房间和这个房间,隔着候诊室很对称呢。”

榎木津愉快地笑着说道。然后接着说:

“这里曾发生了惨剧。”

“惨剧?是怎么回事?你指的是夫妻吵架吗?”

无视我的问话似的,榎木津走近床漫应着,说道: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啊,那家伙果然在床上,然后,做丈夫的走进来……”

榎木津在床前弯下身子。

“家伙,指的是谁呀?”

“当然,是刚才那个叫内田或齐藤什么的,情绪不安定的人喽。”

指的好像是内藤。

“你的意思是,内藤先生在这个房间,而且是在床上吗?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中禅寺敦子在榎木津旁边也弯起身子,窥视着他,问道。

“对阿敦来说,太刺激喽。”

榎木津说道。这一次,朝窗户喀喀地走近(虽然如此,但因为换上拖鞋的关系,其实只有啪嗒啪嗒的声音),环顾了房间一会儿,这一次,绕着窗户走,停在进来的门前,说道:

“原来如此,想逃哩。”

我们只能眺望着目瞪口呆的侦探那奇怪模样接着,榎木津有如螃蟹似地横着走,绕着墙壁移动,在油画框子下面一屁股坐了下来,说道:

“在这里吓呆了。”

我相当地生气走到榎木津前面,蹲了下来,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榎先生,说得明白点儿吧。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呢?”

“啊,果然是血迹!”

不回答我的问题,榎木津指着地毯的边缘说道。

“噢?”

撇下榎木津,我们三人走近那个地方,地毯上确实染着黑色。

“这是……血迹吗?”

说完,中禅寺敦子从口袋取出手帕,轻轻地抓了地毯后,颤抖着举了起来。

那黑色的凝固物也扩散在地板上。

“好像是血迹喔……”

凉子的脸苍白了。

“谁、谁的血迹呢……?为什么……到现在都没人注意到……?”

“那是呀,因为有人把沾在地板的血迹擦干净的关系。不过,本来想擦干净,但可能太急了,或者什么缘故没办法把渗到地毯的部分洗干净,也没注意到会渗到地板。地毯是暗褐色,很不容易看出污点,而且不是站在这个怪位置,还很难发现吧。”

榎木津就那样坐着,很明快地回答。

“二小姐也好像不知道这个。”

“当然呀!”

凉子不看榎木津,一直凝视着血迹,好像受到很大的冲击。

“这是谁的血迹呢?”

中禅寺敦子问道。

“当然是失踪了的牧朗先生的血楼!”

“这么一来,榎先生,你是说牧朗先生是在这里被杀的喽?”

榎木津撑住手,站了起来,啪啪地拍拍长裤除去灰尘后说道:

“我可没说被杀什么的唁,我只是说这个血迹是他的。”

然后,更明快地说道:

“而且,这根本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是什么意思?榎先生,你是干嘛来的呀,你忘了凉子小姐委托的内容了吗?”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诘问榎木津。

“忘得了吗?你说得可奇怪了。”

榎木津做出一副意在言外的表情盯着我,我的眼睛避开了他。

“这位小姐想知道完全失去踪影了的牧朗君‘究竟怎么啦’,所以,才来找我的吧。然后,表示‘想知道他如果活着,那为什么要失踪’。哪,大小姐。”

凉子困惑似的,没出声,微微点头。

“所以,并非没有关系吧。”

“为什么呢?因为,并不是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而委托调查。由于牧朗君毫无疑问地从这个房间出去,从这里出去后怎么了?才是问题所在吧。在这里,只不过是发生了什么‘失踪前发生的事情’而已呢。关君,所以咱们没有必要过于干涉。”

榎木津表情转为失望地继续说道:

“大体说来,家庭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问得好。我后悔了。”

“不问,哪会知道?”

“怎么说?”

“不问知道事情原委的人,那怎么做调查呢?想知道失踪的动机,也是委托的一部分吧?”

“关君,我可不调查唷!有的只是结果。”

对了。榎木津并非普通的侦探,我说不出话来。

“大致说来,关君,是你错了。这位小姐是说‘如果活着’,想知道失踪的动机。死了的话,还谈什么动机,是不是?嗯……”

“是的,我的确是这样告诉榎木津先生的。”

榎木津在想起她的名字以前,凉子答道。

“看吧,所以我接受了。我可不想左思右想地推测人的心情呢。如果活着,就逮住问本人不就好了,首先要先追究他到底怎么了?”

“不过,榎先生、榎先生,看得见什么吧?”

我尽量装得严肃,走近榎木津身边问道:

“我听京极堂说了呢,榎先生看得见什么。”

榎木津很快地没有了表情。

“请说你看得到什么。即使和侦探的工作没关系。”

榎木津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地冒出一句:

“哪,关,实际上我看到青蛙了呢。”

“什么?”

“青蛙脸的婴儿!”

榎木津如此说的当儿,凉子轻轻地摇昊了。

“凉子小姐!”

比我的喊叫更快地,中禅寺敦子抱住了她。

凉子眼看着要折断似的纤细的身子,只靠她的精神力量在支撑。可是,连那精神力量,如今亦丝线般地变细了吧。榎木津恍惚地凝视着这样的她,低声说道:

“啊,果然是青蛙。”

然后垂下眼睛。

“世间有不能看的东西呢,关君。”

然后,榎木津沉默了。凉子在中禅寺敦子的照顾下,坐上椅子,眼神恍惚。中禅寺敦子像是保护处于这种状况的凉子似的,站在她的旁边。我不由得觉得很狼狈。凉子痛苦似地用手指揉着眼角后,这一次勉强地做了个笑脸,向中禅寺敦子道谢:

“谢谢,因为有点儿头晕……没关系了。”

然后凉子恢复能剧面具似的表情,望着榎木津后细声地说道:

“榎木津先生……能看到这世上没有的东西呢!”

