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殷红十字

1

和户宋志走进餐厅的时候,片濑亚美正坐在窗边的餐桌旁,一脸的不痛快。

“早安。”和户打了声招呼。亚美冷冷地回了一句:“早。”她大概是奔三的年纪,留着超短发,长相还算漂亮,不过眼神犀利,气势逼人,直教人联想到豹子。

餐厅里有四张餐桌。墙上挂着一幅凤仙花的画。和户住的客房挂着一幅玫瑰花的画,笔触同样细腻,可见出自同一位画家之手。昨天用晚餐的时候,和户提起了这件事。正在为客人上菜的老板海江田显得很不好意思,说道:“其实那都是我画的。”据说每间客房都挂着他画的油画,主题都是花。只有海江田房里那幅画的是海景,因为他的名字里带个“海”字。老板满脸胡子,怎么看怎么像山野汉子,所以来用晚餐的客人都发出了惊呼,没想到老板会有那样的爱好。

和户问亚美:“可以和您拼桌吗?”亚美淡淡地回道:“请便。”

望向窗外,处处银装素裹。和户说道:“好一个白色圣诞节。”亚美却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

“管它是白色圣诞节还是黑色圣诞节呢。”

“怎么了?”

“快八点了,可老板和他妹妹都不见人影,怎么叫都没人应。我去厨房看过了,早餐还完全没准备呢。”

“那就奇怪了……”

和户去餐厅隔壁的厨房看了看,果然如亚美所说,厨房里空无一人,餐食似乎也没有备好。

“海江田老板跟敏子女士总不会都睡过头了吧……也许是突然犯了什么病,动不了了。要不,去他们屋里看看?”

亚美点点头,敏捷地站起身来。两人刚走出餐厅,就遇到了沿走廊而来的两个男人。

“早上好。”

高瘦的男人打着哈欠说道。他叫帚木晋平,三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一副难以捉摸的样子。

和户说明情况后,另一个男人说道:“我也一起去。”

他叫来栖秀树,三十五六岁的模样,戴着眼镜,样貌知性。此时,轮舞庄的住客齐聚一堂。

轮舞庄是一家民宿,建在断崖之上,整体呈L字形。L的竖线上端是玄关与烘干室,一条走廊向下延伸出来。走廊两边各有四间客房,总共八间。L的竖线下端有男女洗手间、澡堂和布草间。转弯进入L的横线,便是餐厅、休息室与厨房。横线上侧还有民宿老板海江田和妹妹敏子的房间。横线下侧则是锅炉房与仓库。(详见图1)

和户敲了敲海江田的房门,无人应答。他敲了两次、三次……可屋里还是毫无动静。

他握住门把手一拉,发现门竟然没锁,就这么开了。闯入视野的景象,让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图1

眼前的房间呈正方形。客房和餐厅铺着拼花木地板,这个房间的地上却铺着米色的地毯,正中间摆着一张木制圆桌。只见海江田头朝门口,趴在左手边靠里的位置。和户连忙冲过去检查他的脉搏。然而,海江田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他的手是那样冰凉,那绝不是生者会有的温度。

“他已经死了。”

和户对随他进屋的三人说道。

“死了?怎么会……”来栖喘着气说道。

“好像是谋杀。”

海江田穿着黑白两色的格纹毛衣与蓝色牛仔裤。毛衣背侧的右半边的血迹已干涸,成了黑红色,上面还有一个洞。看来,他是被手枪击中了。和户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那把枪。

海江田向前伸出右臂。在他手边的地毯上,画着一排黑红色的十字架,总共五个,看似干透的油漆,其实是血。可见海江田没有在中枪时当场死亡,他一定是用伤口流出来的血画了那些十字架。(详见图2)

“这是……十字架吧?”和户说道。

“应该是。”帚木点了点头。

“老板为什么要用血画出这种东西啊?”来栖很是不解。

“他大概是在暗示凶手是谁吧。”亚美说道。

“暗示凶手是谁?”

“推理片里不是常有的吗?叫什么‘死前留言’。”

“如果这真是死前留言,那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见和户要把遗体翻过来,来栖厉声责备道:

“喂!别乱动!警察赶到之前,什么都别碰!你当自己是谁啊!”


图2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探员。”

“你说你是探员?那请出示一下证件吧。”

“我这两天不当班,所以把证件留在了局里。”

“你骗谁呢?”

“我骗你们有什么好处啊?”

