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真正到达这里后,我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最好的办法。
今天天气晴朗,没有风,住宅区感受不到一丝暗影。一群背着小书包、看上去天真无邪的孩子在道路上穿行。竟然有人会想要打破眼前这幅平和的光景,那就像寒冬的海水浴一样让我难以想象。我看着这明媚祥和的光景,感觉全世界的人都被衬托得清白廉洁。
“主任,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我指了指套在身上的荧光色马甲,上面印着“防犯”二字。
“路边捡的。”
“哪个路边?”
阵内没有回答。我们沉默地走着。
上次收到短信后,我联络了小山田俊,他非常自信地说:“我认为那人这次肯定要动手了。我还锁定了最终目标,他最有可能袭击的一所小学。”但我再也不想联络学校或报警,便试探道:“我不怎么靠得住,你不如去跟你父母说说?”
“武藤先生,你是认真的吗?因为网络恐吓而被逮捕的我,如果说出‘我发现有人在网上发布犯罪预告’这种话,我父母真的会说‘哎呀,那可不好’,然后对我言听计从吗?毕竟我现在在试验观察期间啊,我得老老实实待着。”
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第一,所谓试验观察,是为了观察你的状态,并非只要在那段时间内老实待着就能蒙混过关;第二,就算你真的那样想,我也不希望你对我这个调查官说出来;第三,没办法跟父母商量的事情,麻烦不要推到我头上来;第四,不要把我拉下水;第五,求你了;第六,别让我头疼。
“我应付不了。”我老实地承认。
“可是,听完我说的话,会回答‘那可不得了’这种话的人只有武藤先生你了。”
一旦被人需要,我确实很难拒绝。想必他看穿了我这个弱点,才会故意这么说。
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去找上司商量。那个上司就是阵内。我本以为他会说“真麻烦,不要去掺和”,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果断地回答:“那只能我们自己想办法了。”还对我说,“既然你心里犹豫这件事到底值不值得报警,可不报警又很担心,干脆我们俩去巡逻吧。”
我马上后悔不该找他商量,但为时已晚。
“木更津,我跟武藤下周一会晚点到。”阵内当场宣布。
木更津安奈一言不发地瞥了阵内一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随后她好像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冷冷地回了一句:“好,我知道了。”然后又说,“你们要去旅行吗?”
“去埼玉巡逻一圈。”
“有这个必要吗?”
“我们两个大叔一大早在街上盯着小孩子看,未免太可疑了,所以最好装成巡警的样子。”阵内边说边慢悠悠地走着。他偶尔会转向经过的小学生,粗声粗气地说上一句“辛苦啦”。
我看着那些背书包的小学生,回想起自己负责过的少年。他们应该也曾拥有过这样的时光,大家都天真无邪,正如田村守说的,依旧相信着“要对人亲切友善”“只要努力就有回报”这些话,又或者,他们从那个年龄开始,就已经承受着人生的荒诞与重压,在心中埋藏起阴暗的情绪。无论如何,回想起自己的小学时光,仿佛总是为半径几十米以内的事情或悲或喜,脑子里只有对下一个生日和圣诞节的期待。那可以说是自己的小世界吧,那样的小世界曾经就是自己生活的全部,那么,现在的自己就生活在大世界吗?却也不尽然。究竟哪个才是小世界,哪个才是大世界?
“主任,你小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我问道。
“我光顾着讨厌一天到晚作威作福的老爸了。不过我也觉得,所谓父亲都是那样的吧。”
“啊!”我想起了跟永濑的交谈。
“怎么了?”
“主任,你最近跟你父亲见过面吗?”
“问这个干什么?”
“你不是说在咖啡厅跟房东见过面吗?讨论遗产什么的。那个人该不会是你父亲吧?”
“你说我老爸是房东?”
“不,我的意思是,对方根本不是房东,而是你父亲。”
阵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的目光让我有点退缩。“你又听永濑说什么了?”