“不,我只看得见世间的东西。”

我看得出凉子访佛微笑了……。

“也是青蛙脸的婴儿吗?”

“当然。那孩子是什么?”

“你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虽然知道刚才那男人看到什么,但不知道原因和结果。”

是人偶间的对话。我的狼狈不知何时变成疏离感了,我很懊恼插了话:

“到底看到什么了!牧朗先生死在这里吗?”

榎木津仿佛从咒语中解放了似的,看着我,微笑地答道:

“不,至少他不是死在这里。因为他走到了隔壁房间,自己关上那扇大门的。”

说道,轻轻地用手指着。

那里有扇黑色厚重的门。

“这里……”

“是的。”

凉子站起来走近靠近门的地方。

“这里是书房……或说书库……原本是治疗室,也就是为了施行简单的手术、治疗用的房间。如果相信妹妹的话,牧朗先生是在这个房间消失的。”

凉子说道,看着我。

书库的门由于是坚固的厚木头制造的,结实得即使是身材魁梧的男人用力撞也不会动。制造得很紧密,连一点儿缝隙都没有。坏了的合叶部分也高明地修理好了。

“从这里……才是问题哩,榎木津先生。”

“对。一开始就是了,不过,再过来我就不了解了。换句话说,从拜访这里以后,我们都没有任何进展。认为有收获的只有关君了。”

榎木津说道,笑了。我正想要反击的当儿,蹲着正在检查门的中禅寺敦子发言了:

“从这边不能锁上钥匙吗?”

“是的。说钥匙,其实是像小门门似的东西……。当然,从这里既不能锁、也不能开。”

把手的部分有很多损伤,看来像是内藤和佣人想撬开的痕迹。

中禅寺敦子从皮包取出杂记本,撕破一页,企图插进门和墙壁的隙缝。可是,由于几乎没有隙缝,纸不可能插进去。而且,如果是普通的门,和底板之间大致会有隙缝,但只有作这扇门却有如镶木工艺似的,贴得紧紧的,所以,在这一部分,纸也插不进去。

“连一张纸片都通不过去呢,别说用线打开的诡计了。”

能力高强的侦探助手将纸片揉成团,说道。我变换了心情,接下去说道:

“在现实的犯罪事件中上场的大部分密室,并非像出现在侦探小说中那样的由诡计所构成。百分之九十九,都使用了复制钥匙这种无聊的手法。不过,门式的锁,连复制钥匙的手法都无法使用。从这里脱逃是不可能的。”

中禅寺敦子对我的发言显得有些微的不满。

“老师,这房间因为原本有梗子小姐这个活钥匙在,打破门逃脱本身到底是不可能的。比如说,即使这里没有上锁,但只要有梗子小姐的‘他没从这里出去’的证言,这里等于是密室了。”

“你在怀疑什么呢?”

“如果牧朗先生没有进入这个房间?”

中禅寺敦子说道,单边的眉毛稍微上杨了起来。

“侦探小说常见的所谓‘密室杀人’的条件,在于‘无法从外面出入的房间里,有他杀的尸体’这种矛盾性。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由于有‘实际上是以不知何种方法得以出入’这种其实很单纯明快的解答,结果,只要找到了那种方法,矛盾就不成其为矛盾,密室也不再是密室了。不过,这一次有点儿不一样。”

中禅寺敦子吐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

“这次的这一件,房间里面并没有尸体,里面什么都没有。这种情况,有三个答案。第一,进到里面以不知什么样的手法出去了的案例;再来是进到里面,真的是超自然现象的消失了的案例,然后,最后是没有进到里面的案例。”

“那么,你认为梗子小姐在作伪证吗?”

“并不完全如此。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构成的谜必须有三个要素:‘牧朗先生进到里面’、‘从里面上了锁’、‘门开了后里面没有人’。构成这三个证据是,第一,梗子小姐一个人的证言,接下来的两个是梗子小姐、内藤先生,然后是时藏先生的证言了。完全信任了这些后,谜才成其为谜。”

中禅寺敦子在瞬间张大眼睛后,触摸了那一扇门说道:

“当然,人从密室消失是矛盾的。在斟酌他逃脱的办法之前,有必要查证那矛盾真的是矛盾吗?首先,假定如院长先生所言,全部人的证言都是假的,这样的话,谜题就很容易解开。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动机其他什么的就会留下许多问题。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其中一人说谎的话,这个矛盾是否成立?如果只有内藤先生、或者时藏先生作伪证的话,这个密室就不成立了。不过,梗子小姐不一样,怎么说呢?因为只有她目击牧朗先生进入书库。虽说如此,但这个谎是有附带条件的。那就是‘从外面能否上锁’。如果那是可能的话,梗子小姐在牧朗先生一开始就没进去的房间外上锁后,把内藤先生他们喊来就行了。在这种情况下,内藤先生他们即使没有说谎,但人消失了的矛盾依然成立。也就是说,这是没进到房间去的案例。当然,内藤先生或时藏先生,其中有一个和梗子小姐共谋的可能性仍然存在。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也一样地,从外面上锁是必需的条件。”

“不愧是京极的妹妹,话说得流利,又高明地相当富有理论性。”

榎木津从中插嘴捣乱。不过,的确连我在中途都产生了在听京极堂演讲似的错觉。她的说明深得其妙,血统真是无法争辩的。

“不过,这扇门似乎不可能从外面上锁似的。总之,摒除三个人都在说谎的情况……吧……对梗子小姐的怀疑就澄清了……。如榎木津先生所说,牧朗先生进到里面去了”

“对。进去了。令妹和刚才那个男人,对于事情的梗概都没有撒谎。”

榎木津说道。

“这么说,真的发生了人消失了的事!他如冰块似地融化、完全失踪了吗?”