和户没有理会,把遗体调整成仰卧的姿势。他本以为来栖会来阻拦,可来栖只是瞪着他,什么都没做。

遗体右胸也是一片黑红色的血污,也有一个洞口。这显然是贯穿性枪伤。背后的伤口更大,可见凶手是在被害者正面开的枪。那么,穿透被害者身体的子弹到哪儿去了?和户望向遗体身后那堵面向院子的墙。

那堵墙的正中间有一扇落地窗,穿过它就能走进院子。落地窗左侧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牵牛花。子弹嵌入画的正中央,刚好落在花茎附近。

和户再次环顾室内。房间呈正方形,大约有八张榻榻米大。房门设在与走廊相接的那堵墙的右手边。朝向院子的落地窗上了闩锁,窗帘紧闭。面向院子的这堵墙,一张床占据了它的右半边。床的左端——即枕头所在的床头紧挨着落地窗的右端。面朝院子而立,只见右手边靠墙放着衣柜,后侧靠近走廊的墙边则放着书桌。地毯上除了五个血淋淋的十字架,并无其他痕迹。

“得赶紧通知老板的妹妹……”帚木说道。

亚美却道:“他妹妹不会也遇害了吧……”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和户等人赶往敏子的房间,他们敲了敲门,竟然真的无人应答。开门一看,只见身着睡衣和睡袍的敏子仰面倒在眼前。和户立刻冲了过去。

她的左胸被染成了黑红色,还有一个洞口。看来她也死于枪击。把遗体翻过来一看,背后并没有创口。可见她的情况和哥哥略有不同,子弹没有贯穿。她似乎没有留下任何讯息,也许是中枪后当场死亡了。

不远处的地板上躺着一把贝雷塔手枪。枪口装有消音器。这似乎就是凶器。

和户拿出手机,拨打报警电话,说轮舞庄的老板和他的妹妹被谋杀了,并简要描述了现场的情况。最后他补充道,自己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探员。接线员表示,会立即派调查组赶往现场。

2

四人也不能一直留在遗体所在的房间,便去了餐厅。

就在这时,和户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请问是警视厅的和户警官吗?”

一接电话,那边便是震耳欲聋的声音,惹得和户不禁皱了皱眉头。

“是的……”

“我是青井署的,敝姓东田,负责指挥本案的调查工作。是这样的,通往案发现场的路被堵住了……”

另外三名住客同时露出惊讶的表情。由于东田的嗓门实在太大,他们都听见了。

“是因为下雪吗?”

“不,雪在零点左右就停了,倒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不幸的是,那一带发生了山体滑坡。据说那条路要等一整天才能恢复通行。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您帮忙保护一下案发现场,再做些初步的调查?……”

“好的。”

“还有一件事要知会您。您说被用作凶器的手枪是装有消音器的贝雷塔,对吧?”

“对。”

“不瞒您说,我们辖区在五年前发生了一起运钞车抢劫案,当时的犯罪分子使用的就是装了消音器的贝雷塔。两名犯罪分子袭击了一辆载有三亿日元的银行运钞车,用装有消音器的手枪射击,使多名警卫身受重伤,然后夺车而逃。后来,我们在距离现场两千米远的地方发现了被抛下的运钞车,但车上的三亿日元已经不见了。不难想象,他们在逃跑前把钱转移到了另一辆提前停放在那里的车上。贝雷塔不同于托卡列夫,在日本国内的流通量极小。所以,本案使用的贝雷塔手枪极有可能是五年前用于运钞车抢劫案的那把。”

“也就是说……”

“本案的凶手很有可能就是五年前抢劫运钞车的犯罪分子。话说,民宿有没有外来人员入侵的迹象?另外,有没有住客在今天早上突然失踪?”

“没有住客失踪。至于有没有外来人员入侵,我还没有调查过,现在不好说……”

“那能麻烦您调查一下吗?”

和户答应下来,挂了电话。

“我去检查一下民宿周围的雪地,看看有没有凶手留下的脚印。”

和户话音刚落,来栖便说:“我们也一起去。我还没完全相信你的说法,眼下还是得盯着你,免得你破坏证据。”

四人回到各自的房间,穿上大衣和羽绒服,在玄关集合,然后一起来到室外。

民宿的西侧紧挨着断崖,露台也是朝断崖突出的。崖体几乎垂直,足有三十米深。要从这一侧逃跑,唯一的办法就是在露台上系一根绳子,仅靠手臂力量速降,可行性着实很低。而且凝神细看,便知断崖下的雪地上完全没有脚印。于是一行人从民宿北侧绕去了位于东侧的停车场和院子。积雪之上,不见一个脚印。一行人继续前进,经由民宿东侧,来到南侧。那里也没有脚印。