“啊,不是,呃,对的。”
“武藤,我和他,你到底相信谁?”
“那当然是——”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还未说完,就被阵内的“我就知道”打断了。
我发现前面有个小女孩在招手,还以为那孩子认识我们,却见背后又有一个小女孩跑过去跟她会合了。差不多高的两个人转身向前走去。
“这些小家伙长大后肯定会变成自私又胆小的大人。”
“别这样说。”
“那又不是什么坏事,自私又胆小本来就是动物该有的本性。关键在于承认那种本性,并想办法在其基础上构建稳定的社会。不是有个词叫‘fool proof’嘛,就是建立一种防止人类在犯错时造成危险的机制。”
我知道这个词。我家的自动咖啡豆研磨机不盖上盖子就无法启动,是为了防止人在操作时把手指伸进去。“直译过来就是‘防呆’或‘防蠢’吧。”
“没错。就算告诫‘要小心哦’,还是有人会犯错。同理,就算告诫‘不可以做对方不喜欢的事哦’,还是有人会做。不管什么生物,只要被一起关到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必然会引起争斗。这就是自然,是生物的本质。所以,最有效的做法就是以这个本质为前提来思考,构建相应的预防机制,没错吧?”
“不如写一首那样的曲子吧。”因为听得太烦,我回了一句。
“什么曲子?”
“不知道,可以起名字叫‘如果放着不管绝对会打起来’。”
“用什么旋律呢?”
“我怎么知道。”
一辆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路边。当然它是发出了声音的,但那就好像是一个人屏住了呼吸般。那是一辆老旧的白色四门轿车,刚停下来,一个男人就从驾驶席冲了出来。他看上去像个体育老师,体格健壮,方脸,表情严峻,大步朝着人行道走了过来。或许是因为他走向那群小学生的样子毫无迟疑,我以为他是某个家长,来给孩子送落在家里的东西。
“武藤,有情况!”听到阵内的提醒,我总算反应过来了。尽管我来时已经料想到了最糟糕的情况,可是真正面对时,大脑却不愿承认。
男人手上明显握着一把刀。小学生们虽然看到了那个人,却都没有逃跑。因为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会有大人要伤害他们。
“喂!”阵内大步走过去。男人总算发现了我们,他举起了刀。
我对周围的小学生喊:“大家快离开!”孩子们炸开了锅,女孩子们都尖叫起来。刺耳的声音更加惹到了那个男人。现在仍是万里无云,但我还是感觉这一严重事态发生的瞬间,连天空都瞪大了眼睛,亮了不少。
我的声音在颤抖,双腿发软。
又是一阵尖叫。男人挥舞着利刃朝孩子们冲了过去。
得做点什么,我想。尽管这么想,身体却无法动弹。
是阵内拦住了那个男人。只见他亮出一根长长的棍子,刺向男人的腹部,随后在停下脚步的男人面前挥舞起来。他到底什么时候弄到那根棍子的?我仔细一看,只见棍子末端还挂着“热便当”的小旗,应该是店家竖在路边的广告杆。
我再往旁边一看,发现还有一根。阵内是什么时候把它拔出来的?我马上走向那根广告杆,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拔起来了,紧接着我把没有旗子的那一端对准了男人。
“喂,你们几个小孩别害怕。我们会想办法拦住他,不要靠过来,快到学校去。还有,不要冲到马路上,车多危险。”阵内异常冷静。他把棍子当作防暴叉举在腰间,一边牵制着满脸怒容、处于兴奋状态的男人,一边大声对周围的孩子们发出指示。确实,如果孩子们惊慌地跑到马路上,很有可能造成事故。“别害怕,小心车,快到学校去!”阵内再次对孩子们下达了简短的命令。
“不会有事的,冷静点,千万小心,到学校去。”我也竭尽全力引导着孩子们。为了缓解紧张和恐惧,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
那男人当然不会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尽管我和阵内都拿棍子对着他,他还是忽左忽右地移动,试图袭击周围的小学生。然而,每次都被我们用棍子制止了。
我觉得已经对峙了整整一个小时,实际上可能只过了两分钟。
男人闷哼一声,紧接着有如口吐黑烟一般迸发出怒吼,猛地一蹬腿向前冲去。孩子们边跑边回头,惊恐地尖叫着。
阵内动作奇快,追上去大吼一声“有什么冲我来”,然后用力挥舞棍子,砸中了男人的脸。那根棍子弹性十足,像鞭子一样抽向男人。男人闭起眼睛倒在了地上。阵内立刻将男人按住。待我回过神来,自己也已经扑到了男人身上。
男人用尽全力挣扎,但被我和阵内两人分别压住半边身体,最终还是没能挣开。
“你一直在网上放出犯罪预告,对吧?”阵内一边奋力压制一边问。
男人比我第一眼的印象要年轻,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不到三十。他两眼充血,不知是因为兴奋、愤怒,还是在哭泣。
“主任,快报警!”