对于我的话,中禅寺敦子稍微显出不安,然后,看着凉子,说道:

“只不过……因为里面还有一扇门,不调查的话,是很难说的……”

“什么呀?打开这里以后,就什么都知道了。”

榎木津说道,靠近门。

“嗯……”

凉子制止了他的动作。她显得非常地憔悴。中禅寺敦子很顾虑那副模样的凉子似的,阻止了榎木津,小声地问道:

“可以进去里面吗?”

“那……”

“有什么不方便吗?”

榎木津质问。

“刚才我也说了……因为梗子在里面……”

“令妹的身体不太好?”

“是的……因为躺在床上已经一年以上了。最近神经也累垮了,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分辨现实和妄想的区别。为一点儿小事就激动……而且,一激动就陷入危险状态。”

我觉得在说这些话的凉子,才是处在危险状态。白晰的脸上更加苍白,简直就像腊制的工艺品。

和那个时候的少女一样。

“难道我们都来到这里了,竟无法和令妹见面?”

榎木津带点儿玩笑的口气说道。

“不,因为各位是为了和妹妹见面才来这里的,当然会见到梗子,但是……就像我现在说的,妹妹很衰弱。只要是我以外的人进去,就会非常地害怕。连护士都不能进去,所以我的想法很专断……可能的话,进去见她的人不要太多,看是谁、只进去一个人就好。”

我和中禅寺敦子无言地互望了一眼。当然,由谁进去我们内心有数。如果是榎木津,由于他的确拥有非比寻常的能力。因他进去,事件有可能获得全面性的解决。可是,如果无法如愿,那么为了解开密室之谜所必须做的精密搜查的可能性,会和天文学的或然率一样低。如果以搜查本身为目的,中禅寺敦子是最适合的,但是,我多少也有想与久远寺梗子——那个时候的少女——见面的情怀。

“原来如此,那么,进去吧!”

毫不理睬我们的困惑,榎木津还真干脆地答道。刚才还尽说不喜欢听家庭的话题,真不知是什么风向,又使他态度逆转。回想到现在为止事情的脉络,榎木津要我代为处理的可能性很高,我也如此做了。而且,说实话,我多少抱了些许期待,但却落空了。

“那么,就先让我看看建筑物外面。”

中禅寺敦子对于未料到的事态,很敏锐地应对,不等凉子回话,她就像猫般敏捷掉头走出寝室。于是,我的处境像吊在半空中的状态,事到如今,既不能追在中禅寺敦子后面,也无法推开榎木津进去房间,除了很犹疑地站在原地以外,别无他法。

凉子什么都没说点了头后,没有敲门,安静地将手放在把手上。我知道凉子白皙的纤细的手腕使了力气,门却怎么都打不开。这并非开关运作不良,而是门本身很重,以及过于严密关闭的缘故吧。凉子的眉毛痛苦地扭曲了。

发出木头嘎吱的声音,以及空气外泄似的独特的声音后,“密室”开了。

“梗子小姐,我们进来喽。”

从仅打开一点儿的隙缝喊了一声后,凉子将门全部打开进到里面,接着是榎木津。

“呜!”

榎木津进到房间后发出奇妙的呻吟。门还没关,我有些踌躇,但等察觉时我已跑近能窥视到书库里的位置了。

“怎么啦?”

我在叉开双脚站着档在入口处的榎木津背后,低声地问道。榎木津用手按在嘴上回过头来,以非常不愉快地表情看着我,说道:

“关口,你看!”

榎木津很少如此正式地叫我关口。我看出他的样子非比寻常,透过榎木津的肩膀,颤抖地窥探了屋内。

凉子站着。

然后,在那后面,有个高高隆起的被单,以及一张非常憔悴、眼神空洞的女人的脸。

没人说话。然后也没有人动。我宛如混进禁止入内的腊像馆的入侵者。房间微暗、冰凉。很宽阔。视野所及,三面墙都被高耸至天花板的巨大书架给遮住了,从里面看得见第二扇门。

榎木津突然走出房间,关上门。

“什么呀,榎先生,怎么啦?”

“这应该是我说的台词,关君。你也看到了吧,真恐怖……”

很粗暴的话。我想到房间里的凉子是不是也听见了,我很焦虑。

“多么失礼的话!”

“失礼?什么失礼嘛。这不是我出面的时候,只觉得恶心。”

“榎先生,这样不太粗暴了吗?你有什么感想是你自个儿的事,可是,万一里面的人听见了,怎么办……?”

“什么?听不见啦。这扇门一关起来,连大炮声都听不到。”

“不是这个问题吧!”

在房间里的姐妹,现在有多么地不安呢。而且,正讶异于事情演变的凉子,很难说不会打开门。听见侦探同事们发生这种难看的纠纷,她会多么地沮丧!