没有脚印——这个事实意味着什么?四人陷入沉默。他们走回民宿,来到餐厅,一路无言。和户开口说道:

“在刚才那通电话里,那位姓东田的刑警告诉我,雪是午夜零点左右停的。如果老板和敏子女士是在雪停之后遇害的,那凶手就一定在我们之中。”

“要不大家都回忆一下昨晚最后一次见到老板和敏子女士是在什么时候吧?”帚木提议。

和户、来栖秀树和帚木晋平在昨晚七点来到餐厅用晚餐。民宿提供正统的法式晚餐,敏子掌勺,海江田伺候客人用餐。和户与另外两位住客在此时初次见面,随意交流了几句。来栖说自己开了一家补习班,帚木则自称是钢琴调音师。他们都是来滑雪的。和户也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公务员,也是来滑雪的。三人都是首次入住轮舞庄。这顿晚餐大约吃了一个小时,之后三人便回房去了。

到了晚上十点,三人又来到了休息室。因为他们听说,休息室的吧台从十点开始提供酒水。海江田当起了调酒师。窗外的院子正下着雪。三人喝着酒,心情甚好。

片濑亚美在十点半左右来到民宿。她把一辆越野车停在院子的停车场,然后走进休息室,没有和三人说一句话,而是独自坐在角落里,喝起了威士忌。

到了晚上十一点,敏子过来换班。海江田说:“抱歉,先失陪了,我得去记下账。”说完便去了隔壁的房间。来栖和帚木也觉得酒劲上来了,便回房去了。

之后,和户和亚美依然是各喝各的,几乎没跟对方说过一句话。和户一直觉得自己酒量不差,没想到亚美比他更厉害。加冰的威士忌干了一杯又一杯。

午夜零点,敏子表示酒水服务结束的时间到了。和户和亚美便离开休息室,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也就是说,海江田死于晚上十一点之后,敏子则死于午夜零点之后。四人又细细回忆了一下,想搞清楚晚上十一点以后有没有人听到过枪声,但大家都说没听到,原因也许在于消音器。

如果凶器是同一把枪,那就意味着杀害两人的凶手很可能是同一个人。雪是午夜零点左右停的,而敏子死在那个时间之后,再加上民宿周围的雪地上没有脚印,可见凶手就在这间餐厅里,就在这四人之中。

“可五年前的劫匪为什么要杀死民宿老板和他的妹妹呢?”亚美问道。

帚木回答:

“我最先想到的一种情况是,老板和敏子女士是五年前那起案件的目击者,他们认出某位住客是五年前的劫匪,所以才被灭了口。”

来栖插嘴道: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意味着凶手是来到民宿之后才起了杀意。而他不可能在来了民宿产生杀意之后再去找枪。这说明不管这次的凶案有没有发生,凶手都是随身带着枪的。在美国也就算了,可这里是日本啊,谁会带枪出门旅行啊?”

帚木点头道:

“没错。认出老板和妹妹是劫案的目击者,这一点就说不通了。所以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内讧。”

“内讧?”

“老板与敏子女士中的一位和某位住客正是五年前的劫匪。要么就是兄妹俩都参与了劫案。但抢劫团伙起了内讧,于是那位住客就下了杀手。”

“老板和敏子女士也是五年前的劫匪?”

“假设老板在五年前的抢劫案后开了这家民宿,把抢来的现金和手枪藏在了这里呢?劫匪们决定先把现金藏起来,等风头过去了再用。劫匪之一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来到民宿,索要自己的那一份。午夜时分,老板把凶手叫到自己的房间,把现金和枪取出来给他看。谁知两人因赃款该如何分配起了争执,凶手一把抓起手枪,击中了老板……这套假设也可以解释‘凶手为何在此时此地作案’。”

“凶手为何在此时此地作案?”

和户插了一句。帚木露出怜悯的笑容,仿佛在说“这刑警可真够迟钝的”。

“在此时此地行凶,嫌疑人总共也没几个,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凶手真想干掉老板,大可趁没有其他客人的时候来民宿行凶。这样一来,就不会被其他住客记住长相,嫌疑人的范围也会大得多。”

“有道理。”

“但凶手没有这么做,这意味着凶案带有突发、冲动的性质。凶手冲动行凶后,肯定也有过逃离现场的念头。可他要是在这种情况下逃跑,大家就会立刻猜到‘凶手是失踪的住客’。把其他住客都杀掉,也许就能高枕无忧了,但凶手并不是杀人魔,做不到这么绝。他别无选择,只能留下。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凶手的心情肯定糟糕透了。”

“那敏子女士为什么会遇害呢?”

