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关于这点情况,来验尸的官员也向我提问过。
那天我从京都出发,是乘14点44分开的“光310号”。另一所大学的一位年轻讲师和我同座,我和他在东京车站分手。到达东京,是17点35分。我乘了地铁,在环形内线的新高圆寺站下车。从那里到我家的距离,大约步行十四五分钟。
我在家门外站住时,注意到里边没有开灯。我想,她大概出门买东西去了,就掏出随身带着的钥匙开了门。我和美佐江,谁都是随身带着钥匙的。
进入起居间,便发现了尸体。不过还有一点体温。
附近有一位态度和蔼的医生。我抱着一线希望,用颤抖的手给他拨了电话。
可是,赶来的那位医生的意见,说死了大概已经两小时了。按照他的指示,我同所辖的警察局取得了联系,又给佳代的公寓挂了电话。
这就是我发现美佐江自杀当夜的情况。
官员提出问题,是在这一点上:我究竟什么时候到达东京,而且我回到家里,从发现尸体到叫医生,时间是否稍多了一些。
胡思乱想。这样的事会造成问题?岂不怪哉。例如,官员和我之间,还进行过下列的问答:
“您乘坐‘光310号’,没有记错吗?”
“您说到达东京是17点35分?”
“是的。
“您乘了地铁,在新高圆寺站下车,步行到家花了十四五分钟。于是,实际上,您和医生联系是在8点30分过后,这有证词可查。就是说,您的行动有一小时以上的空白。这期间,您在干什么?”
“我不是马上去乘地铁的。我开头想乘车回家,去找了出租汽车。可是,找来找去没找到,白白浪费了二三十分钟。”
“果然如此吗?因此……”
“因此断了乘车的念头,我这才考虑改乘地铁。恰好是傍晚,肚子也饿了。我想,索性吃了晚饭回家,就在车站附近找饭馆。”
“在哪一家饭馆吃饭?”
“结果,我哪一家饭馆都没过去。京都旅馆里的伙食,油腻太多,所以我在兜来兜去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心想还是吃点家常便饭吧,就决定快点回家,赶到了地铁站。为此,我想大概耽搁了一个多钟头。”
对方反复提出的,都是这类俗不可耐的问题。
如果说要成问题的,倒还在于美佐江吞服安眠药是不是在这个时刻。
当时,我在京都市内一家酒吧。同去的有几个人。第一,我对神起誓,我同美佐江的自杀毫无关系。我什么也不知道。此时此地,我觉察到,佳代在问我何时回到东京时的气势,简直是近乎敌意的挑衅。
“佳代,”我说,“我知道你的问题包含了什么意思。关于我的行动,那天已对警察作了详细的说明,他们也是理解的。这些,你在旁边不是都听见了吗?”
“不过,我并没有理解。”
“什么地方没有理解?”
“那就是:姐夫极端讨厌出租汽车,平时出门都乘地铁或公共汽车,为什么偏偏在那一天想到要找出租汽车呢?”
“……”
“再有,凡是你出差回来的日子,姐姐都是做好特别的饭菜等你的,简直像家风一样,这已经成了你们结婚以来的习惯。实际情况就是如此。”
“……”
“可偏偏在那一天,姐夫把这个习惯也破了。我不能理解。既然姐夫的行动中有一小时以上的空白,那总得为填补这个空白而制造口实噗?我是这样考虑的。”
“岂有此理。”为了不让她看出我的动摇,我特地用不愿理睬的语气说:“就算有这么一小时,我究竟又能干什么呢?”
“我看什么都可以干。例如,读姐姐冗长的遗书……”
“遗书嘛,信纸一张,不到三十秒钟就可读完。”
“不对,我认为那是遗书的最后一张。前面还有几张,写得详详细细。就是说,所谓结局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姐姐的这种心请,是写得详详细细的。”
我意识到自己的脸发白了。佳代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你是说,我花了时间,慢慢地阅读了那封遗书?”
“是这样。”
“那遗书上写的又是什么呢?”
“我认为是仁一的事。我认为,姐夫去京都那天,仁一就来找了姐姐。初恋的人,阔别十年之后重逢,昔日的恋人,又一下子从逝去的岁月中复活了。这个人的生活不干不净,行为不端,自甘堕落,这是姐姐所不能容忍的。真是恨铁不成钢。姐姐说过,她曾经一面哭着,一面和他拥抱……”
“佳代毕竟是小说家,对于这种情景,可以绘声绘影,非常逼真。”
“你放严肃些!”佳代大声吆喝。
我闭口不言了,夹着烟卷的手指抖动得厉害。
“姐姐流产以后,心情失去了平静,多愁善感,动辄哭泣。看准了她的这种犹豫动摇的心理状态,仁一就巧妙地乘虚而入了。那天夜里,我在电话中听到的声音,肯定是仁一。那天晚上,他们到底重温鸳鸯梦多少时间,我想姐夫是想象得到的。”
对于佳代的话,我连反驳的信心都失去了。
“也许仁一对她说过:同你现在的丈夫离婚,同我结婚吧。姐姐在初恋情人的拥抱下,爱欲升华到了绝顶,已经丧失了自制力。她简直像在做梦,就接受了对方的要求。可是,就在约定再见,仁一回去之后,姐姐又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而羞愧满面。她对不起姐夫,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在恐惧和悔恨交加之中,她的心里就逐渐萌生了以死谢罪的念头——这就是她自杀的真正原因。是这样吧,姐夫!”到此,佳代中断了她的话。
从她苍白的脸颊上,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滚落,可见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
“在我开始看那封遗书的时候,我就疑窦顿生。遗书上写着:我也对不起佳代君。姐姐从来都没有用过这样客气的称呼,把我叫做‘佳代君’,她只把我叫做‘佳代’。”
“不过,口语里和文章中是不一样的。”
我这软弱无力的异议,被轻而易举地驳倒了。
“不,遗书上所写的字,原来却是‘仁一君’。姐姐像做梦一样,一度同意和仁一君结婚,可结果呢,愿望成为泡影,她感到也对不起仁一君,这才向他请求原谅。可是,姐夫惟恐让人看到这句话,家丑外扬,企图彻底割绝仁一君的存在同姐姐自杀的瓜葛。于是你灵机一动,就把这个名字改了一下。你把‘仁一’改成‘佳代’,只要添上寥寥几笔就行。遗书的文章照旧,而内容却大相径庭了。姐夫在这部分添上几笔,就勾销了姐姐自杀的真相……”
无懈可击的推理!我完全被制服了。可是……
“佳代,”我说,声音像是从喉咙底里挤出来的,“你的这些话,为什么不对警察说呢?”
“没有必要。而且……”佳代有些吞吞吐吐,又像下了决心似地说:“因为我爱着姐夫。”
她的这句话,使我大吃一惊。我一时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佳代在爱着我?佳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