“不是这一回事,关君,我无法面对那样的事!”

“你不是事先就知道梗子小姐的状况了吗?怎么事到如今……”

“我又不是在说孕妇的事,你也看到了吧!别说你没看到喽!但那个样子实在太离谱了。”

“很不巧,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又不像你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榎木津大概看到了我看不见的什么了吧。

“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呀?你没注意到吗?还是真的什么都看不到……?”

“什么嘛!难道又看见了青蛙脸婴儿吗?真是的,说莫名其妙话的是你吧!真是看错人了,我还以为你应该高明一些呢!”

我忿忿地逐渐提高了声音。

“关口……你没问题吧?”

榎木津一脸茫然。

“好啦。我也不拜托榎先生了,接下来我来做。”

“做啥呀?没有要做的事呢。留给咱们的‘能做的事’只有一个,就是叫警察来。”

“就是这样!真要委托你瞧不起的警察搜查吗?早知如此,那一开始就不要接受侦办了嘛。”

“搜查?是调查吧?”

“总之,我不期待榎先生了。由我来解这个事件的谜。”

仿佛要让屋里的凉子听到似的,我的声音慢慢地变大了。榎木津楞楞地看了我一会儿后,立刻无力地说道:

“关口,你神智清醒吗?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干嘛,但这个家的人全都疯了呢!有时候你也包括在内,难道你也疯了吗?”

——是疯子呢!

——这个男人是疯人院逃出来的,是疯子呢!

头内发热,眼前一片灰白。

“我没疯,疯的是你!”

我喊叫着,但是语音含糊,不知道榎木津听到了没有。

榎木津显得胆怯,向后退了一、二步。

“总之,我只能做到这里为止。关口,我只警告你一件事,去和木场商量!”

“榎先生的命令我不接受。我没疯,这个家的人当然也没疯!”

我继续喊到。一瞬间榎木津表情悲戚似的默然走出房间。但我仍然一个人继续自言自语:

“怎么会疯!疯……”

瞬间,背后闪过类似恐怖的情状,我反射地回过头去,门打开了。

出现了一张苍白的女人脸。

“…怎么了?榎木津先生到底……我说了什么让他不愉快的事吗……?”

凉子何时站在这里的?我说不出话来了。汗有如瀑布似地喷涌了出来,整个脸发热。

“怎么了?关先生……不,关口先生……应该这么称呼的吧?”

凉子直接称呼我的名字,使我的紧张达到最顶点。但就在同时,我的心情也轻松了。

“就像侦探在一开始就已预告那样,他已不说明就先告退了。从现在开始请让我负责追查好吗?”

是谁在说话?我的意识忽然远离,另外的人格在支配着我。

“……明白了。请关照……关口老师。”

凉子说道。

冲鼻而来的消毒剂很臭。不,不仅如此,不知是用了什么香熏过,还是药品的臭味?反正房间里充满了强烈的刺激臭味。而且,室温异常的低。虽是夏天,但肌肤却感受到冰凉的程度,加上带蓝色微暗的照明效果,使我完全失去了季节感。

藏书量相当庞大,除了两扇门,所有墙壁都被几乎到达天花板的高大书架给遮住,书架上日文书、汉书、西洋书挤得满满的。

……京极堂如果看到,会兴奋得流口水吧。

我想。

……不,等一等。因为是他,所以看到这情景一定会很生气,然后会开始动手整理起来……那个男人有着看到没经分类的书会生气的习惯……不过,即使是京极堂,要整理这个房间全部的书,也要花两三天吧……

和事件毫无关连的事情一一掠过我脑海。

房间角落放了一个为了取高架上的书的足凳,爬上足凳,能到达屋顶吧。天花板也许有洞,我眼睛望向天花板。

房间正中央那个大的日光灯呈交叉型悬吊了下来,简直就像大的电风扇似的。非常不安定,有种不知何时会掉下的感觉。各两支四组、共计八支的大日光灯管,真令人担心用如此细的绳子能够持续支撑吗?

天花板描着缓和的曲线。对建筑毫无所知的我,不懂那是怎么做成的,是何种式样?可是,并没有发现那种用灰泥结实地糊住,像天窗和秘密缺口似的玩意儿。日光灯原本就只开了一半的关系,光线没有照到天花板,为了确认天花板,视线必须十分集中才行。

我把望着天花板的视线转向墙壁。书架确实高耸在靠天花板处,天花板本身有曲线的关系,上面部分还留有空隙。但是,终究不是能容人身的那一类空间。第一,知道了即使使用足凳也无法到达。站上足凳、直起身子,手才总算能触到最上面的架子。像我这种矮个儿的男人,说不定手还没办法伸到那儿呢。

“关口先生……”

经凉子一喊,我才回过神来,同时,视线也回到和眼睛同等高度的地方。

房间中央,在那个交叉型日光灯的正下面,放着一张金属制极大的床,旁边是餐具厨和打点滴用的器具。凉子站在那前面。

然后,像是抱着膨胀的腹部,床上的久远寺梗子起来了。

“我妹妹。”

瘦得很可怜。眼窝凹陷,皮肤干燥,嘴唇也没有颜色。长发简直就像湿了似的贴着,由于脸型端正,因此更加地感到阴气逼人。

我一面想着该说什么,一面走近她。该问什么问题我完全没个底。在那样的地方有张大桌子,我精神散乱,快走近床了。啊,现在闪烁发光的是什么?是水果刀掉在地上了吗?