“也许她目击了哥哥遇害的那一幕,所以也被凶手灭了口。还有一种可能是,警方认为五年前的劫匪是两个人,但实际上有三个人,敏子女士也是劫匪之一。说不定她的死也是内讧的结果。在五年前的抢劫案中,劫匪在距离案发现场约两千米的地方准备了一辆用来逃跑的车,也许敏子女士就是那辆车的司机。”

“哦……”亚美插嘴道,“不过,‘因为目睹哥哥遇害而被凶手灭口’这种说法是不是太牵强了啊?敏子女士仰面倒在门口,身上还穿着睡衣。综合现场的情况,凶手应该是在敏子睡下之后来到房门口,敲开了门,找了个合理的借口进入房间,然后立即拔枪开火——换句话说,敏子女士本来已经睡下了。如果她亲眼看到自己的哥哥遇害,肯定会大喊大叫的,怎么可能睡下呢?站在这个角度看,敏子女士也因内讧而死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见帚木、来栖和亚美各抒己见,和户心想:华生力似乎已经起效了。在华生力的作用下,三人的推理能力必定有了质的飞跃。

3

“我知道是谁干的了。”“我知道凶手是谁了。”“我知道谁是凶手了。”

说时迟那时快,三人齐声断言,把和户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受华生力影响的人同时推理出结果的情况。

“女士优先,那就从片濑女士开始吧。”

在这种情况下维持秩序,也是华生力所有者的职责。

亚美用犀利的眼神扫视在场的所有人。

“在我们这几个人里,只有一个人的名字能用十字架表示。”

“谁啊?”

“就是你,来栖先生。”

“我?”来栖秀树皱起眉头,“为什么是我啊?”

“基督教刚传入日本的时候,十字架被称为‘くるす(kurusu)’,因为葡萄牙语里的十字架是‘cruz’。来栖先生,你的姓氏不也是这么念的吗?”

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亚美如此博古通今。来栖撇着嘴说道:

“可你的说法解释不了十字架为什么有五个啊。如果我是凶手,画一个十字架不就够了吗,何必画五个呢?”

“老板只画了一个十字架,其余四个是你后来加上混淆视听的。”

“我要想混淆视听,肯定会把十字架整个涂掉,让后来的人看不出来它原来是什么样子。那样比多画四个十字架快得多,也方便得多。”

亚美无法反驳,陷入沉默。看来,第一位推理者被她指控的人给秒杀了。

“轮到我了。”来栖用洋溢着自信的口吻说道,“我关注的是‘十字架有五个’这一点。正如我刚才所说,如果一个十字架就能点明凶手的身份,那就没有必要画五个。反过来说,既然十字架有五个,那就意味着只有凑齐了五个十字架才能明确指出凶手是谁。以五个为一组,又能体现出某种含义的东西会是什么呢?我立刻想到了源氏香。”

“源氏香?”

和户被这个第一次听到的词汇搞蒙了。亚美和帚木好像也没听过,面露讶异。

“源氏香是一种游戏,玩法是品五种香味——源氏香是用来品的,不是单纯去闻的——然后猜它们是不是同一款香。玩的时候会用到一种图,图上画着五条竖线,代表玩家闻的五种香。你认为哪几种香是同一款,就用横线把竖线的顶端连起来。香共有五十二种组合。最后把你画好的香纹图作为答案展示出来。香纹图共计五十二种,对应《源氏物语》五十四回中除首回‘桐壶’和尾回‘梦浮桥’之外的五十二回的标题。而其中一种香纹图就是五条竖线各不相连,代表玩家品的五种香各不相同。”

来栖拉开餐厅窗口的蕾丝窗帘,在蒙着露水的玻璃上画出了那张图。(详见图3)


图3

“老板临死时留下了这幅图,却被凶手发现了。也许凶手并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却意识到这是告发自己的死前留言,就在五条竖线上分别加了一条横线,改成了五个十字架,以混淆视听。”

“这幅图叫什么?”