“我现在松开一只手可能就按不住他了。武藤,你来报警。”
“我不也一样嘛。”我很担心一松开手去掏后裤兜里的手机,那男人就会趁机挣脱束缚。
“那怎么办?难道我们俩要一直抱着这个人?”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不好意思,我们得保持这个姿势十年左右。”阵内一脸认真地对男人说。此时,我发现小学生们都围了过来。
“啊,你们能到学校去把这件事告诉老师吗?请老师帮忙叫警察来。我们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你们注意安全,尽快离开这里。”
小学生们听话地点点头,拔腿向学校的方向跑去。
“太危险了,别瞎跑!”阵内大声喊着,但他们应该听不到了。
男人似乎放弃了挣扎,身体一软躺在地上,像丢了魂似的,除了喘气再没有任何动作。
“你小子运气真好,被我们救了一命。”
我还以为是谁在说话,转头就看见阵内看着男人的脸。
什么叫被救了一命?那个男人一定也跟我有同样的疑问。
“我知道你肯定受了不少苦,可你要是在这里伤到了那些孩子,一定会后悔莫及。不过既然能做出这种事,估计你已经苦不堪言了。”
男人瞪了阵内一眼,阵内不为所动。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什么都不懂。告诉你,我经常被别人这样说。那些犯案的少年都会对我说:‘你什么都不懂,有什么资格说那些话!’好像我是领工资专门听他们说这句话一样。这些我都明白。事实上,我确实根本就不懂你的想法,也没兴趣知道。不过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们这种自暴自弃、以身试法的人,为什么都要盯上孩子和弱者呢?既然决定舍弃人生、大开杀戒,为什么不去找那些强壮又邪恶的家伙呢?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想不明白。我并不是要你们成为正义的伙伴,只是觉得既然都不想活了,为什么不主动去干掉几个恶人?说不定命运会发生逆转呢。”
男人沉重地喘息着,似乎并没有听进这些话。
“听好了,以后别再找弱者泄愤。不,我命令你,不要再干这种事。我最讨厌这种事了。”
“主任,这不是喜欢和讨厌的问题。”
“拼尽全力去做些什么吧。如果对方全力投过来了球,就全力挥棒打回去。如果有人不把全力投球当回事,说明那家伙只是在逃避罢了。”
嗯,嗯。我正忙着在心里点头赞同,突然想到,万一这家伙心想“下次要全力投球袭击什么人”,不就麻烦了?阵内好像也产生了跟我一样的不安,慌忙补充道:“啊,但是不能犯罪。”
说得好。
“要是实在郁闷,你就写首曲子演奏出来。”阵内又回到了随口乱说的状态,“刚才我想到一个很不错的曲名。呃……武藤,是什么来着?”
虽然我万分不愿意加入这场对话,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说道:“是‘如果放着不管绝对会打起来’。”
远处传来警笛声,我的心情总算轻松了一些。