这时,梗子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很大的力气把我拉了过去。

“牧朗先生,牧朗先生,你到哪儿去了?我,嘿,不用担心了!后嗣,你的孩子,嘿,在这里,这么大了。我不再做那种过份的事了,请原谅我,对不起。”

我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梗子把我的手拉近自己,一面用尖锐的声音哀求着,一面把我的手逐一地紧贴膨胀的腹部和胀得大大的乳房。力量异常地大,我顺其自然被摆布,但很快地了解自己处在何种状况,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梗子小姐!梗子!请镇静些。这位不是牧朗先生,是在替我们找牧朗先生的关口先生呢。”

凉子抓住梗子的肩膀摇昊着说道。

梗子把我的手甩开,短暂地发出硬咽似的声音后,随即以弃犬似的眼睛看着凉子说道: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再做了。”

凉子无言地转到我前面,温柔地把妹妹弄乱的睡衣顺了一顺。定睛一看,梗子的衣服前面几乎是敞开的,腹部除了卷着的白棉布以外,接近半裸。越过凉子的肩膀,窥伺得到浮出的苍白的乳房,我移开了视线。

“很抱歉,弄乱了……已经没事了,没事了。梗子……”

凉子确认似的视线正对着她以后,梗子再度显露出胆怯的弃犬似的眼神,点点头。

“失礼了,请原谅。”

恢复镇静的梗子的声音,和凉子一模一样。

“我这个样子,就在床上和你见面,本身就非常地失礼。而且还弄得乱七八糟……本来光是这副难看的样子就……”

说话本身就很沉痛了。她尽全力发出声音,不过,眼睛恢复了知性的光亮。

“我叫关口,请放轻松,不用介意。”

我进到这个房间后,就一直没说话,也有因为紧张的关系,嘴很渴,无法顺溜地说话。

“一直都在这个书房……书库里休息着吗?我觉得旧馆的病房似乎比较令人安心。”

“啊,当然说的也是来的话,会先到这个房间不过,我先生在这个房间不见了的关系,我想他如果回所以,一直待在这里。很笨吧。请嘲笑我。”

我想象着藤牧氏突然出现在这个没有人在的房间的光景,实在笑不出来。

“藏书可真多,都是牧朗先生的吗?”

“不,说是代代家传的……有些夸张,但好像是从江户时代到明治、大正、昭和,慢慢地搜藏起来的。我父亲的藏书也有几成混在里面,我先生的几乎没有。”

凉子做了补充:

“原来的书库在住房部分。虽说是书库,实际上像仓库般的地方……战争愈来激烈,等到战祸也开始及于日本国土时,父亲表示这是久远寺的财产,所以把书籍类全移到防空洞,仓库全烧了。但幸好还留下了这些书,由于防空洞有崩毁的危险性,所以把书都埋了起来,住房部分已完全没有收藏这些份量的书的房间了,所以在这栋建筑改装时,不得已只好把这里当作书库了。”

原本觉得为了新婚夫妇特地改装的房间配置有点儿怪,明白了原委后终于了解了。换句话说,虽名义上说改装,但几乎没有更动。光是做书架的费用,恐怕这间书库就比夫妇的寝室费用还高吧。这真是很奇妙的事哩。

“我想请问有关你先生的事,你先生……关于你和牧朗先生的、那个、夫妻关系……”

“坦白说,感情不算很好。”

“怎么说?”

“那个人因为沉默寡言,像夫妻之间亲密的对话……当然我并不知道其他新婚夫妇都说些什么……总之,我们不曾谈过类似亲密的话。”

梗子在说话时张眼望着我们走进来的门,简直像那里站着藤牧氏似的。

“我问一个很不好开口的问题……我听说,你们经常吵架……”

“是的……说是吵架,其实都是我单方面地对我丈夫发很大的脾气。那个人从不会对我发牢骚,更别说使用暴力了。从这一点来看,他是圣人君子,那个人……”

“是什么原因呢?”

“嗯……我想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想可能是言谈间有什么差错、心情不对,都是这些琐碎事情的累积。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是这些事情招来这样的结果,我对自己的愚蠢非常生气……后悔也后悔不完。”

梗子在说话当中流下了大颗眼泪,说完话头低了下去。

“那么,你认为你先生失踪的原因,是因为你的关系吗?”

与其说我是侦探,不如说更像临床心理学的社会工作者在做调查。如此一想,我的心情轻松了。比起模仿我不习惯的侦探,装成心理学者还比较像。

“那个人简直就是不抵抗我。……所以,我真的可能对那个人太甩赖了。即使我说多么过份的话,他也完全咬牙忍住了……答应我任何的要求。还有,我觉得当时的我非常地可恨……想起来,我是多么过份的妻子呀……嘴巴骂脏话、也动了手,而且还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残忍的事?什么事……?”

梗子抬起惊慌的脸,然后闪闪烁烁很担心地窥伺着姐姐。

“没关系,梗子,不要隐瞒,全告诉关口先生吧!”

凉子就像母亲说给孩子听似地说道。

“……是的……姐姐……”

梗子显得更憔悴了。又把脸低了下去,然后想了一会儿,不久慢慢地张开嘴巴:

“我……我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不过……还是不能说。但是……老实说,我曾有一段时期怀疑过姐姐和我先生……”

梗子又一次以胆怯的眼神偷窥姐姐的样子。凉子沉默了。梗子慌张得像要否定自己的话似的,继续说道:

“当然,全都是我在妄想。这种事我最清楚了,不管怎么说我先生都不生气,我故意要惹他生气才这么说的。别说姐姐了,我先生是即使天地颠倒也不会做那种不检点事情的人。竟然……竟然,我……”

梗子说到这里又哭了出来。

“人难免会有怎么都无法告诉别人的事。不需要讲细节。不过,请告诉我,你先生怎样地接受你不讲理的态度?”