帚木问道。来栖咧嘴一笑:

“和你的姓氏一样——帚木。老板指控的凶手就是你。‘帚木’这两个字的笔画太多,需要费不少时间才能写全。老板唯恐自己在写完之前断气,所以才想到了画五条竖线就能解决问题的香纹图。”

“哈哈,亏你想得出来。”被指控的帚木却是泰然自若,“可老板懂源氏香吗?这间屋子里有四个人,我是第一次听说,和户先生和片濑女士也是一副从来没听过的样子。说句冒犯逝者的话,老板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个十足的山野汉子,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懂得源氏香这种高雅游戏的人啊。”

“你这是偏见,怎么能以貌取人呢?”

“你又是怎么知道源氏香的?”

“其实我大学念的是国语系。源氏香是在关于《源氏物语》的课上学到的。”

“这说明源氏香是一种偏专业的知识吧。我实在不觉得老板懂这些。而且和你刚才画的香纹图相比,案发现场的五条竖线隔得也太开了吧?都能跟横线各自组合成十字架了哎。那些线条,看起来可不像是‘帚木’的香纹图。”

“我也觉得不像。”亚美说道。“好像是牵强了些……”和户也有同感。来栖一脸不爽,没再发话。第二位推理者也迅速败下阵来。

“最后轮到我了……”帚木晋平用轻飘飘的口吻徐徐道来,“片濑女士和来栖先生的推理都是围绕用血画出来的十字架展开的,但我的切入点有所不同。五个十字架而已,怎么解释都行。而且又有谁能保证被害者留下了逻辑通顺的死前留言呢?当时他都快死了,意识都模糊了,说不定那些讯息根本没有逻辑可言,只有被害者自己能看懂。更何况,也许凶手早就发现了死前留言,把它改得不成原样了。根据这样的线索进行推理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行为,这无异于爬上一架随时都有可能散架的梯子。”

帚木否定了血色十字架的重要性,这让来栖很是不爽。

“大道理还挺多。那你又是根据什么推理的?”

“画。”

“画?”

“昨晚吃饭的时候,老板说,他房里的画是以海为主题的,因为他的姓氏里有个‘海’字。可我刚才进屋一看,挂在他房里的画竟画着牵牛花。”

和户神色一凛。

“换句话说,有人把原本挂在另一个房间的牵牛花油画挪到了老板的房间。而子弹就嵌在那幅画里,这说明那幅画原本所在的房间才是真的案发现场。显而易见,那个房间就是凶手入住的客房。

“凶手在自己的房间杀害了老板,但子弹嵌进了挂在墙上的画。凶手不可能把尸体留在自己房里,所以他在夜深人静时,把尸体背去了老板的房间——也可能是拖过去的。为了把那里假装成案发现场,他取下墙上的画,再把嵌有子弹的那一幅换上。应该没有住客在案发前进过老板的房间,因此凶手认为,即使大家在案发后进屋查看,也不会发现画被调了包。

“凶手自己房间的画没了,于是他便去空房拿了一幅。凶手昨晚没有邀请其他客人进入自己的房间,而空房也不会有客人进去,于是凶手便认定,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房间里的画换成了空房的画。至于老板房里的那幅画,则被凶手挂去了空房。”

“把凶手房里的画和老板房里的画直接对调一下,不是更省事吗?”

和户问道。帚木微微一笑:

“如果凶手真这么干了,一旦有人发现老板房里的画被人换过,就能立刻查出是谁换的。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凶手特意把自己房里的画换到了老板的房间,又把老板房里的画换去了空房,再把空房的画挂到自己的房间——像这样轮换了一下。接着,凶手用血在地毯上画出了虚假的死前留言,把老板的房间伪装成了案发现场。”

“你的意思是,那五个十字架……”

“它们没有任何含义。凶手不过是随便画了些似是而非的符号,看着像死前留言就行。他只是想伪装案发现场而已。”

“没有任何含义……”

“有了这个假设,就能推导出敏子女士遇害的理由了。她当然知道每个房间挂着什么样的画啊,一看就知道老板的房间、凶手的房间和空房的画被人换过。为绝后患,凶手把她也杀了——如果我推理得没错,应该有一间空房挂着本该在老板房里的海景油画。还是用证据说话吧,去空房看看就知道了。”

帚木气宇轩昂地走出餐厅,和户等人急忙跟上。

空房共有四间。众人从离餐厅最近的空房开始,一间一间查过去。他们发现,和户的房间和帚木的房间之间的空房挂着绘有海景的油画,另外三间空房的装饰画则以花朵为主题。

和户等人在帚木的带领下回到了那间可疑的空房。墙上的画描绘了漂浮在平静海面上的小船。帚木指着画说道:

“其他客房的油画都以花朵为主题,只有这一幅画的是海景,实在说不过去。毫无疑问,它原本挂在老板房里。它也证明了我的推论,油画确实被调换过。也就是说,老板的尸体确实是被人从真正的案发现场搬过去的。”

“哼,真有你的,”来栖的表情带着些许不甘,“那你说说看,凶手到底是谁?”