“我并不十分清楚。我想很痛苦吧。我想很痛苦吧。但是那个人……最后都没有生气。”

“到最后吗?”

“嗯……。直到走进这个房间为止。”

“就是这一点。说起来,你先生为什么会进这个房间?”

梗子沉思了几乎三十秒钟后说道:

“那天……还留存着新年的心情的时候……我记得还很冷。我先生既不过盂兰盆会、也不过新年的模样,和往常一样待在研究室里……我先生因为习惯每天吃过晚饭到睡觉以前,都关在研究室……那一天也一样,大约十二点钟吧,回到这里。”

“是否有和平常不一样的样子?钻牛角尖什么的……”

“那……非常高兴。我说至少过新年,那个,希望别在做研究了的关系……他不高兴了。”

“你先生高兴的理由是什么?你心里有头绪吗?”

“不知道。好像是说研究完成什么的,但是,我当然不知道在做什么研究……”

“完成了?这么说的吗?”

“我想是这么说的。”

这么一来,“人造人”完成了吗?所谓人造人不畏神的研究,藤牧氏用自己的手完成了吗?我全身发冷,觉得全身毛孔张开似的,被一种恶心的感觉席卷。

“然后……怎么了……?”

“那……我并没有一直到争吵时发生什么事的记忆。听说喝很多酒的人会失去记忆……有没有说了……就是这一个部分完全不记得。”

真令人绝望的证言。最重要的部分在雾的另一边,模糊不清。很难判断她真的是忘记了,还是关于想隐瞒的事情故意闭口不提。但总之,除去榎木津曾有过“记忆的映象”的幻觉以外,我完全失去了能够知道当晚状况、可说是唯一的路标。

“我记得的是……惊慌失色的丈夫像逃离似地进到房间……慌张地关上门。而那时四周早已散乱着东西……大概是我丢的……然后,已经是再怎么喊怎么敲都不开门了。一直到早上和父亲、内藤先生商量为止,我记得自己的情绪疯狂了似的……”

“门是你先生自己关的?”

应该有听过这个质问。

“是的。我先生嘴里说着,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

“地板——寝室的地板上沾了血……你知道吗?床下的地毯上留着血迹这件事……”

“嗯,不知道。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我先生或是我受伤后弄到的也说不定。等镇定了以后一看,我也全身都是斑点……而且,当我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时,觉得好像擦到了血……我不记得了。”

“房间是什么时候清理的?”

“是天亮的时候……。因为我先生不出来,我心情的不安已经达到极限……我想是为了排遣情绪所以打扫了。也许我认为可以边打扫边等待他的出现。”

这是多不凑巧的事!我知道了当时的她并非处在冷静的状态。她想修补失去的记忆的物理性证据,就在她恢复冷静的状态以前,已经被她自己消去了。

以后的脉络和内藤的证言有极大的差异。将内藤推开跑进这个房间的她,只是在这个空空如也的空间,一迳地感到愕然而已。

她和藤牧氏之间究竟有无实质的夫妻关系,我怎么都问不出口。并非不好意思,是因为我牵挂着凉子的目光。

梗子的体力消耗很多似的很痛苦地呼吸着。没有任何进展,我已失去了该问的问题了。

——换句话说,从拜访这里以后,我们都没有任何进展。认为有收获的只有关君了。

——进入这里的话,就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榎木津看到什么了吧,那家伙“知道”了吧。

对了,我还有一个想问的问题。不,那不能问。但是,不能不问。但是……。

“梗子小姐,我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记得……十几年前……收到情书吗?”

梗子大大地张开那双充血的眼睛:

“情书……情书……?啊,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和那个人一样!”

非常地明显,梗子的眼瞳逐渐失去知性的光辉。用有如死尸般的眼睛瞪着我,我战栗了。

“你知道什么了!你为什么问,只有那个人知道的,问和那个人一样的问题!我不记得收到那东西,不知道情书、也没见过!为什么那么执着那件事,情书是怎么回事?”

那有如厉鬼的相貌,令我踌躇了,我向后退了两三步。

——看来经历了很恐怖的事。

——梗子小姐的模样很吓人,于是……

“不,你应该收到的,因为交给你情书的学生……因为那就是我!”

“关口先生,你……”

吃惊的不是梗子,而是凉子。

我完全迷失了自己,踉跄地住后退。可是在宽阔的书库里,再怎么走都碰不到足以防碍后退的墙壁。我逐渐向黑暗后退。

八厘米似的胶卷景色明灭着。姐姐抱着错乱的妹妹的肩膀,从餐具桌上面的金属容器里,取出注射器。姐姐很灵巧地举起妹妹的手,把针戳了进去。以低标准速度所拍的影片似的,像慢动作似的。妹妹终于挣脱了,狂乱地发出婴儿要求不停的声音,慢慢地安静下来。同时,我也回到了世界。

“现在打了镇静剂,不久会睡着。你的问题……结束了,好吗?”