“要想知道凶手是谁,最简便的方法就是查出老板到底是在哪个房间遇害的。说不定那里还留有血迹。谁住那个房间,谁就是凶手。”

“你的意思是,要检查每个人的房间?”

“对。让房间入住者之外的三个人去查。”

来栖瞪了帚木一眼。

“这不是侵犯隐私吗?”

“要是你没做过亏心事,又有什么好怕的呢?还是说……你做过?”

“……怎么可能。行吧,随你的便。”

帚木又问:“片濑女士,和户先生,二位觉得怎么样?”亚美没好气地说:“我不介意。”和户也点头说:“就这么办吧。”

四人先进了和户的房间。客房不同于海江田的房间,铺着拼花木地板。床靠着北墙。南墙上挂着一幅海江田画的玫瑰。西墙有通往露台的落地窗,但再往前就是悬崖了,所以无法通过露台前往室外。

在另外三人检查房间的时候,和户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堂堂警察,居然要接受一群嫌疑人的调查,这也太荒唐了,但这可能就是华生力所有者的宿命吧,不认也不行。

“……好像没有血迹,”过了一会儿,来栖很是遗憾地说道,“不过嘛,我也不觉得在职刑警会是凶手。”

一行人又来到来栖的房间。这间客房就在和户的房间对面,中间隔着走廊。地上同样铺着拼花木地板。南墙挂着海江田画的百合。东墙有一扇落地窗,通向院子。这一次负责检查的是来栖之外的三人,可依然全无收获。

第三个接受检查的是帚木的房间。这间客房与和户的房间一样,位于走廊西侧。西墙上的落地窗正对着露台,再往前还是悬崖。南墙上挂着海江田画的紫罗兰。一行人也没有在这个房间发现血迹。

最后是亚美的房间。这间客房紧挨着玄关,和来栖的房间同在走廊东侧。东墙上的落地窗通向院子。南墙上挂着海江田画的向日葵。房间里同样没有血迹。

四人回到餐厅。帚木捧着胳膊说道:

“行凶时滴在拼花木地板上的血迹肯定被凶手擦掉了。警方用鲁米诺试剂检查一下,或许能找到血迹,可惜他们要花整整一天才能赶来。而且墙上的画虽然被调包了,但我们不知道每个房间原来挂的是哪幅画,所以也不知道哪个房间的画被换过。”

“凶手有足够的力气把老板的尸体搬运去他的房间,那是不是就可以排除女士了呢?”

和户问了一句,帚木却摇头道:

“我也希望能排除几个人,不过看片濑女士这身板,她搞不好比寻常的男人更有力气。所以还不能排除她作案的可能。”

亚美“哼”了一声,说道:

“那你是没法锁定凶手了!”

“不,我们还有一条非常关键的线索。凶手取下了老板房里的海景油画,把自己房间里的画挂了上去。由此可见,老板在昨晚用餐时提到他房里挂着海景油画,可凶手并没有听到。如果他听到了,就会意识到把海景换成花会立刻暴露,于是也就不会走这一步了。换句话说,凶手是昨天用晚餐时不在场的人。也就是……”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亚美耸了耸肩。

“你说我是凶手?”

和户心想,她要是抢劫运钞车的劫犯之一,倒还挺像那么回事的。瞧那身堪比豹子的发达肌肉,似乎再狠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看来本案的名侦探一角儿落在了帚木晋平头上。

谁知,亚美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斩钉截铁道:

“你要说的就这些啊?我告诉你,你的推理有漏洞。我这就把真相推理出来,你们都给我听好了。”

4

和户不自觉地盯着亚美。她还没吸取教训啊,又要发表推理了吗?

“哦?你对我的推理有什么意见吗?”

“意见大了。你说凶手伪造了用血画出来的十字架,想让人以为案发现场是老板的房间。但要真是这样,他又何必画五个十字架呢?一个就够了啊。凶手肯定是想尽快离开现场的,哪来的闲心不慌不忙地画上五个啊?刚才我说十字架指的是‘来栖’这个姓氏,来栖先生反驳我说,只画一个十字架就够了,而这句话也适用于你的推理。”

“那你觉得那些十字架是什么?又要搬出那套死前留言的假设了?”