我无法回答,我陷入了失语状态。凉子将注射器放回容器,靠近我。

“妹妹……真的不知道情书的事情似的,不过……”

然后来到我身边后,立刻以温柔的哀怜的视线凝视着我,安静地说道:

“关口先生,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就像名字……真是一位有很多秘密的人呢……”

“对……对不起……我绝不是有意隐瞒……。牧朗先生……藤野牧朗先生是我在旧制高中时代的学长。太……说是偶然,但因为实在太巧合了……所以错过了谈这件事的机会,抱、抱歉。”

凉子沉默了。

“而、而且,也是今天到了这里以后,才想起情书这件事。”

我在辩解什么呢?说起来,我不是如此擅长言词的,陷入失语症以后半天不开口是常事。

凉子什么也没说,很快地离开了我身边。等一下……

——一个人很孤单的。

——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么都想不起称呼来。

“啊……”

“这里是第二扇门……”

凉子停在们的前面,无声地回过头来。我究竟是怎么了?现在瞬间涌上来又消失的情感,是怎么回事?既不是寂寥感,也不是孤独感,是一种更甜美的、令人怀念的情感……

我想将这一切甩开似的,走到靠近门的地方。

和“第一扇门”完全一样的材质,同样别出心裁且坚固的东西。当然,简直是异常地、因镇密的做工而隙缝和隙缝间都紧密地堵塞住了。只是,大小尺寸本身小了一号,宽度只有第一扇的三分之二。

“这里的钥匙也和那边的钥匙一样,是门式的。另一边,也就是说只能从房间里上锁和开锁。”

凉子没看我的脸说道。我被她的话引导似的,握住把手试着打开门,但门却有如被墙壁同化了似的动也不动。

“如果只能从里面上锁的话……现在,这里上了锁,不是表示谁在里面吗……?”

“不,不对。可以从隔壁房间走出去,有一扇开住外面的门。不过,现在没有人在里面。”

如此说来——

如此说来,这个房间不是密室。

“那么,只要打开这扇门的钥匙,牧朗先生就可以走到外面了。”

“这也不对。”

凉子表情不改缓慢地开始说了:

“下一个房间是个约四个半榻榻米的小房间,是用来摆放药品和医疗器具的仓库。这栋小儿科建筑物好像是明治末期的建筑……不知道是建的人与众不同呢?还是有这种建筑的式样……?构造是除了每个房间的门都能通到外面以外,却只能从内侧上锁。病房如此做会发生危险,所以钥匙全都去掉了。但后面房间的钥匙是活的,换句话说,这个治疗室和隔壁的诊疗室,其构造是如果里面没人的话,根本无法上锁。可是,这里因为是放药品等的关系,任意开关也不行,所以,诊疗结束后,都由负责的人从内侧上锁。即使暂时外出,也需从外面上锁,这是惯例。”

凉子说到这里,将手抵住门,一副很怀念的表情。

“这里的管理责任者是小儿科医生……应该是叫营野的人吧……。这位先生在空袭时去世……从那以后,隔壁放器具的地方就成了‘不打开的房间’了。”

“这么说来,那个营野先生依照惯例,在这扇门的内侧上锁后,又再从外面上锁,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带着钥匙卷进战祸。”

“外面的钥匙呢?”

“是大的布袋型钥匙,当然没有复制的钥匙,门也很结实,类似撬开的痕迹……在外行人眼里……是没有的。”

“这么说来……万一这扇门的钥匙,因为什么样的弹力打开的话,牧朗先生即使走到隔壁房间也还是出不去……”

“是的……如果是这样,那么,牧朗先生现在也还在隔壁房间里了……”

真是令人恐惧的谈话。但并非不可能死在里面。即使如此,条件必须是有打开这扇门的钥匙,还有这扇门打开了才行。

“可是……我听说搬书架进去的时候,曾试着打开,但还是不行等等。我想打开这里这件事是很困难的……”

“……那么,隔壁的房间才是真正的密室了……”

“是的……战争结束后七年以来,没有人进到里面过。”

我感到一种接近失望的感觉,这里是密室中的密室。

我对着睡着了的梗子轻轻地点了个头,拖着一种近似败北的复杂情绪,离开书库。那个时候,我很沉着地检查了门的“锁”,只是知道了那锁非常地结实,绝对无法用磁石和线等操作所能奏效。

穿过寝室,走到候诊室,中禅寺敦子一个人坐在旧沙发上。

“我来叫车子,你们在旧馆的大厅上等好吗?”

凉子以一贯的语气说道,如同初到榎木津办公室时那样,很郑重地低下头去,走出馆。

我们,不,我可能带给她的是不成希望的失望。如此一想,我也很伤心。

“老师,榎木津先生究竟怎么啦?”

像是在等凉子的背影看不见以后,中禅寺敦子小声地问道。

“已经拿那家伙没办法了,在这时要跟他绝交!”

虽是自暴自弃地这么说,我感到非常地不安。如今线索只剩榎木津的幻觉了,宣布了绝交宣言后,究竟我一个人能够解决吗?

“榎先生说了什么吗?”

“那……”

中禅寺敦子皱起眉头,做出简直像极了她哥哥的表情。

“很奇怪耶!”

她说道:

“我在调查建筑物周围时,榎木津先生精神恍惚地走了出来。唉呀,我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情了,大声地喊他。喊了两三次都没有回音,第四次的时候才终于回过头来,啊,阿敦,然后问我,你喊了我几次?”

“然后呢?”

“我回答喊了四次,他说,啊,原来如此,简直就是自以为是的赞同着。”

“什么嘛!”