“不,这次的推理不一样。”

“还有,根据那幅嵌入子弹的画,我推理出真正的案发现场并不是老板的房间,这一点你又要如何解释呢?其中一间空房里确实挂着以海景为主题的油画,说明画确实被调换过。这不正意味着案发现场是伪造出来的吗?”

“我不完全同意你的结论,我也认为真正的案发现场并不是老板的房间。但你断定老板是在真正的案发现场遇害后被搬回了自己的房间,却没有考虑到另一种可能性。”

“另一种可能性?”

“也许老板是在真正的案发现场中了枪,然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最后死在了那里。”

和户一愣。

“这当然也是有可能的……可你也没法根据现场的蛛丝马迹判断出哪种情况才符合事实啊。”

亚美咧嘴一笑。

“不瞒你说,我还真判断得出来。你们回忆一下老板房里的床是怎么摆的。床被摆在了面朝院子的那堵墙边,床头紧挨着落地窗的右端,对吧?按那个摆法,打开落地窗的时候,床头会突出来一截,挡住一部分窗口。这么摆也太奇怪了吧?照理说,他完全可以把床放在别处,何必让它靠着面朝院子的墙,挡着落地窗呢?”

“有道理。”

“和户先生,如果是你,你会让床靠着哪边?”

“唔……我大概会把床放在面向院子时右手边的那堵墙边吧。挨着走廊的那堵墙会有走廊的声音传进来,难免会有些吵。面向院子时左手边的那堵墙挨着休息室,肯定也避免不了噪音。所以还是放在右侧的墙边最好。”

“没错,正常人都会那么摆的。那就让我们假设老板原来也是那么摆的吧。”

“可床确实就放在面向院子的墙边啊。你的意思是,它原本是靠着右侧那堵墙的,却被挪到了现在的位置?”

“如果床被人动过,右侧墙边的地毯上应该会留下床脚的压痕啊,可我们并没有发现那样的痕迹。”

和户努力回忆着现场的情况。除了五个血色十字架,地毯上确实没有其他痕迹。

“既然如此,唯一解释得通的推论就是,凶手把地毯逆时针转动了九十度。所以原本在右侧墙边的床才跟着地毯挪到了朝向院子的墙边。老板的房间是正方形的,所以旋转地毯是可行的。床是随着地毯一起移动的,所以地毯上没有出现床脚的压痕。当然,动过的不光是床,还有衣柜和书桌。”

“凶手把地毯逆时针转动了九十度?为什么啊?”

“要想知道凶手这么做的原因,把地毯恢复原状就行了。如果把地毯顺时针转动九十度,房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和户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五个十字架变成了五道血痕,从落地窗直冲室内圆桌。(详见图4)


图4

“老板是在别处中枪之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走回自己的房间,最后死在了那里……”

“没错,他不是死在了别处,再被凶手搬运进自己房里的,而是走回自己的房间以后才断了气。而且,他不是穿过走廊再通过房门进的屋,而是穿过院子,通过落地窗进的屋。这意味着真正的案发现场要么是院子,要么是面朝院子的房间。因为另一侧的客房一开落地窗就是露台,露台再往前就是悬崖,去不了别处。要想去老板的房间,只能通过走廊,不可能取道院子。

“另外,老板遇害时只穿了毛衣,没有穿外套,而且有一面墙挂着嵌入子弹的画,这说明真正的案发现场在室内。换句话说,真正的案发现场并不是院子,而是面朝院子的客房。那一侧的客房只有我和来栖先生住着。这意味着凶手就在我们两人之中。

“到了这个阶段,雪地上没有脚印和血迹就成了重要的判断依据。如果老板中枪后在院子里走动过,一定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或血迹吧?但我们并没有发现那样的痕迹。换句话说,凶手是在雪停之前作案的。所以老板在院子走动时留下的脚印和血迹才会被不断落下的雪盖住。”

“青井署的东田警官在电话里告诉我,雪是零点左右停的。”

“所以,凶案发生的时间必然早于零点,而且要早很多——早到有足够的时间让雪花盖住雪地里的脚印和血迹。在零点之前,我一直待在休息室,与和户先生、敏子女士在一起,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这就意味着,凶手只可能是他——”

亚美指着来栖说道。和户瞧得清清楚楚,来栖白皙的面庞有一丝狼狈闪过。也许事实正如亚美的推理。

“老板在晚上十一点多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偷偷去了来栖先生的房间。如果老板确实是五年前的劫匪之一,那么他当时肯定是带着赃款和手枪去的。从走廊走的话,搞不好会被我们撞见,所以他换上凉拖之类的鞋子,从落地窗离开,穿过院子去来栖的房间。