“然后说道,我的耳朵不会关闭的,可是竟然听不见,原来如此,这种事竟然也会发生,那也没办法……接着说,阿敦,绝不要进那个房间,立刻叫警察来!”

“那么,你连络警察了吗?”

“怎么可能,我连电话在哪儿都不知道,没法子连络呀!”

榎木津的言谈举止愈来愈无法理解。如此一来,他再有什么幻觉也不能信任了。说起来,他看得见别人的记忆这件事本身,其实根本就是囫囵着京极堂的见解而已吧。实际上,榎木津不过有十二分的可能性是善于随身附和的社会不适应者罢了。

我简短地将房间里的情形和梗子的证言转达中禅寺敦子。但是,一个劲儿地掩饰自己的动摇。

“那么,刚才的门终究是第二密室的门了……”

根据她的调查:门依旧紧紧地关闭着,完全无法打开似的。为了慎重起见,我走到那里看了一下。我也曾试探地问了,在中途,是否可能从天花板脱逃?墙壁是否有缺口?但中禅寺敦子的调查相当镇密,别说墙壁了,到屋顶为止(她好像竟然利用靠着的梯子,爬到屋顶做了调查。她哥哥要是知道了,一定脸孔涨红地发怒吧,我很佩服她做事的彻底),总之,在建筑物的外观方面,好像完全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只有位于极高位置的换气孔,有三个,是开着的。那里面由于有书架档住,无法确认是什么情形,但是别说人了,连小猫都不可能通过。

草长得很茂盛。可以得知长时间没有人频繁地出入。这里面果然和密室同型的“第三扇门”门上,垂挂着一个有如附在江户时代仓库上那种非比寻常巨大的钥匙,这个锁正如她所说,再怎么推或拉都不会动。

“这样的话……你所说的几个可能性中,好像只剩下‘全部的人都在说谎’案例了……”

“不,老师,现在发生了其他可能性喔。”

和无力的我的声音相较,中禅寺敦子用非常有精神的语气说道:

“外面的三个人里,案例是‘有一个人握有这里的钥匙’……或者牧朗氏本身是‘握有这里的钥匙的共犯’。”

我和中禅寺敦子正确地沿着走过来的路,走向旧馆。进入新馆后,走到研究室去。为了收回绑成一捆的日记和研究笔记,中禅寺敦子的手伸向堆在桌上的笔记的绳子时,笔记竟奇妙地歪倒整个掉落了。

“奇怪,我绑得很结实的……”

中禅寺敦子因为得重新绑,说道,你先走。我照她所说走出房间,穿过堆积着瓦砾的崩坏的部分,走到回廊。

“关口先生。”

由于从我想不到的方向传来喊我的声音,所以起初以为是幻听。

“关口先生。”

是凉子。

凉子站在中庭那白色的花坛前。

我慌张地从回廊走到中庭去,仿佛被吸住了似地走近她。

啊,她的四周果然没有颜色,是黑白的,我想。

白色的花,大朵的有如乐器小号似的……

“是多啾乐(音译)。”

“啊,是这个名字呀……?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是朝颜呢……”

凉子说道,摘起藤蔓长得靠近她的脸的花,把一样苍白的花拿近脸。

“别这么做,那花有毒。”

多啾乐是以“朝鲜朝颜”知名的茄子科榎物,另外还有一个别名又叫“癫茄”。含有三种会使精神亢奋的生物硷(alkaloid)。特别是花叶种子里含有很多这种振奋精神物质,摄取的话会引起妄想状态。

我抓住她的手制止她的动作后,说明了这件事。

“暖……这么恐怖的花吗……?不过,这种花为什么会长在这里……?”

“多啾乐也很有药效。特别是自古以来,就以作为催眠药、镇痛、止痉挛药著名。这里既是老牌医院,栽培这种榎物并非不可能。那个华冈青洲所调的日本最早的麻醉药,很多成份,应该就从这个多啾乐——朝鲜朝颜当中精制的。”

凉子由于面对我这里,我就那样抓着她的手腕,正好形成面对面的姿态。

“在建新馆和别馆以前,这一带,全在从事药草栽培的样子。但随着法律制定禁止私自制造药以后,慢慢地荒废了。这个中庭就成为遗迹了。所以既不漂亮又什么都没有,就长些令人嫌恶的草……其中,只有这种花好看,我从小就只喜欢这种花。因此花园因为战争荒废了以后,也只觉得这种花很令人怜惜,照顾了它……没想到仍然是草呀。”

凉子说道,不仅没有挣脱我的手,反而短缩了距离,苍白的脸靠近了我旁边。

“你连药学都很清楚呢,关口先生……”

凉子的视线捕捉了我的眼睛。

我宛如被蛇魅惑的青蛙般动弹不得,只能凝视着她的眼睛。

——尽管我知道不能看,但即使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我在学生时代曾有段时期想学神经医学和精神医学,所以对药物在极有限的范围内,只拥有简单的知识,并不是特别的了解。”

凉子正当我说着那不算辩解、也不是自夸的话时,突然晃了一晃。

我慌张地试着要抱起她,将手环住她的身子。

“关口先生……”

我无法靠近着看她,把脸别了过去,眼前是一朵白色很大的多啾乐。

我听到心脏的跳动。

眼前一片白。

脑子里变热了。

凉子的呼吸吹在耳鬓。

凉子以不胜悲戚的声音说道:

“请帮助我……”

我答不出话来。

然后,我感到强烈的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