“他们在来栖先生的房间里商量要如何分赃,却爆发了争执,来栖先生开枪击中了老板。老板打开落地窗,穿上凉拖逃往院子。来栖先生紧追不舍。老板从院子穿过落地窗,回到自己的房间,边走边流血,地毯上便有了五滴血迹。最后,他靠着房间中央的圆桌断了气。

“要是放任不管,人们就能根据地毯上的血迹推测出老板是取道院子,通过落地窗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到时候,老板在院子或面朝院子的客房中枪一事就会暴露。为了掩人耳目,来栖先生将地毯逆时针转动九十度,挪动了五道血迹,又用血在上面添了几笔,画成十字架,再把尸体移到恰当的位置,让人误以为十字架是被害者画的。他擦去了流到圆桌上的血,收起了老板在院子行走时穿的凉拖,还锁上了落地窗,抹去了老板进出院子的痕迹。

“之后,来栖先生通过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取下嵌入子弹的牵牛花油画,换到老板房里,再把老板房里的海景油画挂在空房的墙上,最后把空房挂着的百合油画挂到自己的房间。

“这部分和帚木先生告发我的推理一样。只是帚木先生根据‘凶手把老板房里的海景油画换成了花的油画’这一点,推测凶手是没有在昨天用晚餐时听到老板说‘自己房里挂着海景油画’的人,但这套推理是有瑕疵的。就算他听到了老板说的那番话,把嵌有子弹的画挂在老板房里也是必不可缺的一步,所以凶手完全有可能咬牙轮换油画,赌一赌‘没人记得老板所说’的可能性。事实上,来栖先生就是这么做的。

“完成这些伪装工作之后,来栖先生杀害了敏子女士。这不仅是因为她有可能发现房里的画被人换过,还因为她可能会注意到床、衣柜和书桌的位置有变动——好了,证明完毕。”

和户暗自惊叹。亚美告发了来栖,来栖告发了帚木,帚木告发了亚美,而亚美又告发了来栖……跟轮舞似的绕了一圈,亚美的第二次推理是那样缜密,那样有说服力,已无法与第一次同日而语。也许是她的推理能力在华生力的作用下持续得到了提升。

说时迟那时快,来栖一溜烟地冲向餐厅门口。看来凶手真的是他。事情来得太突然,和户和帚木反应不及,但亚美不然。她追上了伸手握住门把手的来栖,抓住他的肩膀。来栖回过头,凶神恶煞地朝亚美抡起拳头。亚美却轻轻松松地用左臂挡住了他,又使出一记右直拳,正中来栖的腹部。趁来栖捂着肚子蹲下身的时候,亚美又对准他的头部踹了一脚,直接撂倒了他。和户与帚木也冲了过来……

后来,和户等人用绳子把来栖绑在餐厅的椅子上,轮流监视。来栖不再抵抗,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说自己确实是五年前抢劫运钞车的劫匪之一。正如青井署的东田所料,海江田也是劫匪之一。不过他的妹妹敏子并没有参与劫案。海江田和来栖决定在抢到三亿日元后各拿五千万,剩下的两亿暂时藏起来,等风头过去再说。藏赃款的地方,正是海江田用他拿到的五千万建造的轮舞庄。五年过去,来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来到民宿,索要自己那一份赃款。昨天晚上,海江田从自己房间的地板下拿出装有两亿日元和手枪的箱子,去了来栖的房间。谁知谈着谈着就爆发了内讧,来栖一把抓起手枪,射中了海江田。之后发生的事正如亚美的推理。装有赃款和凶器的箱子被来栖放回了海江田房间的地板下面,大家也找到了。

当天夜里,青井署的调查组终于赶到。带队的正是与和户通过电话的东田。东田没想到凶手会这么快落网,不禁连连感叹。

和户告诉东田,是片濑亚美推理出了真凶。亚美却很谦虚,说多亏大家发表各自的推理,为她提供了灵感。“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觉得脑子转得特别快……”

“话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和户问道。亚美回答:“我是警视厅SAT的,不好意思啊,之前没告诉你。”SAT是警视厅警备部麾下的特种部队,威名赫赫,所向披靡。难怪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制伏了来栖。“我向来不爱动脑子,不过通过这个案子,我发现动脑筋推理还挺有意思的,”亚美说道,“我都在考虑要不要申请调去搜查一课了,你觉得呢?”和户只得赔笑道:“随时欢迎你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